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九月份的上海,天氣暴熱。運動方興未艾,秋老虎也在肆虐,氣壓極低,一片悠長的蟬聲起伏。說也奇怪,這片看不見多少樹蔭的街區,整個夏秋之際,耳邊聒噪顫動的蟬鳴不斷。知了呀,知了呀,像城市的呻吟,又像是熱昏了頭的人夢囈。曾有老人講過;知了這種蟲子,其實是一縷鬼魂,凡是自殺死去的人,閻羅王不肯收。魂魄無處可去,隻得從地下爬出來,變成知了,挨過一季苦夏。等到秋冬之時,再死一次,鑽入地下,去閻羅殿前等候發落。
文革三年,自殺者無數,蘇州河兩岸,蟬鳴連綿。
騎樓臨街,從窗口看出去,正是街麵弄堂最熱鬧之處。上夜班的工人師傅赤了膊,蹲在弄堂口修腳踏車,一麵七嘴八舌地講中央文革的小道消息。勞動大姐們穿著口罩紗布改成的褂子,腋下一灘汗跡,胸前兩砣印子。走路甩膀子,腳尖外八字,見了麵互相打招呼——阿毛娘,吃過了嗎?拖著鼻涕的小八蠟子們在馬路上踢球,踢得全無規則,互不買賬,最後就相罵起來。互相揭老底;你爸爸是賊骨頭啊,偷廠裏的東西到屋裏來啊。對方不甘示弱地還嘴;你媽媽跟工宣隊搞腐化,脫褲子被我看見了喲。一個鄉下人吃力地拖了沉重的泔水桶,淋淋漓漓撒了一路,一步一挪地往蘇州河邊去。對街,小吃店灰蒙蒙的招牌上‘涼麵’兩字,不知何故脫落了兩點,變成了‘京麵’。店旁的垃圾箱滿出來了,氣味蕪雜,一群蒼蠅忙得不亦樂乎。鬼頭鬼腦的拾荒者穿梭於大街小巷,背上的籮筐裝滿了撕碎的大字報。隔壁模具廠門口,兩個小青工拎了墨汁桶在刷大標語。烈日一曬,墨汁臭味薰人。看門老頭捧了個搪瓷茶缸,用一口蘇北話很有權威地喝斥著閑人。什麽地方一隻大喇叭播送著喧鬧的毛主席語錄歌,一遍又一遍,吵得人頭昏腦脹。間或,一輛車幫上糊著紅色標語的大卡車開過去,滿載著戴了藤帽,手持梭鏢撬棒的文攻武衛,威風凜凜,撳著喇叭鼓噪而過。
她百無聊賴,常趴在窗口看街上的風景,一趴就是半天。騎樓的窗前,有個木頭搭成的小平台,用鐵絲固定在屋簷下的水泥支柱上。三尺見方,放花盆,曬晾衣物,被褥。
兩隻白色的鴿子掠過屋脊,一個盤旋,翩然棲落在窗台上。
她見過雞鴨等家禽,被關在小菜場的籠子裏,絕望麻木地等著被宰殺。在這個城市裏,很少見到鳥類,連麻雀都在‘除四害’中被趕盡殺絕。這樣近在咫尺見到活生生的飛禽,對她說來是少有的新鮮經驗。
鴿子通體潔白,嘴琢和腳杆是淺紅色的,那對眼珠卻是朱紅色,像寶石一般晶瑩透明。它們穩穩地停棲在木頭欄杆上,一點不怕人。緩緩地踱著步子,低頭在翅膀下啄弄,偶爾轉頭瞥視窗口後麵的她。
這兩隻小生靈安詳自在,咕咕地呢喃著,挨在一起互相梳理著羽毛。親密如天上降臨到人間的神仙眷侶,這個不足二尺寬的小窗台就是它們的琉璃行宮,高踞其上,俯視著它們的腳下爭紛擁擠的人類世界。
人世煩覆喧鬧,天界潔淨通靈。
為了不驚擾它們,她退後一步,在房間的陰影裏靜靜地注視著。
虛掩的門被推開,一個腦袋閃了一下,又縮回去。
她驀然一驚:誰?
那個腦袋又冒了出來:妹妹,是我呀,馬頭。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馬頭已經推門入房,熟門熟路地雙手攀了窗框,一個縱身踏上窗台,就爬到平台上去。
兩隻鴿子驚起,在空中盤旋。
馬頭蹲在平台上,嘴裏咕咕地叫喚著,安撫著鴿子。從衣袋裏掏出一把幹的,橘黃色小顆粒的玉米。鴿子看到食物,降落在欄杆上,馬頭再小心翼翼地把玉米撒在平台上。
鴿子急促地啄食著玉米粒,嗉子一起一伏,看樣子已經好久未進食了。馬頭蜷縮在平台的角落上,一次一次地從口袋掏出玉米粒,喂他的寶貝鴿子。
自從抄家之後,兩家大人就不來往了。倒是毛爸,見到在弄堂裏掃地的外公,會偷盤叫一聲:爺叔······外公隻是悶了頭裝沒聽到,不理不睬。毛爸碰一鼻頭灰,訕訕地離去。小孩子們就隨便得多,狗頭豬頭見了她還是一疊聲地:妹妹,妹妹,有東西吃嗎?分點來······她開始也繃緊了臉,很快就自己覺得傻氣。於是也應答幾次,有時也到13號天井裏去玩,房子裏是不進去的。
平時,馬頭是弄堂裏唯一跟她有交談的同齡人,也與她上同一所學校。馬頭雖能說會道,但蒼白單薄,衣衫不整,再加瘸了一條腿,學校裏的小姑娘沒人會多看他一眼。馬頭也自慚形穢,在女孩子麵前更形畏縮。此時隔了窗子看過去,馬頭蹲在窗台的一角喂食鴿子,還是蓬頭垢麵,腳趾頭從鞋子的破洞裏鑽出來,怎麽看還是野小鬼一個。這個野小鬼神情專注,小眼睛咪咪笑著,竟然流露出一絲難得的溫柔和愛憐······
正在這時,阿九提了菜籃,腳步顢跚地爬上樓來。來到桌前,從籃子裏取出買來的東西:喏,排了半天隊,總算買到了兩斤熱氣腳圈,奈個外公長遠沒吃肉了······突然驚覺窗外有人影晃動,大駭:啥人?
鴿子隨即驚走,馬頭也一嚇,從窗口爬進房間,叫了一聲:九阿婆。悶了頭要往外走,卻被阿九攔住:哎,馬頭奈哪能跑到我伲屋裏廂來了?
我來看鴿子。
鴿子?啥個鴿子?奈不是早就把鴿棚拆走了嗎?
馬頭嚅噓道:鴿棚拆了,啥人曉得鴿子隻認這個地方。在13號裏,它們不肯落腳,也不肯吃鴿食。
阿九說:那奈也不可以隨隨便便就進來的呀,這屋裏有女人家,不便當的。
馬頭強嘴:這塊以前是我的家。
阿九一句頂回去:現在不是了。奈不好翻老黃曆的。
馬頭窘住了,想了半天,說:我反正要來看鴿子的。
阿九麵孔板起來了:不可以自己躥進來,就是要來,也要敲門。
馬頭訕訕地下樓去。
門一關,阿九就問她:阿是奈放他進來的?
門開著,是他自己跑進來的。
阿九說:野蠻小鬼。我要去跟伊娘講;做做他的規矩。
她跟阿九都知道,毛媽是個捂酥頭,根本管不住她家幾個小癟三。
她幫馬頭說話:他隻是來喂鴿子的。
阿九搖頭:那也不行。現在屋裏隻有這麽一垛垛的地方,吃喝拉撒都在這裏。奈也不想想;如果坐在痰盂上,猛地跑進一個人來,有多少尷尬?
想想也是,但她實在是寂寞。一弄堂的人都不來往,跟馬頭總算還有幾句搭腔,喂喂鴿子也蠻好白相的。便試探地問:如果他跑來敲門,怎麽辦?
阿九說:最好不要讓他進來。這些小鬼沒眼色的, 奈客氣,他當成福氣。來慣的話,整天在房裏躥進躥出,格麽樣屋裏日腳還要過嗎?
姆媽突然失蹤了。
早上出門和平常一樣,晚間就沒回來。屋裏人一夜天提心吊膽。第二天中午煤球店就來人了,說姆媽是第二天沒來上班了,無故曠工,要開除的。全家都緊張起來,怕有意外,去蘇州河沿岸尋找。弄堂裏不知怎的聽到風聲,一群小赤佬也跟了看熱鬧。毒日頭下,蘇州河裏臭味蒸騰而起。外公帶了她,一首首駁船找過去,用蘇北話跟船家搭訕;問有沒有看見一個女的?多高多胖臉多白,長怎樣穿怎樣,是否看見在這塊出沒?
文革中,船民看到上海人被批鬥,想不開去跳河。卻少有同情,多是幸災樂禍;上海人不是人上人嘛,也有今天啊!對於外公的問詢,不是說沒看見,就是說話不著調:昨夜看到有個女的在這塊晃悠,是你家的閨女吧。也有人說今早見到個白白的物事在水裏飄,眼睛一眨就過去了,也不知是人,還是貓狗。更有閑人在旁打哈哈;蘇州河又沒裝蓋子,人要尋死,哪裏看得住?原來就急昏頭的外公和她,聽了不由得愈加心裏悲切,神魂顛倒地不知所措。猴頭是慣常在蘇州河裏玩水的,此時繪聲繪色地說,蘇州河裏死的人多了去,他就見過好幾次氽江浮屍。男的淹死鬼是背脊朝天,女的淹死鬼是肚皮朝天。天熱時,太陽曬一天,肚皮就爆開來了。這話聽來太戳心戳肺了,她不由得狠狠地白了猴頭一眼,眼淚跟著就下來了。馬頭給了阿弟後腦勺一記,叫他少說幾句,猴頭天不怕地不怕,就對他阿哥還買三分賬,做個鬼臉,不響了。
幾天尋訪下來,音訊全無。
那辰光,失蹤案件並不常發生。最大的原因是人人都必須有個戶口。憑了戶口本領取糧票和一應生活票證,沒了這些票證,人就要困死,餓死。居住要戶口,工作要戶口,住旅館要介紹信工作證戶口本,沒了戶口寸步難行。派出所通過查戶口原始記錄,把每家人的情況摸得清清爽爽,有幾門親眷,有幾個朋友,腳底板有幾個雞眼,一查就明白。
可能的去處都查過了,包括姆媽的那些準香港人朋友,這些人在運動中毫無例外地受到衝擊,抄家批鬥,現在都是縮頭烏龜,草木皆兵,哪敢窩藏一個麻煩人物!派出所甚至到外公的蘇北老家去外調,也一無所獲。
找不到活人,那剩下的可能就是自殺了,死在一個不為人所知之處。
運動伊始,上海就一直流傳關於自殺的消息,某某明星自殺,某某高官自殺,某某資本家自殺,某某教授自殺,方式除了傳統的上吊,割脈,跳樓,投水,還增添了新式的臥軌,開煤氣,吃安眠藥。這種消息無日無之,開始人們還會暗底裏搖頭歎息。隨了運動的進展,自身泥菩薩過江,逐漸麻木了。亂世中,好死不如賴活,誰真要去尋死,那旁人也沒辦法的。
外公焦慮得坐立不安,人垮了一大圈,滿嘴的燎泡。返來複去地念叨:急死人,急死人,妹妹到底去了哪裏······
阿九是家裏最鎮靜的一個,說:老頭子,事到如今,急也沒用。奈自己再倒了,屋裏廂倒真要吃不消了。
外公拍著大腿,說:我怎能不急?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阿九說:依我看,還不到急的辰光。
外公說:此話怎講?
阿九說:就是奈說的‘死不見屍’。奈想想,有事體的話,不管上吊跳樓,臥軌吃藥,總有個結果,屍首總要被人發現。這麽些日腳過去,沒有消息,就是說人還活著。
外公搖頭:難說的,如果跳河的話,潮水可以把人帶到海裏去。屍首就尋不著了。
阿九肯定地說:依我看,妹妹是不會去跳蘇州河的。
外公不信:亂話三千。
阿九說:不是亂話。老頭子,奈想想,大小姐這麽要幹淨的一個人,怎肯去跳那麽齷裏齷齪的一條河浜?
家裏出了這種事體,對她說來是多少煎熬。一回到家裏,就聽得兩個老人嘀咕著死啊活的,直叫人頭皮發麻,心煩意亂。她才十三歲,擔不起這副生死的重擔。
天酷熱,騎樓狹小,一到下午,西曬太陽像隻爐子般地灸人。阿九熱得汗布衫濕透,兩個大奶暈明晃晃地印在胸前。外公照例脫剩一條短褲,橫躺在地板中央。也沒想到外孫女如今大了,觸目所見一個袒胸露腹的老男人有多少尷尬。她隻有避了出去。
大太陽底下蕩馬路,不久就一身的汗。她歇口氣,順便看看貼在弄堂口的大字報,由弄堂裏的某人,揭發也住在這條弄堂裏的某某,借了文革,發泄私人恩怨。刨地三尺翻人老底,也不知道之間有多少怨懟,一定要斬盡殺絕。大字報又極其猥瑣下作,專做下三路文章,像是鑽在人家床底下,男女交合全被他窺視去,再繪聲繪色地攤到光天化日之下來。可是革命群眾就是歡喜看這種大字報,外三層裏三層圍滿了人,頭頸伸得像鴨子一樣。
前麵是小菜場,有幾個營業員在殺雞,一個粗壯的漢子,彎身把待殺的雞從籠子裏抓出來。雞們東躲西閃,還是被提了脖子揪了出來。雞拚命地掙紮,但被漢子捏牢脖子,刀上去一抹,血就淌下來,流進底下一個大桶裏。雞還在掙紮,愈來愈弱,最後終於不動了。被扔進一個熱水大盆裏,另幾個營業員負責拔毛。盆中蒸騰起難聞的血腥氣,令人作嘔。一個老太婆坐在路邊賣蔥薑,地上攤著一排小蔥幾塊生薑。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蹲在街沿上撒尿,半爿雪白的屁股滿是蚊子塊。隔壁飲食店櫥窗裏,幾個老媽子在做生煎包,門口一個胖女人在賣蔥油餅。再往前走,路邊一個年輕工人在刷大標語,一手漂亮的魏碑體殺氣騰騰: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天愈發地熱了起來,剛才殺雞看得她很難受,不知怎的,在那隻被殺的雞身上,似乎看到她姆媽的影子;再倔強也無奈,不管怎麽掙紮,最後還是被一刀抹了脖子。她走得口幹舌燥,想買支棒冰解渴,那種淺褐色的赤豆棒冰,久未吃到了。摸遍口袋隻有三分錢,結果花一分錢買碗大麥茶,喝下去才好過些。她下意識地避免靠近蘇州河,生怕看到猴頭描述過肚皮爆開的氽江浮屍。
前麵是北火車站,車站外的廣場上有一大群人聚集著,原來是個毛主席像章交換點。上海人素有收藏僻,郵票錢幣照相機舊手表老家具,舊貨店總是擠滿了人,在運動中也不肯停息。但交換買賣偉大領袖像章是非法的,糾察隊抓到了要沒收。所以有人在大熱天還穿了厚厚的勞動布工作服,有人來詢問,衣襟一掀,顯出密密匝匝一大排金光閃閃的像章。也有把像章綴在手帕上,小心地折疊起來放在褲袋裏。那些像章小如分幣,大如碗口,叮當作響。場子裏各種年紀的都有,樂此不疲,兜來轉去,向人炫耀展示自己的貨色,有意做交易的,則鬼鬼祟祟地到場外成交。
她穿梭於人群中,東看看,西瞧瞧。突然一眼就看見了馬頭,和幾個小赤佬,鬼鬼祟祟地躥來躥去,哪裏人多哪裏去。因為是熟人,她好奇地盯了看,看來看去,就看出些名堂來;人家交換像章,馬頭他們就簇擁在周圍,七嘴八舌地亂講價,搞得人頭昏腦脹,接著是一夥子起哄推搡。乘人不備,其中一個小赤佬,從這人褲兜裏掏出皮夾子。手法極為迅疾,得手之後,皮夾立即三傳兩傳傳走,最後扒手們大叫一聲:糾察隊來了!一哄而散。
親眼目睹,她驚愕之極。外公曾說毛爸一家門沒好貨,猴頭是個槍斃鬼,兩個小的是闖禍胚,馬頭算是他家最不惹事的一個,料不到他在外麵做三隻手。
她本能地曉得要快點離開,被這些小赤佬看見不好。但馬頭眼睛尖,遠遠地看到她,就一蹺一蹺地跟了過來,和她並肩走,一言不發。她停了腳步:十三點嗎!馬頭你發神經啊?跟牢我做啥?
馬頭心中有鬼,轉彎抹角地盤問她:妹妹你到北火車站來送人?
不送人。
那麽來做啥?
她沒好氣地說:白相!不可以來嗎?哪你來做啥?
馬頭嬉皮笑臉:我也是來白相。北火車站蠻鬧猛的。
她隻是冷笑一聲。
馬頭撐不牢了,心虛地問道:妹妹,你看到啥好白相事體了?
啥也沒看到!
馬頭追問:真的沒看到?
她不作聲,一扭頭往前走。
馬頭跟上來鬼祟地:我前幾日倒是看到一件稀奇事體,也不告訴你。
不告訴就不告訴, 我不稀罕。
馬頭吊她胃口:如果是跟你家有關的呢······?
她愣住了,能有什麽事?
馬頭神秘地說:上個禮拜,我看到你姆媽了,就在北火車站售票處,跟一個男的在一起。
她一抖,不知所措,隨即說:瞎講白講,你看錯人了。
馬頭嘻嘻一笑:不會看錯的。噢,你姆媽跟那個男的很要好,像夫妻老婆似地······真的,不騙你的。
睬你個白眼!她麵孔一板,轉身就走。
她最聽不得這個;一個神經搭錯,死活不知的姆媽已經煩死人了,再弄個野男人出來,還了得?這幫小赤佬到弄堂裏七嘴八搭瞎說一通,最怕的就是居委會聽到風就是雨,她一家人還要過日腳嗎?
馬頭還是盯在屁股後,她真的翻了臉,轉身跺腳罵道:馬頭你神經啊!十三點嗎?你再跟,我要叫人了。
馬頭擺手說:好好,我不跟就是了。妹妹,大家上路。我是不會說出去的。你看到啥事情——也不要說。大家向毛主席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