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驚鳥 9, 中篇連載(完)

(2016-05-03 11:12:39) 下一個

 

終年鬱鬱,她很快地變得日益衰弱,出門散步也不去了,整日價躺在床上,一天隻吃一頓,沒有胃口也沒有心思。距她被騙走房子已有一年多,現在這事倒不常掛在心上,好像她自己已經放棄了。既然政府也沒辦法,叫她一個老太婆怎麽辦?說又說不過,打又打不過。有時想想;反正這麽多事物都一點點逝去,先是她的青春,她未出生的孩子。再是她的家人,米舖,房舍,財物,健康,心態,最後是她整個生命,就像一幢房子,蛀空了地基,房梁,慢慢地傾斜,終於到了將要倒塌的一刻了。

棧房裏暗暗的,終日不見陽光,飄蕩著一股黴徵氣,混合了老家具,貓尿味,不新鮮的食物氣味,和老年人身上發出的隔宿味。很少有人走得進這間屋子,迫不得已進去了也是馬上就捂了鼻子退出來。連她養了多年的貓,也來得稀少,不知是淪落成野貓,還是已經死在什麽地方,不克回來探訪她了。

她成天躺在床上,白日和黑夜已經沒多少區別,小房間裏終日點著一根蠟燭,因為唯一的電燈開關在門口處,她不願意也沒力氣爬起坐落。在昏蒙蒙的光線下,在半睡半醒之間,時間和世界混淆了,生與死也攪合成明昧不分的混沌一片。她常常飄遊到久遠的年代,那時姆媽還很年輕,活潑,打扮的山清水秀,明眸含笑,身上有一股好聞的花香味道。爹爹也還開朗風趣,不像他後來終日唉聲歎氣的樣子。在她眼前出現的幻境好像總是夏季——黃梅天還留著個尾巴,欲晴不晴,欲雨未雨,她總是悶出一身的汗。在幻境中,她嗅覺格外敏銳;夢中常常聞到春夏之際的新鮮稻穀氣味,混合著水草的淋漓。午睡起來吃西瓜,一刀切下清香四溢,鄉下人背脊骨上蒸騰出來的汗酸味,及男人聚在一起時辛辣的煙草味·····天色一點點按下去了,暖暖的夜色裏有微微的風,有清新的梔子花香,有在河上漂蕩著點了蠟燭的小船,小船一點點遠遠蕩去,蠟燭留在她床頭。在幻境中,每個人都和氣含笑,鎮裏人,鄉下人,每個人的心思都是坦坦蕩蕩,人不用說話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虧待了別人自己心裏就先過意不去。爹爹,姆媽都常在她幻境中進出自如,她笑語相對,一家人和和睦睦。還有阿叔,偶爾也在幻境中出現,倒沒了那種急色鬼的樣子,隻是言語溫和,做事勤勉,笑紋滿臉。

也有使她困惑驚駭的幻境出現,有一次,她好像見到自己在河裏涉水行走,河底嶙峋多石,也有綿軟如陷之處,她高一腳低一腳跋涉近岸邊,開始攀爬那九級石階,耗時良多隻爬上三四級,每次她抬腿,石階好像自動往上延伸,總也爬不到頭,在岸上,有圈人圍觀,恍惚其中有小刁麻子,有派出所趙同誌,有一大群頑童,阿大赫然其中,還是十多歲的樣子,一隻瞎眼上貼了紗布,臉上掛著詭譎的笑容。圍觀者中竟然還有給她算過命的瞎子,茫然地抬頭望天,咽喉處的喉結上下滾動。當她好容易爬上了石階,瞎子湊過頭來,在她耳邊低聲喃喃道:因由緣生,緣起不滅······

她一抬頭,看見一隻驚鳥突然掠過天空,翅膀底下一片深濃的暗色。

 

 

在她的幻境之外,在經濟致富政策的催生下,小鎮如樹生繁花,酒肆飯館旅舍店鋪滿鎮綻放。不知哪來的人口大量湧入,做工的跑街的串巷的賣藥的要飯的投資的開店的販運的說媒的旅遊的踏青的觀光的寫生的,林林總總,熱熱鬧鬧,像個古稀老婦被人推到戲台上,頭上插滿了花。過慣平靜日子的小鎮毫無準備,弄了個手足無措。先是物價貴了起來,飯店裏一道清燉砂鍋蹄髈原是賣一塊五毛的,陡地漲到兩塊四毛。一斤河鯽魚從一塊錢漲到一塊八毛,連蔬菜都漲,本地小塘菜是最賤的東西,當季時一毛錢可買四五斤,現在也漲到八分錢一斤了。居民都說連小菜都快吃不起了,可是鎮上飯館還是一家家開出來,天天賓客滿座,聽說當老板的都發了起來。

人心浮動,聽說阿大辭了工作,和幾個安徽人一起跑起單幫來,沒頭蒼蠅似的,販茶葉,販螃蟹,販水果,販老家具。天知道還販些什麽,隻要有利可圖,人口販賣也不在話下。居委會開辟出辦公室做小賣部,賣當地手工藝品草紙肥皂香煙健力寶可口可樂泰康餅幹茶葉蛋。沿街的民居常被外地人敲開,問屋主肯不肯出租?每日清早,從四周鄉下來的農民在碼頭上擺攤賣菜,吵吵嚷嚷,短斤缺兩,為了一毛錢麵紅耳赤。走時留下一地汙糟。百年小鎮像匹老牛被套上重軛,跌跌撞撞地在全民致富的路上奔跑。

可是老牛實在不堪重負,那麽多的人口和商業壓力,供電就跟不上。小鎮上噪雜的飯店裏正在擺喜酒,四喇叭收音機裏放著鄧麗君軟綿綿的歌聲——月亮代表我的心。眾多賓客用湯匙敲著酒杯,起哄‘香麵孔,來一個’。新娘子羞的滿麵通紅,新郎則嬉皮笑臉,半推半就。好戲正要入港,突然,頭頂上的電燈一下子滅了,從窗口望出去整個鎮上一片烏黑。停電了,飯店裏一片混亂,黑暗中新娘子是被人親了嘴,但是那人否新郎卻不得知?大人喊小孩哭,再加上盤碗摔碎在地上的聲音,吃醉的人乘黑摸鄰座女客的大腿,被吃了豆腐的女人尖聲叫罵,乘黑賴賬滑腳的吃客被門口的自行車絆倒的聲音,扭打的爭吵聲,鄧麗君的歌聲還在不識相地發嗲。連飯店隔壁人家養的狗都乘機軋鬧猛,跑進飯店來偷吃豬頭肉,黑墨隆咚中被人踩到了尾巴,又大聲吠叫一陣······真是好一首黑暗交響曲。

這樣的毫無預兆的斷電差不多無日無之,隻是有時幾分鍾電就來了,有時就整夜地黑過去。為了對付這頭疼不已的斷電,鎮上家家都儲備了蠟燭,燈一黑,隻聽到一片‘嚓,嚓‘的劃火柴聲,一扇扇窗口飄起幽幽燭光,屋裏人的影子映在窗上,像皮影戲的舞台一般。有人走動,帶起的風就把牆上的影子亂晃蕩一陣,直如鬼魅起舞。

 

在一個悶熱無風的晚上,七點左右就斷電了,天色還微亮,小鎮的居民坐在家門口納涼。長夜無聊,九點左右,有些風來了,稍微涼了下來。女人們打著哈欠,帶著小孩進了屋先睡了,隻剩下男人們在門口喝茶抽煙,摳著腳丫,搖了蒲扇,昏昏欲睡地說些閑話。

最先有人看到河水裏有片暖暖的火光,再是鼻中聞到煙氣,這些懵懂的男人才驚覺起來,起身察看。隨即高聲喊叫了起來:走火了!走火了!大家才發覺是米舖起了火,頓時亂作一團。搶了水桶臉盆,跑去救火。看來火是從屋後內部燒起,不一會就引著了米舖的囤糧,再沿燒到整幢房子。百年的木結構,幹燥沉鬱,牆壁地板都是極好的燃燒之物,再加上米舖裏幾千斤庫存,燒得嗶嗶啵啵,火星亂跳。哪是幾擔水能救得了的?很快房子就燒穿頂了,河水裏映出個大火堆。一股濃濃的白煙帶著穀物的焦香,在鎮上飄蕩。

黑暗中,一鎮的人哭鬼嚎。去救火的人不得法,一盆水澆過去,火頭一縮,馬上再熊熊地反撲回來,立定的人走避不及,被燒得皮焦毛燎,有兩個被送到醫院去。一排人在河裏取水,最下麵的人忙中有錯,碰碰撞撞之間腳底一滑掉進水裏,被人用竹竿撈上來。女人們睏思懵懂醒來,在慌亂中穿了褻衣奪門而出,發覺落下三歲的小囡在屋裏,再衝進門去,卻無論如何找不見了,不由坐在地下放聲大哭。鎮裏幹部們指揮著人搬來抽水機,搬上搬下,忙得七葷八素,到最後才發覺沒有電開動不了。有人高叫:燒過來了,燒過來了。近處的人開始往外搬箱籠雜物。住的遠一點的,爬到房頂上看風色,準備隨時逃火······

 

大火燒到清晨才停歇,米舖隻剩兩架烏黑的山牆,整幢樓塌了,一地的瓦礫。左鄰右舍有七幢房子也被波及,各有損壞。好在起火時米舖已經打烊,員工都下班回家去了。住客堂間的人家正好不在家,阿大在外跑單幫,他老婆回鄉下娘家。小刁麻子夫婦倒是被火困住了,趴在窗前叫救命。有人搬來長梯子,他和老婆從二樓窗口順了梯子爬下來,隻扭傷了腳腕。等到看熱鬧的人見到火場殘骸中有隻貓,也被燒得皮焦毛燎,鬼鬼祟祟地在雜物灰燼中出沒。才突然想起:還有嬢嬢呢!怕是沒跑出來。

火場檢測的結果是,火正是從嬢嬢睡的棧房裏燒起的。大概是蠟燭惹的禍,鎮上發生過好幾次由點蠟燭引起的險情,都是剛起火就被發現撲滅的,這次是真正地燒了起來。但奇怪的是,在火場沒找到嬢嬢的屍體,隻有幾根燒焦的,細細的骨殖,一碰就碎。公安局來人看了說這不是人的骨頭,可能是貓狗之類的動物。那麽,一個大活人,能到哪兒去了呢?

 

嬢嬢成了鎮上一個不解之謎,有人說在普陀山的一間廟宇裏看見過她,在殿前掃地做雜活,把燒下來的燭油收集起來,賣給再生工廠做蠟燭。有人說她投靠了鄉下阿叔的兒子,幫了人家帶小孩,頓頓吃紅燒肉,還長胖了。也有人說這場火是她有心放的,小刁麻子一家用計霸占她房子不還,那麽索性大家都沒有,白茫茫一片真幹淨。

也有人說,其實,那幾根骨頭就是她的,最後日子裏,她人瘦得隻剩四十幾斤。

 

 

在火燒過的米舖原址上造起了一幢四層樓的商場,水泥鋼骨,方方正正,富麗堂皇。隻是跟四周的環境不怎麽協調,太大,太新,太鮮豔,太突兀,就像某人被江湖牙醫鑲了隻大一號,露在嘴外的金牙齒一樣。不過鎮裏領導很喜歡,說是商場是創稅大戶,又是現代化的標誌。

說得再花好桃好,鎮上人還是看不慣,又不能反對領導的意思,隻好轉彎抹角地說:哪一天嬢嬢回來,要不認得了。

有個把鄰舍是知道她的,搖著頭,說:不會的,依我看,她一世人做得這個樣子,恐怕是不肯再回來的。

 

(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4)
評論
佛心 回複 悄悄話 真的很悲慘!不過現實生活不會是這樣,人生在差,也會有幾次翻身機會,抓不抓得住是另一說,但女主似乎一次都沒有?
忘憂草 回複 悄悄話 太慘了, 希望她來世有好日子過。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我在想,一位稍有資產的女人,在中國那片土地上被虐得沒了人形。如果她能有幸活著美國,如此善良,下場不至於這麽悲慘吧?除去製度不說,僅談人性,難道中國人真的這麽不堪?
chuchantian 回複 悄悄話 她在這魑魅魍魎橫行,混沌而又晦暗的地獄人生,曆經弱肉強食,人善被人欺的苦難。需要怎樣的光明才能幫她驅散撫平烙印在她心頭人性的黑暗,冷酷和醜惡,使她的靈魂超脫?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