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迷鴿 8, 中篇小說連載

(2016-05-19 09:57:10) 下一個

 

但對一個入世未深十五歲的女孩來說,世界未必是那麽好混的。夜路走得多了,總有一次會碰到鬼。

說來,她的鉗工功夫也算好的,天生動作輕巧,手腳也快。最主要的,她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沒有半點賊骨頭樣子,人家不會防備她。另外,萬一有事,旁邊接應的小赤佬一擁而上,推推搡搡,硬說人家吃小姑娘豆腐,七嘴八舌,言之鑿鑿。被指責的人一慌神,欲待辯解,她馬上就滑腳不見人了。所以她下海半年多了,一次也沒失過手。

這次真是見鬼了。當她在中百一店的布料櫃台,鉗出一隻皮夾子,剛剛往外擠的時候,心裏還在想又一票到手了。這次要去城隍廟吃南翔小籠饅頭,配了薑絲和醋,一咬一包湯汁,想了好久了。還要買雙白跑鞋,鞋帶用紅墨水染了,班上好幾個女生都穿的,樣子還不錯的。她一麵往外擠,一麵尋馬頭他們,不想臂膊就被一隻手捏牢了。她回頭一看,一個幹瘦黑臉的中年男人,臉上有個大痦子。虎視眈眈地盯牢了她。皮夾子還在她袖管裏,她從眼角裏看到馬頭他們圍上來,馬上放大喉嚨道:做啥,你做啥拉牢我?你花癡,十三點,你尋死啊。

那個幹瘦男人沒有被她嚇住,說:小姑娘,你曉得的,我為啥要拉牢你。

她心裏有些緊張,但馬頭他們就在旁邊,隻要把皮夾子傳走,就沒問題了。

她帶了哭腔:沒有看到過這種神經病,吃人家豆腐啊。

馬頭他們開始推搡,一麵起哄:做啥做啥?有人耍流氓了,調戲婦女了,大家快點捉牢他,送他去文攻武衛啊。

商場裏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一團混亂之際,她把袖管裏的皮夾子甩到地下,指望馬頭他們能轉移掉,卻不防被那男人眼明手快地一腳踩住。

不要來這套,我早就看牢你了。那個男人一手抓牢她,一手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工作證,向圍上來的人群晃了晃:中百一店保衛科的啊,抓小偷,大家不要圍觀,當心自己的口袋。

眼看馬頭他們被鎮住了,幾個小的已經滑腳,隻有馬頭,站得遠遠的,沒有溜走,但也是束手無策。她的心往下沉去,開始害怕了。

 

那男人緊緊地捏牢她臂膊,不由分說地把她帶到中百一店後門,一間存放貨物的倉庫房間裏,讓她蹲在角落裏,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開始審問她。年齡,學校,住址,家庭出身,屋裏有啥人?她機械地作了回答。男人又問她做了幾次案了?誰跟她是一夥的?

她咬緊牙關:我沒偷。你搞錯人了。

當場捉牢你了,還不承認。你這樣子是要送去勞動改造的。

審問間中,有店裏的職工進進出出,好奇地問:這個小姑娘做啥了?

三隻手。

賊骨頭。

真的?看不出,小姑娘看上去蠻文靜秀氣的,哪能去做這種事體。

人不好看外表的。

可惜了。

在眾多鄙夷的眼光中,她蹲在牆角裏,垂著頭,不敢把臉抬起來,會不會有熟人經過呢?如果她的老師同學來中百一店買東西正好看見呢?真的被送去勞動改造,她這輩子就完了。她越想越怕,開始哭泣,抽泣,直到嚎啕大哭。

那個男人抽著煙,篤悠悠地說:哭啥哭?哭是沒用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隻有承認犯過的錯誤,把你的同夥招出來,才能獲得寬大處理。

她到底還嫩,經不住男人的三嚇兩嚇,哭著承認了皮夾子是她偷的。

爺叔,我錯了,這是我第一次做這種事體。你放我一馬好不好。我下次不再犯了。她哀求道。

那男人不相信:第一次?我看你資格蠻老的嘛?功架足得來。說!誰跟你是一夥的?

她低了頭,一聲不吭。扒手們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萬一被捉進去,一人做事一人當。咬緊牙關,不把別人牽涉進去。這樣算是上路的,出來後大家還會把他當做自己人,還會分外快給他。如果亂咬亂攀,那出去之後就要不客氣,非打即罵,再也沒人跟他軋道。

男人再逼問,她隻是一口咬定,是第一次,臨時起意,沒有同夥。

那男人看她的眼光顯得複雜,說:蠻好看的小姑娘,真是可惜了······

正在此時,有人跑來找,說馬上要開會。男人給她拿了幾張紙:你耽在這裏給我寫檢查,深刻點。寫不好不要想走,聽到嗎?不許耍滑頭。

 

整整一下午,她就耽在這個房間裏寫檢查,寫了幾行字就無論如何寫不下去。房間門沒鎖。好幾次有人進倉庫來拿東西,好奇地看她一眼,又出去。她也想過要求上廁所然後乘機溜走,但又不敢,生怕再被抓住之後罪加一等。等到六點多,店裏的職工都下班了,那個男人還沒回來。她中飯也沒吃,餓著肚子。惶惶然地不知道會是怎麽一個結果。

一直耽到很晚,倉庫裏的人都走光了。那男人才回來,麵色通紅,身上一股酒氣。進了門,拿過她寫的檢查,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手指撣撣:你一下午就擠了這點眼淚水?小姑娘,你想去勞動改造是嗎?

她苦了臉哀求:爺叔,我肚皮餓煞了,你就放我回去吧。我向毛主席保證不再犯了。

那男人大了舌頭道:偷了皮夾子,放你回去?沒這麽便當。

那麽你要怎麽樣,才肯放我回去呢?

此話一出,那男人突然不響了,摸出香煙來點上,過了一陣,才說:這要看你配合不配合了。

她急欲出去,說:我肯配合的,爺叔。

男人在房間裏來回踱了幾圈,到門邊開了門,朝外麵看看,然後再把門鎖上。

男人來到她麵前站定,她有些緊張,不知男人要把她怎樣。

那男人也有些緊張,說:把衣服解開,我要搜一下。

她別無它法,隻得按男人的吩咐,把外衣的扣子解開。

男人一股酒氣,湊上來的臉挨得她很近,可以看到他臉上痦子上生了幾根黑毛,嘴裏的一排黃牙,一股酒氣。那雙手在她腰間,腋下粗粗摸索了一陣,就移到她胸部來。

她躲閃,掙紮。男人虎下臉來:站好!

她不敢動了,由男人把手從內衣裏伸進去,在她乳房上捏了一陣。她滿臉通紅,委屈得隻想哭,但指望男人搜完就可以讓她回家,隻得忍受下來。

發育蠻好的嘛,看樣子賊骨頭油水不少。男人淫邪地笑。

男人摸弄了一陣,把手抽出來。她正想噩夢終於結束,哪料到男人說:把褲帶解開。

她不肯了,雙手護著腰間,哀求道:好了呀,爺叔,你已經搜過了。我姆媽曉得要罵的呀。

男人麵孔漲成豬肝色,已經欲罷不能了。一麵跟她拉扯,一麵威脅道:假使你爺娘曉得了你做三隻手,會怎樣?

她哭出聲來:爺叔,不好這樣的呀。

男人不顧她掙紮,把手強行插入她的褲內,一麵說;我捉牢過女的小偷,把贓物藏在褲襠裏的。

她羞憤交加,不知所以。突然間,一根手指粗暴地插進她體內,她不禁尖叫起來。被男人一把捂住了嘴。

在男人粗野的撕擼中,她咬緊了牙關抵抗。卻抵不過那人的蠻力,褲子被褪到腿彎。那男人反扭了她手臂,使她趴伏在一張辦公桌上,整個上身壓在她身上。她不住地踢腳掙紮。惹得那人火起,揪了頭發,把她腦袋在桌上猛磕了幾下,正當她暈頭轉向之際,突然,身子像是被劈開似地,一個粗大物件,強橫地從後麵進入到她體內,疼痛難忍,五內俱焚。她明白一切完了,心勁一鬆,不再掙紮,隻是嚶嚶地哭泣,任憑那男人在她身後一下一下地撞擊。

倉庫頂上有一根日光燈管壞了,一下暗下去,一下又亮了,在閃爍明滅的詭異氛圍下,周圍的一切像惡夢一樣不真實。辦公桌玻璃底下,壓了一張絲織的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兵大招手肖像。眼前咫尺之處,有一個掉了瓷的茶缸,‘為人民服務’五個手寫體張牙舞爪。一個被用來作煙灰缸的果醬瓶,幾個煙頭泡在渾濁的水中。什麽地方透出一股墨汁的臭味。她被按在桌上,如被抽去了魂魄,思緒停滯,肉體麻木,心中一股黑浪翻上來;一出門就去自殺,去撞公共汽車,去跳黃埔······

 

她終於走出了倉庫的大門,天已經黑透了,在下雨,地上的水窪映著昏暗的路燈光。她餓了肚子,渾身酸疼,意識麻木,連哭泣的力氣也沒有了。一邁步,兩腿間就牽牽扯扯地痛。一輛巨大的23路公共汽車轟隆轟隆駛過,車窗裏幾個青白色人臉如鬼麵一般。在受辱時要自殺的念頭跳了出來,一個聲音說;撞上去!撞上去······幾番猶豫,實在鼓不起勇氣往前跨出一步。正躊躇間,突然聽到對馬路有人叫:妹妹,妹妹。一抬頭,看見馬頭站在路燈下,身上淋得濕透,冷得簌簌發抖。馬頭一蹺一蹺地穿過馬路,迎上來,說:妹妹我一直在等你。他們總算放你出來了?

她繃緊的身體突然一下子塌陷,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眼淚奪眶而出,從哽咽到抽泣,再到嚎啕。滾燙的淚水混合了冰冷的雨水在臉上潸然而下,馬頭手足無措,隻會喃喃道:別哭了。妹妹別哭了。我帶你去吃生煎饅頭。

在陰冷的上海雨夜中,路上已經沒什麽行人了。兩個少年人落湯雞般地躲在路邊黑暗的門洞裏。她怎麽也想不到;下午高高興興出門,隻是半天功夫,她的人生完全不一樣了,屈辱張開血盆大口,在她生命中留下致命的傷痕。她剛止住哭,想起那個男人窮凶極惡地把她按在桌上撞頭的情景,一串串眼淚又止不住地滾出來。這種侮辱,她沒辦法跟馬頭訴說,沒辦法跟任何人訴說。洶湧的眼淚也洗不清所受屈辱的萬一。馬頭大概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一言不發,臉色難看,間或用拳頭捶打幾下水泥牆壁。良久,馬頭探出頭去看看天色,說了聲:雨小了,我們走吧。帶了她,七彎八繞地穿過小弄堂,來到一家深夜營業的點心鋪子。店堂沒什麽客人,他倆在鋪子後麵坐下,馬頭買了兩碗雞鴨血湯,兩客生煎饅頭。她差不多餓了整整一天,現在食物擺在麵前,卻食不下咽,隻勉強地喝了幾口湯。馬頭的心思也不在吃食上,眉頭緊鎖。一個勁地問她:那個人到底對你做了什麽?她死不肯說,被問得不耐煩了,搶白道:有什麽好問的!你們男人全是下作胚,沒一個好東西。我希望你們一個個出門被汽車軋死,屋裏天火燒······說罷埋首伏案大哭。

馬頭鐵青了臉,一聲不吭。

 

出了飲食店,她賭氣地不願和馬頭同行,一個人往烏漆墨黑的小弄堂裏亂竄,很快就把馬頭甩掉了。雨停了,地上的水窪映出天上一輪昏懵的月亮。四周低矮的房子濕淋淋地擠在一起,矮簷的嗒往下滴水。偶有窗口透出燈光,黯淡得像飄忽的鬼火。野貓在腳邊嗖地躥過,嚇得她伶仃一跳。失魂落魄之際,又迷失了方向,幾次拐進死弄堂裏。急急地走出來,一個圈子兜過,又回到老地方。心裏恐懼,不由起了幻覺;不曉得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聽老人講過;人死了,地獄門口先要兜圈子,兜得頭昏腦脹,不辨東南西北,牛頭馬麵才來用索子套了走。她心力交瘁,不知走了多久,幾乎要暈過去之際,突然,惠登裏的牌樓就在她麵前,像是從地底下浮了出來那般。整條弄堂黑沉沉的,寂無人聲。隻有在騎樓當街的窗口,還亮著一盞螢螢昏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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