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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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尼

(2016-06-22 10:59:49) 下一個

東尼

 

 

 

那段時間我住在卡斯楚街。

卡斯楚社區是舊金山的城中之城,六叉路口的美國銀行屋頂上飄揚著巨大的彩虹旗幟,晚上酒吧裏聚集了一對對滿麵虯須的大漢,杯盞交錯,笑語喧嘩。戴著耳環的男人在街上手牽手地狀甚親密,在遊人驚愕的注視下來個大接吻。頭發像鳥冠一樣豎起的崩克們聚在街角無所事事,一身黑皮酷裝的騎士駕著重型哈雷機車在路上呼嘯而過。

 

東尼是我的對門鄰居,小個子,嘴上留了圈精心修剪的小胡子,清瘦而羞卻,他常提了把掃帚清掃門前的台階和車道。鄰居們見麵隻是客氣地打個招呼,東尼的眼光裏有一種溫馴但警覺的神情,像草叢中的一隻兔子。

搬進去沒多久,一天晚上我睡得正酣,朦朧中聽到有人叫喊,我並不在意,隻是繼續睡覺。過了一會卻被猛力的敲門聲驚醒,開出去一看,是兩個警察,問我東尼是不是住在這裏?我指引他們去對門。雖然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是夜深了,好奇心敵不過瞌睡蟲。

第二天東尼上門來道歉,為昨晚驚擾我的睡眠深感不安。我好言寬慰了幾句,希望他沒發生什麽重大的事情。東尼的眼中卻垂下淚來,語帶哽咽地說他的男朋友欺騙了他。雖然我知道東尼是個同性戀,但突然之間一個大男人對你抹眼淚哭鼻子的還是受不了。我好容易把他勸了回去,心想這種事警察大概也沒法管的。

時間一久,這種喜劇也看多了。同性戀們喜歡開派對,周末的晚上常有人按錯門鈴,很晚了還有人來。音樂放得連我的地板都震動。鄰居們偶有抱怨,東尼會寫上一張言辭懇切的卡片,連同一小塊包裝精美的巧克力放在你的信箱裏。

東尼是個廚師,在卡斯楚一家高級餐館裏工作。他那個男朋友皮特個子高佻,鼻翼上鑲著一粒鑽石,神情居傲,使我想起上海的阿飛。他開一輛紅色的跑車,常停在我的車位上,我去敲門,他穿了睡袍出來,也不說一句道歉的話,把車移走之後回來,把門摔得山響。我和東尼說過幾次,結果是我信箱裏多了幾塊巧克力之外,一切如舊。

一天東尼對我說他把工作辭了,和一個朋友在索諾瑪城裏開了一家自己的餐館。離舊金山遠了,有時下班晚了就回不來了。給了我一張名片,要我萬一有事打電話給他。還邀請我有機會去索諾瑪時,一定要到餐廳去嚐嚐他的手藝。

問題是皮特有東尼家的鑰匙,常帶了不同的男人到東尼的公寓過夜,有時被東尼趕回來撞上了,一通大鬧是免不了的,惡語相向,嚎啕大哭,自殺威脅都有過,我好幾次見到警察上門,這種把戲每隔幾個月就要上演一次。最後一次東尼真的割了腕,被救護車送去舊金山總醫院搶救,從此皮特才收斂了些。

我家也不怎麽安靜,常有搞藝術的朋友來開派對,一瘋起來就忘了所以,高聲喧嘩,又笑又鬧。所以東尼在走廊上攔住我請我輕聲一點時,我非常不以為然。東尼說皮特病了,非常不舒服,鄰居們能體諒一些他會非常感激。那時大家還不太知道艾滋病,隻見到皮特臉色蒼白,人好像小了一圈,由東尼扶著上下樓梯。隻是皮特眼裏那股居傲神情依舊,動不動給東尼看臉子,有一次我看到皮特把一整盒披薩餅摔在台階上。

跟東尼合開餐館的朋友也常來,叫威廉,是個德國老頭,臉上坑坑窪窪的,腦袋像個大燈泡,眉毛也淡得似乎看不見,不用問,當然也是個同性戀。開一輛豪華的銀色卡迪拉克,西裝筆挺,手裏捧著包裝精致的那帕紅酒和鮮花。

皮特是在聖誕節前夕被送進醫院的,兩個膀大腰粗的擔架員把他抬下去,鄰居們站了一圈圍觀,隻見皮特頭發都掉光了,雙眼緊閉,人瘦得像個骷髏。東尼六神無主地跑前跑後,倒是那個德國人,像一個見慣大場麵的將軍般地指揮若定。

過年後三天,我在樓梯上碰到東尼,他一見到我就哭了起來,昨夜皮特死在醫院裏。眼淚淆淆地從他臉上掛了下來,傷心極了,雖然皮特活著的時候並不忠於他。我應該勸慰幾句的,但覺得平時的慰問語一句也用不上,口笨舌拙地隻能陪他默立了一會,直到德國人走上樓梯來挽著東尼進屋去。

 

德國人取代了皮特的位置,搬了進來。常常是東尼在店裏忙碌,德國人叫了一幫人在家裏開派對,走廊上飄著一股濃烈的大麻味道。萬聖節那天,卡斯楚街擠得水泄不通,同性戀鄰居們興奮的差點飛了起來,德國老頭化妝成一個老妖婦,白金色的假頭套,三寸長的假睫毛,耳環戒指佩履叮璫,白粉敷麵,胭脂血紅,滿是汗毛的大腿從超短裙裏露出來,腳踏一雙巨大無比的高跟鞋。在他身邊的小夥子渾身上下一絲不掛,隻在那玩意兒上套了個布袋袋,用大披風一裹,見人就來個孔雀大開屏。

中國人當然沒這股瘋勁,但熱鬧還是要看的。我的朋友們坐了地鐵過來,由我陪著去逛。卡斯楚街一片群魔亂舞,酒吧人滿為患,沿街的陽台上一整排半裸的軀體,眼光陰沉的男人戴著類似納粹的軍帽,光著膀子奶頭上穿著環,黑皮褲後麵剪出兩個大洞,露出白色的屁股。各種妖精都出籠,扮瑪麗夢露的,扮朗諾雷根的,扮惡鬼扮修女的,總之用盡手段吸引遊人的眼球。黑衣的警察嚼著口香糖在人群中穿梭。到了半夜之後人群才漸漸散去,我送完朋友從地鐵站回家,看到東尼一個人落寂地坐在台階上,畏寒般地縮成一團。我問他為什麽坐在這兒?他說忘了帶鑰匙,屋裏有人,但門敲不開。我問他要不要去我那兒打電話給警察?他非常失落地盯著那扇門好一會,說:也許我再等一下吧。

我進屋之後就忘了東尼,忙了一陣已經是一點多了,盥洗完畢在窗前抽最後一支煙,一眼瞥到東尼還坐在台階上,瘦小單薄,像萬聖節深夜一個無所歸依的鬼魂。

 

德國老頭日益肥胖,而東尼卻日見消瘦,不但消瘦,而且蒼白的近乎透明,不再見到他掃台階了。鄰居們暗中傳言;東尼也染上艾滋病了。

傳言很快就被證實了,贏弱的東尼再也不能去餐館上班,少了大廚,德國胖老頭撐不下去,幹脆把餐館賣了,我看到他從卡迪拉克車後廂把一箱一箱的酒搬進東尼的公寓,那是從餐館的儲酒中拿回來的。還有大量的刀叉。他見了我,隨手送了我一套,我謝絕了,告訴他我們中國人吃飯用筷子。

東尼生病使我確實緊張了一陣,雖然說艾滋病隻有通過性接觸和共用針頭才傳染,但誰說得準?我上下樓梯決不觸摸扶手,進門先洗手,盡量少跟同性戀鄰居發生任何接觸,遑遑然地看報紙找另外的租房。

東尼的病勢發展得很快,沒多久就送被進醫院,又過了沒多久就去世了。德國老頭在樓梯上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噩訊,從他臉上看不到一絲哀傷,卡斯楚社區天天有新的同性戀搬進來,越來越多的住所門前揚起彩虹旗。艾滋?隻要還沒臨到頭上,活一天就要尋歡作樂一天,而德國佬的身體像牛一樣壯。

我搬離卡斯楚街就就把這些人都淡忘了。

 

一年後我接到一張舊金山總醫院的壁畫設計委托,主題就是‘艾滋’,為紀念舊金山的艾滋病喪生者。那時艾滋病的危險已被提到政府的議事日程上來了,所以肯花這個錢向民眾表示官方的重視。但‘艾滋’是個抽象的概念,是顯微鏡底下也難看到的病毒,你叫我怎麽用畫麵表現出來?我夜不成眠,苦思冥想,但接連幾幅草圖都被醫院方麵否決掉了。

直到我回憶起那個萬聖節,東尼在深夜踞坐在門前的台階上,那個落寂的背影。我最終被接受的定稿是這樣一幅畫麵;太平洋前的防波堤上,坐著一個孤寂而模糊的背影,向著無限廣闊的大海,他身邊的石階上,擺放了一個捏得變形的可口可樂空罐,罐裏插有一株深得發暗的血色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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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chantian 回複 悄悄話 是死亡的本能,使這些人no zuo no die?
荔枝100 回複 悄悄話 活靈活現的人物描寫。希望看到你的壁畫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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