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柏克萊的月亮 3,中篇連載

(2016-06-02 09:46:33) 下一個

 

蒙蒙在周六起了個大早,搭了捷運火車去奧克蘭中國城,每次她去中國城總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不說店麵窄小,貨物滿炕滿穀地堆到街上來,也不說家家商店供奉著財神關公,門口掛著‘財源茂盛通三江,貨如輪轉溢四海’之類的賀喜對子。你看一眼街上的人群,七旬老婦背脊骨彎得像蝦米,背著兩手在汙水橫流的街上邁方步,老頭兒很響地吐痰,剛從廣東鄉下來的婦女用布包了個嬰兒在背上,手中牽了三個小羅卜頭,漫無目的地逛大街。金器鋪子裏的老板娘肥得臉上的肉掛了下來,穿了件織錦緞的坎肩,坐在櫥窗後嗑瓜子。精瘦的漢子赤了膊,把一箱箱用木條箱裝的蔬菜從卡車上扛下來。二流子蹲在小旅館的門洞裏抽煙,用手把鼻涕揩在牆上。南貨店老板躲在陰暗的櫃台後麵,兩道目光像洞裏的老鼠一樣射向你。隔壁飯店出來一個戴圍兜的婦女,‘哐’地一聲把一滿桶汙水潑在人行道上。

如果街上行人改個裝束,再把發型稍微變動一下,蒙蒙覺得自己行走在十九世紀的中國南方小鎮上,跟沈從文小說中的描寫一模一樣。現在在上海絕對看不到這幅景色了,反而度過重洋,在號稱最繁榮最現代的美國街頭目睹這劇懷舊戲。

但攤上的菜還真是新鮮,魚是沒進過冰庫的,大概是今早捕來的,腮還是鮮紅的,魚身下鋪了厚厚的一層碎冰塊。在美國超級市場好像隻有番茄胡蘿卜卷心菜和洋蔥,這兒什麽都有,從韭黃到大蔥,從新鮮竹筍到嫩豆苗。肉食的選擇就更多了,雞是整隻的,不像超級市場雞翅雞腿雞胸分開賣,那怎麽燉湯?蒙蒙掂著腳尖,小心地跨過汙水,彎腰在菜攤前揀最新鮮的菜蔬,她的提籃裏有一隻一個半月的小母雞,加幾個日本花菇,燉一鍋清雞湯,吃不完放點粉絲白菜可以對付一個禮拜,一塊瘦的裏脊肉,用來切絲包春卷。二條中等大小的鯧魚,擦點鹽幹剪。一磅新鮮的蝦,剝了炒蝦仁。一捧嫩豆苗,放點蒜蓉清炒。還有什麽?美國人喜歡在飯後來個甜點,買個玉蘭瓜,做一道玉蘭西米露。不知道丹尼教授會不會喜歡?

整個下午蒙蒙都在廚房裏忙碌,這宿舍雖小,功能卻俱全,廚房裏有個兩眼煤氣灶,一個帶水池的料理台,小冰箱裏塞得滿滿的。小母雞上鍋燉起來,一鍋好湯需要時間和耐心。然後切了肉絲,炒過之後包春卷,餡是用白菜和筍絲。鯧魚洗淨晾幹,蝦剝出來放在碗裏,放點料酒和鹽醃一下。蒙蒙在上海做姑娘時就喜歡做菜,她的烹調是屬於清淡的那類型,結婚了卻被婆婆大人說她做的菜沒味道,所以她隻好天天吃寧波人的濃油重醬的菜式。

雖然丹尼教授說她是很有前途的建築師,但蒙蒙還是覺得真正的建築是男人的事業,她如果能在建築事務所裏有份不錯的工作,回家來能為家人煮幾道可口的小菜,有套房子,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來布置,生活對她說來就夠了。自問所有的品質中她最缺乏的是野心,那些空洞的幻想有什麽用?對蒙蒙說來,日子是一天一天過的,一張草圖畫完和一盤小菜上桌是同樣的喜悅,一個項目的完成和一件新家具進門是同樣的滿足。對女人說來,後者更貼身些。男人的世界無邊無際,而女人的世界就在舉手可觸之處,周末把一切事情都卸下,在廚房裏忙碌來忙碌去對蒙蒙說來是極大的快樂。

如果在幾個月前,請丹尼教授吃飯是件不可思議的事,蒙蒙對這個嚴格的教授有太多的敬畏感,雖然平時他和言悅色,但學生們對他的一瞥一視都感到一種壓力,你認真思索或偷懶取巧絕對逃不過他的眼睛。他講課的聲音渾厚而決斷,有一股自信而成熟男人所具有的磁性。最主要的,丹尼教授的專業知識深厚寬廣,對建築史了如指掌,對新的觀念和動向洞若觀火,可以用非常簡潔的話語把一幢複雜的建築理念講解的得一清二楚,當他演講關於西班牙建築大師高第的體係時,東部常春藤名校的教授們特地飛來參加,丹尼教授是係裏絕對的權威,說一不二。以蒙蒙一個新來的外國留學生,常常在他麵前感到手腳都會沒處放。

有時會突然想起剛到柏克萊在丹尼教授家的派對,安娜出奇的舉動,講的那些出格的話,一定是喝醉酒了。但是丹尼教授頸項裏的幾條抓痕卻曆曆在目,安娜也實在太過分了,夫婦吵架並不少見,但不能動手,男人在外要麵子的,丹尼教授當然不例外,就是那幾條紅色的抓痕,害得他在炎熱的開學季節穿了好幾天高領衫。

不知安娜今天會出席嗎?為了禮貌起見,蒙蒙邀請了她。但心裏並不希望她會接受,她萬一在飯桌上發起脾氣來怎麽辦?蒙蒙可不想一個下午的辛苦被她糟蹋掉。

丹尼教授當初怎麽會娶這樣一個女人?安娜說他們都是六十年代學生運動中的一員,聽說那個年代人們的性關係很隨便,但這也不代表丹尼教授非得和她成家。安娜不是還說她的男朋友在獄中服刑嗎?丹尼教授怎麽能忍受自己的妻子另外心有所屬?這些美國人的事情誰弄得清。不過蒙蒙實在為丹尼教授不值,一個眾望所歸的大教授,中午隻啃個幹吧吧的三明治,老婆還對他這麽凶。在上海,楊毅比她大了四歲,她還處處讓著他,隻有他給她看臉色的,他在公眾場合對她發脾氣也總是盡量忍著的。

想起老公,趁手上有空時給他打個電話,現在正是三點半,上海是早上七點多,趕在楊毅出門上班前聊幾句。鈴聲響了好久沒人接,她知道婆婆回寧波去看她妹妹了,楊毅九點上班,要八點半才出門,人到哪兒去了呢?

蒙蒙發覺她現在心重了,以前在上海時天掉下來也糊裏糊塗的不在意,現在一個電話沒打通會想上半天,楊毅生病了?或是出什麽事了?在上海能有什麽事可出?他又不騎自行車上班,蒙蒙非常不願去想的是;報紙上常見的掃黃運動,抓住了會在派出所關一夜。楊毅雖然沒這方麵的前例,但他平時的眼神和偶爾冒出來的輕佻,他開玩笑說過中國人對性看得過分嚴肅,有時偶爾換個口味對婚姻沒壞處。如果有機會的話他會不會嚐試。。。。。?蒙蒙感到所有的男人都和家貓一個德性,碗裏明明有貓食,但一轉眼,就從砧板上給你拖條魚下來。

所有的男人?那包括不包括丹尼教授呢?那麽一個嚴肅的男人,不苟言笑,有自己的事業追求,有學術的榮譽光環籠罩,他會像那些長不大的貪嘴男人嗎?

也許丹尼教授是個例外。

 

春卷包好了,在案板上排成一排,下鍋一煎就好。雞湯用小火燉著,油已經撇去。豆苗洗幹淨了在小籃子裏,等一會先下鍋。蝦仁可得在吃的時候現炒出來,還要煎魚,如果有個四眼的煤氣灶就好了,蒙蒙有本事同時炒兩三個菜,但再巧的媳婦也難為無具之餐,隻好一件件來了。

講好是六點半的,五點五十分蒙蒙動手準備晚餐,先炒了豆苗,春卷用小火煎,火如太大一個不注意就會煎焦,煎出來之後放在微波爐裏,因為鍋子要騰出來煎魚。蔥絲薑絲切得細細的,也是用小火,魚是最容易粘鍋的。一切準備好,最後一道是清炒蝦仁,這道菜是蒙蒙的絕活,蝦仁浸在調味的料酒和精鹽裏,過一個小時,蝦肉吸收了味道,再加點菱粉,用大火快炒,手腳得麻利,這種細巧的食材是容不得半點焦糊味的,最後撒上解凍的小豌豆,粉紅碧綠,鮮香撲鼻,嚐過的人無不叫絕,用來待客不會丟麵子的吧。

六點三十五分,一切都準備就緒,隻等最後那道蝦仁下鍋了。蒙蒙跑去門口張望了幾次,沒一個人影。約好的時間已經過了,丹尼教授還會來嗎?一個大教授,真的會把一個學生微不足道的邀請放在心上嗎?也許早就忘得精光,剩下蒙蒙自己對著那一桌菜,那可怎麽辦?

同樓的學生在周末都出去玩了,整幢房子空蕩蕩的。蒙蒙突然覺得孤寂感一下子襲來,來了幾個月,一直忙於跟上功課,竟沒有注視一下自己內心的機會。一個女人,遠在異國他鄉,天天和圖紙,計算機打交道,自身也快變成一架機器了。一個下午的煎炒烹煮,內心那股懶洋洋甘做小女人的感覺又回來了。在家做幾道精巧的小菜,抽空在鏡前試件衣服,等男人回來看著他臉上驚喜的神色嘲笑幾句,撒個嬌。飽含著母性看他在飯桌上狼吞虎咽,洗完碗,沙發上一躺,把腳伸到男人的懷裏,忙了一天了,叫他把腳丫好好地揉揉。。。。。。

過分嗎?也許在美國苦讀之時是個過分的奢想,美國到底有什麽好?

回到廚房看一眼灶台上的座鍾,六點四十五分,美國人不是講究準時的嗎,丹尼教授是不會來了。蒙蒙一下子心灰意懶,把手中的鍋鏟朝料理台上一扔,轉身進了盥洗間。

衝了馬桶,在盥洗台前看到鏡中人一臉懊惱,頭發散亂,眼皮還有點浮腫。怎麽會弄成這副模樣?蒙蒙剛均了均臉,還沒來得及整好鬢發,電話鈴就響了。

接起電話之前她就知道是誰打來的,當那個渾厚的聲音在話筒裏響了起來,蒙蒙全身起了一陣顫抖,緊張得嗓音都啞了。

“是蒙蒙嗎?我是丹尼,非常抱歉,這麽晚了,你的邀請還有效嗎?”

蒙蒙隻會說:“不晚不晚,丹尼教授你在哪裏?”

“我就在你的樓下。”

“啊,在樓下?那怎麽辦?給我一分鍾。”

蒙蒙沒頭蒼蠅似的衝進廁所,手忙腳亂地梳了頭。又去廚房料理亂七八糟的灶台,再卸下身上的圍裙。一打開房門,丹尼教授靜靜地靠在轉彎的樓梯上,手裏抱了一大捧五色繽紛的鮮花,正挑起一條眉毛微笑地看著她。

蒙蒙手足無措地把丹尼教授讓進房,丹尼教授把花交給她,又取出一瓶用軟紙包的紅酒。蒙蒙看到丹尼教授左手纏著白色的繃帶,大驚:“你受傷了嗎?”

丹尼教授低頭看了看繃帶裹著的手,苦笑了一下:“沒事,劃破點皮而已,醫生怕感染,非得要我打上繃帶。。。。。。”

蒙蒙剛想問是如何受的傷?丹尼教授已經轉開了話題:“我的鼻子已經告訴我今晚有一餐絕妙的美食等著我,米其林美食指南說:‘最好的美食是在家用心烹調出來的食物。’我還要加一句;‘如果是由一雙建築師之手烹調出來的,那是美食之頂峰了。”

蒙蒙正在水池前把花插進瓶子,問道:“為什麽?”

“專業的精細,專業的唯美,專業的生活品味。可以想象,不是嗎?”

蒙蒙把花瓶放到餐桌上:“還不知道你是否會習慣我做的口味。。。。。。”

 

廚房的餐桌太小,碗盤占據了整個桌麵,花瓶隻得移到冰箱上去了。丹尼教授筷子使得不怎樣,蒙蒙找出一副刀叉,看著丹尼教授單手用叉吃菜,用叉子的邊緣來切碎食物,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放在桌下,很少拿到桌麵上來。酒是斟在搪瓷杯裏的,蒙蒙這兒隻有一個茶杯和一隻漱口杯,兩隻杯子全在餐席上派了用場。

飯桌上沒人提安娜,但這個沒出席女人的影子飄蕩在小小的廚房裏,餐桌邊。蒙蒙腦子裏全是那隻打了繃帶的胳膊;安娜又對他動手了?雖然丹尼教授沒說一個字,事情明擺在那兒。安娜,隻有安娜,才敢對這個人人敬畏的大男人動手動腳,第一天在派對上就如此,在沒人處真不知如何欺負他了。

突然間一陣同情之情湧上來;丹尼教授為什麽要忍受她?

丹尼教授吃的不多,酒倒喝得很快,蒙蒙半杯酒還沒喝完,丹尼教授已三杯下肚,舌頭開始鬆動,話語也滔滔不絕起來:

“你說在中國都是女人做飯?”

“男人也做,但他們隻在特殊的場合才露一手。”

“女人做飯時他們做什麽?”

“太多了,看球賽啊,看報紙啊,打電話啊,或者甩手踢腿運動一下準備吃飯。”

丹尼教授笑了:“這不公平,中國男人憑什麽那麽幸運。”

“世界上哪有這麽多公平的事?公平是個牛角尖,你越鑽進去,越找不到公平。不去想,日子倒好過點。”

“美國女人不會這樣想問題。”

“你是指女權運動?”

丹尼教授浮上一個自嘲的笑容:“我當初也是搖旗呐喊的一員。”

“現在呢?”

“現在我依然堅信男女平等,我依然認為女人應該有機會發揮她們的特長,應該受到社會的尊重,還應該。。。。。。你為什麽用這種眼光看我?”

蒙蒙躲閃著道:“沒有,我隻是想美國的女權運動是否跟你說的一致。。。。。。?”

“怎麽說呢?”丹尼教授長歎了一口氣:“女權運動當然有偏差的地方,現在的家庭比以前脆弱,很容易解體。現在的人際關係摻入太多的物質考量,變得捉摸不定。現在的大學,研究室裏如果有個位置,同樣水準不同性別的申請者,學術委員會更傾向招收那個頭發長的。”

蒙蒙想起當初總經理推薦她來讀丹尼教授的研究生,突然明白了什麽,笑問道:“我是不是其中的一例?”

丹尼教授沒正麵回答,隻說:“你是個很好的建築師,也許你自己不知道,我的任務就是要讓你明白這一點。”

“你真的使我增強了不少信心,我丈夫總是說。。。。。。”

“說你什麽?”丹尼教授很感興趣地問道。

“說我應該轉學室內設計的,我的格局太小,眼光總在家居設計之類的打轉,永遠成不了大建築師。”

“那他怎樣認為他自己?”

“他認為自己是地標性建築的設計者,如悉尼歌劇院之類的,或是盧浮宮的金字塔,他在同濟大學被人認為是貝律明第二。”

“非常有趣,聽來你丈夫是個很自信的人,但是記住,永遠隻有一個貝律明,不存在第二,或第三之說,一個建築師,如果沒自己的風格,而要依附在某個大師的光環下,那麽,他還是趁早改行,否則的話,我可以保證他永遠沒出頭的日子。”

“他不是這個意思,在中國傳統的眼光看來,男人可以把建築當成事業,而對女人說來,建築可能更適合當作一種職業。”

“東方男人的狂妄,我一直不懂,東方男人有著世界上最好的妻子,但是他們還是不知道如何地善待她們。亨利,米勒講過;日本男人是世界上最醜陋的男人。我知道這話不公平,但事實告訴我,真相並不相差太遠。。。。。。”

丹尼教授是不是有點喝多了?他的眼光變得濕潤,情緒起伏,莫名其妙地為東方女人打抱不平,這個話題太敏感,太微妙,再講下去無軌電車不知要開到哪裏去了,應該趕快把這個話題刹住,不要影響到楊毅研究生入學的問題。

蒙蒙端上蜜瓜西米露:“差點忘了我們的飯後甜點,男人不在意甜點?但我是可以把這道甜點當飯吃的。”

把桌上的碗碟收進水槽,今天小小的宴會看來還不錯,丹尼教授來了而安娜沒來,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樣。菜都沒出錯,一道道上了桌還蠻像個樣子。丹尼教授顯得很放鬆,放在他盤子裏的食物都吃得精光,絕口讚美她的烹飪手藝出色。蒙蒙洗碗時,他端了酒杯站在她身後,蒙蒙沒回頭,卻感覺得到他的火熱的眼光緊盯著自己,後脖頸似乎感到他呼出的氣息。沒來由的,一股曖昧之情在蒙蒙後脊梁骨上躥起,倒不是丹尼教授有所言語或動作挑逗,隻因為太小的空間,兩個人的身體挨得那麽近,加上朦朧的燈光,剛吃完晚餐後,肉體自然而然產生的一種慵懶之感,以及打破冰層之後的一種試探,欲說還休的微妙之感。這個男人從很遠處走來,高大,強壯,自信,刀槍不入。走近了看到的卻不完全是那樣的,他太率性,有點孩子氣,有點持才傲物,他的後方空虛,沒有一個女人在很好地照顧他。還給他找種種的麻煩。。。。。。

背後響起一個略帶沙啞的嗓音:“蒙蒙,今天的晚餐。。。。。。是我幾年來吃得最溫馨的一餐。真的謝謝你了。”

蒙蒙沒回頭,一陣同情心湧上來,輕聲說道:“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每個周末都為你做飯,真的,很簡單的。。。。。。”

沒有回音,蒙蒙詫異地一回頭,卻差點撞上丹尼教授,他站得很近,手裏還拿著半杯殘酒,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眼睛裏有一種使人心疼的表情。

蒙蒙背靠著料理台,在那雙藍眼睛的注視下,突然感到一絲暈眩,一陣輕微的震顫掠過全身,廚房裏昏黃的燈光有如一滴巨大的琥珀,而她和半尺之外的那個藍眼睛男人,一起被封閉在這個空間之內,動彈不得,唯一能做的交流是無言地互相注視。

還有她背後那隻沒關緊的水龍頭,水滴聲輕微而遙遠。

人說‘靈魂出竅’,大概就是這種狀況吧,一瞬間,人生被一下子截斷,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隻剩下眼前這一刻,你被某種不知名的意識所左右,催了眠般地,你一步跨進漩渦,明知危險,但身不由主。最糟的是,你不知道這個狀況會永久地延續下去,還是下一秒就會消失。你一無辦法,隻能隨波逐流地在時間的虛無裏漂流。

蒙蒙在出神中看到眼前那個形體動了起來,很慢地,先是把手中的酒杯放在料理台上,那隻手卻沒有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而是停留在半空,離她的肩部幾寸之遙,猶豫著,既不敢落下來,也不甘就此收回去。

事後蒙蒙絕對弄不明白,那一刻她怎麽會沒有躲閃,而且還伸出手去摸了摸丹尼教授襯衫上的扣子,沒有意義的,無意識的,隻是摸了一下扣子,一點都不帶非份之想。但那隻停留在空中的手就像得到了某種許可,輕輕地落在她的肩上,非常拘謹的,與其說是肉體的接觸,還不如說是一份怯生生地端上來的好意。

蒙蒙低了頭,臉頰發燙,心髒在胸腔裏大跳,沒有防備而來的誘惑最難抵擋,倒不是說丹尼教授在誘惑她,隻是此情此景都在暗示,什麽事要發生了。她該怎麽辦?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也許,順其自然是她此時唯一能做的事情。

那隻手並沒有進一步動作,隻是輕輕地搭在她肩頭,透過襯衣,可以感覺到掌心的溫暖傳來。這恰如其份的溫暖溶化了作為一個青年女性的矜持,那條手臂輕輕一攬,蒙蒙不由自主地依偎過去,把臉貼在丹尼教授的肩上。

一股很好聞的,涼爽的刮胡水味道傳來,淡而優雅。隻有到了非常近的距離才聞的到,男人貼身的味道。從上海到這個距離是何其遙遠,又是那麽突如其來地貼近。這個過程快得令人目眩神迷,使人無從思考,無從決擇,無從自主。。。。。。

一根手指在她的頭發上撫摸過去,沿著鬢角,耳際,臉頰而下,最後停留在她的下巴上,輕輕地挑起。蒙蒙的視網膜上印了一張很清晰的臉孔,眉骨高聳,鼻梁挺直,下巴方正,嘴唇薄薄的一線,而那副藍眼睛深得像湖水一樣,蒙蒙覺得自己快要溺水了,湖底五光十色,透明無間,各種欲念像魚兒般地來回巡遊,不時‘啪喇’一聲躍出水麵。

蒙蒙渾身發軟,閉上眼睛,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事情來臨,要抽身已經太晚,是怎樣就怎樣,一切聽其自然吧。

但是閉著眼睛都能感到,那張臉離自己很近了,呼吸裏的酒味輕輕地拂在臉上,強烈的男人氣息像黑夜裏的大霧一樣掩了過來,無影無蹤,但又密密實實地裹挾過來。蒙蒙感到這股氣息太霸道,太撩人心意,本能地往後退了一退,後腰馬上碰到料理台的邊緣。

掙脫的念頭隻浮上來千分之一秒不到,意識深處馬上作了否決,她模模糊糊地感到,這種曖昧是本來就是晚宴的一部份,設計者不是別人,而正是蒙蒙自己。你一個單身女人,請一個單身男人來家吃飯,那種在食物以外的暗示,明眼人一看就看出來了。你敢說這不正是你所要的嗎?幾個月的孤寂,四壁空牆,冷冰冰的計算機屏幕,一卷一卷的圖紙,真正的青燈黃卷。如果說一個年輕的女子渴望男人的陪伴,關懷,或者說,撫慰,也是人情之常吧。

這是她下意識裏所要的,再下去就不敢多想了,蒙蒙知道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女人可以滿足於聊天,談話,眼神的交流,甚至一些肉體的接觸如擁抱,親吻之類的也可以接受。男人卻不同了,如果走上這條路是很難半途停下來。蒙蒙不敢說自己有沒有做好思想準備跨出更大的一步,但事到如今也無退路了,誰叫自己是個始作俑者呢?

水滴聲在身後傳來,清晰,緩慢,時間在等待中逝去,人的承受力被無限地拉長。。。。。。

那呼吸和氣息近在咫尺,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男人和她的肉體接觸,隻限於托著她下巴的那根手指,舉重若輕。

種子過了某個時限就不會再抽芽,那等待著的土地上並沒有雨點撒落下來。蒙蒙詫異地睜開眼睛,看到丹尼教授的喉節一起一落,臉色蒼白,嘴唇抿的更緊,顯然他在強烈地抑製自己,而那雙藍眼睛裏的潮水已經開始退去。

一種落在沼澤地,無從依附的感覺襲來,蒙蒙不自覺地把臉向那個肩膀又靠過去,一觸上去就感到了;同一個肩膀,但不同的反應。多了禮貌少了親密,多了分寸少了真意,還有,多了遲疑,少了激情。

難道真是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中去嗎?

看到蒙蒙驚懼而帶有訊問的眼光,丹尼教授用指關節敲了下他的前額,然後,雙手扶著蒙蒙的肩膀,很冷靜地說:“蒙,不要誤解了我對你的看法,你是個不可多得的女性,你身上有我所崇敬的一切女性特質,溫柔美貌,淡雅聰明,心腸柔軟,善解人意。我喜歡你嗎?不可否認,我喜歡你。但是,我要對你負責,如果開了頭,我不認為我們能控製得住,我們會要更多的東西。你知道,我是有婚姻責任在身的人,雖然這婚姻與我向往的有差距,但還是法律所認可的婚姻。更重要的,我是你的指導教授,學校對教師和學生之間的關係非常敏感。如果他們發現我們之間有任何超出正常師生關係的話,你的學習可能被迫中斷,而我會再也不能站上講壇,我是指任何高等學校都會拒絕我的求職申請。。。。。。這不是我們想看到的局麵,你說是不是。。。。。。?”

蒙蒙低了頭,什麽話也說不上來。多尷尬,多難為情,丹尼教授誤會了自己,說是誤會也不甚準確,她是有那麽情亂意迷的一瞬間。那是兩個人的事,問題在於丹尼教授沒有警告她就一腳踩了刹車。

丹尼教授停頓了一下,又說:“蒙,我比你大了二十多歲,生活中的一些常用語在這個年紀顯示出另一個層麵,在這二十多年,你有足夠的時間觀察一個常用語所起的變化;如‘理想’這個詞顯出‘偏執’來,如‘知識’顯出‘誤用’來,同樣的,‘婚姻’和‘愛情’顯出‘疏離’和‘絕望’來。你先不要搖頭,請聽我講完。至少經驗這樣告訴我;由於人自身的缺陷,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不能長久地存在。正因為如此,與其最後絕望,還不如不開始。與其最後孤獨,還不如一開始就孤獨。這話對你說來可能過於沉重,可是,人生和世界就是這麽殘酷。”

蒙蒙並沒有全部聽懂丹尼教授的話語,但她感到了語調中的憂鬱和失意。

“在我的印象中,你不是那麽悲觀的人。在學校裏,人們都尊敬你,學生們都以能上你的課為榮。”

丹尼教授嘴邊浮起一個自嘲的笑容:“是嗎?人們總是在誤解中更自在,更容易溝通。一旦看清了真相,這世界上還要多出更多的麻煩來了。”

“為什麽?”

“因為人性中的黑暗,我們也在其中,我們是黑暗的一部分。”

蒙蒙很困惑地搖頭道:“我不懂你所說的。”

“你最好不要懂,莎士比亞寫的哈姆雷特劇本,奧菲利亞就是在看懂了人性的黑暗麵之後發了瘋。人心是什麽?簡單地說來,是迷宮。西方人,特別是所謂的知識分子,一直有迷宮的情結。建築學可以說是迷宮的入門,看看高第,看看他的作品,這是有形的,肉眼可見的迷宮。還有多少無形的,心裏的迷宮使得我們不辯方向,迷失於其中呢?”

“我看隻有內心複雜的人才會迷失,越是簡簡單單越不會迷失呢。”

丹尼教授看了她好一陣:“也許你說得對,可惜我們現代人再也回不到那種簡單的思維中去了,我不是指物質,人可以忍受清苦的生活方式,但人的認識一生下來就被固定在認識論上了。換句話說,我們的思維也不是我們自己的思維,我們的認識更不是我們自己的認識。是社會和環境的一個細胞,不可避免地帶著社會環境的影響,烙印,我們不自覺地是社會的代言人。我們怎麽可能不複雜呢。。。。。。?”

他突然停下來,在室內巡視一圈:“你有沒有咖啡?”

蒙蒙一愣,說:“我有茶。”

丹尼教授一揮手:“算了,我忘了你們東方人是不喝咖啡的。”他站起身來,和蒙蒙擁抱告別:“蒙,再次謝謝你的晚餐,美好的夜晚。我很久沒享受過別人為我精心烹調食物了,你是個甜蜜的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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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fen 回複 悄悄話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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