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柏克萊的月亮 1, 中篇連載

(2016-05-31 11:53:08) 下一個

 

 

推著行李車從舊金山機場出來時,首先映入蒙蒙眼簾的是侯機廳裏一大排青翠的綠竹。現在中國都看不到這種竹子了,以前騎了自行車去鄉下踏青,還能看到小河和竹林。近來城市不斷往外擴展,小河被填平,竹林也被砍伐了。反正住在公寓的人都不用竹竿晾衣服,所有的竹編器具也被塑料製品所代替。平時忙碌上下班,對綠色的竹子在眼界中消逝並不覺得,猛一下飛機就撞上一大排搖曳生風的秀竹,一股清涼漫了上來,把十三個小時坐飛機積存下來的焦躁和疲乏洗得一幹二淨。

說是到了機場會有人來接,但沒說是係裏的員工還是中國同學會,總經理隻說候機的人群中會有人舉著寫有她名字的紙牌,跟了走就是了。現在一眼望去,在用繩子隔出的侯機人群中雖然有不少東方人麵孔,但沒有寫著她名字的紙牌。蒙蒙不相信地又仔細看了一遍,真的沒有。不禁發慌起來,如果沒人來接,她怎麽辦?也許接機的人把日期搞錯了吧,中國和美國差十六個小時,當初說的是中國時間呢還是美國時間?

出海關的旅客不斷地湧出來,蒙蒙隻得把行李車推到過道上。剛剛站的地方還看得到接機人手中的牌子,也能被人看得到。現在被擠到大廳裏,就像一滴水放進大海裏,萬一遲到的接機人趕來怎麽認出她來呢?

半個小時過去了,沒有寫著她名字的牌子出現,身邊匆匆而過的人也沒有人向她張望一眼,廣播不時響起,用英語含混地叫著中國人的姓名,蒙蒙豎起耳朵仔細聽,也沒聽到自己的名字。心急慌亂之時,一個中年的美國婦女站到她麵前。

“妳是蒙蒙?”中年婦女用講得很慢的女中音問道。

蒙蒙大喜過望,看來不用在機場大廳耽上一夜了。她一麵拚命點頭,一麵想用什麽話語來對這個女人表示感謝,但到口邊的英語一下子全堵在那兒,隻會把嘴咧的大大的傻笑,以此表示滿心的感激。

中年婦女作了個手勢,告訴她車停在車庫裏,得走上一段路。於是蒙蒙推動行李車,跟在那女人的後麵,穿過大廳中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下通往車庫的甬道。

一瞥之下這個中年女人在四十開外了,但推著行李車走在她後麵,蒙蒙看這女人的背影像個年輕姑娘,脊梁骨挺得筆直,腰細細的,在質量很好的長裙底下屁股結實而有彈性,穿著高跟鞋的步伐很有自信。她剛才介紹自己時說叫安娜,也許是係裏的秘書吧。

到了車庫,安娜打開一輛廂型車的後蓋,讓蒙蒙把行李卸下來裝在後麵,兩個沉重的大皮箱塞滿了四季衣服和書籍資料。蒙蒙一個人抬不起來,安娜伸手托了一把。彎下腰來的時候,兩人的臉湊得很近,蒙蒙瞥見安娜的脖子上戴了根銀鏈子,上麵有個天使的小雕像。安娜身上傳來一股淡淡的幽香,像上海夏天街上買的玉蘭花的香味,蒙蒙一下子對安娜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上了高速公路,陽光強烈耀眼,安娜在儀表板上堆著的一大堆雜物中翻了一陣,找出一副太陽眼鏡遞給她。

安娜全神貫注地在開車,握著方向盤的右手落入蒙蒙的視線,這隻手骨節分明,手背上隱隱有幾條靜脈浮起,指甲修得平平的,很像是一隻工作的手。在無名指上,戴有一隻很大的銀戒指,鑲嵌著一塊不透明的深藍色的石頭。從袖口處還可以看到安娜手腕上掛著一條同樣款式的銀製手鏈。

安娜想必是個喜歡首飾的人,蒙蒙行李中有一條西藏人做的蜜臘手鏈,是楊毅從拉薩出差買回來送她的,等會就轉送給安娜吧。以酬謝她來機場接機。那串蜜臘珠子暗黃中帶紅絲,像一串成熟的果子,煞是可愛。

從側麵看過去安娜是標準的安格魯撒克遜人種,淡金色的頭發摻著幾莖白絲,緊緊地抿向腦後。額骨的線條和鼻梁連成一線,眼眶深陷,眼珠的顏色是灰藍色,安娜塗著很重的眼影,看不清她眼睛的表情。鼻翼很薄,下巴很精致。安娜年輕時一定是個美女。蒙蒙想道:現在四十多歲了還是很有女人的韻味,唯一可惜的是嘴角邊有兩條深長的紋路,破壞了整張臉的柔和表情。

好像感到蒙蒙的注視,安娜側過頭來微笑了一下:“旅途怎麽樣?是不是有點累?”

蒙蒙現在鬆弛下來,安娜友善的微笑也鼓勵了她,英語流利了一點:“還好,我在飛機上睡了一下。”

安娜點點頭:“你的宿舍已經準備好了,等會先休息一下,也許你會有時差。”

美國人效率就是高,人還沒到,事情都安排得妥妥當當。蒙蒙心裏熱呼呼的,安娜是她踏上美國之後第一個認識的人,很想能夠和她多聊點什麽,但出口的話卻是:“你是係裏的秘書嗎?”

安娜轉過頭來:“不,係裏的秘書在產假中。我跟學校沒有任何關係,我是丹尼教授的太太,他請托我來接你的。”

 

醒來時隻看到月光從窗口撒進來,地上白花花的一片。蒙蒙一時不辯身在何處,好一陣才回想起來當安娜把她送到宿舍時,一陣困意襲來,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安娜講的話一句也沒聽懂。看到她睡眼朦朧,安娜說你的時差上來了,先休息一下吧。門一關上,她馬上和衣倒在床上,這一覺直睡到半夜才茫然地醒來。

打開床邊的台燈,蒙蒙環視了身處的地方,宿舍是個四十平米的房間,安娜大致上帶她看過,盡頭那兒是廁所,靠近進門的地方有個小廚房。床邊有一張書桌,正對著一扇窗子。桌上有個玻璃水杯,杯中插了一小束黃色的鮮花。

她進來時好像沒見到有花,這麽說在她睡覺時有人進來過?那會是誰?水杯底下好像有張紙條,蒙蒙拿起湊到台燈下去看。

印著柏克萊大學抬頭的便條紙,上麵的字跡潦草有力,蒙蒙仔細辯認著她還不熟悉的手寫體;

蒙蒙:

我很高興你能在開學之際趕到,今天係裏新生報到,抱歉沒能去機場接你。忙完來你宿舍時,看到你已經睡熟了。你醒來之後如果需要食物的話;冰箱裏有牛奶和一些吃的東西。

你來得正好,這學期我們會開一門‘柏克萊世紀初的建築’。很多有趣的範例,你會喜歡的。

希望你有個愉快的開始。

丹尼。

丹尼教授來過了?而且是在她睡得人事不知得時候?楊毅一直取笑她的睡相,說她睡覺時比醒的時候野蠻,伸拳踢腿的兼吡牙咧嘴,而且還會流口水。丹尼教授全看了去?他會怎麽想?這個洋相可出得不大不小。

肚子倒真有點餓了,蒙蒙走到冰箱前打開門,裏麵有一罐半加侖的牛奶,還有一盒麵包圈,一塊奶酪和兩個蘋果。蒙蒙在碗櫥裏找到一付杯盤,倒了杯牛奶放進微波爐熱一下,一麵啃著蘋果一麵還在為她不雅的睡相被丹尼教授看了去而懊惱。不過丹尼教授並不像總經理所描述的那樣火爆性子,相反,他是個很細心的人,還想到她醒來時可能會肚子餓而幫她準備了吃的東西。還有他的妻子安娜,他和安娜真是一對和善的人兒,總經理也說過這兒的人們熱情友善。

 

第一夜在睡睡醒醒與胡思亂想中過去,蒙蒙再次睜眼已經是滿室的陽光了。安娜昨天告訴她,後天才正式開課,蒙蒙可以趁今天到周圍走走,熟悉一下環境。她留下一個家裏的電話號碼,說有事的話可以找她。

蒙蒙把宿舍整理了一下,打開帶來的大箱子,取出明天上課要用的材料,順便拿出那串蜜臘珠子,碰到丹尼教授時請他轉交給他的妻子。一切準備停當之後,蒙蒙拿了張地圖踏出大門,走進今後兩年她要在其中生活的城市。

宿舍位於一條安靜的小街的斜坡上,抬頭看了看門牌,二千七百零九號,再走到交叉路口,看到街名是ONE WAY.蒙蒙放心了,在地圖上寫下2709  ONE  WAY 。然後順著斜坡往下而去。

兩旁都是間隔很遠的獨立房屋,也有規模較大的公寓樓群,掩藏在婆娑的綠樹之後。因為丹尼教授講過這學期要開‘柏克萊世紀初的建築’,所以蒙蒙在散步之餘觀察了對柏克萊的第一個印象。這些房子新舊不一,但總體看來卻非常協調。上海近年來也建造了不少房子,但新舊的落差非常之大,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這是什麽道理?也許能問問丹尼教授。

柏克萊好安靜。這是蒙蒙對城市的第一個印象,街上偶爾看到一二個行人,很好聽的鳥鳴從樹叢深處傳來。蒙蒙站在街角,不知要往哪個方向走去。想了想,還是繼續往山下信步而去。

穿過校園,走到一條叫做電報街的熱鬧去處,街上擺滿了小攤子,有賣手工製作的銀首飾,裝在紙鏡框裏的舊金山風光的照片,中國出產的刺繡衣服。一個滿麵胡子的漢子坐在那兒雕刻一支微型的煙鬥,鋪著白布的小桌子上放著完成的作品。一個美國白人,穿了套中國式的對襟衣服,桌上是文房四寶,一本正經地為遊客把英文名字翻譯成中文,用花哨的字體寫在一片硬卡片上。旁邊的一個黑人捧了一把吉他在自彈自唱,吉他盒子裏是自錄的唱帶。另一邊是個編了一頭小辮子的加勒比海黑人賣味道很重的線香,半條街上煙霧燎繞。蒙蒙想起上海也有這種擺攤的集市,就在濰海路和襄陽路的轉角上。不過這兒大部分的擺攤人都很悠閑,沒有聲嘶力竭的叫賣。在攤位後麵有各種商店,賣披薩的,冰琪淋的,賣運動裝的,書店和唱片店。蒙蒙好奇地一家家地逛,不期晃進一家黑洞洞的店麵,抬頭一看滿架子放著巨大的塑料生殖器模型,一個渾身刺青的大漢不懷好意地盯著她。蒙蒙羞得滿麵通紅,轉身逃出店門。又撞進一群打扮得怪裏怪氣的人圈裏,這群人男女不分,皮夾克破破爛爛,畫著濃重的黑眼圈,頭皮剃得發青,剩下的一撮用膠水粘了直豎在頭頂上,鼻孔裏還穿了一個很大的金屬環。“媽呀。”蒙蒙嚇得一哆嗦;這不明明是妖魔鬼怪在大白天跑到街上來了?跑出老遠才敢回頭去看,那幫人卻若無旁人地站在街角抽煙嬉笑,街上行人好像也見怪不怪,自管自地看都不看一眼。蒙蒙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想差不多應該回去了。那張寫了地址的地圖卻找不到了,蒙蒙記得那條街名叫做‘ONE WAY’,向身邊的一個行人問路,那人先是目瞪口呆,接下來差點笑彎了腰。結果強忍著笑跟蒙蒙解釋‘ONE WAY’是單行道的意思,柏克萊有幾百條‘ONE WAY’,到哪裏去找?

蒙蒙直怪自己粗心大意,第一天就走丟了。好在安娜的電話號碼還在,就在路邊公用電話給安娜打電話,電話通了之後是個男聲:“這是丹尼。”蒙蒙一聽更是慌亂,期期艾艾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丹尼教授在那一頭一聲不響地聽著,末了說你在那兒不要走開,我十分鍾就到。

想不到是會在這種情況下見丹尼教授,蒙蒙想道。他會不會從第一次見麵就認為我是一個沒頭腦呢?他會不會認為我連住的街名都搞不清而沒資格上他的課呢?他會不會在全體同學麵前嘲笑我呢?一個個念頭翻來覆去,以致一輛黑色的汽車在她麵前停下,駕車的男人從車廂裏鑽出來向她招呼,她才像做夢一樣地想到,這就是丹尼教授了。

猛一眼看去,丹尼教授並不像蒙蒙想象中的戴著金絲邊眼鏡文質彬彬的模樣,這是一個高個子的男人,肩膀很寬。穿了一身洗白的牛仔襯衫和短褲,沒穿襪子的腳上一雙白色的耐克球鞋。臉上的皮膚被太陽曬成棕色,微笑時露出一口白色的牙齒。丹尼教授剪了個很短的發型,耳朵紅通通的。蒙蒙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丹尼教授竟然在右耳上戴了一隻小小的金色耳環。

丹尼教授很銳利地看著蒙蒙,然後眼光又柔和下來,輕輕地打了個招呼‘嗨’。他打開車門,讓蒙蒙坐了進去,自己卻和路邊擺攤的人們說了一句什麽話,大家都笑了起來。

丹尼教授坐進車來時,很正式地跟蒙蒙握了手:“蒙蒙。我是丹尼。麥克阿瑟。歡迎你來到柏克萊。”蒙蒙隻覺得丹尼教授的手掌又大又軟,外婆說手掌軟的人心腸也軟。丹尼教授昨天晚上來看她,今天又不辭麻煩地親自來把她送回去。應該不是個難相處的人,隻是我蒙蒙自己要注意,不能再犯像今天的這種錯誤了。

丹尼教授是個話不多的人,安靜地駕著車,車廂裏的座墊被太陽曬得散發出一股皮革的香味,混雜了一絲帶薄荷味的好聞的味道。後來知道那是男用刮胡水的氣味。蒙蒙眼角瞥見丹尼教授的側影,深目隆鼻,嘴唇的線條很薄,抿成一線。從近處看來丹尼教授不像乍見那樣年輕,眼角很有些魚尾紋了,短發裏很多白莖。不過他放在方向盤上的那雙手很漂亮,有力而柔軟,方方的指甲修得很短。蒙蒙從來沒有特別注意過男人的手,但這雙手今後的兩年來要指導她的功課,不由得就多看了兩眼。

到了宿舍,丹尼教授停好車,告訴蒙蒙她住的街道叫佛吉尼亞,在大學的右方:“你隻要望見大學的鍾樓,就絕對不會迷路。”蒙蒙紅著臉說不會再麻煩你了。丹尼問蒙蒙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蒙蒙說學校都安排得好好的,隻是有點緊張。丹尼揚起一邊的眉毛,問她什麽事使她緊張?蒙蒙說要上你的課使我緊張。丹尼教授更不解了:“我的課是最寬鬆的。從來不讓學生們寫長篇大論的論文,平時也沒有很多的作業,隻要學生能了解我要向他們傳授的知識,能開動自己的腦子去想些問題,我都讓他們過關。”他好像想起什麽:“吉米跟你說了些什麽吧?”

“他說你是個很好的教授。”蒙蒙不想讓人覺得總經理在背後說長道短,既然已經來了柏克萊,管他是厲害還是寬鬆,這兩年總是要熬過去的。

“那就好。”丹尼教授點點頭轉身向汽車走去,又突然想起:“今天晚上我家有個派對,主要是一些係裏的同事和學生。你如果能參加的話會認識一些人,也許會對你今後的課業有幫助。”

明天開學,蒙蒙本想早點睡的,但是教授已經開口邀請,總不好拒絕。丹尼教授說:“我家離你宿舍隻有三個街口,走十分鍾就到。你如果沒把握的話我叫人來接你。”

蒙蒙說她總要熟悉一下環境,她自己會走過去,不用人接。丹尼教授帶著欣賞的目光說:“好,派對在七點半開始,你晚一些也沒關係。記住,我的地址是1606穹彎街。。。。。。”

蒙蒙笑著說:“至少我不會忘了你的電話號碼。”

回到宿舍,困意又上來了,蒙蒙小睡了一下,醒來時已經六點半了。她衝了個澡,這是第一次在美國參加派對,穿什麽好呢?太隨便不好,衣箱裏最像樣的是一件中百公司買來的蠟染旗袍,藍底白花,斜襟扣,一穿上身腰肢就勒了進去,人也挺拔起來。但叉擺開得太高,半條大腿露在外麵。能穿出去麽?蒙蒙在鏡子裏端詳著那個身影;旗袍,再加上一件薄薄的開斯米絨衣,看起來像五四時期的女學生。也隻能這樣了,又在臉上抹了點上海帶來的‘美琪’潤麵霜。帶上那串蜜臘手鏈,出門了。

可不能再鬧笑話了,蒙蒙走到街口,看清楚所在的街名是‘弗吉尼亞’,美國的一個州名,這下放心了些。地圖上標示出來穹彎街是條橫街,走下去就到。

丹尼教授的房子帶有很大的園子,園子裏有碧綠的草坪和參天的大樹,像個小型的公園。麵對園子是個鋪著紅色陶磚的陽台,陽台上擺放著一張鋪了白桌布的台子,上麵是林林總總各式酒類和飲料,一個扁盤子裏放了十來種乾酪和小餅幹,另一個盤子裏盛放著切成薄片的香腸和鵝肝醬。一個銀質的大果盆裏堆放著各類新鮮水果。

並不見丹尼教授的身影,陽台上草坪上散聚著一些賓客,擎著酒杯,三三兩兩地聚成小圈子聊天。蒙蒙第一個念頭是否走錯門了?退出去看了門牌號碼,確是1606穹彎街無誤,才放心走到桌邊拿了一小盤水果,邊吃邊走到園子裏看黃昏景色。

這房子是建在山坡上,走到園子盡頭就看到整個城市盡顯眼下,天色還朦朧,一串串街燈卻在薄暗中亮起,遠處的海灣波平如鏡,左手邊淡淡的城市側影應該是舊金山吧,而那映在晚霞中細細一線的是著名的金門大橋。蒙蒙昨天還在鬧哄哄的虹橋機場,轉眼就來到這個山明水秀的城市,在她指導教授的家裏參加派對,像做夢一樣,真是不敢相信。

可是丹尼教授人呢?這是他的派對,主人怎麽可以不露麵?

蒙蒙忐忑不安地回到桌旁,還是沒丹尼教授的身影,四下環顧,倒被她看見一張東方麵孔。那人戴一副眼鏡,清瘦單薄,拿個酒杯和幾個老外在聊天,眼睛卻不時往這邊瞟來,看到蒙蒙在看他,於是離了那個圈子向她走過來。

“是陳蒙小姐嗎?我是劉鬆寶,昨天本來要去接你的,臨時有事走不開。”

蒙蒙心中一塊石頭落地,第一她沒走錯派對,第二,美國竟然有人講中國話,她可以不用像根木頭般戳在人群裏,不開口不好,開口就像揣了隻小兔子,心中別別亂跳。

劉鬆寶是新加坡人,雖然中國話講得字正腔圓,但一句句子間夾了三四個英文字,蒙蒙聽起來很累,又不好意思叫他再說個明白。劉鬆寶意識到這點,抱歉地笑笑說他從小接受英文教育,中文是周末主日學校學來的,隻是小學三年級水平,加上在美國講中文的機會不多,更是退步了。

他也是丹尼教授的學生,今年是最後一年。蒙蒙說白天已經見過丹尼教授了,又講了那個‘ONE WAY’的笑話。劉鬆寶哈哈大笑,問你住哪條街?蒙蒙一下子又愣住了,隻記得是美國的一個州名,哪個州呢?情急之下蹦出‘德克薩斯’。劉鬆寶想了半天,說他在柏克萊住了三年,可不記得有‘德克薩斯街’的。蒙蒙說就離這兒不遠。劉鬆寶又想了想,說是‘弗吉尼亞街’吧?蒙蒙連忙點頭。劉鬆寶浮上一個調皮的微笑,說:“德克薩斯州離弗吉尼亞州有二千多英裏呢,中文學校教過一句成語,叫做差之分毫,謬之千裏。”

蒙蒙要掩飾窘態,說丹尼教授怎麽還不出來?劉鬆寶說柏克萊的派對就是這樣;客人隨來隨走,喜歡什麽自己拿,有趣的談話圈子‘嗨’一聲就可以加入進去,主人不一定必須出麵。他轉身點著餐桌邊一個矮胖的小老頭,說那是去年的諾貝爾經濟獎得主,問蒙蒙要不要去和他聊幾句?蒙蒙膽怯地不敢過去,劉鬆寶也不勉強,說:“那我陪你看看這房子吧。”

這房子可真大,香港人在上海賣的公寓,和這房子一比可真是蛐蛐籠了。門廳就有二十平方米,除了一盞大吊燈,和一張供著一大瓶鮮花的桌子,空空蕩蕩什麽家具都沒有。客廳是下沉式的,裝飾著深顏色的護牆板。一座瓷磚鑲嵌的壁爐正燃著火,一圈亞麻布質的沙發,一麵牆上是一張色彩濃烈的抽象畫,另一麵是排落地的大窗,通到一個天井,用舊的紅磚鋪地,放了一排褚紅色的陶盆,種有幾枝爬藤的葡萄。牆角有一個隱蔽的噴泉,布滿青苔,淙淙之聲不絕。圍繞著天井是書房和餐廳,書房裏兩麵大牆上的書架上全是書和圖紙。一張麵對著大窗的寫字台淩亂無比,電腦打開著,屏幕上一大群熱帶魚遊來遊去。牆上有個橢圓形的鏡框,一對穿老式服裝的男女和五個小孩,四女一男。劉鬆寶說那個小男孩就是我們的丹尼大教授,蒙蒙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小男孩穿了過於正式的服裝,顯得很是拘謹,嘴唇緊抿著,那雙大眼睛卻透出一副天真的神情。

蒙蒙不敢相信:“這是丹尼教授?想不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大教授小時候這麽羞怯天真。”

劉鬆寶聳聳肩:“每個人都有天真的一麵,問題是你有沒有機會見到。你看過希特勒童年時的照片嗎?那個殺人魔王小時候看起來像隻受驚的小兔子。。。。。。。”

他們來到廚房,廚房內飄蕩著一股香味,劉鬆寶說那是烤麵包的味道。丹尼教授烤一手好麵包,有時會帶新烤好的麵包來學校讓學生們分享。不過最近好久沒享過這種口福了。

蒙蒙望著這個一塵不染的大廚房出神,左邊是一列不鏽鋼的冰箱爐台,洗碗機和一些她叫不出名堂的廚房用具。右手邊是黑色大理石的料理台,鍍鉻的水龍頭閃著暗光。從窗口望出去是天井,葡萄枝蔓扶疏。蒙蒙想象著丹尼教授在這裏烤麵包,一個大男人係著圍裙?這個念頭和丹尼教授的形象怎麽也對不起來。。。。。。

“我們上樓去看,樓上的三間臥室都能望見海景,你不能想象那間浴室有多使人震驚。”

蒙蒙跟著劉鬆寶上了樓梯,寬大的樓梯鋪了地毯,鐵鑄的扶手觸上去冰涼。蒙蒙實在想象不出浴室怎樣使人震驚?浴室是盥洗的地方,在上海石庫門的那個家裏,馬桶是用一塊布簾遮起來的,夏天洗澡時,後房間放一個木質的浴盆,鎖上門,拉上窗簾。洗完之後還得要楊毅幫她合力把浴盆抬出去。如果有套像公寓中那種連著衝澡和廁具的浴室,在蒙蒙說來就是天堂了。

正對樓梯的是主臥室,門卻關著。劉鬆寶和蒙蒙進入另外的兩間睡房,從窗口看出去可以望見遠處舊金山的燈火,海灣中有一艘輪船在慢慢滑行。月亮升起來了,蒙蒙覺得柏克萊的月亮和她以前看的月亮不一樣,體積明顯的大了很多,而且,在深藍色的夜空中,月光竟然是粉紅色的。

睡房裏的家具很簡單,看來是為客人而備的,一張老式的木床,蓋著亞麻質的床單,靠窗是一張小寫字台,牆上掛了些黑白兩色的版畫,都是畫的歐洲建築。床頭櫃上有本書,蒙蒙拿起來一看,書名是‘月亮和六便士’,瑟馬斯特。毛姆著。大概是哪個過夜的客人留下的。

劉鬆寶急著要向蒙蒙展示那個‘使人震驚的浴室’,蒙蒙跟著他來到走廊盡頭的一扇門,門是用很厚的磨砂玻璃製成,看不見物體,卻透得進光線。推開門發現連天花板都是玻璃的,迎麵是個巨大的下沉式漩渦浴缸,兩邊是從地麵到天頂的大窗,一麵窗外是彎曲虯結的橡樹林,另一扇窗景是海灣和細細一線的金門橋。浴室大概有四十多個平方米,全部用淺綠色的大理石鋪設,洗手台上的鑲琺琅的水龍頭是非常古拙的樣式,與擺放在牆角的一架古色古香的臥榻相映成輝。

人能在這種金碧輝煌的浴室中洗澡麽?這哪裏是浴室?分明是件藝術品,擺在那裏給人欣賞的。蒙蒙真的震驚了,有一年她出差去西安,去了華清池,就是傳說是當年楊貴妃洗澡的地方。一個混濁的水池子,也沒看出什麽名堂來,蒙蒙隻是想那麽大的地方用來洗澡不太可惜了?但人家是皇後娘娘呢。跟這個浴室一比,華清池不由顯得太可憐了,像是給鴨子洗澡的地方。

劉鬆寶在介紹這浴室的功能,他說浴缸有十六種不同的水流,可以按摩,可以回流,可以旋轉。浴室內裝有隱蔽的音響,燈光是可以調節的,而那張臥榻上方有一排紫外線照射燈,洗完澡可以在室內做日光浴。“還有這裏。”他拉開一扇小門,裏麵是一排排木製的條凳。“真正的芬蘭桑拿設施。”

蒙蒙已經昏了頭,這一切對她說來如童話般地美好和不真實。躺在那個浴缸裏,置身於綠樹美景的懷抱裏,一抬頭就能看到玻璃頂棚上的星星,還有音樂,此般奢侈不是她這樣的人能夠承受的,如果有一天能夠躺在這個浴缸裏,那是個什麽樣的滋味?隻怕快活得死了都無所謂吧。

劉鬆寶說:“雖說這房子每一間都有不錯的景色,樓上的房間景致算這間浴室最好,遠有灣景,近有林間綠樹草坪。當初丹尼教授。。。。。。”

話還沒說完,隻聽隔壁臥室的門很重地被關上,接著是一個女人的叫嚷:“丹尼,你這狗娘養的,我說過多少遍了?你就是不聽。。。。。。”聲音高亢而語速極快,雖然隔了牆壁也聽得很清楚,接著是個男人的聲音在解釋什麽。那女人又叫道:“我不管,我不管,你休想,辦不到。。。。。。門都沒有。”

蒙蒙和劉鬆寶麵麵相噓,他們分辨出那是丹尼教授和安娜在隔壁,但是為什麽在這個賓客雲集的時候吵架呢?什麽事不能等到明天再說?丹尼教授的同事和學生都在這裏呢。傳出去大男人的麵子往哪裏擱?蒙蒙站在那裏顫如寒蟬,心中飄過一個念頭;就是擁有這麽豪華浴室的人也並不快樂。

他倆躡手躡腳地下得樓來,蒙蒙正想是否離去。劉鬆寶說還是等一會,至少和丹尼教授打個招呼,禮貌地表示一下。劉鬆寶聳聳肩道:“不要過分大驚小怪,我們係裏的人都知道。。。。。。”

知道什麽劉鬆寶卻不肯說了,隻說丹尼是個很好的教授,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美國人注重隱私,有些事情聽到也得裝著沒聽到,看見也得裝著沒看見。最重要的是,千萬不能放在嘴上,那是會闖禍的。我們還是去拿點東西吃吧。

蒙蒙端了一盤食物,有新鮮的色拉,煙熏的鮭魚,粉紅色的火腿,卻一點胃口也沒有。耳中好像還聽到安娜歇斯底裏的叫嚷聲,昨天她看起來是那麽地文雅和善體人意,怎麽一夜之間變了個人呢?而丹尼教授看起來是那麽一個令人敬畏的人物,怎麽在家裏還要受老婆的氣呢?世界上的事情可真講不清。

眼角卻瞥到丹尼教授下樓來了,蒙蒙定睛看去,丹尼教授穿了件敞領的藍襯衫,卡其褲,腳上是一雙皮涼鞋。從他臉上看不出有任何的爭吵跡象,除了頭發稍微有點蓬亂,還是一臉爽朗的笑容和來客聊天。突然,他的視線向蒙蒙坐的角落裏投來,蒙蒙不禁慌亂起來。轉眼他就和劉鬆寶站在麵前,劉鬆寶笑著說他們已經互相自我介紹過了。丹尼教授有點驚愕,問蒙蒙道新加坡和中國是講同一種中文嗎?蒙蒙一抬頭瞥到丹尼教授的脖子旁邊有幾條並排的血痕,雖然被衣領遮著,但還是被她捕捉到了。

心一急,英文的文法就亂了,自己也不知講了些什麽。好在劉鬆寶在一邊補充。蒙蒙突然想起那條蜜蠟手鏈,拿出來遞給丹尼教授。教授一臉迷惑,蒙蒙趕快解釋是送給安娜的,答謝她昨天來機場接她。丹尼教授聽完了劉鬆寶的翻譯,臉上浮起一個明亮的笑容,說:“我聽說過蜜蠟首飾產在西藏,但從來沒見過。好漂亮的一條手鏈,不過,美國人的習慣是送禮必須當麵送給受禮人,等會安娜會下來,請你當麵交給她吧。”不等蒙蒙回答,他轉身對劉鬆寶說:“劉,你是這兒半個主人,請你照顧好陳小姐,務必使她來柏克萊的第一個晚會過得愉快。”說完向蒙蒙微微頷首,走向陽台上的賓客中去。

過了一會,安娜也下樓來,並不跟人打招呼,徑直來到置放酒類的桌旁,倒了一大杯紅酒喝了下去,然後又倒了一杯,眼神遊離地走到陽台上來。蒙蒙鼓足了勇氣,走上前去,今晚把手鏈送出去,就可以回宿舍了,明天還要上課,她得做些準備。

安娜抬起頭來,眼中全然沒有認識蒙蒙的意思。她接過蒙蒙遞上的蜜蠟手鏈,說:“好漂亮的塑料珠子。”蒙蒙為之氣結,想解釋又舌頭打結。轉頭找劉鬆寶來解圍,他卻和那個獲諾貝爾獎的老頭兒聊得起勁。安娜隨手把蜜蠟珠子放在桌上,突然問蒙蒙:“你是共產黨員?”蒙蒙一愣,搖頭說不是。安娜道:“你從中國來,怎麽不是共產黨員?”

蒙蒙解釋了半天,說從中國來的並不都是共產黨員,絕大部分是普通的老百姓。讀了書之後找一份工作,過一份日子。安娜聽了之後用一種居高臨下的語氣說:“噢,過日子為什麽要過到美國來?”蒙蒙這麽好脾氣的人也聽出話中的侮辱意味,心中委屈但不敢表現出來。隻想找個借口離開,安娜卻站起身來,說:“你跟我來,給你看一樣東西。”

蒙蒙忐忑不安地跟她進了書房,安娜在書架上找了一陣,遞給蒙蒙一本相冊,打開一看,是丹尼教授和安娜年輕時的照片集,第一張就是年輕的丹尼和安娜穿著文革時期的軍裝,戴著配有五角星的軍帽,在柏克萊大學正門口的合影。一些褪色照片拍攝的是年輕人遊行集會,可見丹尼教授留著長發,身穿破爛的汗衫,胸前印有‘毛澤東萬歲’的字樣。安娜年輕時絕對是個美人,雖然打扮怪異,頭發編成一條條小發辮,或者像黑人般地燙了個爆炸型的鋼絲頭,脖子上,手腕上戴了一大串亂七八糟的珠子,絨繩掛件,上身是緊得不能再緊的汗衫,下麵穿條大褲腿喇叭褲。還是掩不住青春的明麗動人。還有一些照片看得蒙蒙臉熱心跳,在室內或後院中的聚會,男女都半裸或全裸,圍成一堆抽煙鬥,(蒙蒙以後才知道,煙鬥裏裝的是大麻)丹尼教授那時體格健壯,留著連鬢胡,胸前一叢密密的胸毛,戴著型式誇張的太陽眼鏡,麵對鏡頭露出一個滿月般的笑容。安娜有幾張半裸的,小而挺翹的乳房,纖細的腰肢,和一群男人鉤肩搭背地擁在一起。相冊中也夾了一些剪報,用紅色字體印刷,蒙蒙隻認出有‘中國’和‘革命’的字樣。

安娜點了一根煙,點著一個戴眼鏡的非洲男人相片說這是當年柏克萊革命委員會主任,共產黨員。我的男朋友。看到蒙蒙驚愕的神色,安娜一笑,說別緊張,他現在在懷俄明州的監獄裏服刑。蒙蒙也是昏了頭,亂了套,竟然鬼使神差地追問一句:“丹尼教授知道嗎?”

安娜的聲音變得嘶啞:“也許吧,他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事,也不知道太多應該知道的事。也許他關心妻子的情人在監獄裏過得好不好,也許他什麽都不關心。你的教授是個天才,也是個笨蛋。他崇拜格拉瓦,但又害怕暴力。他為窮人不平,又迷戀精致生活品味。他標榜左傾,但又投票給共和黨。他嘴上說人種平等,心裏卻認定白人的智商高於其他民族。還有,我要警告你。。。。。。”

安娜湊過身來,搖著一根手指。蒙蒙聞到一股濃洌的酒氣,混合著安娜身上的香水味,優雅中混雜著粗暴的氣味。蒙蒙恍然大悟,安娜是喝醉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一個喝醉的女人。

“所有的西方男人,不管他們受多好的教育,平時多麽道貌岸然,但是,也許是傳奇小說好萊塢電影看多了,他們對東方女人有一種不可自拔的迷戀。在他們眼裏所有的黑頭發女人都是土耳其宮女,被惡勢力奴役著,等著白種男人去拯救。每一個白種男人看到東方女人馬上變成了傑姆斯。邦德,變得無所不能,天上的月亮都能摘下來。所以,你要小心,我不是。。。。。。”

話還沒說完,門上‘篤篤’響了兩聲,丹尼教授探進頭來:“噢,你們在這兒,安娜,我還以為蒙蒙走了呢。來,我為你介紹幾個係裏的同事。”

安娜說:“我正在給她介紹柏克萊的左傾運動,太可惜了,她不是共產黨。否則我們可以成立一個共產黨支部了,你說布朗州長還會不會派兵到校園來?”

丹尼教授沒理會安娜,他手扶門框,向蒙蒙作出‘請’的姿勢,蒙蒙正求之不得,趕快逃出書房,和丹尼教授一起向後院而去。

側頭偷偷一瞥,丹尼教授臉上表情自然,好像對安娜的醉酒失態全然無視,但蒙蒙憑了女人的細心,還是注意到丹尼教授的鬢角有一根青筋在搏動。蒙蒙突然覺得做個大男人也蠻為難的,特別是老婆給你難堪時,還得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派對上人多了起來,丹尼教授給她介紹的幾個名字蒙蒙一個也沒記住,她的上下眼皮不由自主地粘在一起,撐也撐不開,人變得渾渾噩噩的。這就是時差吧。劉鬆寶也看出來了,說你困了吧?我送你早點回去吧,明天有課呢。於是告辭了丹尼教授出來,經過陽台上的桌子,蒙蒙恍然看到那串送安娜的西藏蜜蠟珠子,被扔在狼藉的杯盤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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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也許有些白種女人認為她們的男人“心儀亞洲女性”而心懷警覺嫉妒。但頭腦清醒,專業性強的亞洲女性並不這樣認為。一位在美國大學任教的大陸籍女學者曾經說,白人男子最愛的還是他們的妻子,女兒,而她們都是白人。認為白人男性心儀亞洲女性的人,是因為他們看不到亞洲女性為事業的進取所付出的個人努力,心理陰暗地想象她們使用了性優勢換取的。

我認為這位中國籍女學者的看法很有道理。
陽光照耀 回複 悄悄話 很好奇故事的發展會是怎樣,期待下文!!
wenfen 回複 悄悄話 好看,反複讀了兩遍,期待故事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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