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走過漫漫長路之後,她到了一個人生通透的階段,現在的政治環境相對緩和,人們不再視資本家為敵,相反地,由於經濟政策的落實,人們對資本家有一種微妙的逢迎和羨慕。外麵盛傳她發還了一大筆錢鈔,左鄰右舍突然對她客氣起來,曉得她喜歡小孩,隔壁阿婆阿嬸就會有意無意地帶了小孩上門,嬢嬢,嬢嬢地叫得親熱,明裏暗地裏透出意思;如她喜歡,也是可以過房給她的。殊不知人與人之間講個緣分,緣分到了,就算是惡緣也斬不斷。緣分不到,再湊熱乎也沒用。
男女關係是動力也是負擔,對大部分人是負擔為多,為情所迷,很多人至死都卸不下。她年輕時也為此顛倒,現在卻擺脫了。如今在她眼裏看出去,沒什麽男人女人,人就是人,鋪滿地球的兩腳動物。好人壞人,大人和小孩,和善的人,凶惡的人,可以親近的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講得來的人,話不投機半句多的人。男人女人,一樣吃飯穿衣,一樣生老病死。要說區別,除了那根塵物——鄉下人口裏的‘屌’,男女有什麽不同?更何況現在在她眼裏看出去,那根塵物和一根醃蘿卜幹差不多。
她的鄰居小刁麻子,年輕時張牙舞爪,狠三狠四,現在變得病貓一隻。聽說全身有七八種毛病;糖尿病,高血壓,哮喘,關節炎,皮膚病,甲狀腺亢進,走廊裏終年飄蕩著煮中藥的味道。家裏窮得像水洗過,長期吃補助。除了阿大在服刑,其餘幾個孩子工作後也搬出去,以避免看見這副窮愁潦倒的景象。
老天保佑,她自出生以來,除了傷風感冒,牙齒掉了幾顆,從未大病。人瘦刮刮的,筋骨倒好。她爹爹四十幾歲就走了,姆媽也是從四十出頭就纏綿病榻,六十不到就走了。她活到六十出頭,是賺了。就像她家後門口的那顆無花果樹,不結什麽果子,倒是枝葉茂盛,年年青翠。她說;這輩子沒啥福氣,什麽事都差一擋,就求老天給個好死。最好是睡睡覺就不醒來了,這在佛經上叫做‘考終’,算是這輩子最大的祈求了。
人的迷茫是和欲望糾結在一起的,年輕時欲望膨脹,也不管折騰得起折騰不起,閉了眼睛就往裏跳。到了年紀,欲望變成無望,反而看清了世界原是一場虛幻,轉而關注更基本的事物,如生死,如健康,如安寧。
現在又可以拜佛了,她讓人給她請了一尊觀音瓷像,供在案頭,配一盅清水,一盞白米。有時她看見鎮上有人賣白色的梔子花,小辰光姆媽佩在胸前那種一串串的,也買來供在菩薩麵前,香氣四溢。鎮上前一陣為了顧及海外影響,遷走了牲畜配種站,大動土木,把以前砸掉的尼姑庵重修起來,新屋新牆新瓦新案新蒲團新佛身,著實費掉不少銀子。隻是這重修起來的尼姑庵,佛像太新,太粗糙,看了叫人虔誠不起來。庵裏也全然沒了以前佛家精舍的安靜穆肅,避世清修的氛圍。油漆太新,顏色太豔,氛圍太花妙,氣味也太嗆人,牆角落裏的建築垃圾還沒清理,並且看樣子永遠也不會清理。尼姑庵還要配合鎮上政府的工作,上頭說一聲有個什麽人要來參觀了,庵裏上下就雞飛狗跳一通,像煞有介事地放個焰口,做個什麽道場。庵門重開之後,她隻去了一次,迎麵碰上以前的主持,老了不少,還是那麽能說會道。說是鎮裏動員她出來做尼姑庵的管理工作,她看在領工資的份上,也願意重作馮婦。主持還說;如今僧俗兩界都自由遊走過了,啥事體都看穿了。叫她有空多來。她客氣地笑笑,腦子裏浮起一根老油條回鍋的情景,從此她再也不踏進那扇庵門裏去。
她決定最後出一次遠門,到普陀山朝佛去。
普陀山說遠也不遠,但路程麻煩,先要坐了火車,再換車,再坐船。她想起上次去安徽,在售票窗口一個個問過去,吃盡人家白眼,最後還是不得要領,頭皮就會發麻。但說了是最後一次,人生有幾個‘最後一次’呢?就是死,也是死在朝佛的路上,也該算件功德的。
一路倒還算順利,除了她暈船。到了普陀山碼頭,有大把的年輕人等在碼頭上拉客,自薦是導遊,帶人看遍海光山色,拜盡大小山門廟宇。她出門在外總有三分怯,人生地不熟的,有人帶了走放心些。於是就付了一筆導遊費用,加入一個長條臉男子帶的團,跟在人家的小旗後麵,聽從大喇叭指揮,從這個廟轉到那個寺,到處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真叫香火旺盛。五斤重的紅燭,中庭裏鋪天蓋地插滿,粉紅色的燭淚淌得一天世界。一捆捆手臂粗的高香在巨大的香爐裏熊熊燃燒,青煙嫋嫋直上屋脊,熏得人直想打噴嚏。
看到這副鬧猛勁頭,她也顧不上平時的省吃儉用,摸出六張十元大鈔,搶一般地買了一對紅燭,一封高香,急急匆匆地點上,燒給大雄寶殿裏的菩薩。至今她還沒能啾上一眼這菩薩是何方神聖?長得臉長臉圓?臉紅臉黑?拜佛的人實在太多了,山門外佛殿前排長隊。一看地上有蒲團空出來了,動作要快,馬上衝上前跪下。每人隻能磕三個頭,多磕了,磕久了,要被後麵排隊的人惡言惡語地催促。人家花了銅鈿老遠跑來就是為了磕這幾個頭,你多磕了別人就得少磕,這就不公平了。不是說佛前眾生平等嗎?菩薩又不是你一個人的菩薩!
出了門,不管你抱有多虔誠的心態,多期盼的興頭,馬上就被擠沒了。不但廟裏擠,船上擠,吃飯擠,磕頭擠,連上個茅房都擠。放眼望去,一片洶洶湧湧的人頭,無數張焦急淌了油汗的麵孔,無數條吊高的嗓子大呼小叫。人堆裏蒸騰而起的隔宿氣味,不由人想起芸芸眾生的‘眾’,其實是人疊人的意思,跟廟裏地獄圖中描繪的一式一樣。將心比心,做菩薩也是蠻辛苦的,雖然受了些信徒時有時無的香火,卻是要加倍奉還的。這麽一大批人要管頭管腳管發財管娶老婆管養兒子管上西天極樂世界。不說是賠本生意,至少也是樁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晚來無事,在飯桌上閑聊。導遊說他認得個瞎子,是天眼通了的,算命靈驗無比,能算出人前後三世,有領導幹部從北京上海專程跑來測算。聽他說得神乎其神,團裏就有人躍躍欲試。導遊又買關子,說真功夫算命是要通靈的,很傷精力。瞎子一天隻算十個命,多一個亦不肯的。要算的人先要掛號,交錢定好。本來她也當耳邊風聽過,卜卦算命之類的東西她不太上心的,命就是命,曉得了又怎樣?不曉得倒還可以捱過去。不知怎的,聽了‘前後三世’,動了心。這世人做得糟心,隻有付出,沒有回報。如果下一世還是這樣,她寧願做隻貓。遂交了五十塊錢,吃過夜飯導遊會來帶他們去。
他們被送上一隻油布篷小船,導遊關照大家不要喧嘩,當地雖然不禁算命,但傳出去究竟不太好。小船在港汊裏兜來兜去,挑了一盞像鬼火似的風燈,隻聽到槳聲一記一記擊打著水麵。一船人屏聲靜息,暗洞洞,靜悄悄,還真有些在陰間裏過忘川河,走奈何橋的腔調。到了地方陸續下船。是個漁村小碼頭,空地上晾著漁網。青石板路,狹狹的街道,瞎燈暗火的,旁邊聳立著一些老房子,歪七倒八地擠在一起。她在恍然之間,覺得這地方似曾熟悉,好像什麽辰光來過的。但是明知是不可能的,她這輩子就出過三趟遠門。
瞎子算命得一個個來,六七個人在堂屋裏等,叫到一個進去一個。眾人叉了手,木了臉,互不交談,都抬頭看天花板,那兒一盞小支光的日光燈嗡嗡作響,幾隻飛蛾繞了燈光打轉。出來的人馬上被問:準嗎?準嗎?出來的人有的興奮,有的臉色慘白,異口同聲地說:鐵口神斷!準,準,準極了。
怎麽個準法?據他們說;瞎子先講這輩子的事情,這是可檢驗的。如不準,那前輩子,後輩子的事就不要聽了。瞎子可以把你家裏有多少存款,老婆幾號來月經,小孩掉了幾顆牙,都說得一點不差。更絕的是,瞎子可以說出你腳底心上有幾個雞眼,身上啥地方有塊胎記,左手有幾隻籮,幾隻簸箕。右手又是幾隻籮幾隻簸箕。
有人不解:這些個事情跟算命有什麽關係?
導遊在旁插嘴:前生的印記,多多少少都在這世反映出來。比如像我,上輩子是條驢,整天蒙著眼在磨台上打轉,眼睛退化了。這世就不得不戴深度近視眼鏡。
眾人不約而同地向導遊臉上那副啤酒瓶底厚的眼鏡看去。
導遊說:你說說怎麽解釋?父母都沒近視眼,親戚中也沒有。就是讀書也沒讀多少,都叫文革給荒廢了。怎麽就我是一千二百度的近視呢?直到師傅說我前輩子是條拉磨的驢,他講這話時突然我腦中前世磨坊裏的情景浮現出來,轉圈的蹄聲悶悶的,清晰可聞。連幹草的氣味,磨碎的麩皮味道都聞得到。我(那時是驢)的視力所及就是眼前一寸之處的眼罩,邊上透進朦朦一絲光亮。
眾人一片嘖嘖之聲。
長臉導遊還在那裏以身釋法,她徒然覺得手臂上的寒毛管都一根根豎了起來,這間小小的堂屋變得鬼魅起來,陰陽之界無端地混淆,前緣後果撲溯迷離。頭頂青白色的日光燈照在人臉上,一個個青麵獠牙。好像被生生地剝去了皮,顯出寄身畜牲的原型來。由驢頭人身的導遊牽引著,一個挨一個,向無邊無際的黑暗之地行去。
她不敢算命了,直想逃出這幢屋子去。
導遊叫她:哎,阿婆,不要出去,下一個就是你了。
她喃喃道:我被你們講得嚇兮兮的,不想算了。
導遊皺了眉頭:這不行,你的命盤已經報到冥界去了。鬼神是不好叫他們白做工的。還有,鈔票是不好退的。其中還包括來回船錢······
這當口,裏間算好命的人出來:下一個是誰?
眾人都催促:阿婆快點了,別浪費辰光。早點算好早點回去。
她身不由己,懵裏懵懂地踏進後麵的小房間。八仙桌上方供了一張孔明像,三絡長須,峨冠袍服,擎了一柄芭蕉扇。桌旁坐了一個佝僂的身影,六十上下,穿件鄉下人的對襟褂子,半禿了,一張精瘦的臉半仰著,晚上在室內還戴副圓形的黑眼鏡。桌上放了一包香煙,點了兩支蠟燭,一長一短。門一關,帶進來的風吹得蠟燭搖曳,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牆上晃來晃去。
那個佝僂的身影側麵對她,客氣地開口:麻煩報一下八字好嗎?
她機械地報上八字。瞎子掐指一算,沉吟半晌,說:哦,不太好啊。
她心裏一涼:怎麽不好?
瞎子躊躇一忽,輕吐兩個字:薄涼。
她心就更慌了,麵上還鎮定:師傅,你盡管講,我也這把年紀了,再不好也已經一輩子了。
瞎子點頭:如此作想就好。
瞎子先啣上支煙,隨後搬了手指,喃喃道:你八字屬天孤星,命硬如鐵,又遇地罡入宮,運勢如刀。四歲先克兄長,十六歲後克君郎。金戈吳鉤,充軍邊遠。十八又犯桃花,父亡母病,皆由因起。成人後,婦田少耕,久旱不雨,板結開裂,顆粒難收。雖紅杏出牆,鑿壁借光,最後還是得不償失,枝折花殘,無疾而終。又寄望螟子,哪知朽木難倚。一味嬌寵待之,隻會養得虎狼之性,日久必被反噬。晚景淒涼······
她再也聽不下去了,打斷瞎子道:師傅,你說的一字不差。唉,我這世人做得太苦了。有啥個意思······?
瞎子鐵板了一張臉,不做聲。
她長歎一聲:我這命,真正叫‘命如黃蓮’啊。
瞎子不為所動:不要這樣講,比你還差的,有的是。
她喃喃道:還能差到哪裏去?我看我是天底下最苦惱的人了。
瞎子笑笑:夏蟲豈能語冰!
這句文縐縐的話她沒聽懂,頓了頓,想起出了大鈔票來此算命的目的,於是問道:師傅,我前生是啥?
瞎子做個手勢,叫她附過身去,在她耳邊悄悄地講了一句。她臉色頓時轉白。硬了頭皮又問道:來世呢?
瞎子臉上浮出一個莫測高深的笑容,說:這要看你自己了。不是每個人都想要有來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