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她病倒了,發燒到三十九度六。阿九帶她去地段醫院看急診,醫生說是中了暑,開了撲熱息痛,再給她吊鹽水。大熱天裏,醫院裏人滿為患,她躺在急診室走廊裏的一張長椅上,胳膊上插著粗大的靜脈滴管,燒得昏昏沉沉。醫生說要多喝流質,阿九便出去給她買冷飲去了。候診室裏鬧哄哄地像個小菜場。請不出病假的小青工臉紅脖子粗地跟醫生吵架,要請醫生‘吃生活’。小護士大概中午在食堂裏吃了夾生飯,把氣出到病人頭上,口氣衝得不得了。打針時重手重腳一針戳下去,病人就像殺豬一樣慘叫。掛號處前誰也不肯排隊,幾個腦袋湊在一起,你搶我奪地,恨不得一起鑽進那個小窗口裏去。藥房裏慢吞吞地磨洋工,叫人等得肚腸發癢。連醫院裏的清潔工也火氣大得很,用濕淋淋的拖把往人腳下亂捅。她躺的長椅上,還擠著一對老夫婦,那老頭開始時屁股占了點椅沿,後來就鳩占鵲巢,越擠越進來,就差沒坐在她身上了。
在昏睡迷糊中,她夢到和馬頭在一處燠熱的大房子裏閑逛,在薄暗中毫無目的地亂走,到處都是人,一律背對著她倆。一枚很大很亮的毛主席像章高懸在天花板上,擴音器裏一遍又一遍地播送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馬頭在人群中穿梭,很輕易靈巧地從他們褲袋裏掏出錢包,隨手交給她拿著。她推辭不得,手上捧了一大堆各種各樣的錢包,心裏‘噗通噗通’地跳,老是覺得下一刻就要被人抓住了。她低聲哀求馬頭別幹了,這麽多錢包,夠了。馬頭冷笑著打開每一隻錢包給她看:空的,都是空的。轉身又去掏更多的錢包,但每一隻都是空的。她不由得替馬頭著急起來,希望他能掏到一個確確實實有錢的錢包,就此罷手,她也可卸下重擔。突然馬頭滿臉欣喜地回過頭來,壓低了聲音:這次賺著了,接著······把手上的東西向她拋來。
一群鴿子,白色的,紫色的,脖子上羽毛閃著綠光的,淺灰色夾雜著斑點的,從馬頭的手上飛起,直愣愣地向她飛撲過來。撞在她身上,翅膀劃過她的臉龐,脖子,鑽進她的頭發中,領口裏,在她懷裏蠕動著。
她一驚,遽然醒來,發現原先靠在她椅上那個老男人,依然背對著她,但他的一隻手,在身體的掩護下,偷偷地放到她胸部,撫摸她剛剛隆起的乳房,還一直想伸進衣服下來。
她本能地叫喊起來,可是病弱和駭怕使她的叫聲像貓叫那樣微弱。老頭很快地把手抽回去了,頭都不回一下,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那個靠在椅腳的老太婆轉頭盯了她一眼,沒等她說話,便先開口:小姑娘,叫啥叫。這個椅子坐不得的?是你家的?怎麽不搬回去?
老頭子也回過頭來,看了看她,沒說話,用力咳嗽一聲,啪地一口濃痰吐在地上。
她又羞又怒,卻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口。她能在大庭廣眾下說她被一個老甲魚吃了豆腐嗎?不能,她自己先羞愧得無地自容。她有證據嗎?沒有。那老太婆一臉潑婦相,什麽話都說得出來的。如果吵將起來,她絕不是這對無賴夫婦的對手。
這時正好阿九回來,提了一熱水瓶的冷飲,看到她被擠得縮在角落裏,好聲好氣地請這對夫婦讓開點。老太婆還是一副橫蠻腔調:這又不是你家,你好耽,我也好耽的,偏不讓。阿九說:奈總也要講點道理,小姑娘生毛病,奈兩個擠了大半張椅子,一身的汗,不適宜的。老太婆當場跳腳,破口大罵:長三堂子裏的妓女,資本家的小老婆,一大一小兩隻爛糊逼。阿九隻回了一句嘴:奈個嘴巴清爽點。冷不防旁邊的老頭子就是一拳頭打在她臉上,阿九的眼睛馬上腫了起來。
急診室滿滿一房間人,看著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毆打女人,沒一個人說一句話,也沒一個出頭勸阻。老太婆還在擺顯地叫嚷說她家三代工人,吃夠了資本家的苦頭。大家看看,到現在這種辰光,資本家還要猖狂!
她再也躺不住了,自己拔掉滴管,掙紮著起身,在滿房間人冷漠的注視下,由阿九攙扶著,離開急診室,頭昏目眩地走過三個街口回到惠登裏,一頭栽倒在床上,昏睡過去。
再醒來已是黃昏辰光,黯淡的斜陽染上窗欞。外麵街上的噪雜聲隱隱傳來,鴿子在窗外咕咕地叫著,除了一隻蒼蠅嗡嗡地盤旋,房間裏倒是畢靜。外公和阿九都不知去哪裏了。熱度好像退下去一些,但身子還是軟塌塌的,她坐起身來,在床頭的熱水瓶裏倒了一杯已是半溫的冷飲喝下,又躺回去。
在病中,在暮色中,她小小的人兒,突然起了一股莫名的幻滅感。在這個世界上她不如一根草,如果她現在死掉,大概是沒人在意的吧。她雖有父母,但跟沒有也差不多,父親跟她天各一方,連麵都沒見過。母親則是下落不明,生死兩茫茫。外公和阿九是她僅有的親人,但親人的意義也就是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管她吃,管她住而已,真正的交流卻是沒有的。他們老了,散架了,自顧不暇。如風中之燭,在文革的風暴中,隨時可能撒手歸去。屆時她就是真正的孤兒了。裏弄幹部一定會逼迫她去插隊落戶,為的是可以把她棲身的騎樓收回去。
正在自哀自憐之際,門上響起敲門聲,她跌跌撞撞爬起身去開了門。見是馬頭,便讓他進了門,自己又跌回到床上。馬頭朝窗外看了一眼,並沒有急於爬出去料理他的鴿子,反而走近她的床頭,關心道:妹妹你生病了?
她不想說話,翻個身,麵朝裏,把自己縮成一團。
馬頭又說:九阿婆下午到線圈組來,一隻眼睛烏黑。說是陪你在地段醫院看毛病,被隔壁弄堂的人打了。所以我過來看看你。
她眼睛紅了。
馬頭罵道:操那,那兩隻老棺材,眼睛瞎掉了,也不看看山水,欺負到惠登裏頭上來了。妹妹,不要傷心,我叫狗頭他們,今朝夜裏去砸掉她家幾塊玻璃窗,看她還狠三狠四嗎?!
她心裏一暖,嘴上卻說:我沒力氣跟你講話,還是去照看你的鴿子吧。
馬頭又朝窗外望了一眼,說:這個不急。我是特為來看你的。
她一下意識到自己睡得蓬頭亂發,衣衫又不整,這個樣子是不好見人的。
還沒等她說話,馬頭說:猴頭在蘇州河碼頭上偷了隻西瓜,我給你拿了半個過來。
她鼻子一酸:我不吃,你拿回去。
這可是正宗的平湖西瓜噢,還在井水裏冰鎮過了。怎麽,你嫌瓜是偷來的?清高死了!?
她清高?這個世界上清高的人都被逼得去上吊,去跳蘇州河。她家的門,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踢開,屋裏被人開膛破肚地搗毀貽盡。她祖母和母親,被命令裸身跪在地上,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皮帶抽打,像畜生一樣。她在醫院那種公共場所被人侮辱吃豆腐,祖母被人暴打。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經過了這一切,還清高得起來嗎?
被踩在腳下的人是無論如何清高不起來的。
她緩緩地坐起,虛弱地笑道:好嘛,不吃白不吃!說是偷來的瓜特別甜。
馬頭也開心地笑:我來幫你剖開,來,嚐一塊,蜜甜蜜甜······
她和馬頭那幫人漸漸走近,在菜場售賣緊俏貨的隊伍裏,馬頭會讓她插隊。她的回報是幫馬頭做初中代數作業。馬頭常帶了鴿子到江灣體育場去放歸,也叫上她。這一路走過去要兩個多鍾頭。馬頭和她,跟了兩個拖油瓶狗頭和豬頭。包在手帕裏的鴿子,馬頭三兄弟各拿了一隻,還有一隻讓她拿著。鴿子很安靜,溫柔,暖暖的,被捧在手裏一動不動,有時會輕輕地啄她的手指頭。馬頭興致勃勃,一路上講的全是鴿子經;他從九歲開始養鴿子,第一對小鴿子,是他打彈子贏回來的。從此入了迷,不知為了這些小東西付出了多少心血。毛爸開始是反對的;人都吃不飽,還養什麽鴿子。為此他極力抗爭,挨了不少打,在平台上搭造的鴿棚,也被老頭子掀掉過好幾回。後來毛爸不知聽哪個算命的說;你身上盤了條龍,要配隻會飛的鳳凰,才能發達。可惜你老婆屬豬玀,四個蘿卜頭也沒一個是飛禽,全是走獸。毛爸大概思量鴿子是飛禽,才算是默許了。不過擱下話來;鴿食自己想辦法,家裏是一分錢也不會出的。鴿子最好是喂幹的玉米粒,耐饑,長力,而且對鴿子的嗉子有好處。可是上海這個吃軟飯地方,糧店裏有大米粳米秈米糯米卷子麵切麵餛飩皮子黑麵粉富強粉,就是沒有幹的玉米粒,要到專門的店裏去買,可是他哪有這個錢。
馬頭決不肯讓他的寶貝挨餓的。
馬頭說他摸透了每個月頭上,蘇州河裏的駁船送幹玉米來的辰光。貨色上岸後,用老虎榻車分送店裏,他乘人不備之際,用小刀在裝玉米粒的麻袋上劃個口子。老虎塌車一路顛簸,玉米粒就撒了下來。他和狗頭豬頭跟在後麵撿,一步一彎腰,像鴿子啄食般地,在毒日頭底下。
哪能撿多少啊。她問道。
大概能撿小半口袋,夠鴿子吃個三四天。問題是鴿子很挑食,玉米撒在平台上,從縫隙中漏下去的,再撿起來,鴿子就不吃了。是人的話,一粒飯掉在地上,還要撿起來吃下去呢。
馬頭說偷玉米粒也不是每次都能得手的。糧店少了斤兩,於是派了兩個人運送麻袋包,前麵一個人拉老虎塌車,後麵一個人推,兼帶押送。這樣一來,馬頭就沒辦法了。鴿子一天不喂還撐得過去,兩天不喂就蔫頭蔫腦,三天不喂,別的鴿子一個盤旋,一聲召喚,你的鴿子就被挾走了,那是最壞的結果,十有八九是找不回來的。
她沒聽懂:等一下,馬頭你說鴿子被挾走是什麽意思?
馬頭跟她解釋;鴿子是種很奇妙的動物,一方麵,它非常忠誠於它的家族,它的巣,幾百裏外也會找回自己的家。另一方麵,它們又是非常經不起引誘的,養鴿子的人家,如果附近有大型的鴿群,就要小心了。你的鴿子可能被鴿群所引誘,所裹挾,到那個鴿群的棲息地去吃食,棲息,交配,鴿子就會理所當然地認為那兒是它的家,再也不回到你這兒來了。所以養鴿的人一定要讓鴿子吃飽吃好,把鴿巢清理得幹淨舒服,而且,在鴿子的發情期,還要為它們配對打雄。
上海人把牲畜的交配叫做打雄。
她是懂這個詞的,聽了臉一紅。
馬頭說;為了買鴿食,他跟弟弟們什麽辦法都想過了。文革初期,四兄弟去撕大字報,街上大字報一層覆著一層,吱地一聲撕下一大片,足有斤把重,撕下一大筐賣給廢品回收站,也有幾毛錢可拿。那些日子,大字報撕不勝撕,毛主席一有最新指示,各個單位都要上街貼大標語響應。但是這個生財之道很快被大家曉得了。閘北區工廠多,大字報大標語終年不斷,他常去那兒撕。到後來,那兒的小赤佬也嚐到甜頭,劃出範圍,不許外麵的人去分一杯羹。他跟猴頭與他們打過好幾次相打。但無奈對方人多勢眾,強龍壓不住地頭蛇。有一次,他去撕一家工廠剛貼上去的大標語,被文攻武衛抓進去,挨了不少耳光。結果是他爸去工廠領他,人家說看他是小孩子,算了。否則要按破壞文化大革命來處理的。毛爸賠了笑臉,說了不少好話,把他領了回去,又著實地吃了一頓打。
我爸那次真火了,他是練過武的人,出手很重,一記耳光過來,我就飛了出去,鼻子撞在桌沿上,血就噴了出來,怎麽也止不住,大概總流了有兩飯碗那麽多。老頭子也慌了神,跑出去買了十根棒冰。我就仰麵朝天,一手用毛巾捂住鼻子,一隻手吃棒冰,十根棒冰吃完,血才止住了。
她嗤嗤地笑:打得好,皮肉吃苦沒啥要緊,棒冰吃飽了。
馬頭自嘲:第一根味道最好。吃到後來,嘴巴都吃木掉了,隻覺得一股糖精味道。
狗頭在旁插嘴:棒冰啊,好物事。十根算什麽,我可以一口氣吃二十根。
馬頭在他頭上拍了一記:小赤佬隻曉得吃!沒出息。
她還笑:教訓吃進了?
馬頭嚴肅起來:你講得沒錯,這記教訓是真的吃到了——為了幾張破紙頭,被阿爸像打畜牲那樣打,血淋嗒滴,真是不值得。老戲裏唱的‘要劫劫皇綱,要睏睏娘娘’。早曉得如此,在抄家時,混到有銅鈿人家屋裏廂,金首飾銀洋鈿,珍珠寶貝,撈一點藏起來,買一百隻鴿食的銅鈿都有了。
這話有點觸心境,她冷了臉沒作聲。
馬頭還自顧自地講下去:現在懊惱也晚了。鴿食還是要買的,否則鴿子要逃走的······
她陡地搶白了一句:所以就去做三隻手了?
馬頭一愣:啥人三隻手?
她冷笑:你自己曉得!
馬頭做個鬼臉:噢,你原來還是看到了的。
她不響,回頭朝狗頭豬頭看看。
馬頭說:沒關係,他們都曉得的。自己阿弟,不會到派出所去報告的。
你做阿哥的,是啥榜樣!?
馬頭嚴肅起來:啥榜樣?我又不是雷鋒。我也不會跟他們講大道理,但是我會照顧他們,在他們肚子餓的時候帶他們去吃生煎饅頭。
她滿臉訝異地看著馬頭。
怎麽啦? 你真以為喊口號、講大道理能當飯吃?一個八九歲的男小頑,肚皮餓時,人家有得吃,他沒得吃。你跟他講什麽都是屁。而一客生煎饅頭就是幸福,就是樂胃,就是一切。
你真把阿弟當狗一樣教育啊!
哼!一隻吃飽的狗比一個餓肚皮的人來得好。馬頭輕蔑地說:妹妹你少來教訓我!你懂啥?你從小在13號裏長大,住大房子的有銅鈿小姐一個。你沒餓過肚皮,你不曉得餓得前心貼後背是個什麽樣的滋味?你也沒嚐過老師當著全班同學催你交學費的味道。你更不曉得穿了脫底的鞋在操場煤渣路上跑步的滋味。你不懂眼看人家要啥有啥,你就隻有幾隻鴿子,還要擔驚受怕有朝一日被挾走。你不懂被阿爸左一記右一記抽耳光辣嘩嘩的味道。你不懂的事體太多了。
她爭辯:瞎講,我也是吃過苦頭的。
你餓過肚皮嗎?你有過早飯沒吃就到學堂裏去,上了兩節課眼前冒金星嗎?你有過看同學成群結隊出去吃麵而你隻能啃個冷山芋嗎?你有過不吃晚飯就睡覺半夜餓得把席子上的草莖抽出來嚼嗎?你沒有!你們家就在文化革命中吃了些苦頭,那都不算啥。
她得承認,她是沒怎麽餓過肚子,就是抄家後,搬到騎樓,阿九也一直整治一日三頓,飲食簡單粗劣些,但從無餓肚之虞。
馬頭說:跟你講老實話,餓肚皮是天底下最受罪的事體,三年自然災害時,我走在路上看見個圓石頭,就想是不是人家掉在地上的饅頭,一定要撿起來看個明白。偷個皮夾子算什麽!火車站那些人,都是口袋裏有幾個銅板的。否則不會吃飽了沒事做來換徽章。說來他們是人,我也是人,都是爺娘生的,憑什麽他們吃飽穿暖,我兄弟幾個要受罪?你說呀。
她找不出理由來反駁馬頭。
馬頭說:皮夾子到手,我也隻拿鈔票糧票,別的工作證什麽的證件,丟進郵筒寄回去。
盜亦有道,她緩了口氣,對手裏的鴿子說:小乖乖鴿食有了。
馬頭笑了笑:鴿子顧到,人也要顧到。有了鈔票之後,先買好一個月的鴿食。手裏還有多,就帶三個阿弟去吃一頓生煎饅頭,一人一大碗雞鴨血湯,十二隻生煎饅頭。你沒看到豬頭那麽小的人,十二隻生煎饅頭眼睛一眨就吃光了。屋裏還沒走到又叫肚皮餓,真是一幫天吃星下凡。
狗頭在身後插嘴:生煎饅頭一兩四隻,十二隻也隻有三兩。我也吃不飽。
馬頭轉身訓他弟弟:不是說你天吃星下凡嗎?吃吃吃······
狗頭說:阿哥,我也出力氣的噢,你辦事體辰光我幫你打野眼的。
馬頭說:又表功了?不過今天袋袋裏沒銅板,沒得生煎饅頭吃的。
狗頭說:阿哥,走了一個多鍾頭了,肚皮餓煞了。你不講生煎饅頭還好,一講,真的走不動了。
她摸了摸口袋,還有兩角多零錢,於是買了四隻蔥油餅,一人一隻。
像城堡一樣的江灣體育場終於到了。一扇大鐵門關著,外麵高聳的圍牆上,貼滿了風吹雨淋的大字報和標語。馬頭熟門熟路,帶了他們從一個缺口處爬了進去。這地方是她第一次來,寬闊的比賽場地要比她們學校的大了幾十倍,但是空空蕩蕩,跑道上長滿野草,兩邊堆滿了周圍工廠的生鐵鑄件,已是鏽跡斑斑。馬頭帶了他們爬上看台,小心地捧出鴿子,解開手帕,把鴿子放上空中。她饒有興味地偷看馬頭的手,傳說扒手們都要練功,把手指頭牆壁上戳,讓中指和食指變得一樣長短,偷起皮夾子來像把鑷子一樣。可是馬頭的手並沒有傳說的那種異樣,還是像正常人一樣,中指比食指長,隻是手指甲縫裏藏了不少汙垢。
先放出去的鴿子在空中盤旋,直等到四隻鴿子全都升空,才一起向西麵飛去。馬頭站在看台的最高一層,仰了頭,朝鴿子揮著手。衣衫被風吹起,露出一排肋骨。褲子上有個直角形的破洞,是剛才爬牆時鉤破的。大腳趾從穿了洞的鞋子裏冒了出來。他忘情地高聲呼叫,精力十足地爬上跳下,向空中打著呼哨,一直到鴿子消失在視線中。
在龐大荒蕪的體育場中,幾個少年人自得其樂,在看台上做官兵捉強盜的遊戲。蹦跳奔跑,在欄杆上拉單杠,滑梯,朝遠處丟石塊,互相追逐推撞。放開喉嚨大聲號叫,宣泄著粗野但活潑潑的元氣。她從旁觀到加入,跟男小囡們一起玩的很瘋,一頭的汗,臉孔通紅。關於偷皮夾子的爭論早就丟到腦後去了。
她不記得是什麽時候真正下水的。開始時,馬頭隻是說幫個忙,帶隻眼睛看看。出於朋友義氣,她去了,什麽也沒做。結果晚上馬頭他們不但邀她去吃生煎饅頭,還給了她三塊五毛錢,說這是他們的規矩;見者有份。她不肯收,馬頭說她必須拿著,否則就是看不起他們。結果她拿了這些錢買了一雙紫紅色的尼龍襪子,配了淡青色的棋盤格花紋,看上去就覺得穿起來很舒服。再花了三毛一分錢買了塊紫雪糕,她至少有三四年沒嚐過這種高級冷飲的味道了。作為一個女孩,對這些小小的物質享受總有一份企盼心,她並非貪得無厭,隻是被忽略的太久了。外公阿九隻管讓她吃上飯,有四季替換衣物。別的就勉為其難了。她沒有得到過像她這個年紀女孩應得的關懷和照顧,她還記得第一次來月經時,竟然是在13號天井裏,大庭廣眾之間。自己渾然不覺,狗頭在她身後叫起來,妹妹,你怎麽啦?褲子上全是血。她轉頭一看,意識到難堪的事情發生了,不覺又羞又怕,不知所以。結果還是毛媽把她讓到房間裏,教她怎麽對付這種女人的麻煩事。
走出了第一步,就不由她自己了。開始,她做馬頭們的中轉站,扒手得了手之後,把贓物傳到她這兒。糾察隊的注意力都在那些野蠻小鬼身上,沒人懷疑一個文文靜靜的小姑娘會跟扒手們有什麽聯係。她從從容容地離開現場,在一個說好的地方跟馬頭他們碰頭,交出皮夾,再大家一起去吃點心。
她喜歡這種被人需要,認可的感覺,不管是誰。對於錢財,人家分給她多少就拿多少,從無二話。不久圈子裏就流傳著‘妹妹很上路’的美譽。她從小就被同齡的小朋友排斥,其實內心一直渴望被人接受。現在總算遂了願,她跟馬頭這些人玩在一起很開心。
馬頭說;其實掏錢包很容易的,最要緊的是動作快,在半秒鍾裏解決問題。如果不成功,也不要勉強。水裏總是有魚遊來遊去的。他們現在作案的地點不限於北火車站,凡是人多擁擠的地方,都是他們的目標。南京路上中百一店,淮海路的第二食品商店,十六鋪輪船碼頭,靜安寺的老大房,新華書店都是下手的好場子。雖然幾年文化大革命進行下來,上海人窮富的分野不是那麽明顯,但是還是看得出來。一個捉襟見肘的家庭是不會上淮海路搶購奶油起司條,不會有這個閑情逸致在老大房門前排隊等鮮肉月餅出爐的。勞動人民也不會擠在新華書店的櫃台前搶購魯迅全集的。中百一店更是他們大顯身手的地方,外地人到上海,最先一頭紮進去的地方就是中百一店,身上都帶了交關多的鈔票,幫親眷朋友買這個買那個。這些外地人最好下手了,嗓門大;營業員!營業員!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是外地人。性子急,拚命往人多的地方擠,生怕來上海一趟買不到東西。又丟三落四,顧了頭不顧尾,皮夾子拿進拿出,一點不知防人眼目,隨手在衣袋裏一塞,一點警惕性也沒有。在這些小扒手眼裏,外地人就是一群大肥羊。
她第一趟出手就是掏了個外地婦女,三十八九歲,戴了塊花花綠綠的包頭巾,大臉盤,腮上兩塊日曬雨淋的紅斑。在中百一店手表櫃台上趴著,麵對一排手表拿不定主意。一隻鼓鼓囊囊的塑料錢包,拿出來又放回去,幾次三番,營業員不耐煩了:哎呀,真是的!有什麽好多看的,全是一樣的。轉頭對嗑瓜子的同櫃營業員用上海話嘀咕:外地人,真是拎不清爽。這隻也要看,那隻也要看。煩都被她煩死了。那個外地婦女看到營業員麵色不對,終於下定決心,要買一隻全鋼的上海牌。等她伸手到衣袋裏掏錢包時,整個人就像挨了一記悶棍;我的錢包呢?我的錢包呢?剛才還在的呀!啊啊啊,我的媽呀,人民政府呀,毛主席呀,那可怎麽辦哪?我不要活了······
就在眾人圍攏來看熱鬧之時,她已經退出人群,往店門外走去了。她一派輕鬆,就是有人攔住她,搜她的身,也找不出半點破綻,錢包早就一傳二,二傳三地轉走了。她甚至還在賣副食品的櫃台停下來,買了一包陳皮梅,往嘴裏塞了一顆,才施施然地跨出中百一店的大門。
那隻塑料錢包裏足足有一百四十多塊錢,還有十六斤全國糧票。照馬頭的話來說,是塊大肥肉了。照規矩,落手的人分三分之一,有四十多塊,餘下的由眾人平分。她一輩子沒拿到過這麽多錢,給自己買了一雙白色的網球鞋,四雙尼龍襪子,兩塊花絹頭。還有,她過了整整一個月享口福的日子,小核桃,加應子,鹹桃板,檀香橄欖,紫雪糕,中冰磚,想吃什麽就買。家裏阿九做的飯菜,漸漸地看不上眼了,一盤黃芽菜炒肉絲,寥寥幾根肉絲數都數得出來。熱天是天天吃冬瓜湯,天冷了換成白菜湯,吃頓幹煎帶魚算是開大葷了,現在她已經習慣和一批同伴隔三差五到外麵吃點心了,生煎饅頭咖喱牛肉湯鍋貼春卷蟹殼黃油豆腐線粉湯大餛飩小餛飩兩麵黃芝麻湯團麻醬冷麵糟田螺,從中山公園吃到城隍廟,小飯攤,點心鋪子,合作食堂都讓他們吃了個遍,隻有正規的高級飯店不敢進去,生怕別人懷疑他們的錢鈔來路。
她偷了幾次,技術越來越好,被她盯上的,少有空手而歸。錢財倒還是其次,同夥們的欽佩是她得意的一件事。還有的就是那份刺激;每次她盯上對象,從貼近,試探,碰觸,等待時機,快速下手,得手之後又飛快轉移。雖然隻是一霎那的事,但從走進場子時神經就繃緊,一口氣吊在喉嚨口,但舉止行動必須保持自然。直到贓物轉走,才一口長氣吐出,身心一下子放鬆,簡直像洗熱水浴那樣渾身舒坦。如果說她有過心裏愧疚,也是一下子就消散了。這個社會從未善待過她,她也沒義務做一個守法的好公民。
馬頭的鴿子孵出小鴿子,現在他有八隻鴿子了。小鴿子長到一定的時候,就要帶出去放歸。他總叫上她,有時有狗頭豬頭跟著,有時就他們倆。人民廣場,長風公園,桂林公園。遠至七寶,閔行。帶了鴿子不讓上公共汽車,他們大部分時間都是步行。在春夏之交,沿了中山西路一路走去,楊柳飄拂,鳥聲鳴啾,田野裏油菜花開得金黃一片。走得久了,身上出了一身薄汗,在蔭涼處歇腳,喝點大麥茶,微風一吹,另有一種愜意。馬頭話特別多,說弄堂裏雜七雜八的事,一號裏後廂房的女人要離婚,因為地方小,阿婆跟兒子媳婦擠了睡一床。九號裏客堂間的兒子,到四川三線去的那個,武鬥中被打斷一條腿,聽說鋸掉了。她喜歡聽人家倒黴的事情,為自己找一點心理平衡。馬頭有時也說他家的事;比如;毛爸雖然有武功,但不敢殺雞,看到殺雞要頭昏的。毛媽為什麽熱天從不穿木拖板?因為毛媽右腳有六根腳指頭。馬頭閑談中說起如果再有錢,就去買輛腳踏車,他喜歡永久牌的加重車,深藍色的,前麵裝隻籃兜,可以放鴿子籠子,後麵可以帶人。這樣他們就可以去鬆江,茶山,或者更遠可以騎到蘇州去。他們都沒出過上海地界,因此有了小小的爭論,她說蘇州好遠,腳踏車騎不到的,一定是要坐火車去的。他就舉出很多例子來說某某人曾經騎到過杭州,三天三夜。於是她反問三天三夜晚上不睡怎麽騎得動。馬頭說不睡沒關係,隻要吃得好就有這個力道。她知道馬頭所謂吃得好的標準就是半斤生煎饅頭加一碗牛肉湯。這就顯出馬頭的孤陋寡聞來了,馬頭從沒聽過她外公描繪過的那些精美菜肴,更別說吃了。因此她一種種地列舉出來,還特意添油加醋,以此來刺激馬頭,看到馬頭饞涎欲滴而若有失所的樣子,心裏就有了點小小的得意。
這些都是無傷大雅的小爭論,也是路上排解寂寞的小插曲。最後到了目的地,馬頭總要找一塊開闊的地方放鴿子,等鴿子升空後,他就找一塊草坪躺下來,大仰八叉,看鴿子盤旋,聚集,然後再往回飛。他說仰麵朝天是最好的角度,整個天空袒露在你眼前,你躺在地上,鴿子在天上,有一根線牽在中間,你好像也飛升到天上,俯覽著躺在地下小小的自己,那種感覺是說不出來的美妙。不信,你也躺下試試?
她不肯:不要,讓人看見像什麽話?
躺在地下看鴿子,又不是做什麽壞事。來吧。
她勉為其難地離他三尺遠躺下,並沒有找到馬頭所說的美妙感覺,鴿子早已飛走,天空是灰白色的。她生怕草坪上有蟲子爬進她衣服裏去,所以躺了不到一分鍾就坐起來了。再看馬頭,啣了一株草莖,雙手枕在腦後,眼睛睜得大大的,卻走神了。
她拍打著身上的草屑:可以走了嗎?回到屋裏要很晚了呢。
馬頭醒來:急什麽,你屋裏又不等你燒夜飯,晚一點有什麽關係?
總歸不大好。
再坐一會兒。
兩人坐在草地上,很長一段時間無言。就在她想再一次催促馬頭起身回去時,馬頭突然開口,說:妹妹,你比以前好看了。
她一愣:你說什麽?
她平時跟馬頭那批人打交道,從來不涉及男女之類的話題,一直以哥們義氣相處的。這不僅是當時的風氣,而且帶有少年人朦朧的羞怯。馬頭也從不提起男女之事,玩鬧時也隻當她是個同性夥伴。今天突然來了這一句,實在使她回不過神來。
馬頭說:我說你越長越好看了。
她心裏亂跳。任何女孩,有人誇讚她長得好看,心裏一定是開心的。但同時感到一股危險的氣息逼近,這危險是她不熟悉,不知怎麽應對的,所以第一個反應是排斥,抗拒,從一開始就堵上這個源頭,不至於泛濫到無可收拾。
所以她板起臉來:馬頭你十三點嗎。說這個算什麽意思?!
馬頭沒被她嚇住,有點嬉皮笑臉地說:沒什麽意思。我是說;黃毛丫頭十八變······你看你自己,奶頭都鼓起來了。
在同年齡的女孩中,她的胸部是發育比較早的,十三四歲已經顯型了,近來愈發豐盛,衣服穿得厚時,還不怎麽招眼。但春夏之交,在一件襯衫,再加一件兩用衫下麵,就明白地顯示出少女的婀娜來。
她大宭,旋即又暴怒。馬頭怎麽可以對她說這般輕薄的話語,她第一個反應就是一巴掌甩過去,可是看到馬頭嬉皮笑臉地坐在那兒,好像鼓勵她肢體接觸般地。她真是從沒跟這些男孩子拉拉扯扯過。她隻能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時值黃昏,路上的人群和腳踏車如流,再走一陣,人和車就稀少了。她對這段區域不是很熟悉,路燈昏黃,路過的小弄堂口有些鬼祟的年輕人,不懷好意地叫她:小阿妹,過來一下,跟阿拉交個朋友好嗎?她心裏砰砰跳,板緊了臉,隻顧朝了市中心的方向走。偶一回頭,看見馬頭一蹺一蹺遠遠地跟著,心裏放心不少。到了中山北路,馬頭跟了上來,跟她並排走著,側了頭看她的神色,問:妹妹你還在發脾氣?算我錯好嗎。她隻是咬牙切齒罵一句:神經病。徑自加快了腳步。
馬頭在她身邊走了一陣,訕訕地:我也真是發神經,放走鴿子,心裏一輕鬆,那句話就不知怎麽出口了。好了,好了。我已經認了錯,你就不要再不開心了。
看到她還是不做聲,馬頭換了一副口氣,說:我其實也沒想怎樣,男小頑背後講女人是常有的事,他們也講你,但我從來都是幫你的,不許他們亂講。
她罵道:一幫下流胚。
馬頭嬉皮笑臉地說:人都下流的,下流是正常的,不下流,人就要絕種了。
她第一次聽到這種論調,不由得抬眼朝馬頭看了看。
馬頭沒挨罵,受到鼓勵,說:拿鴿子來說,小鴿子孵出來三四個月,就會尋對象。雄鴿子一直盯在雌鴿子身後,咕咕地叫個不停,尾巴蹺啊蹺的,想方設法爬到雌鴿子背上去,給他喂食也不吃,一直等到打過雄了,雌鴿子要孵小鴿子了,才作數。
她白了他一眼,恨聲道:鴿子是畜生,人也是麽?
馬頭說:沒錯,人也是畜生,兩隻腳的畜生。在外頭,人模狗樣地開會學習,學毛選,一個比一個積極。回到屋裏廂,門一關,還不是一樣男男女女搞七廿三。鴿子倒還自自然然,到辰光想求偶就求偶,想打雄就打雄,是怎樣就怎樣。
在她那個年齡層沒人提這種事的,男女授受不親,大家忌諱莫深。但天生又對這種事好奇,不由問道:你說誰搞七廿三?
馬頭說多了去。他很小的時候,就看見他爸他媽在床上‘打雄’,那時他不懂,還想湊近去看個明白,被他爸一腳踹得老遠。就是這一腳,踹醒了他;男男女女之間原來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事體。家裏地方小,一間房睡全家人,阿爸姆媽做那件事體避無可避,半夜裏一覺醒來,朦朦朧朧黑暗中,看到床上疊在一起,聳上聳下,像舂米一樣,那就是阿爸姆媽在打雄了。看到後來就不稀奇了,阿爸姆媽打雄管打雄,四個蘿卜頭照睡不誤······
她聽得麵紅耳赤,馬頭肯把這種自家父母私密事情跟她講,是把她當做貼心朋友的。她如果上路的話,就不能拒絕人家的‘好意’,正是;講不講由他,聽不聽就不由你了。
馬頭肚子裏這種故事不少,小辰光哪年哪月,他和猴頭爬樹掏知了,卻從後窗戶看到居委會的蔣大姐跟派出所民警趙同誌在搞腐化。好熱的天,兩人關在小房間裏,滿頭大汗地搞得起勁······
蔣大姐三十多近四十的人了,趙同誌剛從部隊複員回來沒多久,也就是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怎麽可能?
馬頭說這你就不懂了,正是因為趙同誌才複員,他那個部隊聽說是駐紮在甘肅省戈壁灘上的導彈部隊,清一色的和尚兵,四周幾百裏不見人煙。沒聽說過‘三年兵當下來,老母豬成貂蟬了’?
可是人家蔣大姐有老公的呀。而且她一直很積極,讀毛選的小組長。
我不是早就講過;人都是兩麵派,蔣大姐在人麵前積極,花好桃好,人背後照樣脫褲子。她的老公有腰子病,大概打不了蔣大姐的雄。恰恰派出所來了個趙同誌,打磕睡來隻枕頭,正好一拍兩響,大家白相。
她嘖嘖道:馬頭,你們這批人真是下流,後來呢?
我們看了一會,阿弟太緊張,鼻涕都出來了,他一吸,就被裏廂兩個人發覺了。我們趕快跳下樹逃啊,還好沒被趙同誌捉牢。
她還在想那個情景,馬頭碰了碰她的胳膊:妹妹,我真的蠻歡喜你的,你做我的敲定好吧?
她詫異:啥叫敲定?
‘敲定’就是那個······那個,軋朋友。
她不禁大宭:馬頭你睏扁頭了······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