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迷鴿 10,中篇小說連載 (完)

(2016-05-21 12:40:52) 下一個

 

廿年多後,她廁身於香港大埔道一套三百多尺的鬥室裏。夏日熄燈就寢前,一定要把床上的涼席用冷水揩拭一遍。然後穿著睡衣走到窗前,向下眺望,等著涼席幹透。從十七樓望出去,一排排破敗的高層樓房,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香港人說的石屎森林。往下看去,刀劈斧削,直上直下,如峽穀深井般的森嚴嶙峭。穀底的街道閃爍著明滅起伏的燈火,晚間巴士和私家車像蠕蟲一樣慢慢爬行。抬頭看去,天幕是暗紅色的,雲層中隱有閃電穿梭——典型的南亞低氣壓,將雨未雨,鬥室的空氣愈發燠熱粘濕。多年下來,她還是沒習慣用空調,多吹了會關節痛。

她在皖北貧瘠的鄉村插過隊,種過水稻,做過牛背小學的教師。患過嚴重關節炎,因此病退回上海。在裏弄生產組繞線圈,一個月拿廿多塊錢。二十七歲那年,人家介紹了一個四十多歲的香港人。穿了花襯衫戴了金手表,人卻顯老相,土氣,一看就不是‘上等人’。但姆媽那番話言猶在耳,所以她沒有多少猶豫就嫁來香港,過羅湖關口時,心別別跳,邊防警察板著臉,護照文件翻了又翻,像隨時都要扣人,過境之後不禁汗濕衣襟,一口大氣吐出。她的婚姻並不和諧,男女行房,她總覺肮髒膩心,一直施展不開。男人不喜,說她拿拿捏捏,一點沒女人的味道。直到生下女兒,才知道老公在台山鄉下其實還有‘大婆和細佬’,在外麵還有一屁股的爛債。在多次爭吵齟齬之後,兩人分居。應該離的婚,卻拖著沒離,也懶得離。四十出頭的人心態已老,看多了人生陰差陽錯,所以得過且過,圖個省事清靜。女兒是她人生中的錨,小姑娘長得又高又胖,正好是她曆經文革的那個年紀,嘴巴饞,胃口好,大概有她外公的基因。戴副粉紅色的圓框眼鏡,癡頭怪腦地追星,迷郭富城迷得七葷八素,以致被同學叫作‘郭太’。每天早上,她目送女兒穿了燙過的校服,背了雙肩書包,麵孔上兩砣玫瑰紅,陽光明媚地去私家學堂。她自己,這十多年不知怎地過來的,做過好幾份工,巴結,勤勉,但經濟一不好,被炒魷魚的總是她。鈔票永遠不夠的,煩惱是永遠不斷的,種種瑣小的愁緒一點點消耗掉她平淡的年華。但日子總是一天天流淌過去。風輕雲淡中,時光飛逝,驀然一回首,人生三分之二已過。

 

都說人活一輩子,她卻覺得在短短的幾十年中,至少活了兩輩子,三輩子。所經曆的社會,所過的生活,完全是斷層,一點不搭界的。過去的年月,她是不敢去深想的,能逃出來就是慶幸。但現在的日子,有多少好也難說,住的蝸居比騎樓大不了多少,樓下就是小菜場,跟上海一模一樣,早上四點開始喧鬧噪雜,菜場裏一樣汙水橫流,氣味熏人,連賣蔥薑的阿婆也好似同一個人。每天眼睛一張開就是被按揭日用,柴米油鹽,女兒學費,催得身心俱疲。隻有在夜深人靜,睡前在窗前佇立那一刻,思緒朦朧,幻象流轉。在恍惚中,她像一隻斷線的風箏,又像一隻迷途的鴿子,腳下一片汪洋,一方孤島,落下去歇腳,漲了潮又飛起來,飛起來再落下去,疲累之極。

她夜裏做夢,夢中的場景常常是惠登裏13號的角角落落,一方熟悉的小天地,溶在血裏。以往生活的細節曆曆在目,三尊白瓷觀音在她夢境中微笑。天井裏的金魚缸,地上的海棠花辨,騎樓窄窄的扶梯,鴿子棲落的陽台。連蘇州河揮之不去的臭味都聞到。夢如輪回,如曆劫,無論多荒誕的情節,都在那個舞台上演。時空絮亂,安徽香港上海都串在一起。燒小菜的阿九,饞嘮胚外公,鼻孔朝天的姆媽,爭取積極的毛爸,搗蛋鬼猴頭,還有那個生了一顆痦子的保衛科都在她夢境裏出現。她做夢會一天隔一天做下去,像連續劇似的,夢中劇情荒腔走板,人物的動作語言卻絲絲入扣。

姆媽來信說;惠登裏13號房產大部分發回,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搶進來的住戶一家家被趕出去,隻剩樓下還被居委會霸占。她關注著,卻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願望回去看一看。13號對她說來,像前世一樣遙遠,回不去了。她也聽說父親早就釋放,在青海當地成家生子,斷了以往一切聯係。父女此生不可能再相見,她遺憾之餘,心下卻釋然。四十多歲的人了,實在不曉得怎麽再去做一個陌生人的女兒。外公跟阿九相繼高齡故世,她雖然悲傷惆悵,卻不肯坐兩個鍾頭飛機回去奔喪。隻是寄了一筆錢回去,讓姆媽把葬禮辦得‘像樣點’。她自認不孝,歉疚之餘把獨居的姆媽接到香港住了半年,馬上發覺犯了大錯;姆媽渾身是病,脾氣愈加壞了,原先那個頤指氣使的大小姐又冒出頭來了。她做的事沒一件是對的,樣樣看不過眼。當年那麽向往的香港,也被老太太批評得一無是處;潮濕悶熱的氣候,狹小的居所,言語不通,人情淡薄,小孩子沒規矩,反正樣樣比不上上海。唯一的孫女視性格強橫,不通情理的外祖母為怪物,避之唯恐不及,借宿於同學之家不肯回來過夜。老太太走時一言不發,麵孔鐵板,當年死也要死在香港的誓言煙消雲散。姆媽走後她鬆了一口長氣,發誓再也不做這種戇大事體了。人說女兒是姆媽的小棉襖,她從來沒這個感覺。倒覺得姆媽是她一輩子的緊身衣。

禮拜天,跟幾個上海朋友去中環飲茶,逛逛商場,下午再打場麻將解解懨氣,香港生活說來也隻有這點樂趣。路過太古廣場,眾人七嘴八舌興致正好,不防一群鴿子受驚倏地飛起,朔麵而來,撞入人群。眾人皆驚叫躲避,她突然一陣昏眩,一下時空交錯混沌,仿佛置身在荒蕪的江灣體育場裏,天穹碧藍深遠,鴿子的翅膀掠過發梢。高高的看台上,瘦骨伶仃的馬頭幾兄弟翹首仰望,笑容燦爛。馬頭也應該是老大不小了吧。她腦中還保留著印象中那個單薄的身影,一蹺一蹺的步態。她想不通自己怎麽會和這些小赤佬一起偷皮夾子的,如同一個夢遊者醒來,發現自己曾在懸崖邊行走那樣嚇出一身冷汗。聽姆媽講現在馬頭日子不好過,老婆跟人跑了,他本人投機倒把偷盜拐騙,局子裏幾進幾出。毛爸一家也過得潦倒。姆媽不無惡毒地說;窮鬼總歸是窮鬼,一個跟鬥翻過來還在原地。雖然前兩天她還講過隔壁弄堂阿狗阿貓發了財,買了徐家匯的房子。人老了,忘性也大了。不過,幾件事一直掛在嘴邊,忘不掉。一是罵共產黨,也說不清有多少仇恨,更多是習慣成自然了。二是咒罵江北赤佬,完全忘了自己有一半江北人血統。三是咒罵新富階層,由於他們炒高了物價,享受了不該享受的東西。人老了世界變小了,心裏卻不平靜,說不清到底是年代扭曲了心靈,還是人性本來就難纏?她常常提醒自己不要變得像姆媽一樣,一輩子是條刺毛蟲,最後沒人刺了隻好刺自家。但有時在浴室裏照照鏡子,一疏神,姆媽的影子就出現在鏡子裏,鬢角花白,法令紋深垂,嘴角帶了一絲冷笑。見鬼一樣。

 

她在夢中常常是從惠登裏13號出發,心急火燎地趕到一個地方去,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但沒一次去成功的,不是忘了帶護照身份證,汽車在路上拋錨,或是被種種瑣事絆住,再就是弄錯了飛機日程,要乘的航班昨日就飛走了。在夢裏她急得雙腳跳,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窄窄的床鋪上,位於香港大埔道十七樓的一個小單位中,一顆急跳的心才慢慢趨於平複。她從來說不出夢中那個地方的地名,不是香港,也不是上海,而是更遠,更不可知的一處地方。幾次欲往而不達,就漸漸地悟出,那個地方是在冥冥之中,三界之外,這輩子不曉得去得了去不了。隻是人有潛念,固執地要回溯前世今生,就如鴿子會遁著地上磁場尋找回家的路一樣,平時人的潛念在世事繁複中被淹沒,隻在靈魂出竅時,亂夢顛倒時突然閃現。

 

一日接到上海老鄰居的加急電報,姆媽突然中風,買菜回來在13號後門口倒下,送醫院搶救不及,撒手西歸。她作為唯一的子女,必須速回上海料理一切後事。包括;醫院簽字付賬單開死亡證明準備大殮送火葬場買骨灰盒子尋歸葬地吃豆腐羹飯。還有,她現在是惠登裏13號房產唯一的繼承人,上海房產價格日益高漲,獨門獨戶更加吃香。但要完全收回產權並非易事,太多的關節,太多的推諉於事,太多的撈橫檔者。人不回去待個一年半載,想搞定事情是沒有可能的。電報上如此說。

惠登裏13 13 13號······電報紙上這幾個字張牙舞爪,咄咄逼人,她突然一陣頭昏眼花,急忙扶住窗框,電報紙像隻白鴿一樣從她手中飛起,飄出敞開的窗戶,向深穀般的樓下飄飄而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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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wenfen 回複 悄悄話 結局還好,能平庸太平拮據的活著也是好的,隻要有尊嚴和希望。
令人癡迷的好文章!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故事結束的有些匆忙。我昨天看完第九篇還在想,娘倆有去香港的心,沒去香港的力,原來作者通過嫁人讓這姑娘到了香港,但終難逃悲催命運。唉,我盼望的上海女孩複仇記是沒指望了。。。
西窗下 回複 悄悄話 真是好文章!從短篇追著看到中篇,不知道之後是否有長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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