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迷鴿 1,中篇小說連載

(2016-05-12 15:27:12) 下一個

迷鴿 1,    中篇小說連載

 

 

 

 

 

 

 

 

 

她是在惠登裏13號長大的,這條灰撲撲的弄堂坐落在靜安區和普陀區交界處。穿過遍地汙水的小菜場,在一片歪歪倒倒的木板房後麵,就是黑沉沉的蘇州河。春夏之交刮西南風,小菜場的爛魚臭蝦味,蘇州河的下水道味,再加上沿河酒精廠的爛山芋味道,造紙廠的堿味,五味雜陳,彌漫了惠登裏那一帶的街區。

據說在當年建造時,惠登裏算是考究的。叫做新式弄堂建築,一排連體七幢青磚石庫門住家,黑漆大門,白堊石的門楣上雕了吉祥雲紋。挑高客堂,磨石子鋪地。住這種房子的人家,一套紅木八仙桌,太師椅是必備的家什。摩登點的還有絲絨沙發,西洋美人榻。夏日,八幅落地門一開,穿堂風習習而來。廂房窗口懸著湘妃竹簾,房間裏家具沉重,陰涼如水。灶間在客堂後部,燒柴爿灶頭是中式的,貼了藍白二色的西洋瓷磚。總有幾隻貓煨在灶頭上,見人進來一躍而下鑽進桌底。上麵是亭子間,豆腐幹似的七八個平方,給娘姨和傭人住的。頭頂就是曬台,天熱時跟烘山芋爐子一樣。每家進門都有一方小天井,放置了生綠苔的盆景,亦有養雞養兔養鴿子,一角繽紛世界。弄堂口淩空橫跨了一架騎樓,右手邊有道窄窄的樓梯,看弄堂的毛爸一家就住在上麵。騎樓下有口水井,平日用大鐵鎖鎖牢了井蓋,怕小孩子掉下去,或夫妻老婆吵相罵,想不開要尋死。天大熱時,毛爸在居民們要求下,用鈅匙打開鐵鎖。於是大家把西瓜放在網兜裏,垂到井水裏沁涼之後享用。

惠登裏的門牌是按135791113、來排列,13號是篤底的一幢,營建商本來準備自己住的,因此房子造得考究些,麵積也比其餘六幢大些。天井更是整整大了一倍,門廊下栽有一株海棠,阿九常把魚肚腸等廚餘埋到樹下。四五月裏,海棠吐蕊,紅白一片。但城市裏地氣不足,開出的花瘦,薄,一場雨,就敗了,落瑛滿地。靠北牆置了兩個黃陶大缸,養有大大小小的金魚。她兩三歲時,常由外公抱了,到天井裏抬頭看花,俯身觀魚,水麵上漂了粉色花瓣,金魚身上紅白相間,青灰色的一條弄堂,就僅此一樹旖旎,兩缸彩色。

姆媽曾無意間跟她說過;從前,整條弄堂都是你外公的。有人要來頂手房子,要先繳兩條大黃魚。

她太小,對什麽是大黃魚一些概念也無,以為水缸裏的金魚就是繳來的大黃魚。什麽是房子頂手更是不懂。幼兒園裏老師對她們說;現在新社會,所有的土地,房子,連你們小朋友的人都是人民政府的。

 

走出惠登裏,四周的環境就不敢恭維了,朝北去幾條雞腸小弄,都是最簡陋的樓房,七歪八扭,局促得跟鳥籠似的。牆壁像紙糊的,挑擔賣貨的小販進弄堂都小心翼翼,扁擔一個不當心可以把牆撞個對穿。薄門板後,家當一覽無遺,碗櫥吊在水缸上麵。迎麵就是眠床,床下放了腳盆雜物。飯桌靠緊了眠床,為之吃飯時床上也可坐兩人。腳下是煤渣洋灰泥土的三合土,連塊平整的水泥地麵也不得。二樓,充其量隻是個閣樓,三角形的逼仄空間,個子高些的人,立直都有問題。瓦頂上開了扇老虎天窗,探身出去,屋頂上擱了幾隻破麵盆,種了五顏六色的太陽花。橫七豎八的晾衣竿上,掛滿滴水的衣物褲衩。這麽一上一下巴掌大的地方,滿滿當當住下一家大小。天大熱時,屋裏像蒸籠一樣,男人赤了膊,一條短褲一把蒲扇,整夜天睏在當門口的藤椅上。閣樓裏,女人也剝了身上衣物,攤手攤腳躺在地下蓆子上。弄堂裏人多為患,好幾戶人家合用一隻電表,為幾分錢的電費,吵相罵無日不有。麵湯水從隔壁老虎灶上打來,自來水是要到弄堂口的公用水龍頭去提的。兩步遠就是一間敞開式的公共廁所,蒼蠅亂飛,尿臭襲人。每日清晨,在生煤球爐的青煙中,一排男人並了肩麵壁而立,睡眼惺忪地叼了香煙,亂抖一陣,釋放一夜人生之急。

這還算過得去的,沿了小菜場一直到蘇州河,一長列用木板,鐵絲、竹竿、蘆席、鉛皮、磚頭、加上黃泥巴,拚湊起來的棚戶。那真叫四麵漏風,八方玲瓏。下雨時屋裏大珠小珠落玉盤,要水桶接了才不至於水漫金山。這種地方照樣住下一家子。拉老虎榻車的,碼頭上扛大包的,收垃圾的。做一天吃一天,屋裏家徒四壁,四季衣服隻好全部堆在床上。晚上,全家老小也睡在同一張硬板床上。僅有的家具就是一口水缸,水缸上麵的蓋板,也權當飯桌。

再過去,就是蘇州河了,烏赤墨黑的河道裏擠擠挨挨地停泊著木船,水泥駁船,船上裝載的貨色,用油布密密地罩著。有裝運農產品的,也有敞倉駁船裝運大糞的,為了糞汁不濺潑出來,上麵撒了一層稻草,滿艙黃金。撐船的舉家住在船上,隻見艙板一掀,老鼠出洞似地鑽出一群半大孩子。船家女人蹲在船頭上用一隻很小的洋風爐炒菜燒飯,洗刷衣物。平時赤了腳,在狹狹的船舷上行走自如。跑船的大都是蘇北人氏,自成一夥,不太跟岸上人交談,船民個性強悍,有起衝突來會跟人拚命。本地人也忌憚三分,避而遠之。黃昏時,夕陽流金,在烏黑水麵上閃閃跳躍。二三船民像烏鴉一樣蹲在船頭上,一個個麵色黝黑,捧牢了碩大的搪瓷飯碗,吃粥,粥裏有黃色的山芋,配了一塊鮮紅的榨菜。

在那個地塊,惠登裏像是仙境般的住所了。

 

這些衣食不周的窮人家特別會生小囡,三四個不足奇,多的七八個。吃飯辰光捧了飯碗,滿弄堂跑,單脫手還能打彈子。熱天夜裏,橫七豎八地睡在小菜場的案板上喂蚊子。在蘇州河那般烏黑惡臭的河水中,竟然有人遊泳,赤條條地,十幾枚腦袋在黑水滔滔中上下沉浮。都是些棚戶區裏的野蠻小鬼,雖然隻會狗爬式,但水性好得不得了。一群小猢猻在橋上排了隊插蠟燭跳下來,河麵水花四濺。鄉下人運蔬果的船經過,總要被偷掉幾枚。船夫被偷急了,會用撐船的長篙杆沒頭沒腦地撲打。被打中的頭破血流,回家塗點紅藥水算數,生就的賤皮賊骨,倒也不見有過啥感染。平日,小赤佬們在弄堂口的人行道上大呼小叫地鬥雞,官兵捉強盜,呼嘯來去。小菜場刮魚鱗的案板就是乒乓桌。稍微開闊些的地塊,就作了足球場,幾隻書包壘起就是球門。一記點球過去,一塊玻璃應聲粉碎。小赤佬們撿了書包就逃,跟來一番問候祖宗十八代的惡罵。

這些闖禍胚子卻不大到惠登裏來,小赤佬們忌憚了看弄堂的毛爸。隻要這批小賊胚一冒頭,騎樓上的毛爸便一目了然,叼了一根香煙,捏了柄竹掃帚,施施然地從小樓梯下來。立在弄堂口,‘噗’地一聲把香煙屁股吐在腳下,捋一把袖管,緊一緊腰帶,再眼露精光地一瞄。一看這個功架,小赤佬們絕對買賬,一個個癟答答地溜走。望著遠去的背影,毛爸罵一句‘辣塊媽媽的’,再摸出一根香煙點上。

弄堂裏都曉得,毛爸是會武功的,別看他精瘦小樣,嶙嶙骨骨,明眼人一看,就曉得是練家子的身胚。兩條臂膊上青筋竑起,滿掌的老繭,嗨地一運氣,麵孔漲得血紅,手指頭可以在磚牆上鑽出個坑來。據說他當年曾以一敵三,打得幾個長一碼大一碼的外國爛水手滿地找牙。還有一說是;解放後毛爸從不赤膊,因為背上紋了一條青龍,從後背盤到前心,張牙舞爪嚇人倒怪。毛爸雖然隻是個看弄堂的,但算是街道裏的積極分子,上通派出所下通居委會,所有發下來的票證,先到他手裏再分發到各戶人家。開會由他通知,郵差信件也先送到他那兒再轉交。所以毛爸在惠登裏也算是個人物,居民多少要刻意交往。聽說毛爸還在爭取入黨。

 

她外公跟毛爸是小同鄉。外公是個大胖子,青光頭皮,眼泡虛腫,腮肉下垂,像個城隍廟裏的布袋和尚。一口上海話帶有濃重的南通腔。平常穿套暗色香雲紗的對襟褂子,圓口布鞋,戴頂無簷的羅宋帽,嘴上啣一根熄掉的雪茄煙。她老覺得外公這副打扮,像是連環畫裏的壞人。外公不做事,常年孵在家裏吃老米飯。夏天,老頭子赤了個膊,一大坨肉山肉海,攤在客廳裏的藤椅上,拚了命搖把蒲扇,蒸籠頭上還是汗出如漿。阿九不停地絞來井水毛巾讓他揩麵,可是沒用,過一會兒淌下的汗水就在藤椅下積了一灘。為此阿九在下午總要用清水拖一次地板。她午睡起來,坐在八仙桌上吃西瓜,當阿九彎下腰來拖桌底下,就看得見汗布衫的領口裏,兩隻碩大的奶子一跳一跳地撲騰。

阿九是那種難以看出年紀的婦人。皮光肉滑,說三十八九也好,說五十出頭也可。背麵看去,矮墩墩胖篤篤。正麵看去,滿月臉塌鼻梁。阿九脾氣交關好,一張大闊嘴巴總是笑嘻嘻的。一雙手肉墩墩的,腕上戴一隻翠色玉鐲。說一口蘇州糯米腔,‘你’是‘奈篤’,‘我’是‘額尼’。早晨買菜回來,外公總要蹩到灶間裏去瞄一眼菜籃子,興衝衝地:今朝吃啥?阿九於是獻寶似地把雞鴨魚肉,蔬雜果品一件件取出來放在案板上,順口排出一天的菜單,兩人囉裏八素半個鍾頭,最後阿九總要問一句:“奈看阿好?

老頭子一顆碩大的腦袋點個不停,眼睛笑得咪咪一線,口水就要淌下來了。阿九的一手小菜,連疙瘩之極的姆媽也無話可說。有人請客吃飯回來,外公就一個勁地追問:今朝吃的小菜怎樣?姆媽便撇撇嘴,說:請客吃飯,吃個麵子而已,味道呢——真還不及阿九燒得好。阿九燒的酒席台麵,八冷盆八熱炒,色香味不輸飯店裏的大師傅。平時的家常小菜,濃鬱清淡兼有。猶善魚腥蝦蟹,一道清炒蝦仁,用荷葉襯了上桌,粉紅翠綠。一道蟹粉豆腐,盛在寶藍色的大碗裏,黃金白玉。照外公的話:打耳光也不肯放的。紅燒肉也做得好極,一口墰子放在灶上,燉煨過夜,端出來滿房肉香,粉糯鮮肥,入口就化。

外公是個胖子,想來跟阿九的小菜脫不了幹係。

 

阿九不是她親外婆,但她從小阿婆長阿婆短。外公叫她老九,姆媽隻叫她‘喂’,多少有些輕慢。阿九卻不以為然,笑眯眯地一口一個‘大小姐’,端飯送茶,從無怨色。家事都是阿九做的,清早即起,買菜燒飯侍候吃喝收拾房間漿洗縫紉倒痰盂刷馬桶,偶爾,騎樓上的毛媽來幫傭半天,大腳盆裏汰被單。他們三個,都是手指頭都不動一動的。外公比較好話頭,一日三餐吃飽吃好,下半天孵趟渾堂,晚點再來一頓夜點心,便百事皆可。她小孩子一個,吃飽穿暖,也不難侍候。難弄的是姆媽,從小被寵壞,碰不碰要發趟大小姐脾氣,作天作地,弄得一家人雞飛狗跳。

姆媽是外公的獨養囡。錦衣玉食養大,在家裏說一不二。人生得登樣,三十出頭的婦人,麵架子滴滑水嫩,膚色如雪。身材也苗條,一點亦看不出曾經生養過小囡。又講究穿著,衣櫥裏滿是摩登衣裝,中西行頭,綢緞織錦,花呢洋紗。平日出個門,必定細細打扮個把鍾頭,描眼畫眉,雪花膏搓足,嘴唇膏血紅。或是梳了個橫愛司頭,前劉海用火鉗燙出兩個卷。著一襲緊身旗袍。或是燙個大波浪卷發,雪花呢西裝大衣玻璃絲襪,腳蹬三寸高跟,嫋嫋婷婷地走在街上,竟有幾分唱戲明星的派頭。

外公喚女兒叫作‘妹妹’,有了孫女,也叫做‘妹妹’,尾音有上下之分,一大一小,從不會弄錯。

13號裏盡夠寬敞,她跟姆媽住樓上,外公住樓下前廂房,後廂房是阿九的房間。阿九篤信觀音菩薩,初一十五吃齋。房間一角被她布置成佛堂,紅木供桌上,彩瓷的觀音共有三尊,持瓶相,拂塵相,如意相,披了紅緞子被麵,低眉垂目,像煞三胞胎姐妹似地,並排並地享用阿九的香燭供養。忙碌一天,晚間萬事搞定,阿九必要去後房佛堂裏拜佛念經。有次她生猩紅熱,姆媽怕傳染,阿九就帶了她在後廂房住宿。一覺醒來,薄暗中燭火搖曳,香頭點點,阿九匍跪在觀音菩薩前麵的蒲團上,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前麵廂房裏,傳來外公如雷的打擤聲。

一家門三大一小,七巧板似乎還少了一塊;她未曾見過生身父親。但有問詢,家人也忌違莫深,小辰光說她是花盆裏長出來的,垃圾桶裏撿來的,全無正經口吻。事體偶有端倪,姆媽一年半載會收到遠從青海的來信,打開看完,就嚓嚓撕碎,麵色發白發青。屋裏氣氛就變得陰晦詭異。外公如果不識相,多一句嘴,或者講錯句話。姆媽便抹眼淚摁鼻涕,再耍起性子來摔碎一二枚茶杯。父女倆拌上半天嘴。這種時分,阿九就把她帶到灶間,下酒釀圓子給她吃,叫她不要多管大人的事。

 

姆媽是有點勢利眼的,看不大起惠登裏的鄰居們,說這條弄堂裏都是些小市民,沒啥搞頭的。平日進出,鼻頭朝天。有時攜她乘了三輪車,到朋友的花園洋房去做客。人家的小囡都有英文名字,文質彬彬,不玩洋娃娃不踢毽子不跳橡皮筋。一本正經問她:你彈鋼琴還是拉小提琴?等到曉得她什麽也不會,於是不再理睬她。一夥人談話說笑,把她尷尬地晾在一邊。結果姆媽一發狠,花幾十塊錢買了把小提琴,請了個私人老師,每兩禮拜上堂課。像殺雞似地拉了幾個月,煩得屋裏廂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最後倒是老師抱歉了:我看你這個小囡,學琴有點那個······還是找點別的事做吧。

全家一口大氣呼出,小提琴從此擱到箱底,再也沒人提起。

對於姆媽的作派,鄰居們則報於白眼,背後常有人點點戳戳,芝麻辣醬。促刻的還奉送大號一個,‘13號裏的妖怪’。弄堂裏的小姑娘們,順水推舟地叫她‘小妖怪’。還編了首童謠;大妖怪,獅子頭,咪西咪西五香豆。小妖怪,洋蔥頭,咪西咪西碰鼻頭。不肯跟她白相。她隻有爬在二樓窗口,含了手節頭,看人家跳橡皮筋踢毽子造房子。一弄堂的笑語歡樂,獨獨沒她的份。所以,她在13號裏不快樂,吃好穿好也沒用。

 

毛爸屋裏的四個蘿卜頭,跟她年齡相近。偶爾帶了來看金魚,毛爸客堂裏跟外公吃茶講賬,蘿卜頭們放在天井裏,跟她玩一陣。男女到底有別,男小囡們比較粗魯,玩官兵捉強盜,騎馬打仗,玩玩就人來瘋了,手腳很重地扯她的頭發,常常把她弄哭,毛爸就出來,給小赤佬後腦勺來上一記:辣塊媽媽的。雖然不如人意,但是她太寂寞,還很盼望蘿卜頭們來13號天井裏玩,屋裏廂是不許進的,大小姐的規矩,嫌小赤佬們齷齪百搭。

毛爸當年從鄉下出來,流落街頭,兩天沒得飯吃,差點餓煞。遇上貴人外公,看是小同鄉的份上,安排了在惠登裏看弄堂。這份差事一幹十多年,總算有了安身立命之地。結了婚,家主婆也是蘇北來的,孤身一人討飯到上海,幫人浣衣維生。阿九講毛媽是個缺嘴夜壺,整日價沒一句話。可是身大體胖,邪氣會生小囡,蘿卜頭一個個生出來,毛爸日腳也日益吃重。雖然公私合營後,外公的房產收歸國有,老頭子還是私下津貼毛爸一些錢物。毛爸口袋癟癟,開銷卻不少。香煙吃得結棍,嘴唇皮熏得烏赤墨黑。早上一定要泡一缸釅茶,晚上一定要喝二兩燒酒,豬頭肉花生米都少不了。毛媽偶爾幫人洗衣服賺幾個零錢,沒得正式工作。單靠每戶人家收幾個管弄堂費,沒法維持一家門的開銷。因此毛爸對13號裏特別巴結,常有走動,送上些鄉下帶出來的土產幹貨,珍珠米啊山芋幹啊。有買煤球買米等重活,招呼一聲也一手包攬。阿九則把穿不了的衣物拚拚改改送去騎樓,讓四個蘿卜頭不致太過寒酸。

 

阿九帶她去過騎樓上,就是長不過十來尺,寬不過八尺的一塊樓麵。她驚詫這麽小的地方,怎能住下一家六口?阿九在回來的路上給她釋疑:上海房子緊張,螺螄殼裏也能做盤道場的。喏,那張大床睏了毛爸毛媽,腳彎彎裏再睏兩個小的,床底下還有套被頭鋪蓋,到了晚上拉出來,兩個大的就睏了地上,伸手伸腳,舒舒坦坦的。江北人到上海,有這樣一個場所安身,有口飯吃,已經好煞哉······

她也見過毛爸一家吃飯,煮一大鑊子秈米飯,每個小孩都是滿滿一大碗,菜卻隻有幾塊鹹帶魚,一盆沒什麽油水的炒豇豆,紅燒大頭菜,一碟大蒜辣火醬。就這麽一些簡單,或者說清苦的吃食,四個光浪頭吃得津津有味,風卷殘雲地把飯菜一掃而空。有時13號裏請客,小菜剩多了出來,怕第二天要餿掉,外公就叫毛媽把剩菜端了家去。過年過節之際,阿九也會多做些黴幹菜紅燒肉,黃豆篤蹄髈,清明蒸的青團子,端午包的肉粽子,中秋的月餅毛豆芋艿,過年自家磨的水磨年糕,包的蛋餃,按了人頭派好送過去。男孩們看到有食物來了,九阿婆九阿婆叫得山響,馬屁十足。

蘿卜頭們的小名是按年份生肖來派的,馬頭、猴頭、狗頭、豬頭。為了防止生頭虱,一律剃光頭。老大馬頭比她大個歲把,身材瘦弱,小辰光生過小兒麻痹症,走路有點高低不平。他讀不進書,人倒也不是笨,隻是腦筋在別的地方。喜歡養動物,小辰光鬥蟋蟀,養金蛉子。大點後養鴿子,騎樓窗台上搭了一個棚,裏麵養了四隻鴿子,兩隻雨點,兩隻白鴿。回家第一件事就從窗口爬出去,在屋頂的斜坡上侍候他的寶貝。夏天的傍晚,鴿子在絢麗的晚霞下盤旋,一片灰色的屋頂上,赤膊的男孩翹首仰望,物我兩忘。

老二猴頭是個壞料子,長得長一碼大一碼,精力無窮,拆天拆地,打貓欺狗,在街坊鄰裏到處闖禍,為此常被毛爸吊起來打。有一次,猴頭在光天化日下把一個三歲小女孩的褲子當眾剝下。被人家家長揪去派出所。領回來之後被毛爸一頓暴打,驚天動地。猴頭吊在騎樓的下的扶梯上,被他爹用練武用的闊板帶抽打,整整兩個鍾頭,抽得他哭爹叫娘,滿身烏青血痕,連尿也撒在褲子上。街坊看不過去,連苦主都來勸歇手。毛爸說:你們不要來勸擋,我這是在救他,否則大起來,就是個槍斃鬼。

最後毛媽跟她老公說;你這樣打冤家似地打,還不如我明天買包老鼠藥,大家一塌括子吃了幹淨。人說悶頭不響的女人做出事體來辣手。毛爸怕真的出事,才歇手。猴頭被暴打之後,老實了個把禮拜,傷好之後照樣混世界,隻是學乖了,闖禍的事自己不出麵,有幫囉羅跑腿。毛爸說過;如果再被派出所抓進去,辣塊媽媽的看我不打折你賊猴子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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