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迷鴿 6, 中篇小說連載

(2016-05-17 11:12:16) 下一個

 

雖說不可能的, 她還是知道馬頭在外麵吹噓她是他的‘敲定’。她百口莫辯,但卻又下不了決心斷絕來往。

弄堂裏同齡的小孩,看起來還是身材單薄的孩童。十四歲剛出頭的猴頭卻長得又高又壯,總有一米七幾,滿臉的青春痘,像隻赤豆粽子。猴頭完全不是讀書的料,功課從來不做,專門吃湯團。倒是熱衷於練膀子。在13號的天井裏,置了一副雙杠,是從附近中學的操場上偷來,半夜裏幾個人用老虎塌車運過來。大門的門框上被鑿了兩個洞,安上一根鐵管子,算是單杠。天井裏還放有一副鑄鐵杠鈴,一百斤重,也是從中學的體育教研組裏偷來的。夏日一到傍晚,13號天井裏就人來人往,都是住在附近的同好,十五六歲年紀的青皮後生, 咋咋呼呼地聚在一起舉重,拉單杠,玩雙杠。一個個赤了膊, ‘嗨,嗨,’地練得滿身汗水,互相比劃胸肌增高了多少。再晚些,一堆人聚在弄堂口乘風涼,吃香煙,高聲喧嘩,總要到半夜才散去。

小赤佬們像一群小公雞,隨著身上肌肉一塊塊鼓了起來,性子也越來越騷動不安,整天野在外麵。那時社會上流行摔跤,在中山公園裏的草坪上,一大堆老少閑人,圍觀兩個彪形大漢捉對廝殺。各有所長,這個擅長過肩摔,那個又是別腿子的高手。麵對麵,像兩隻開牙的蟋蟀,貓了腰,兜兜轉轉打圈子。一人突然發力,出手迅疾,搭住對手的臂膀就是一個一百八十度轉身,向前猛一彎腰,背上的人就淩空飛了出去。也有專攻下盤,一貓腰就直撲對手的腿彎,隻要被他抱住了腿,就輸定了,不管有多厲害的功夫,雙腳離地就使不出來了,被淩空舉起,重重地摔在地上。猴頭看得技癢,也下場子跟人比劃幾下。摔跤這玩意兒,一是靠技巧,二是靠體力。猴頭又高又壯,肌肉一塊塊的。力量上就贏了幾分。技巧上,大概毛爸點撥過,出手迅捷。對手還未靠近,就被搭膊,扼頸,抱腰,扳腿,然後就倒在地上了。坊間幾個頗有名氣的摔跤手,竟也一一敗在猴頭手下。

暑假裏她閑來無事,也跟了去看過幾次,在場邊幫了看管衣物。小公雞們也好像喜歡她在場,說是帶個女的出去挺有麵子,搏擊起來也格外賣力。贏了的話,一幫人晚上去曹家渡吃生煎饅頭,也叫上她。阿九看到她出門,總是不放心,要問清爽:啥地方去。她隻是說去同學處。再問哪個同學,一溜煙地人已經不見了。

十四五歲,正是心野的時候。騎樓裏十來個平方,怎麽關得住她?

 

一來二去,猴頭在方圓幾十條街區裏竟然有了點小名氣。

開始是有人拉場子打對台,來請猴頭去鎮場子。再後來,有人打冤家幹群架,也來請猴頭出頭。猴頭打起架來很是凶狠,一言不發就突然出手,幾次把對手打得頭破血流。名氣越來越大,儼然是個人物了,有批小囉羅們跟進跟出,一幫人在惠登裏弄堂口,光了膀子,穿了練功褲,賣弄一身肌肉。走起路也橫著,甩著膀子。一幫毛還沒長齊的半大小子,整天尋釁鬧事,呼嘯而來,呼嘯而去。

毛爸倒不怎麽管,小兄弟們跟了猴頭喊阿爸,他也笑眯眯地答應。在天井裏看他們練身體,呼著小兄弟孝敬的香煙,不時評判兩句,有點祖師爺的功架。碰到有人請他露一手時,他總是搖頭說:多年不練,都手生了,沒得啥看頭。

隻是毛爸看到她,臉上訕訕的,多少有點尷尬。

 

每天夜晚,這幫人就聚在弄堂口騎樓底下,抽煙,調笑,弄出很大的聲響,直到深夜,鬧得人不能安寐。吃過夜飯,這批小赤佬會朝騎樓上叫道:妹妹,出來白相。快點了。她往往一叫就下樓去,還有兩三個住在附近的女孩。男男女女說些瘋話,傳些小道新聞,說些瞎七搭八的事體。她覺得這樣無拘無束,講講笑笑,打打鬧鬧的很開心。外公和阿九說了她幾次,不聽。再說,終於引起正麵衝突。

一天她吃罷夜飯,照例嘴一擦就要下樓,外公正好在門邊,一把攔住:你要去哪裏?

去弄堂口乘風涼。

不許去!

為啥?

不許去就是不許去,你自己看看像樣嗎?一個女小囡,成更半夜地跟一群小流氓混在一起,癡頭怪腦地像啥個樣子?

她伶牙利嘴地回答:人家還講你是黃金榮手下的大流氓呢。

外公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隻會喃喃道:我是大流氓?我是大流氓?

阿九在旁聲色俱厲地說:不許這樣跟外公說話,奈這個小囡變得要死了。

阿九平常一向對她和顏悅色,真的麵孔板起來,眉毛豎起,腮幫子掛下,像隻發脾氣的田雞,倒也有幾分威脅力。但她還是嘴硬:為啥不許我出去?

不讓奈出去,是為奈好!

好什麽好。屋裏悶得要死,你們沒資格幹涉我人身自由。

啥話?啥個叫幹涉自由?奈個爺娘不在,額伲有責任管教奈,不讓奈去軋壞道。

啥個軋壞道?我隻是跟他們講講笑笑,又沒跟他們一塊去做啥事體。

奈個女小囡不曉得輕重,今朝說說笑笑,明朝打打鬧鬧,再接下來胡作非為,最末了進班房。奈跟他們軋道,等到落了水已經來不及了。奈看好,這些小赤佬沒有爺娘管教,終有一天會闖出窮禍來的。

 

不幸被阿九說中。

那是上海最混亂的一段時期,文革摧毀了大部分的行政機構,公安局法院都癱瘓了,社會上最吃香的是文攻武衛,各派別互相之間常有打鬥,為了不同的觀點弄得你死我活,動輒出動幾卡車的工人,藤帽鋼槍,鑼鼓家生,威風凜凜地招搖過市。如果有閑,也順帶收拾一下當地的地痞流氓。捉幾個頭皮蹺的小赤佬進去,暴打一頓,關幾天,出來就老實多了,至少太平個把禮拜。

但一個社會亂了,憑文攻武衛三天打漁兩天曬網是罩不住的,地痞流氓像雨後春筍,東冒一茬,西冒一群,開始僅限於摔跤比武,小偷小摸,後來就發展到打群架,爭地盤,爭麵子,爭利益,爭女人。從赤手空拳到用家生;切菜刀,鋼指環,三節棍,最厲害的武器是三角刮刀,本來是鉗工用的,三麵開口,鋒利無比,還帶一條血槽。裝在一個金屬柄上,兩尺來長短,可以藏在袖管裏,打架時順手滑下,在人屁股大腿上戳出個窟窿,深入肉裏幾公分,總要一個半月起不了床。

事情出在鴿子身上,離蘇州河不遠的普陀區有一家人家養鴿子的,總有二十幾隻,是大戶。馬頭一向很小心,鴿子從不到那附近放飛。可是不知怎的,還是被挾掉了兩隻。馬頭去尋時被人堵了回來。回家跟猴頭一說,立馬跳起身來:睏扁頭了,欺負到阿拉頭上來?即刻挨門挨戶找人,要去普陀區‘弄弄清爽’。毛爸還說了一句:這麽晚了就別出去了。猴頭說:一個鍾頭就回來。結果一夜天沒回轉來。家人也沒太在意,猴頭從小野慣了,外宿也常有的,毛爸並不為此擔心。

先是有消息傳回來,說昨夜靜安普陀兩幫人打群架,動了三角刮刀,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被戳穿肺和脾髒,送到第六人民醫院去,輸了七百西西血,現在還在急救。毛爸有點急了,但還穩得住,叫馬頭狗頭豬頭到猴頭平時流連的地方,一家家地找過來。

狗頭先回來報告,說二阿哥用刀戳了人,被抓進去了。問是被哪裏抓去的?卻支支吾吾說不出名堂來。毛爸麵色鐵青,一記耳光甩過去,罵道:辣塊媽媽的,都是些半吊子貨色。自己出去找,也無頭緒,猴頭的狐朋狗友,一個個躲得人影不見。

傍晚馬頭回來了,說是出大事了,是二阿弟被人戳傷了,現在人在第六人民醫院。毛爸跳起身來,急忙和毛媽一塊趕了過去,東問西找了半天,才在一間小手術室裏找到猴頭,血漿袋吊著,腹部被繃帶纏著,身上腿上的血跡還未洗去,人還在昏迷中。好容易找到醫生,醫生的第一句話就是:不樂觀,貫穿傷,照例說,流氓鬥毆我們是不管的。看在他還年輕的份上,盡力救他一命,輸血就輸了八百西西。你做家長的,也是個教訓。現在先去財務室把勞保關係交代一下,等會可能還要做手術。毛爸點頭哈腰,唯唯諾諾。到了財務室一結賬,說是急診加輸血費要四十多元。毛爸是沒有勞保的,這筆錢無論如何拿不出來。急得自己扇自己耳光,前世作孽,怎麽會養了這麽個討債鬼。

毛爸挨了門向惠登裏左鄰右舍借錢,眾人都頗拮據,到了夜裏隻借到九塊多錢,離醫院欠賬還差得遠。毛爸無法,硬了頭皮來敲騎樓的門。

 

自從被貼大字報抄家之後,兩家人就有了心結,大人基本上是不來往了。弄堂裏碰見,也裝得沒看見似的。後來她家搬來騎樓,毛爸一家倒是搬去13號裏,更不是滋味。外公有時會一個人嘀咕:良心瞎掉了。我未曾待錯過他,良心瞎掉了。不過,外公也隻敢一個人嘀咕,最多跟阿九怨幾句。傳到外麵的話,會說他資本家想翻天。外公吃過苦頭,曉得無產階級專政的味道的確是辣嘩嘩的。

開了門,見是毛爸,屋裏人都一呆,還是阿九先回過神來,不鹹不淡招呼了一聲:哦,小毛,今朝哪能有空了?語氣裏並未邀請他進來坐。

她正躺在床上,想躲出去也來不及了,場麵尷尬,隻好繼續裝睡。

毛爸背靠在門框上,進也不是,出也不是,臉扭曲著,擠出一個不知是哭還是笑的怪相,嘴唇抖了半天才摒出一句:老爺叔,我要問你借點鈔票。

外公從毛爸進門臉就很臭,招呼也沒打,聽到這句話抬起頭來,說:倒是奇怪了,你來問我一個赤腳地皮光的人借鈔票?搞錯戶頭了吧。

毛爸苦了臉:爺叔,我有急用。真的。

外公說:現在啥人不是等著米下鍋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比從前了,我隻有九塊錢一個月,顧上自己這張嘴巴就不錯了。哪來鈔票借給你!

毛爸的腳杆一點點變軟,滑下去蹲在門口。喃喃地說:爺叔,我曉得你對我有看法,其實我也不是······三言兩語也解釋不清爽。我也是沒辦法了才來尋你老爺叔救命的,阿二頭在······

外公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他:無啥好解釋的。我是資本家,大流氓黃金榮手下的小頭目,隻配好好改造,不可以亂說亂動的。我的房子,家什,鈔票都被抄走了。你又不是不曉得。跑上門來,做啥呢?弄得大家都沒意思。

她看到阿九一直跟外公使眼色,要他少說兩句。

毛爸被外公一頓搶白,勾了頭,幾次想抬頭說什麽,結果還是一聲不吭地下樓去了。

外公倒和阿九拌起嘴來。阿九說:奈的戇頭脾氣又來了,凶得來。總要問問清爽,到底有啥急事體?

外公氣呼呼道:不用問,他一向是隻脫底棺材,鈔票從來沒夠的。今朝大概是老酒吃飽了。

阿九說:人說不準的,總有料想不到的三急四忙。

外公說:那也不管我事體。我虧還吃得不夠?白眼狼喂不得的。

阿九嘀咕道:總歸住了一條弄堂裏,走進走出要碰到的。

外公火大了:老九你囉嗦得很。現在換了他住13號,我們住騎樓。他反倒跑上騎樓來借鈔票?不要說沒有,有也不借給他。他能拿我怎麽樣,鈔票沒有,命倒有一條。

話說到這裏,阿九閉嘴不響了。

 

過一會,趁外公出去上茅房時,阿九推了推她:你去13號裏問一聲,到底有啥急事?

她蓬了頭,拖了鞋,一徑往13號裏來,馬頭家一個人也沒有。回來時在弄堂口碰到狗頭和豬頭,倆小子一個勁地哭,說二阿哥死掉了。她猛地一嚇,三腳兩步跳上樓說給阿九聽了。外公也回來了,聽她敘述,不做聲。

阿九從八仙桌的桌肚裏取出幾張藏著的鈔票,對外公說:我要去醫院看看。外公沒說話,也沒有阻擋。

她跟了阿九,換了兩路電車到了第六人民醫院,已經是差不多半夜了。

急診室裏日光燈慘白,照得人人臉色發綠。不見馬頭一家。問訊處的小窗口關著,他們找了一刻鍾才找到太平間。門口長椅上坐了毛爸夫婦和馬頭,毛媽和馬頭都在哭,毛爸頭也不抬,一個勁地抽煙,臉色灰白得嚇人。阿九喃喃地勸慰幾句,知道說什麽也沒用,一聲不響地去急診處幫著把鈔票付了。她受到極大的震動,渾身發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馬頭坐在她身邊,哭得七葷八素,眼淚鼻涕,冷呃一個接一個,鼻涕掛下來老長。一塊手絹遞過去,也不接。隻好喃喃念叨:不要哭了,不要哭了。猛然覺得手被馬頭捉牢,麵孔即刻發熱,抽了幾下抽不出來,也隻好任他捏牢。直到阿九回來,才借故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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