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蒙蒙那天直到深夜還沒睡著。
丹尼教授那句;你是個甜蜜的人兒。一直在她耳邊徊響,揮之不去。
水槽裏堆滿了用過的碗盤,蒙蒙平時都會把家裏料理幹淨再休息。丹尼教授一走,不知怎的人一下子軟下去,一點也不想動,明天再說吧。累了一整天,她隻想早點躺上床去。
躺在床上卻無論如何睡不著,翻來複去的胡思亂想。廚房裏的水龍頭還是在滴水,輕微而遙遠。但懶得爬起身來去擰緊龍頭。
她狠狠地責備自己心猿意馬,差一點就一步跨了出去,如果丹尼教授主動點,她會不會與他上床?你現在盡可以否認,但當時確實是神迷意亂,任何事情發生都是有可能的。蒙蒙自問並不是個亂來的女人,怎麽會在那一刻起了那種匪夷所思的衝動?
是寂寞嗎?也不完全,功課那麽緊,時間都不夠用。難道是性的吸引?我蒙蒙還沒無聊到這個地步,胡亂找人上床,而指導教授,任何有腦子的人都會知道,是最不應該有什麽瓜葛的男人。那又為了什麽?
同情,一個字眼冒了上來,無疑地,丹尼教授是個出色的男人,不但口才朗朗,學術出眾,而且相貌堂堂,為人豪爽,心思細膩,他對學生嚴格要求,但絕對是為他們著想,他對學生的循循誘導,他對學生的耐心啟發,使得每一個學生都以有這樣一位導師為榮。但是,這男人的妻子卻對他那麽不好,不但在生活上缺乏照料,而且粗暴地踐踏他的尊嚴,在大庭廣眾之下給他難堪,並且,動手打他。。。。。。
丹尼教授理應有個更好的妻子,更好的女人。他為什麽要忍受她?
蒙蒙不是一個感官為重的女人,雖然在中國,兩性關係比任何時候都要鬆散。但她從小的教養,她恬淡的天性,東方人根深蒂固的貞潔觀,使得她絕不會為了性而對男人產生非份之想,但是,同情是另一回事,女人天生心腸軟。一個優秀的男人,運氣卻那麽不好,碰到一個如此虧待他的女人。
但是,丹尼教授是否如此作想?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一樣幸福,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正如丹尼教授說的,他還在婚姻之中。他和她能在一個屋頂下過下去總有他的理由。男女之間的事情外人說不清。還有,不要忘了這是在柏克萊,什麽樣的怪事都有,知識分子最會走火入魔,說不定丹尼教授還把這妻子對他的虧待看成女權運動必經的過程,而心甘情願地承受的呢?
蒙蒙的直覺反駁自己;沒有一個男人願意被女人當眾羞恥的,沒有一個男人願意被人毆打,不管在人前還是人後。沒有男人願意被人潦潦草草地對待,你如果不喂狗的話狗都會逃走,何況一個大活人。
另一個聲音警告她:多管閑事,我要警告你,蒙蒙,你的任務就是學好英文,讀完書,回上海過你的日子去。還有,楊毅出國的事需要你處理好和學校的關係,丹尼教授攤到這麽樣個老婆是不值,但是跟你沒半點關係。俗話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師生之間更應該保持適當的距離。今天的禮節到了,下不為例。除了學業上的來往,個人的聯係越少越好。
終於迷迷糊糊睡去,不知怎的,枕頭上有一股涼涼的古龍水味道,蒙蒙打了個噴嚏,揉了一下鼻子,抱著枕頭睡著了。
清早被電話鈴聲吵醒,蒙蒙光著腳接起電話,是楊毅,隻簡短地說了句:“你再打回來吧。”就掛了。蒙蒙抱了電話,又回床上躺下,又迷糊地睡了一陣,才拿起電話,躲在被窩裏撥回去。
楊毅劈頭就問:“怎麽這麽久?你在幹嘛?”
蒙蒙撒嬌道:“一大早就把人家吵醒,周末想睡個懶覺都不成。你那兒幾點了?”
楊毅道:“我這兒半夜十一點,我有正經事要跟你說。”
楊毅說昨晚和幾個同學聚會,每個人都比他混得好,你記得周立剛嗎?從貴州來的插班生,現在居然也是一個外資房地產公司的副總,想當年進學校時他大概連圓規都沒見過。還有曹林洪,那麽差的成績,以致畢業後沒一個單位要他,隻好給溫州人的承包商做做下手。現在拿出來的名片變成一個建築事務所的總設計師,他能設計出什麽東西來?隻有他這個當年的高材生,到現在還是一個辦事員,窩在政府的官僚機構裏孵豆芽,不死不活的。
“你不知道那些家夥都用什麽樣的眼光看我,譏笑是不露出來的,但從他們甩名片,搶著付賬的動作明說了;你老兄怎麽混成這個樣子?晚上大家去唱卡拉OK,叫了一瓶路易十六的XO,曹林洪竟然問我:‘沒喝過吧?’我本來想甩手就走,隻是為了看看這些家夥還有多少醜惡的嘴臉會擺出來,才耐住性子跟他們周旋了一個晚上。。。。。。”
蒙蒙‘嗯,嗯’地應著,楊毅這麽早打電話來就是為了發泄一通?心性高傲的楊毅既然看不慣這些人的作派,那就不要跟他們出去喝酒吃飯,自己找難受。何必要打國際長途來向老婆抱怨發泄一通呢?
楊毅說:“我在這地方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單位裏還是官僚主義那套,大會連著小會,談來談去都是些狗屁。一年半之前我送了個設計圖上去,現在還不知在哪個副處長的抽屜裏擱著。我在這兒幹嗎?浪費年華,加上回到家裏冷灶冷床的。。。。。。”
蒙蒙道:“留學事情不是有眉目了嗎?明年你就可過來了。”
楊毅打斷她說:“聽說明年上過研究生的不給辦了,要付給國家教育補償費。所以我想能不能跟你的教授談談,讓我在下個學期就過來?”
蒙蒙為難道:“現在已經是十月下旬了,下學期一月份開學,也太趕了點。”
楊毅道:“就因為趕這個末班車,所以才要你去跟教授談談,告訴他這是特殊情況,請他通融一下。。。。。。”
蒙蒙說:“入學的事也不是丹尼教授一個人說了算的。。。。。。”
楊毅提高了聲音:“你不試怎麽知道?事在人為。每次要你辦點事都是前怕狼後怕虎的,上次不是我督促你去跟丹尼教授談,你根本腦子都不會向那個方向轉,不是一談就成嘛。”
蒙蒙道:“這是兩回事,你真的不知道,這兒學校也有規章製度的。”
楊毅的語氣冷了下來:“把丹尼教授的電話號碼給我,我自己來跟他談。”
“你怎麽跟他談?”
楊毅譏嘲的聲音傳來:“當然是用英語跟他談,你還沒忘記我是班上的英語課代表吧。既然我老婆不肯為我拋頭露麵,隻好由我自己勉為其難了。你放心,我會很禮貌,很實際地跟他說明我的處境,如果他眼看著一個建築人才,被形形色色的官僚主義壓製在中國出不了頭而不願伸出援手,如果他覺得繁文瑣節比才能更值得尊重的話,如果他隻是徒有其表,而不是像你所說的具有自己觀點的學者,那我也認了。俗話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至少我努力過,試過。。。。。。”
楊毅是那種自視甚高而固執己見的人,認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蒙蒙還是覺得不合適,婉言道:“還是讓我先去探探有沒有這個可能,然後,你再相機行事?”
“你隻會去蜻蜓點水一下,然後回來告訴我沒可能。還是給我電話號碼,我自己來辦。”
蒙蒙被逼不過,隻得把丹尼教授辦公室的電話號碼給了楊毅。
“還有他家的電話。”
“為什麽要打到家裏去呢?”
“辦公室會有幹擾,在家裏談話更自然,更坦承些,效果也更好些。”
蒙蒙躺在被窩裏心中直後悔,幹嗎要把丹尼教授家裏的電話給楊毅呢?說不知道就完了嘛。他打去的話丹尼教授會怎麽想?特別是昨天剛請他來吃了晚飯,今天楊毅就打電話去要求春季入學,丹尼教授會不會認為中國人的飯是鴻門宴呢?
正在出神,電話又響了起來,說曹操,曹操就到,正是丹尼教授打來的:“再一次地謝謝,真是不能忘懷的一餐,可惜我和安娜都不擅長烹飪,不能回請你。是這樣的,今天在柏克萊山上有幢非常特別的房屋出售,是裘莉。摩根設計的,經紀人會在下午展示房屋,你有沒有興趣去參觀?”
蒙蒙知道柏克萊最出名的民居建築是加州匠人式的款式,這種房屋從外麵看起來很樸素,一般用杉木片組成外牆,時間久了就和周圍環境融成一片,但房屋的內部卻非常考究,進門有寬闊的門廊,起居室裏的壁爐是用西班牙瓷磚鑲嵌的,和兩邊的書架連成一體。客廳和飯廳都有深色的護牆板,窗台是向外突出的,放幾個墊子是聊天的好地方,所以窗外的園子一定是花木扶疏,收拾得賞心悅目。飯廳裏有嵌入牆麵的銀器櫥,配了手工的拚花玻璃。在餐桌上方的那盞燈是手工打造的,看來老舊而不起眼,但那個位置任何別的燈具掛上去都會顯得不諧調。廚房裏一般是楓木櫥櫃,配上一座三十年代出廠的老式煤氣灶台,擦得澄亮,廚房後部有個早餐室,大玻璃窗可以眺望碧草湮湮的後院。丹尼教授講過,這種房屋設計得特別人性,買進這種房屋的人都不願意賣出來,除非迫不得以。而所有加州匠人款式精華中的精華,就是裘莉。摩根設計的房屋。這個傑出的女建築師在二十世紀初設計建造了一係列的精品房屋,大部分分布在柏克萊,奧克蘭山麓上。在當地有個專門研究裘莉。摩根的聯誼會,會員組織起來參觀和欣賞摩根的建築,並以擁有摩根式的房屋為榮。所以一有摩根式的房屋上市,不管多破爛,總是很快地賣出手。
“這是幢裘莉。摩根在她結束建築事務所之前接手的最後一幢房屋,真正的精心之作,我估計馬上就會被人買下,機會不容錯過。”
蒙蒙約了劉鬆寶下午來幫她調試電腦,加上昨晚對自己說過要和教授保持距離的,本想拒絕。但丹尼教授話語中有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性,這是一種極其自信的語氣,一種智力優於眾人,慣為別人做選擇的語氣。而蒙蒙又是個不慣於說‘NO’的個性,正在期期艾艾之際,丹尼教授已經為她做了決定:“我下午三點來接你。”
掛上電話,蒙蒙心裏盤算;劉鬆寶一點半過來,一個半小時調試電腦應該夠了,去看看也好,一直久聞裘莉。摩根的大名,還沒機會看過其作品。雖說要和教授保持距離,但這是正常的學術活動,不用回避,把自己搞得緊張兮兮的。
但心裏還是緊張,起來之後收拾昨天的殘局,一不小心就打了兩個碟子,而在揀碎片時又把手指給割破了。蒙蒙懊惱地想;都是給楊毅早上那個電話打壞了,弄得她神不守舍地整個上午。。。。。。
劉鬆寶如約前來,蒙蒙這個新生多虧了他的幫忙,才能在短短幾個月中逐步適應學校的生活和節奏。他又熱心又肯幹,一邊調試電腦,一邊講些係裏的花邊新聞;某個助教是同性戀,某個教授離了三次婚,這次的婚姻又保不住了。蒙蒙心裏有事,嘴上應著,卻沒往心裏去,直到劉鬆寶說:“哎,你知道吧,丹尼教授要和他太太安娜分居了?”
蒙蒙的耳朵馬上豎了起來:“真的?”
劉鬆寶點點頭:“係裏還沒幾個人知道。安娜也過分了一點,好幾次警察都介入,最後還是丹尼教授把她保出來,說她是體質型的深度沮喪,有時不能控製自己。”
“什麽是體質型的深度沮喪?”
“一種由內分泌失調引起的情緒失控,說輕一點是心理疾病,說重一點就是精神病了。丹尼教授也不容易,這麽多年忍下來。。。。。。”
這麽說大家都知道的囉,眾人都裝著沒看見就是了。
蒙蒙問道:“這次怎麽下了決心?”
“你沒看上個星期五的‘柏克萊之聲’?
蒙蒙搖頭,一天在電腦麵前坐下來,眼睛都酸,哪有時間和閑情看報紙。雖然‘柏克萊之聲’每個星期五免費地送到居民家門口。
劉鬆寶站起身,走到門外撿了一份‘柏克萊之聲’,打開放在蒙蒙麵前:“這裏。”
‘昨天在柏克萊穹彎街發生一件家庭暴力事件,其中一方配偶受到燙傷或灼傷,鄰居聞聲報警。據受傷的當事人對警方說是自己不小心弄傷。但警方根據鄰居的證詞覺得事出可疑,決定深入調查,當事人雙方都三箴其口。。。。。。’
這就是為什麽他在手臂上纏紗布的原因。蒙蒙心疼地想,他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還趕來赴她的晚餐。耳中聽到劉鬆寶說:“聽說是滾油潑上去的。”
劉鬆寶說鄰居的窗口正對著丹尼家的早餐廳,看到丹尼坐在桌邊喝咖啡,安娜在煎蛋,然後拿了煎鍋走到桌前,一下子把鍋裏的的蛋扣在丹尼身上。
昨晚他一點口風都不露,蒙蒙想道。滾油,潑在裸露的皮膚上,這女人怎麽狠得下心?美國不是虐待貓狗都會被抓去坐牢的嗎?怎麽法律就不管管這個女人?
“後來呢?”
“丹尼教授提了個小箱子住到汽車旅館去了,事情總得有個了結吧。下次也許不是煎鍋這麽簡單了,人發瘋的話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蒙蒙悶了頭不作聲。
劉鬆寶擔起心來:“丹尼教授叫我絕對不要跟別人說,我怎麽就跟你脫口而出了呢?蒙蒙你千萬不要再傳出去,丹尼教授會殺了我。他的評語對我事關重大,今年又是我最後一個學期。”
“他為什麽告訴你?”
“聯絡啊,他搬出去之後,唯一能聯絡上他的人就是我,我真不該多嘴的。”
蒙蒙叉開話題:“電腦還要多久才能調試好?”
“最後一個軟件輸入了,怎麽,你有事?”
“我約了個朋友有些事。”蒙蒙說‘朋友’兩字時心虛了一下。
劉鬆寶訕訕地:“好,好,弄完我就走,不耽誤你的正事。”
劉鬆寶走後蒙蒙發了好一陣呆,丹尼那天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他在晚餐時一句都沒透露出來,不像楊毅,受了點委屈就亂發脾氣,弄得全世界都知道。但男人碰到這種事,心裏一定很苦吧,人長久把苦惱憋在心裏,到時候就會心肌梗塞,會生癌。丹尼教授是在硬撐著呢。
蒙蒙把早上下的決心忘得一幹二淨。
樓下響起兩聲喇叭聲,蒙蒙一激靈,從窗口看到丹尼教授的車已經等著了,跳將起來,搶了手提包就衝出門去,又折回來,進到浴室匆匆忙忙地化了個簡單的妝。到了樓下,丹尼教授坐在車裏,傾過身為她打開車門。還沒等她坐穩,丹尼教授隻點了點頭,一踩油門,車子就直衝出去。
蒙蒙反手拉下安全帶,一邊偷眼觀看教授的表情,隻見刀削似的側麵繃得緊緊地,直視前方,嘴抿成一線,碩大的喉結卻上下滾動。蒙蒙剛說出:“對不起,讓你等了。。。。。。”丹尼教授把手一擺,並不答話,還是直視前方的路麵。
車子在柏克萊山麓狹窄的道路上兜來兜去,越爬越高,路邊是茂密的橡樹林,透出一偶紅瓦白牆,再上去,就看到隔著海灣的金門橋,在西斜的陽光下細細一線。遠處太平洋開始起霧,舊金山市中心的泛美金字塔樓漂渺起來。
丹尼教授在一扇木柵門前停下車,蒙蒙隨著下了車,丹尼教授推開木門,呈現出很大一片庭院。因為有樹叢的掩蔽,從外麵一點也看不出來,左麵是一片精心修剪的草地,稍帶點坡度。右邊是用巨石壘起的花床,一大叢一大叢的鬱金香開得正茂。房子座落在庭院的盡頭,一條石板鋪成的小路蜿蜒通向原木建成的主屋。主屋前的階梯帶著一個寬闊的平台,皆是粗大的原木製成,角落裏和扶手上已經染上了一片一片淺綠色的蘚苔。一棵紫藤,彎彎曲曲的虯枝爬上天棚,開始吐出一串串豔紫色的花束。丹尼教授沒有直接進屋,沿著平台走了一圈,蒙蒙跟在他身後,停下來憑欄眺望遠處的灣景。兩人都不作聲,最後丹尼教授說:“進去吧,展示到四點結束。”
蒙蒙瞥了一眼腕表,已經三點四十分,跟丹尼教授在一起時,時間總是過得飛快。
推開沉重的大門,迎麵是個籃球場大小的廳,暗暗的,右麵應該是會客區,高大的磚砌壁爐裏生著火,陳列著一圈沙發和茶幾,靠左邊廚房的是用餐區,一張長條餐桌可坐十五六位客人。極目所見,這大屋裏的一切建材都是木頭所構成的,頭頂上粗大的梁柱和檁條,古樸的燈架,齊人高的護牆板,硬木地板,鑲著拚花玻璃的食器櫥嵌在牆上,窗格是一派精工細作的手工活,門扉是用一大塊原木雕出來的。連家具都是以木材為主,配上素雅的棉織物,整個房間隻有三種色調,木頭年代久遠的棕色,織物柔和的棉白色,和角落裏擺放的闊葉植物的綠色。再配上微黃柔和的燈光,使人踏進這屋子就感到一種靜謐如水的安寧,好像外界的時光在這間微暗的大屋裏停駐了。
桌邊站起一個女人,套裝筆挺,臉露職業性的微笑,表明了是這幢房子的出售經紀,她遞過說明書時認出了丹尼:“啊,教授,我認識你,我在柏克萊大學旁聽過你的課。”看到丹尼作思索狀,又說:“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你不可能想得起的。”丹尼‘哦’了一聲,說:“在學校裏遇到的人太多了,但我可以保證,看過這幢房子之後我不會再忘記。”那經紀笑道:“那我真是托了這幢房子的福了。大教授,請先看房子。”
蒙蒙手裏拿著說明書,跟在丹尼教授的身後,一個房間接一個房間地看過去,房子建於三十年代,極大,兜得蒙蒙暈頭轉向,廚房比她整個的宿舍還大,配著老式但氣派的廚具,六眼的爐灶閃著象牙色的光澤,碗槽裏銅質的水龍頭造型古樸,櫥裏列著一排晶瑩的玻璃酒器,料理台的窗口上望出去是一片碧綠的山坡,橡樹叢盤根錯節。主浴室好像翻新過,頂上是個穹形的天窗,可以在洗澡時看到綠葉飄飄的枝杈和一角藍天。牆上貼了無光澤的磁磚,老式的浴缸被保養的很好,顯出優美的弧形線條和溫潤的微黃色澤,四個鍍了金的老虎腳爪站在大理石地板上,厚厚的雪白毛巾,角落裏的蘭花,還有從隱蔽的音響中傳來莫紮特的小提琴協奏曲。睡房至少有六七個,都很寬大,每個都有不同的景觀。寬闊的木質的窗台上放著顏色鮮豔的軟墊,一本隨便置放的書,窗外有鬆鼠在戲嬉。蒙蒙想象著如果能在秋日的下午斜倚著這窗台看書,和朋友聊天,是多麽舒服的一件事。或者什麽也不做,就是懶懶地出神,一麵看著陽光在樹枝間移動,耳中聽到鳥鳴聲,一麵做著白日夢,但這個白日夢的代價是一百八十萬美金。天文數字,蒙蒙搖搖頭,她一輩子不可能擁有這樣的房子。可是,她至少見識過了,世界上有人三代擠在石庫門弄堂的一間後廂房裏,也有人可以一個禮拜輪流在不同的睡房裏睡覺,在不同的浴室洗澡,隻要他喜歡。
他們爬上屋後的一座樓梯,來到閣樓上,金字斜頂上開了幾扇天窗,光線柔和地從上麵照進來。閣樓上有一個鐵製的烤火爐,在牆角豎了個畫架,擱了一幅未完成的油畫,畫上是一個女人的肖像,臉上隻有淡淡的輪廓,五官不甚清晰。另外整個偌大的閣樓隻有一張長榻,榻前鋪了一條猩紅色的波斯地毯。丹尼教授在長榻上坐了下來,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幅畫像。
外麵揚起校園的鍾聲,當當地響了四下。樓梯上探出經紀的腦袋,說:“教授,真對不起,不是要趕你走,實在是我約好了客人,講定四點十五分去呈送買房合同的。要不,我把鑰匙留給你,你慢慢看,看完了繞到我辦公室扔下就成。你知道我辦公室,在夏塔克街上,離你住處不遠。”
丹尼略一思索,就點頭應允了。那經紀留下鑰匙,駕車離去。
他們從閣樓下來,又鑽進地下室,說是地下室,但也是保持著同樣的建築風格,正中是一間寬敞的家庭室,擺了兩張棕色的皮沙發和一架大屏幕的電視,落地門外是個平台,在紫藤架下擺了一套木質的桌椅。再過去是往下傾斜的草坪。家庭室的一邊是間書房,或者叫私人圖書館更為確切,一張巨大的寫字桌對著大窗戶,一把皮製圈椅。三麵牆上全是書架,擺滿了一排排的硬脊精裝書籍。靠牆有一架裝有滑輪的輕便梯子,以便使用者爬到書架上層尋閱書籍。另一間是吸煙室,靠牆有個酒吧,架子上放滿一瓶瓶蒙滿灰塵的酒。丹尼說吸煙室是男權的殘留,男人在這裏放鬆領帶,喝白蘭地,抽煙,交換一些棒球和股票的話題,雖然如此,但也已經龜縮在地下室的一偶了。蒙蒙小心地看著丹尼,看到他神色鬆動了,有談話的興致,就問是什麽樣的人家,住這麽大的房子?丹尼說這房子沒住人已經好久了,當年住在這裏也就是夫婦二人,沒有孩子。蒙蒙吐了吐舌頭,不敢置信這麽大的房子就二個人住。丹尼說夫婦倆人也不工作,太太的家族在北灣的那帕擁有很著名的酒廠和大片的葡萄園。“上帝是公平的,他讓你擁有財富,但不給你子嗣,而人生有限。。。。。。”
他們回到大廳裏,壁爐裏的火還燃著,窗外看得見太陽已經開始西沉,染得天邊一片金紅,蛋青色的月亮卻已從奧克蘭的山麓後麵顯現。丹尼教授在沙發上坐下來,說這種房子馬上就會被賣出去,然後又是幾十年不見天日。不如趁現在多體驗一會,體驗就是擁有,時間長短而已。
蒙蒙靠在丹尼教授對麵的沙發上,在這幢大房子裏有一種時空錯位的感覺,在薄暮中丹尼說閣樓上的那張肖像就是房子的女主人,四十多歲死於胸腺癌。他記得在報上看到過訃告,男主人聽說長期住在歐洲,房子就這麽空關著,直到現在才放到市場上來出售。
“空關著不是浪費嗎?還有,你說過,房子需要有人居住,空關的房子很快就會頹敗。”
“房子和房主的關係有點像藝術品和收藏家的關係,特別是這種在建築史上有點分量的房子,一般房主不肯輕易脫手。你回頭再想找一間就難了,所以不到必不得以的時候不會拿出去賣。你看看這房子的占地,你看看這空間的營造,這景色。你再看看這材料,全是上好的紅木,北加州本地產的,不生蟲,不變形,內部裝璜用的是香樟木,經月長年散發出一股沉鬱的香味。”
“可是實在顯得太空曠了點,房子要是我的話,三分之一,不,四分之一就夠了。這麽大的房子,收拾起來都是個麻煩。”
“你的房子?”丹尼教授露出調皮的詢問神情。
“為什麽不?你說過體驗也是一種占有。我做一下白日夢不行嗎?”蒙蒙道。
“好,就讓我們都來做一下白日夢,如果我擁有這房子的話,我會把所有的家具扔出去,就在頂層閣樓上留張床,每天上上下下觀看這房子的布局,結構,體會裘莉。摩根設計這房子時的想象,撫摸房子裏的材質,聞著木頭的芬香。。。。。。”
“浪費。”蒙蒙笑著駁斥道:“房子是住的,不是看的和聞的。”
丹尼教授顯得很疲倦,雙手在臉上撫摩著:“也許,我這個教建築的人已經分不清房子的功能了,房子更深的一層含義是‘家’,可是多少住大房子的人沒有家的感覺,我還是情願把房子當成一件藝術品,理念上的,學術上的,工藝上的,審美上的,別把人的因素牽涉進來,而減低了建築的純粹性。”
蒙蒙感到空氣中的壓抑,沉默著沒說話。
過一陣丹尼教授回過神來:“對不起,我不該說這話的,蒙蒙你是對的,房子是造來給人住的。說說你會怎樣安排這幢房子?”
“我嗎?”蒙蒙猶豫道,怎麽安排還真不好說:“如果是我的房子的話,先把地下室和閣樓租出去,然後再到大學裏去貼廣告,每個睡房都分租給學生。我隻留下那帶大浴室的主睡房。為什麽不?差不多每間睡房都帶廁所,廚房又夠大。過年過節時大家聚在一起包餃子,那會多熱鬧!”
丹尼教授先是驚愕,然後開懷大笑:“你幹脆把這房子變成基督教青年會得了,我怎麽沒想到這房子還能派這個用途?”
“我說錯了嗎?有人住總比沒人住好。這是你說的。”蒙蒙的聲音裏不覺帶了一絲撒嬌的意味。
“為什麽挑那間主睡房?”丹尼教授的語氣也開始調侃起來:“我最討厭的就是這部分,一幢房子好像總得有個主睡房,兩個衣櫥,兩個洗臉台,兩個床頭櫃,把夫婦兩人綁得死死的,一點想象力的餘地都沒有。”
蒙蒙想了一下:“我喜歡它是因為夠大,又朝南,中國人喜歡朝南的房間。還有,它附屬的那間浴室是最豪華的一間。你知道,我在上海住的房子裏沒浴室,無論如何抵擋不住那種誘惑。”
丹尼喃喃地道:“真的嗎?就為了那間浴室?”
蒙蒙點了點頭。
“那你何不趁這個機會去洗個澡?那裏一應俱全,沐浴露,香波,毛巾。”
蒙蒙臉紅了:“怎麽可以?有人闖進來怎麽辦?”
“沒事的,我替你把門。”丹尼教授說得很堅定。
蒙蒙還是一個勁地搖頭,丹尼教授怎麽開這種玩笑,被人撞見不是要羞死人了?
丹尼教授卻不容她分辨,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帶進主睡房,自己跪下來清洗浴缸,放上熱水,倒進沐浴露。然後說:“給你四十分鍾。我守在大廳裏,沒人會闖進來,那扇大門至少可以抵禦一個聯隊的國民警衛部隊。”
門關上了,丹尼教授的腳步聲遠去。蒙蒙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浴室裏發呆,霧氣騰起,帶著沐浴露的迷迭香味道。燈光柔和,窗外橡樹林被夕陽染成金黃一片。好安靜,那麽,洗?還是不洗?
蒙蒙把手伸進水裏,溫熱地誘惑著她,沐浴露在手指上膩滑一片。丹尼教授說得對,一輩子和一刹那沒有區別,體驗即擁有。現在白日夢的條件一樣不少,豪華浴室,熱水,黃昏,靜謐如夢的窗外景色。為什麽不把握這份眼前的‘存在’?
蒙蒙脫下衣服,並不敢看自己在鏡中的裸體,趕緊跨進浴缸,緩緩地蹲下,熱水暖暖地漫上來包圍著肌膚,那浴缸設計得全然符合人體的構造,傾斜的兩側支持著人的背部,頭部後麵有一個凹處,可以很舒服地枕在缸沿上。泡沫浮滿水麵,香氣沁入鼻腔,直灌腦囪,人像一塊冰激淋似的一點點融化。蒙蒙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久,身心又疲軟又慵懶,真像漂浮在一個藍色的夢裏。她一個住在石庫門廂房裏的小女子,怎麽會飄洋過海,來到美國,又在這樣豪華的房子裏洗澡呢?她的導師,人人敬畏的丹尼教授,替她把著門?她突然一驚,想起跨進浴缸之前,忘了查看一下浴室的門是否鎖上?但她的身子實在太軟了,連抬一下手臂都費好大勁。管它呢!鎖了又怎樣?沒鎖又怎樣?丹尼教授要進來也無所謂了,不是在夢裏嘛?人是不需要對夢裏發生的事情負責的。真是奇怪,在中國,好像是不太會做夢的,到了美國連夢都多了起來。
窗外的夕照從林間透過來,濃濃地如一碗桔色顏料灑在虯結的樹杆上,枝葉間,再一點點隱沒下去,淡紫色的暮色浸開來,再轉為藍灰色,深藍色,窗外的景色模糊了凝成一塊織錦緞似的圖案。水溫涼了,該是起來了。可是蒙蒙實在起不了身,這浴室什麽都有,就是沒時間,她洗了多久了?怕是早就過了四十分鍾吧。丹尼教授還在樓下大廳等著,想到丹尼,他竟然出了這麽一個匪夷所思的主意,也好,就讓他等著吧。誰叫他是個始作甬者呢?
話雖然這麽說,蒙蒙還是從浴缸裏艱難地起身,擰開花灑衝走身上的沐浴液。剛從花灑的玻璃間隔裏走出來,就聽到門上響起輕微的敲啄聲,丹尼教授焦急的聲音傳來:“蒙蒙,你還好嗎?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蒙蒙下意識地抓過浴巾圍住裸露的身體,她現在看清了浴室的門根本就沒有鎖。如果,如果她不作聲的話,丹尼教授會不會開門進來?察看她是否在浴室裏昏了過去?如果他看到她這樣圍了一條毛巾,半裸地站在他麵前。他會掩了門退出去呢?還是會怔一下,然後走過來把她擁在懷裏呢?而她自己,會有怎樣的反應?掙紮?尖叫?NO。這和這個豪華浴室的氣氛不符,那會把整個做夢的感覺破壞貽盡。或者是半推半就?任浴巾從身上滑落,腿軟得站立不住,倚在丹尼的臂彎裏,閉上眼睛,感覺到一副男人的嘴唇湊近來。。。。。。荒唐!她知道,但這荒唐顯得那麽鮮活,那麽不可抗拒,洗了澡的女人像回複到嬰兒時期似的軟弱,洗澡並不是全部,還有浴後的溫存,撫慰,男人衷心欣賞的目光。既然是夢,夢中該有的一切都該有,否則怎麽叫圓夢呢?
這念頭隻在腦中一閃,蒙蒙聽到自己急促的聲音:“我很好,馬上就出來。”
蒙蒙放掉水,仔細地清理了浴缸,把浴巾在架子上掛好,看看浴室裏沒有任何異樣,才開了門出來。走下樓梯,大廳裏已經全暗了,窗邊有個人影,丹尼背對她而立,一眼看去,那背影似乎透出極端地寂寞,伶仃。蒙蒙心裏一顫,她不該隻顧貪戀享受,把丹尼教授一個人冷冷清清地扔在大廳裏這麽久。她輕步來到丹尼的背後:“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希望你不要在意,因為感覺實在太美妙了。”
丹尼教授回過頭來,露出一個疲倦但溫暖的笑容:“真的嗎?那太棒了。”
這是蒙蒙見過丹尼教授最溫馨,最柔軟的笑容,此時教授外衣從他身上褪下,蒙蒙的眼中隻有一個男人的形象,亞利安男人俊朗的,溫和的形象,對女性嗬護至微。蒙蒙還知道這形象後麵有一個疲倦的,不得已的,但又盡力維持體麵的靈魂。一刹那,蒙蒙心裏湧起一股不可阻擋的母性,她願意用一切來維護他,包括她的感情和肉體。他們站得那麽近,蒙蒙看到教授的鼻翼在輕輕地翕動,他是否聞到了什麽?剛出浴的女性肌體的芬芳?薄暗中曖昧的性氣息?那他伸出手來啊。隻要輕輕地一攬,蒙蒙就會。。。。。。
夢是具有彈性的,既然在夢中可以在豪華浴室裏洗澡,那有什麽理由夢境不能再延伸下去呢?這幢如迷宮一樣的大房子有的是房間,房間裏有柔軟的床,幹淨的床單。或者,不要那麽多事,就在這個遠離人世的大廳,壁爐裏將熄未熄的火燼,穹形長窗外的燈火,柔軟的布麵長沙發。。。。。。哦,浪漫與纏綿可以擇地而席,別說這幢美侖美奐的華屋,就是在茅廬裏也可以盡情。現在需要的隻是點燃茅屋的一星火花。
近在呎尺的黑暗中可聞急促的呼吸聲,壁爐裏的火炭輕輕地爆響,好像是提醒這對站在幽暗空曠大廳裏的男女,時間正在一秒一秒地消逝。良辰,美景,浮到水麵上的欲望,虛幻而又真實,你伸出手去,真實就被你所掌握。你無所作為,虛幻就如爐火般地很快熄滅。而時間是有溫度的,會沸騰,也會冷卻。虛幻在沸騰中淬煉為真實,而真實在冷卻中化為烏有。
窗邊那個人影猶豫著沒有移動,但是什麽事都可能在下一秒鍾發生,蒙蒙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說上次晚餐時她有過一絲猶豫,那現在她已經在腦子裏把整個過程看的一清二楚,七巧板最後拚出來的花紋都一樣,男女之情如同化學反應,纏綿,接吻,撫摸,然後進入正題。對蒙蒙說來,心理的需要絕對大於肉體的需要,脫韁之馬在草原月色下騁駛,下意識地希望有騎手來駕馭。女人的芳心已動,男人的箭還在弦上,將發未發。
黑暗中丹尼教授的聲音顯得迷茫:“我們是否應該離開了?”
如同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蒙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丹尼教授真的要走?他真的對一切視而不見?幕布剛剛拉開就已經落下?蒙蒙在失落之餘又湧起了一陣羞愧,她出生到現在從未如此主動委身一個男人,談戀愛時都沒有過這樣的事。丹尼教授真的礙於師生關係嗎?那他為什麽單獨帶她出來看房子?為什麽讓她在房子裏洗澡?還有,他眼中暗燃的情欲之火,那種男女之間微妙的,但震顫的心靈碰撞。。。。。。
但她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這種事女人是不能采取主動的。心中再春情蕩漾,女人的矜持還是要保持的。
蒙蒙糊裏糊塗地跟在教授的身後,走出門來,丹尼仔細地把門鎖好,打開車門讓她上了車,車子往山下駛去,丹尼抬手看了看腕表,說:“已經是晚飯時分了,蒙,你如果沒太多的功課要做的話,也許你可以陪我去吃個晚飯,也算是昨天你為我做飯的回禮。”
蒙蒙還沉浸在剛才茫然若失的情緒中,對邀請沒會過意來。丹尼又重複了一次,蒙蒙才回過神來;男人憑什麽這樣頤指氣使?叫女人去洗澡就去洗澡,叫陪吃飯就陪吃飯?我偏不去。蒙蒙賭氣地想,我隻是你的學生,看房子在專業上還說得過去,吃飯算哪一門?見她搖頭,丹尼教授歎了口氣道:“那就送你回家吧。”
在離蒙蒙住處還有半個街口之處,丹尼停下車,熄了引擎。蒙蒙正想打開車門,丹尼教授一把攥住她的手:“蒙,我有些話要和你說。能不能坐幾分鍾?”
那隻握住她的手溫和有力,帶一點道歉與和解的意思。蒙蒙本想掙脫而去的,但掙了幾下沒掙脫,就放棄了,由丹尼握著她的手坐在黑暗的車廂裏。
“明天我會離開一個禮拜,在舊金山的馬士孔尼中心有一個全國建築師會議,我會去出席。本來不想去的,會議上百分之九十是閱讀冗長的學術報告,一點沒有新意,使人昏昏欲睡。但全國著名的建築事務所的頭頭和各大學的建築係主任都會出席那個會議,有幾個大學和事務所一直對我有興趣,我都拒絕了。但現在也許是重加考慮的時候了。”
蒙蒙剛才還打定主意不說話的,聽了丹尼的話忍不住問道:“你要離開柏克萊加大?”
丹尼沉默一陣:“世界上沒有不散的筵席。在柏克萊住了四十年,可以說我是柏克萊的精神撫育長大的。我太熟悉這城市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家餐館,每一幢有特色的房子。我參加過自由主義運動,至今還影響我的思考和行事。我認識很多優秀人士,和他們中有些人結成很好的朋友。我還有很多傑出的學生,他們在世界各地實踐了我沒能做到的建築理念。但是,這個城市在變,大學的教學理念也在變,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在變,年輕時的政治觀點現在看來顯得幼稚,或者說;政治脫出了我們原本理想主義的框範,變得實用主義了,原來提倡的平等變成排擠優秀人物的武器,原本提倡的自由思考變成了雜亂無章。大學隻關心從州政府得到更多的經費,市政府隻想如何增加稅收,政客們隻想獲得更多的選票。雖然他們有些人也參加了當年的自由運動,我都不敢說認識他們。。。。。。”
“你就為了這個要離開?”
丹尼教授轉過頭來,黑暗中他雙目炯炯:“蒙,你何必要問?你知道這些都是表麵的推諉,而講不出口的真實,是我的家庭破裂,我和安娜已經十六年沒性關係了,但是為了某些緣由,我們還住在一個屋頂之下。維持著一種表麵上過得去的假象,就像柏克萊山麓上某些漂亮的大屋子,高高在上,美侖美奐,海澳德地震裂縫卻在屋子的地底下橫貫而過,一旦發生地震,那將是摧毀性的。出於求生的本能,我必須要做多方麵的考慮。”
蒙蒙想不到丹尼一下子揭開了事實的真麵目,這是他第一次承認他的個人問題,剛才對他的憤懣煙消雲散,代之而起的是深深的同情和不舍,她想說些什麽安慰丹尼教授,又深知這個家庭的死結是外人很難解開的,她聽到自己喃喃地說道:“不要走,不要走,你走了我怎麽辦?”
丹尼教授苦笑了一下:“沒有這麽快的,直到現在,還沒有任何一個大學明確地說要給我聘書,最快也是下個學期了。”
蒙蒙不加思索地說:“你到哪兒,我也轉學去那兒。”
“為什麽?”
“你從上海把我找來,自己又一走了之,把我扔給隨便哪個張三李四,我畢不了業怎麽辦?你就沒考慮過我的感受?”
這話聽起來不那麽講理,還帶有一絲撒嬌的意味。
丹尼教授沒做聲,蒙蒙感到一直握住她的那隻手放開了,丹尼教授仰倒在車椅背上,雙手在臉上搓了一陣,然後轉頭麵向窗外,像是在自言自語:“也許一切都錯,當你第一步踏錯,你就沒有很多的選擇,第一個錯誤限製了你今後可能的選擇,然後你再不得已的情況下再重複同樣的錯誤。人總以為時間會稀釋一切,會醫治一切。可是沒想到時間具有極大的欺騙性,你以為一切都淡忘了,無所謂了,哪知時間裏隱藏的一切並不會消逝,就像電腦中的病毒一樣,在你大功告成之際毫無預兆地吞沒你的存檔。”
“蒙,你和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雖然是你的教授,我卻羨慕你世界裏的單純,和平,直接。東方人有一種不為人了解的智慧,時光對你們說來是如風而過,如水上浮花,水底磐石卻巍然不動。一個生存了五千年的民族和隻經曆了兩百年的民族是有區別的。文明,科技,社會的富庶,都是一時之象,而一個民族的心理穩定,是最重要的。”
蒙蒙想說丹尼教授你應該去中國看看,老百姓心情浮躁得要死,為了頂替父母的職位,兄弟姐妹可以拚個你死我活。為了一間祖傳的房子,人都成了烏眼雞。最好的朋友在畢業分配時背後插刀子,評級升遷時每個人都向上麵打別人的小報告。老百姓窮啊,太多的人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出賣自己的人格。丹尼教授在美國這種物質豐富的環境中長大,是體會不到真正貧窮滋味的,那種扼住脖子,逼迫得你喘不過氣來的滋味,人在貧窮中是不會有所謂‘長久的智慧’的。
她沒說出口來,這個苦惱的男人是聽不進去的。他現在需要的不是理論,也不需要知道哪種文明孰優孰劣,他像一個被父母虐待,遺棄的小男孩,需要的是一雙溫柔的手來撫慰,需要一個女人幫他重建生活的信心。一個人,不管他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裏如何優秀,他身後的小世界崩毀的話,一樣會彷徨無依。而被女人摧毀的世界隻能由女人來重建。
丹尼教授靜默了一陣,再次開口:“我對你感到非常歉負,如有可能,我會堅持到你完成學業之際再考慮職位的變動。話又說回來,你是個優秀的學生,勤奮而又善於思考,無論你再哪個教授的指導下都能很好地完成學業的。”
蒙蒙說:“我心目中隻有你是我的教授。”
話一出口兩人都感到難堪,車廂裏沉默著。突然,蒙蒙傾過身去,主動地,很快地在丹尼教授的臉上親吻了一下。在丹尼教授還來不及反應之前,她打開車門,頭也不回地向宿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