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剛走進門,還來不及放下肩上的背包,電話鈴聲大作,蒙蒙急步走過去接起,耳機裏傳來楊毅陰陽怪氣地聲音:“老婆大人,可找到你了,貴幹完了?”
蒙蒙心裏正煩,也就直來直去:“我剛進門,你有什麽事?”
“沒事就不能和我老婆聊聊天哪?人說到了美國,十個有九個心變野了。我隻希望我老婆是那剩下的一個,你看,我花大錢打越洋電話跟我老婆維持感情呢。”
蒙蒙控製住自己,說:“我忙著呢,你有什麽事就說吧。”
楊毅的腔調變得尖酸:“星期天,你有什麽好忙的,跟你自己的丈夫說幾句都這麽不耐煩。你一下午去哪兒了?”
“調試電腦了,還去看了幢房子。”
“你和誰一塊去看房子的?”
蒙蒙厭惡那種審問的口氣,但還是按捺住不快的心情:“和我自己。”
“呃?”楊毅的聲音充滿狐疑。
“就在離我住處不遠,散散步也就到了。是一幢加州早期風格的大房子,教授上課時提到過。”
“你們的丹尼教授沒和你在一起?”
蒙蒙遲疑了一下:“沒有。”
“那你知道丹尼教授在哪?我打了無數的電話,一直找不到他。”
蒙蒙心放下了一半,楊毅是為了他自己入學的事,所以急不可待地找丹尼教授。
“我也不太清楚,除了上課,教授有他們自己的時間表,做學生的也不常見到他們。”
楊毅焦急地道:“我打去他辦公室,秘書老要我留話。我打去他家裏,是個女人接的,我就掛了。你給我的號碼有沒有搞錯?找個人這麽難啊。”
蒙蒙說:“你為什麽不留話?美國人做事一般很頂真,就算是越洋電話,留了話也會給你回話的。”
“可是我哪知道他什麽時候給我回話?我不能守在電話旁傻等啊。你能不能幫我找找丹尼教授,跟他約個確定的時間,我來給他打電話。”
蒙蒙為難道:“這不好吧,丹尼教授會覺得我對他施加壓力,影響到他的獨立決定。他會覺得我在變相地為你說情。。。。。。”
“你為自己的丈夫說情又怎麽了?”楊毅終於發火了:“人家老婆巴不得老公早日來美團聚,使出渾身解數來動用一切可動用的關係。可我的老婆叫她安排個電話會談都推三阻四的,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算是識相的了,所有能做的都自己做了,實在沒辦法才來求你這個老婆,你幹脆說一句,約?還是不約?”
蒙蒙說:“楊毅,什麽事你非得要立時三刻的和丹尼教授談?現在才十月份,下學期的招生要到學期結束時才排上議事日程來。”
楊毅譏諷道:“你出去沒多久就成了外國人了?對中國的國情所知甚少是不是?中國辦事的拖遝你又不是不知道?等到年底,就算學校錄取了,這兒新的政策也上台了。你是要我白花力氣是吧?”
蒙蒙道:“你別冤枉人好不好,我怎麽會希望你白花力氣。問題是我一個外國學生,能有多大的影響力?我覺得最好的辦法還是按照學校正常的程序申請,憑你的實力應該沒問題的,這樣教授也不為難。。。。。。”
楊毅打斷她道:“蒙蒙你腦子進水了還是怎麽的,我那麽願意求人嘛?求自己老婆還被打回票。我也希望按正常程序辦,可是行得通嘛?中國是個人卡人的社會,你一切手續都合乎程序了,他們還要找你的茬。晚了一步,門就關上了,你一頭撞死也沒用。我找丹尼教授就是給他講這個時間差,他抬抬手,我就活絡了,他按死規矩辦,我就完蛋了。老婆大人,我還要怎麽跟你解釋?”
蒙蒙說:“可是,丹尼教授他。。。。。。”
“他怎麽了?”楊毅急道。
“他去舊金山開會了,要一個禮拜才回來。”
楊毅跌腳道:“我跟你說抓緊,抓緊。你隻當耳邊風,這下可好。”
“也不用這麽緊張,就一個禮拜。”
“你真是隻空心湯團。”楊毅怒極反笑:“現在每一天對我都是性命佼關,一個禮拜?一個禮拜之後可能沒事,也可能老母雞變鴨了。你無論如何也要幫我約到這個會談,丹尼教授白天開會,晚上總要回家來的吧。你上他家去,幫我約個晚上的會談也好,你確定之後給我來個電話,我好請假。”
蒙蒙被楊毅逼得心煩意亂,隻好說去試試看。
“抓緊時間,越快越好。”楊毅在掛電話之前再一次叮囑。
掛了電話,蒙蒙把自己扔在床上。一輩子沒這麽煩過,早不來,晚不來,要來都一起來。教授那頭;說不清,挑不明,也離不得。怎麽會弄成這樣的?蒙蒙從來不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在中國也沒有任何流言蜚語。大概在美國人太孤單了,不由自己地向身邊接觸最多的人靠攏過去,人是感情的動物,一旦距離拉近,就有種種非分的想頭浮了上來。想到今天自己主動吻了丹尼教授,蒙蒙在黑暗中臉頰發燙,丹尼教授會怎麽想?金頭發的男人對東方女人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還是學生對教授的性討好?當初其實腦中一片空白,等到發覺已經是吻了之後。管它呢。丹尼教授願意怎麽想就怎麽想,是他營造了兩人空間的。最多他打發她回上海,蒙蒙也死心了。否則這樣上不上,下不下地吊在半空難受。隻是學業上可惜了,蒙蒙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柏克萊的校園生活了,近三十的人了,在中國已經是被固定成型了,前麵黃臉婆的日子一眼望到頭了。在這兒竟然發現還有這麽多東西好學,世界這麽豐富多彩,而前途充滿挑戰性。你背了個雙肩挎包,在校園裏行走,沒人會對你多看一眼,就像你還是朝氣蓬勃的年輕學生,這種感覺真好。
蒙蒙心裏泛起一絲歉疚,楊毅不管怎樣是自己的丈夫,他也要爭取自己的前途,作為一個妻子,她應該竭盡全力地幫助他。可是,不知怎的總是提不起勁來。她不想在身邊有個管頭管腳的男人,而楊毅總是認為他的智商,社會經驗,決擇能力都遠遠在蒙蒙之上。隨時糾正她是他的責任。蒙蒙還記得他在上海多次在大庭廣眾之下訓斥她,好像她是個智力不全的小孩。說起來是楊毅的問題,但也有一部分是給她慣出來的。蒙蒙知道,她總有一天又要回到上海,她的美國讀書生活隻有短短的兩年,楊毅一來,小媳婦的日子又過上了。再不情願,楊毅的事情已經辦到這個份上了,不幫實在說不過去,不就是電話上談一次嗎?她隻負責牽個線,讓丹尼教授去做決定好了。
第二天早上沒課,蒙蒙來到圖書館,平時都能碰見劉鬆寶,今天他卻不在那個座位上。下午由丹尼教授的助教給她們上製圖課,也不見劉鬆寶人影。蒙蒙向助教打聽了一下,驚詫地被告知劉鬆寶的父親昨晚過世,他今天一大早買了機票趕回去奔喪了。蒙蒙問有沒有和丹尼教授聯絡的電話。助教說劉鬆寶走得匆忙,沒留下電話,看來隻能等教授自己打電話回係裏來了。看到蒙蒙若有所失的樣子,說,我可以告訴教授,說你有事找他。
晚上跟楊毅說了。楊毅不相信地說:“哪有那麽巧的事?教授去開會,助手又家裏死人去奔喪。我說老婆,你不會說謊就別說,破綻百出的,我知道你是不想我來,先是推三阻四,現在又編了個這麽拙劣的借口來搪塞我。”
蒙蒙急道:“誰騙你了?你自己打電話去係裏證實一下。丹尼教授是不是去開會了?劉鬆寶是不是去奔喪了?”
楊毅沉默了一下:“我才不化這個錢呢。難道你就沒有別的辦法聯係上丹尼教授嗎?”
“隻有等他打電話來係裏了。”
楊毅說:“這樣不行,我等不起。你不是去過他家裏嗎,你可以上門去問他的妻子要電話號碼,他總會給家裏留下電話號碼的吧。”
蒙蒙躊躇了:“這不好吧。學校的事牽涉到家裏去,係裏知道影響不好。”她不能把丹尼教授從家裏搬出來的事告訴楊毅。
“隻是要個電話號碼而已,沒人會在意的。蒙蒙,你就算幫我個急忙吧。”楊毅的聲音帶上了點哭腔。
蒙蒙心軟了,楊毅說掛了電話你就去,你們那兒才九點鍾,不算太晚。
蒙蒙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六個街段,來到穹彎街,那幢房子大門口亮著一盞照明燈,其餘的窗子都黑著,蒙蒙不知安娜是出去了還是已經睡下了。想去按門鈴又不敢,心裏對安娜總有一種懼怕,來柏克萊第二天就領教了安娜的厲害,在加上她自己和丹尼教授的曖昧不清,自然心中發虛。蒙蒙在門口徘徊了二十分鍾,設想如果安娜從外麵回來,就裝成正好路過的樣子,問她要丹尼教授的電話號碼。最後突然想到,丹尼教授最近跟安娜有矛盾,說不定安娜也沒有丹尼的電話。不由得泄了氣,也不想再等了,徑直走回家來。
進了房,想到楊毅會再打電話來催逼,到時不知如何答複他。就幹脆拔了電話線,洗了個長長的熱水澡,直接上床睡了。卻睡不著,腦中翻來複去的都是丹尼和安娜,丹尼說他和安娜已經有十六年沒有性生活了。他為什麽要告訴她這個?僅僅是為了強調他們之間的不和諧嗎?那麽正當壯年的男人怎麽滿足正常的需要呢?聽說西方男人的需求比東方人強得多,如果是禁欲,那正常嗎?或是靠自慰?楊毅說隻要是男人,都有自慰的經驗的。也在哪本雜誌上看到過專家說自慰是減輕壓力的一種辦法,但蒙蒙總覺得像是畫餅充饑似的。又自己罵自己;你一個學生,教授的性生活管你什麽事?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還是想想楊毅的事怎麽辦吧。他畢竟是你的丈夫。唉,楊毅就是這個性格,自己的事看得天大,也不管行得通行不通。如果行不通,那就是全世界都跟他作對。胡思亂想到半夜,終於睡著了,但不安穩,亂夢連連,夢中楊毅來到柏克萊,第一天上課就跟丹尼教授吵架,說他的教學是為了資產階級有錢人服務,還拿出一本毛澤東語錄照章宣讀。再一轉眼,丹尼教授留了長發,頭戴一頂解放帽站在講台上,叫楊毅站起來回答石庫門建築的居民是怎樣使用馬桶的?楊毅說你不要誣蔑中國人民,我們從來不用那玩意兒。丹尼教授陰險地笑了;你太太蒙蒙早就跟我們講解過,你們家也用那個玩意兒。說著一個馬桶出現在講台上,丹尼教授逼問楊毅;這個是不是你們家的馬桶?楊毅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地在教室裏巡視一圈,突然盯住蒙蒙,大聲喝道:拎出去。蒙蒙被逼無法,隻得上前拎起馬桶。誰知馬桶沒上箍,就在蒙蒙提起之時,馬桶散了架,穢水四濺。。。。。。蒙蒙大叫一聲,筆直地在床上坐起來,心髒啪啪急跳,好一陣才緩過神來。
看看床頭的台鍾,已過淩晨十二點,月光照進房間,一長條光斑地從地板上爬上床沿,夜色如水,極靜極深。蒙蒙去了一趟浴室,喝了半杯水,又回床上躺下。從窗口望出去,正好與空中的滿月打了個照麵,月盤異常地大,現出詭異的暗紅色,很近地掛在窗前。蒙蒙像是中了魔似的,盯著這輪龐大的月盤,一無所思,一無所感,人像被月色溶化掉了,隻覺得隨著呼吸,體內一波波大潮洶湧,心跳像沉鬱的鍾聲,在無盡的蒼穹中徊蕩。一隻夜鳥飛掠而過,蒙蒙不由自主地一顫,才醒過神來。
第二天蒙蒙整天昏沉沉的,精神很難集中,助教在台上講製圖軟件的應用,一半沒聽明白。勉強支持到傍晚,疲倦襲來,回到宿舍準備小睡一下晚上再去圖書館。不想一睡睡到八點多,窗外已是夜色茫茫了。蒙蒙在爐子上燒水準備下點麵條,吃了好去圖書館。看到電話線在窗台上垂著,想到楊毅那頭不知怎麽交待,心裏又煩了起來。但也不能老是避著不接電話,於是又把電話線插上了。
吃完麵剛把碗放下,電話鈴聲就響了起來。蒙蒙想如果是楊毅打來,就告訴他安娜也不在家。接起電話,卻是丹尼教授,蒙蒙一激靈,眼淚都要冒出來了,像個走失的小孩重見親人般的。丹尼教授卻沒聽出她的異樣,口氣很急促地問劉鬆寶去哪兒了?蒙蒙說了奔喪之事。丹尼教授沉默了很久,蒙蒙聽出背景有很雜亂的聲音,就問丹尼你還好嗎?丹尼教授欲說又止,背景裏傳來有人大聲吼叫與喝叱,蒙蒙急了:“丹尼你在什麽地方?”丹尼教授語速很快地說道:“蒙,我遇上麻煩了,現在我沒法跟你解釋。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到我家裏去幫我取一張名片,然後打電話給這個人說我需要他的幫助。”蒙蒙一頭霧水:“為什麽要我打電話?這個人是誰?他會聽我的嗎?”丹尼教授頓了一下:“蒙,我現在在舊金山警察局,具體問題我回來再跟你解釋。名片上的人叫伊頓,威爾遜。他是我的律師,也是我的朋友。他接到電話知道怎麽辦。聽著,名片在我書房右邊第一個抽屜裏,找到馬上打電話給他。”蒙蒙聽到‘警察局’三字手都抖了,戰戰兢兢地說:“如果安娜不讓我進去怎麽辦?”丹尼說:“你先按門鈴,如果她不在家的話,大門鑰匙在圍牆的第三個花盆之下,如果她在家的話,你說我讓你來取些資料的。沒有必要跟她具體解釋。。。。。。”
電話突然斷了,蒙蒙一麵發抖一麵等著丹尼再打進來,等了二十分鍾卻沒動靜。想到丹尼教授還扣在警察局等著她去通知律師,跳起來抓了一條披肩就往外跑。
路上已經很少行人,偶爾有個把溜狗人如幽靈般地晃蕩。饒過一個街角,一輪昨夜見過的滿月掛在籬笆上,同樣地巨大,隻是顏色更為暗紅,如一個切開的橘子,沉甸甸的,好像馬上要滾下來了。腳下的路不知怎的粘答答的,在寂靜的夜裏,蒙蒙聽到她自己急促的腳步聲‘啪啪’地響著,像是一個小孩子驚慌地逃避著什麽可怕的幻影鬼怪。
怎麽回事呢?丹尼教授怎麽會被拘進警察局去的呢?警察局是那些犯奸作科之徒的去處,丹尼教授,一個世界上最有名大學的教授,受人尊敬的專業權威,怎麽會和警察局牽涉上的呢?噢,丹尼教授也許喝了酒,卷進交通事故去,所以被帶進了警察局,一定如此,他在家庭,學校都有難言的苦衷,這從他前幾天的談話中就可聽出來。一人在外,心中苦悶,喝醉了也是有的。聽說現在醉酒駕車在加州是當作重罪來辦的,麻煩無窮,好在丹尼的律師朋友會幫他擺平。
到了穹彎街,丹尼家的房子還是和昨天一樣,黑洞洞的不見燈光,除了一輪月亮掛在簷角。蒙蒙突然有一種身在夢遊的感覺;她是不是隻在街角繞了一圈?丹尼的那個電話隻是她夢中的幻覺?她是被楊毅逼著來拿丹尼的電話號碼的?好像丹尼告訴她大門鑰匙在第三個花盆底下。如果鑰匙真的在那兒,那就不是夢了。
前院的門虛掩著,推開時卻發出很響的一聲‘嘰呀’。蒙蒙反身把門關上,踩上露水沾濕的草地,來到圍牆下,第三個花盆種的是蘭花,在蒙蒙蹲下身在花盆底部摸索之際,一縷清幽暗香襲來。第一手摸到個蝸牛,蒙蒙急忙一甩,再摸,摸到一個嵌在泥裏的金屬物件,用指頭摳出來,正是那枚鑰匙。走到門前,插進匙孔,門鎖‘答’地一聲跳開。
她來過這裏,依稀還有印象。但那次來訪是到美國的第二天,她還在時差中暈頭轉向,加上那時燈火通明,現在卻暗燈瞎火的,丹尼的書房好像在底樓,但在哪個方位呢?
街燈微弱的光線從窗口照進來,蒙蒙站在門廳裏努力地回想,前麵是客廳,書房應該在客廳的一頭,她摸索著走進黑古窿咚的客廳,卻不防客廳是下沉式的,與門廳有兩階格的差距,一腳踩空,差點跌倒,隻覺腳脖子被扭了一下,一陣疼痛襲來。蒙蒙顧不上搓揉,她看到通往天井的落地門,記憶突然回來了,書房就在天井的一邊,可以從天井的落地門進入,也可以通過廚房旁邊一條窄窄的甬道進去。
通過那條甬道,蒙蒙就站在書房的中央,左右兩麵都是書架,從地板到天花板,麵對窗口的是一張大寫字台,坐在寫字台前的皮轉椅上可以看見懸掛在窗口一角的月亮。
寫字台上有盞綠色的台燈,蒙蒙拉了一下開關,一圈燈光柔和地灑在台麵上,拉開抽屜,琳琅滿目,除了文具,證件,一疊名片,一個大水晶煙灰缸裏放著許多零碎地個人物品。蒙蒙先找名片,很快就找到伊頓。威爾遜。辯護律師。加利福尼亞大街一號,舊金山。應該就是了。蒙蒙把名片揣進口袋裏,長出了一口氣,這麽大的難關竟然闖了過來,趕快回家,給威爾遜律師打個電話,告訴他丹尼教授急需他的幫助。
但抽屜裏還有些東西吸引住蒙蒙的注意力,她好奇地,情不自禁地把抽屜裏的東西翻撿了一遍,一把象牙刀柄的小刀,象牙雕成一個女人的軀幹。另一件是個一尺見方的小盒子,上麵是玻璃,四麵蒙著綢緞。盒子裏是雙小腳女人的繡花鞋。還有像日記本大小的詩集,精裝,打開來是配著英文詩句的日本春宮畫冊。下意識地翻了幾頁,蒙蒙一陣心焦火燎,丹尼教授怎麽收集這個?正當她把詩集合起來,放回抽屜時突然聽到背後有響動,一激靈,渾身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推開椅子跳將起身來。
一個人影在黑暗中浮現出來,第一眼看去隻見一件白色絲質長睡衣,臉部卻隱在黑暗中,像一個沒頭的女鬼。蒙蒙猛回頭,一瞥之下心膽俱裂,不禁發出一聲駭人的尖叫。
“閉嘴。”那件白色睡衣說道:“你是誰?怎麽進來的?”
蒙蒙聽出是安娜的聲音,三魂回來了兩魂,腳還在簌簌地抖,想開口解釋,隻是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那件白色睡衣又向前跨了一步,安娜的臉浮了出來,頭發披著,臉上塗了很厚的白霜,眼眶顯得格外青黑,那件睡衣隱約勾出安娜下垂的乳房,而領口裸露出一大片褐色的雀斑,安娜光著腳,所以蒙蒙沒聽見任何的響動,直到安娜來到書房門口。
“我好像見過你。”安娜若有所思地道:“但我想不起你是誰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是誰?怎麽會進到我的房子裏來的?”
蒙蒙聽到自己的牙齒‘嗒嗒’地打抖,安娜見她不說話,穿過書房,走到寫字台上拿起電話。
“不。”蒙蒙知道安娜要打電話給警察,一個箭步衝過去按住安娜的手:“我是丹尼教授的學生,他叫我來取些東西的。”
安娜厭惡地甩開蒙蒙的手:“別碰我。丹尼?他叫你來拿什麽?”
“一些上課用的文件。”
安娜盯在蒙蒙的臉上:“撒謊,他從來不把學校裏的文件拿回家。”
蒙蒙被逼無奈,隻得說:“是拿資料,準確地說,是拿一張名片。”
安娜看了看打開的抽屜,一聲不吭,隻是伸出手來。蒙蒙隻得把那張伊頓。威爾遜的名片從口袋裏掏出來遞過去。
安娜接過名片,嘴角泛起一個冷笑:“他怎麽了?自己不能來取?要你深更半夜摸進我的屋子來。”說著安娜的臉色一變:“你跟丹尼是什麽關係?你知道,我可以報警的,入屋盜竊,私闖民宅,意圖搶劫,哪一條都可以把你送進監牢呆個三五年。。。。。。”
蒙蒙心裏害怕得不行,急忙辯解道:“我跟你說了,我是他的學生,其實你見過我,我剛到舊金山時還是你把我從機場接回來的。真的是丹尼教授讓我來的,他告訴我鑰匙在圍牆的第三個花盆底下。”
安娜挑起一條眉毛:“他憑什麽告訴你鑰匙所在?他可以告訴你,他也可以告訴任何一個竊賊或者惡棍,那樣我就會在半夜客廳或走道上撞上陌生人,或者我會在上洗手間時從後麵被人勒住脖子,我的安全還有保障嗎?”
蒙蒙嚅嚅地說:“是我的錯,我看屋子沒有燈光,就徑直開門進來了。我應該先按門鈴的。”
安娜眼光像刀子一樣在蒙蒙的臉上劃來劃去:“丹尼呢?你還沒告訴我丹尼在哪裏?你為什麽不說?你和他到底是什麽關係?學生?情人?還是兩者兼有,所以你覺得說不出口?”
蒙蒙感到血往臉上湧,這個女人怎麽可以血口噴人,雖然進屋沒通報她是不對,但她也不能就這樣侮辱人啊。於是說:“丹尼教授不是不來,而是他不能來。”
安娜顯出一個詫異的神情:“為什麽?”
“丹尼教授遇上麻煩了,也許是交通事故,被扣在舊金山警察局,所以叫我來拿他律師的名片。。。。。。”
安娜突然發出一陣狂笑:“交通事故?哈哈,可憐的女孩,他是故態複萌,他這樣告訴你?還是你和他串通一氣?你去車庫看看,他那輛車停在那兒已經二個禮拜沒發動過了。。。。。。”
蒙蒙腦中一片空白,安娜說的是真的嗎?如果不是交通事故,還能是什麽?總不見得一個大教授跟人打架,或是販賣毒品,蒙蒙想破頭也想不出來。
“那又是為什麽?我想是交通事故。。。。。。”蒙蒙滿臉迷惑地,又像是問安娜,又像是問自己。
安娜的回答來得幹脆:“嫖妓。肯定是,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像一記晴天霹靂,蒙蒙完全昏了頭,張口結舌地講不出話來。
安娜冷笑道:“三年前就有過一次,也是找你們東方人,是我去把他保出來的。現在舊金山市中心越來越多按摩院,都是東方人開的,他哪裏按捺得住。”
蒙蒙虛弱地反駁道:“你隻是猜測,沒有事實根據。”
“你要什麽樣的事實?他被警察抓起來就是最好的根據。讓我告訴你,丹尼。麥克阿瑟是個人渣,別看他在課堂上道貌岸然的,私底下他是個性變態者。什麽是性變態者?就是說他在正常的情況下不舉,必須在某些特殊的刺激下才能興奮。你的丹尼教授隻有在嫖妓時才能像個男人般地行事。他特別中意東方女人,韓國人,越南人,中國人,這些黑頭發的女人本來就侍候慣男人,口交,狗爬式,隻要給錢,什麽都能替男人幹。”
蒙蒙已經被打懵了,不知怎麽應對這個言辭尖刻,咄咄逼人的女人。她隻想逃走,逃回宿舍去,但那張威爾遜律師的名片還被安娜捏在手中,並沒有要還給她的意思。她得安撫她,讓她平靜下來,人在驚嚇或生氣時會說出過火的話來,蒙蒙不想跟她計較。隻要趕快把丹尼教授救出來就好。
安娜煩躁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不斷地用很快的語速咒罵她的丈夫,咒罵東方女人,自大狂的西方男人和見錢眼開的東方女人害得她每天要吃大量的安眠藥才能入睡。她的睡衣腰帶在走動間鬆開了,蒙蒙看見安娜裏麵什麽都沒穿,兩個乳房垂在胸前晃蕩,而胯下現出一大片糾結的恥毛。安娜走了幾圈就坐到那把皮圈椅上,一手撐著頭,若有所思地看著蒙蒙。
“我想起來了,昨天晚上也是這個時候,我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那個人說他姓YOUNG,我聽他的口音是個中國人,要找丹尼,囉裏囉蘇講了一大通。他說他的老婆是丹尼的學生,那就是你吧。”
蒙蒙緊張起來:“他跟你說了什麽?”
安娜像貓戲弄老鼠般地說:“說得多了,你要聽嗎?”
蒙蒙靠在寫字台上無力地說:“他是找丹尼教授關於提前入學的事,跟我沒關係。”
“在電話中他可不是這麽說的,他說他老婆,也就是你,不希望他過來。他說中國女人來了美國之後,想法都不一樣了。他說丹尼本來已經錄取他了,是你百般阻擾。他實在想不通是為了什麽。他還說他要來美國一是為了深造,二是為了挽救他的婚姻。我記得他還留下了他的電話號碼,要丹尼打回去。”
楊毅怎麽可以這麽說?蒙蒙心裏絕望地想著,要說是麵前這個女人瞎編的吧,可又有幾分似是而非的影子。楊毅再怎麽也不能這麽病急亂投醫啊。當初他提出要丹尼家的電話號碼,給了他是一大錯誤,以致弄出這種亂子來。現在丹尼教授出了事,楊毅的入學看來也得擱下了,如果這個女人再打電話去上海胡說八道,那事情真會變得不可收拾。
“他說的那些話不是事實,請你不要告訴丹尼教授,他會生氣的。那樣,楊毅的入學真的會沒指望了。”
安娜沉思地看著她:“我不會跟丹尼說的,可是我會給學校寫一封信,讓他們知道這個丹尼。麥克阿瑟卷入別人的家庭,而且還是他的指導學生。到時候你們去向學校解釋吧,為什麽你的丈夫會從中國打電話到我家?為什麽你要阻止他來美國?為什麽你在半夜三更地潛入我家?。。。。。。。”安娜說到一半突然停下,瞪大眼睛:“你手上拿的是什麽?”
蒙蒙低頭一看,在抽屜裏的那把象牙柄裁紙刀不知怎的被她攥在手中,刀鋒閃耀著一抹冷光,蒙蒙驚慌失措地抬起頭來,正好跟窗外貼近的月亮打了個照麵,月色眩目,眼睛都睜不開了。耳邊響起安娜疲倦而催眠般的聲音:“我知道你來取資料是個借口,丹尼讓你來殺了我的。是不是?幾十年來他一直處心積慮要殺我,我有一個黑人男友,我給他帶來了羞恥,我是他一塊難以治愈的心病,他不是到處這麽說嗎。好了,現在終於找到一個肯為他下手的人。既然如此,來啊,我就在這兒,斜躺在你麵前的椅子上,身上什麽阻擋也沒有,這件薄薄的睡衣是擋不住刀鋒的。來啊,就這兒,照著頸動脈這兒,一下子就過去了。你為什麽還不動手?丹尼會失望的。凡是動了情的女人都能下手,沒什麽大不了的。你隻要一揮手,就能卸下丹尼心上的重負,你將是他最喜愛的學生,情人。他會為你做一切,他會報答你,你可以和丈夫離婚,嫁給他,也許他還是不行,但誰知道,你是個黑頭發的東方女人,他所中意的那類。。。。。。。”
蒙蒙兩眼發黑,夢遊般地跨前一步,窗外傳來校園的鍾聲,當當當地響了十下,一天中最後的一次鍾鳴。
“來啊,你們這些外國娼妓,在課堂上賣笑,在電腦前搔首弄姿的婊子,在柏克萊校園裏走來走去的娼婦,讀書是個幌子,來勾引西方男人是你們踏上這塊土地唯一的理由。你們在自己的國家裏窮瘋了,男人把你們像狗一樣呼來喝去。所以首要之急找個西方男人,找一根白色大雞巴。。。。。。”
背後有隻無形的手推了她一下,一瞬間的事,手起刀落,刀鋒像是劃破沙發座墊那樣,‘噗’地一聲就戳進去了。安娜輕微地抖動了一下,沒有喊叫。月光中安娜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斜躺在皮圈椅上。蒙蒙覺得這一切根本就是個夢,她怎麽會在這個時候來到丹尼教授的房子裏呢?怎麽會和隻穿睡衣的安娜麵麵相覷?而且,那個月亮怎麽一會像張龐大的人臉,緊貼在窗戶上偷窺,一會又如個銅鑼般地敲響?一切都那麽荒誕那麽不可思議,不是夢又是什麽呢?在夢中人失去了自由意誌,像個牽線木偶般地不由自主,做出種種平日匪夷所思的事來。好在隻是做夢,醒來之後揉揉眼睛,怔仲一陣,然後夢境像朝霧般地消失,生活還是按照既有的規律運行,該做什麽還是做什麽。。。。。。但是這夢境也繼持得太長了一點,不管蒙蒙怎樣掙紮,眼前的景象就是揮之不去。這時安娜的手臂向上抬了一下,想要去夠著插在她脖子上的那把刀,但又軟軟地垂了下去。一股黑色的液體從她脖子上流下,細細地像一種不知名的毒蛇。那股液體流到睡衣處開始洇開來,沾濕了整個前胸。安娜的眼睛瞪得老大,喉頭發出一種奇怪的‘嗚嚕’聲,像是給什麽東西噎住了似的。突然,安娜的身體像張弓似的繃直,力量之大以致帶倒了皮圈椅,‘砰’的一聲摔在地板上。
一股尖利的喊叫從蒙蒙的腹腔躥起,她手忙腳亂地蹲下身去,一麵努力按住在地下滾動掙紮的安娜,一麵在四周胡亂地抓撕,想用什麽東西給安娜止血,最後情急之下扯過她的披肩,但那把刀柄卻礙事,蒙蒙下意識地順手一拔,血像噴泉般地灑了出來。
安娜已不再掙紮,平靜地仰躺在地板上,任憑蒙蒙一麵慟哭一麵為她包紮,那件披肩很快地被血染透,蒙蒙六神無主,眼看安娜的臉色一點點黯淡下去。
安娜的睫毛抖動著,努力地睜開眼睛,盯著蒙蒙,眼神卻顯得平靜祥和,喉間嘶嘶作響。蒙蒙把耳朵湊近前去,安娜嘶聲低語:“我已經十多年沒睡著覺了,現在終於可以。。。。。。”隨著她嘴角冒起一個血泡,安娜的身體突然從蒙蒙的手臂中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