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那些日子,天天有重大新聞,昨天還是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今天就被貼上反黨分子的標簽。昨天還是副統帥,今天就是賣國賊。社會上也亂,兩派之間一場武鬥,隔壁弄堂的小青工莫名其妙卷了進去,死於非命。人們看多了政壇人物昨是今非,百姓身家朝不保夕,不由得變得犬儒,隻要事不關己,一律縮頭不管。像猴頭打群架送了性命,鄰居們隻是唏噓一下,關上門對自家的小赤佬說;到外麵軋流氓道就是這個下場,看你再碰不碰就野出去?!
反正中國人多,命若草芥。猴頭打群架蹺了辮子的消息,在弄堂裏隻傳了三四天,就無聲無息了。
毛爸總有個把月才出門走動,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多歲,腰背也顯出佝僂來。他常常站在弄堂口,呆滯地望著來往人群,一站就是一兩個鍾頭。直到家裏人叫他回去吃飯,他才若有失所地歎一口長氣,佝了頭回家去。
狗頭和豬頭還小,傷心完了也就忘了,照樣在弄堂裏瘋進瘋出。隻是說不得猴頭,有次一個玩伴無意間提了猴頭的事,被狗頭和豬頭合力打了一頓;二阿哥的事不許你們講。
猴頭死後,馬頭變得消沉,寡言,無人時會獨自哭泣。有時來騎樓照看鴿子,也是垂頭喪氣的,一個人爬到房頂斜坡上坐著發呆,半天不下來。下雨了,他就坐在那兒淋雨。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她倒是起了憐憫之心,如果馬頭再要她做他‘敲定’,說不定她會答應。不過馬頭並未再提及。
她對猴頭的死一直有點迷惑,好像一切不是真的。四個蘿卜頭中,她最不喜歡猴頭,小時候被他欺負怕了。但猴頭也是跟她一塊長大,少年遽逝,有點嚇人倒怪的。這樣一個拆天拆地的人會死嗎?猴頭一向是花樣經百出的,死,說不定又是他玩的把戲,哪天突然跑出來嚇眾人一跳。但她又知道猴頭確實是死了,弄堂口空空蕩蕩,清淨不少。13號天井裏再也沒人聚集了,一場秋雨一下,杠鈴和雙杠都黃鏽斑斑。隻是她想不透,猴頭從小摔打慣了,被他爸用皮帶打成那個慘樣都沒事,怎麽被人戳了一個小窟窿就蹺了辮子?人死了又到哪裏去了呢?像大家說的變了鬼?鬼又是怎麽樣的?說是有各種各樣的鬼,那麽猴頭死了也一定是隻搗蛋鬼。
說鬼來鬼,不想她就真的見到鬼了。
一個下雨的黃昏,她回家進門,驚駭地看見桌邊坐了一個陌生人,烏黑精瘦,露出頭皮的花白短發,一身灰色勞動布衣裝,正在埋首吃飯。用來盛湯的大碗裏裝了滿滿的米飯,堆滿下飯的菜肴。這情景好生奇怪,還不是吃飯的時刻,家裏怎麽來了個陌生人,還獨自吃飯,那種吃法,狼吞虎咽的急相,就像餓煞了的人,除了食物什麽都不在心上。她進門,陌生人連頭都沒抬一下。再看看外公與阿九,臉上的神色都怪怪的,苦笑中帶點尷尬,好像難以向她解釋。不對!這陌生人的動作怎麽看起來有點眼熟,難道是······不可能。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阿九在背後輕聲說:奈個姆媽回來了,叫人呀······
房內空氣一霎間凝固。
這個人是她姆媽?阿九不要尋開心,不可能的。姆媽怎麽會變成一個逃荒難民了?但是內心直覺告訴她這個陌生女人真是失蹤的姆媽,像是地底下鑽出來一樣,莫名地消失,又莫名地出現。
阿九又催。她極為勉強地叫了一聲:‘姆媽’。
女人總算抬起頭來,極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喉嚨裏‘唔’了一聲,算是回答,繼續埋頭扒飯。
很快,姆媽吃完兩大碗飯,用袖口把嘴一擦,徑自和衣倒在床上,不一會就打起了鼾。
在飯桌上,外公和阿九你一句我一句,說是姆媽進門時,他們也嚇了一大跳,問;找啥人?進門女人隻講了一句:是我啊。 就一頭直撲碗櫥,碗櫥裏有半碗吃剩的爛糊麵湯,好幾天,有點餿氣了,還沒來得及倒掉。女人捧起仰頭一氣灌下。接著用手把一盤冷飯鍋巴,塞進嘴裏,唧吧唧吧嚼下肚去。把兩個老人看呆了,也嚇住了。
外公輕聲道:我真是不敢相認,不但相貌變了,連嗓音也變了。還有,妹妹啥辰光有這副急相,餓死鬼似的。原來吃啥都是挑精揀肥的······
阿九說:我老早講過,人在的話,就一定會回來,這樣子回來,倒是實在想不到。作孽,看樣子真正餓煞了,碗櫥裏的東西掃空蕩空,等我燒好夜飯,又連吃兩大碗,叫她慢慢吃,還是像搶一樣,我真怕她把肚皮撐破了。
外公湊過來說:你注意到沒有?她飯吃光後,菜湯的殘渣腳水也全部吃清爽,還用舌頭去舔。真是想不落,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了。
阿九說:人回來就好,別的都不要緊。過一陣就會好的,現在先讓她緩一緩,讓她睡······
當夜,她就跟外公阿九擠在一張床上睡,老人身上有股隔宿氣。在另外的那張床上,姆媽睡得不安之極,翻身,磨牙,夢囈,還幾次驚駭尖叫。這夜一家人都過得極其不安穩。
很長一段時間,她不習慣家裏突然多出了一個陌生人,她知道這女人真的是她的姆媽。可是留在她印象裏的姆媽不是這樣子的,過去的姆媽高傲,倔強,光鮮而有品位,雖不討人喜歡,但有自己的個性。而現在麵前這個女人,木訥,貪吃,像隻老鼠般地畏縮,對所有人都呈上一副討好的臉色。記得她回來的第二天,派出所居委會就上門了,姆媽一看見穿警服的,馬上臉色發白,彈簧般地跳起來,站得筆直,腿還打哆嗦,頭卻低低地勾著,像是生了軟骨病。一口一個‘領導’,‘我保證好好改造’。她在旁邊聽得汗毛管豎起,趕緊溜了出去。還有一個問題是;自從回來後,姆媽變得胃口奇大,原來那麽一個養尊處優的人,嘴刁極了。現在變得像隻垃圾桶,隻要可吃下肚的,統統照單全收。桌麵上的山芋皮,豆殼,蝦頭蝦殼魚尾巴,都吧哧吧哧吃下去。肉骨頭是一定要啃得精精光光,骨髓一定要掏出來吮幹。這還罷了,最可惡的是那種吃相,看到食物眼睛就發紅,像狼一樣,饞相,急相,下賤樣子全部露在麵上。手抓牙撕,咀嚼得喳吧有聲。那副猴急的架勢連毛爸家的幾個饞嘮胚也要自歎不如。外公幾次叫她;吃慢點,吃慢點。當心噎著了。姆媽隻是充耳不聞,繼續像豬玀般的吃相,跟她一桌吃飯真是倒足了胃口。如果不是阿九阻攔,她真想也像馬頭他們捧了隻飯碗到弄堂口去吃。
那段日子裏母女關係弄得很僵,她基本上不和這個女人講話。小時候她是有點怕姆媽的,怕她的尖嘴厲舌,姆媽自認是家裏的公主,一不順心,不管是誰都不假辭色。現在她卻看姆媽怎麽都不順眼,蠢笨貪婪的吃相,看到裏弄幹部點頭哈腰的馬屁樣子,連外公都看不過去。在家裏,母女很少見麵,她是有意識地避了出去。就是逼不得已同處一室,也是沒話,甚至連目光也少接觸,避免大家尷尬。
關於姆媽這兩年的去向,是從派出所傳到居委會,再由婆婆媽媽小道消息傳出來,再斷斷續續傳到她耳朵裏,也不知有幾分真假。說是姆媽跟了一個男的朋友,咖啡館裏認識的,也是一門心思想去香港的社會青年,扒了火車到了廣州。那男的在廣州有親眷,親眷再幫他們找人帶了偷渡去香港,雖然在文化大革命中,偷渡去香港是以叛國投敵論罪的,但是甘願冒險犯難的大有人在,邊防上抓不勝抓。他們兩次嚐試,兩次都未成功。第一次摸錯了路,走進荒山野嶺裏出不來,餓得頭昏眼花,差點喂了野獸。隔了兩個月他們又再次偷渡,這次先是給了邊境村民一些鈔票,白天藏在人家的柴房裏。夜晚才溜到河邊,男的先下去,她套了一個舊的橡皮輪胎也下水。兩人都不善水性,水流湍急,一下去就慌了,結果弄出些動靜,被邊防軍發現,喇叭裏叫了兩遍,探照燈照過來,砰砰地就開槍了。在她身邊的男人,當場被一顆子彈爆頭,腦漿四濺。她嚇得發神經,高聲尖叫,四肢麻痹動彈不得,被抓了活的。送去勞改,在監牢裏關了一年多。正值林彪事件爆發,廣州軍區抓了不少軍人,監獄都滿了,這些偷渡犯人才被放了出來,押回原籍監督改造。
她下意識地躲開那些閑言碎語,心裏卻是五味雜陳,當年她和外公在大太陽下,高一腳低一腳地沿了蘇州河找失蹤的姆媽,性命急出半條。誰知道姆媽真的像馬頭所說的那樣和人私奔,連個招呼都不打。如果真的偷渡到香港,也就算了,還不爭氣地被捉牢,丟人現眼地送回來。難道她就不想想會連累到一家人嗎?
她正在那個青澀的年紀,自私而不懂同情,骨子裏反叛的萌芽正在冒頭,想要挑戰一切大人的權威。大人的世界在她眼裏是無趣之極,枯燥,刻板,畏縮。外公和阿九越來越老邁,活著就是為了一日三餐,比姆媽也好不到哪兒去。還一個勁叫她要好好讀書,這種年頭,初中畢業出來一律上山下鄉,一把鋤頭修理地球,讀了書有個屁用。
她情願跟馬頭那批人混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