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俗話說;剃人頭的,終究要被人剃他的頭。小刁麻子慣常吆五喝六的,鬥爭這個,鬥爭那個。想不到自家也有倒黴的時候。事緣他本是個好吃懶做的混混,靠吹吹拍拍混到糧店經理,並不真正懂行。做事又不認真,把一批征調的軍糧搞混了,撥去部隊的是發了黴的陳米。大量的士兵吃壞了肚子,這還了得?部隊派了人來調查,查實是他的責任。這可是犯了大忌,當時軍隊權高位重,身負南麵抗美援越,北麵抵禦蘇修的重擔,派駐在地方上的軍代表一言九鼎,說是太上皇也不為過。一個招呼,就把經理的職位給撤了,還按上個‘破壞軍民關係的黑手’名號,交給群眾批鬥,監督。
看到小刁麻子被人反剪了雙手,押在台上批鬥時,她心裏並沒有多少恩仇快意。隻是感歎這個世界無常,春風得意的人,一夕之間可以跌入萬丈深淵,搬了石頭打人的,可以砸了自己的腳,慣於魚肉別人的人,可以斬斷自己手指。人不可順風船撐足,往往今日還頤指氣使,明日就枷鎖在身。隻是太多的人看不透這個道理。
小刁麻子如所有沒用的男人一樣;在外麵受了罪,回家就把一腔惡氣出到老婆孩子身上。拍桌摔碗,欺大揍小,家裏隔三差五雞飛狗跳。暗底裏他又極為迷信,怨怪阿大弄瞎了眼,破了相,給他帶來了黴運。心中怨怒全出到這個十來歲的小孩身上,動輒拳腳侍候。常為一點小事,阿大被罰不準吃飯,關到後門外立壁角。
原來那麽調皮跳達的一個男孩,被他父親的大巴掌打呆掉了。人變得畏縮,膽怯,笨頭笨腦。這樣一來更壞事,常常惹得小刁麻子大發雷霆,挨打罰站變成家常便飯。
一天晚間,她下樓倒垃圾,在黑咕隆咚的樓梯上差點一跤絆倒,亮了燈一看,阿大獨自縮在樓梯角落。她拍著心口道:嚇死我了。阿大你一個人在這做啥?阿大沒回答,抽抽淒淒地哭起來。她把他帶回自己的房間,燈光下阿大的臉上青紫叢橫。她歎了口氣:唉,作孽。教育小孩,也不是這樣個教育法。阿大卻隻管把眼睛在桌上溜。飯桌上剩飯剩菜還沒收起來,用紗罩蓋著。她問道:吃晚飯沒?阿大搖頭,低聲說:連中飯也沒吃,實在餓煞了。她倒了盆熱水,讓阿大洗臉。自己在煤油爐子上把剩飯剩菜熱了。又煎了兩個荷包蛋,招呼阿大吃飯。她坐在對麵,看著這個相貌醜陋的孩子狼吞虎咽,心裏一股莫名的母性油然而起。她曾幻想過多次;像這樣在燈下看著自己的孩子吃飯,急急的砸吧著嘴,沒有吃相的,但胃口好得不得了,什麽都吃得香甜。麵前這孩子不但瞎了一隻眼,而且頑劣,肮髒,粗野,叫她吃了不少苦頭。但他又隻是個孩子,生在這個時代,父母又不管教,實在不能把賬算在他頭上。
想著心就軟了,說:阿大,你要學乖些,不要去招惹你老子。看打成什麽樣了。阿大隻管悶了頭扒飯,也不知聽進去沒有。她又說:小人在長發頭上,不吃飯是不行的。你老子罰你,你就到我屋裏來,我燒給你吃。
最後這句話阿大聽進去了,抹了抹嘴抬起頭來,一隻瞎眼依然渾濁,另一隻好眼亮晶晶的。
從此阿大就三天兩頭到她家來吃飯,她總是盡其所有。家裏如有新鮮的肉菜,當場烹煮了下飯。如果沒有,也要翻箱倒櫃找出兩根香腸,切切片擱在飯上蒸熟。或者炒兩隻雞蛋。實在拿不出小菜了,也要下碗麵,一把蔥花在油裏爆香,給小赤佬來碗蔥油拌麵。彼時雖不是災荒年頭,但口糧是配給的,像她這樣一個女人家,月供二十五斤,多一兩也沒有。魚肉蛋油還是憑票供應,僅僅是聊勝於無。倒是有鄉下人帶了些雞,蛋,或魚蝦等水產品,到鎮上來偷偷地賣。價錢也不便宜,她常常跟鄉下人討價還價半天,肉痛地買下三四枚雞蛋,兩條小鯽魚。回家來自己動手剖魚,魚頭魚肚腸喂了貓。鯽魚先用油細細地煎好,再加蔥薑醬油老酒燜得噴香酥軟。小赤佬鼻頭靈光,聞到香味會尋上門來,兩條魚不夠他填牙縫的。她捧了飯碗坐在對麵,隻是用筷子挑兩根蔥,蘸了點魚汁在嘴裏抿抿。阿大的胃口極好,又帶了吃冤家的心態,四尺童子一頓可吃掉她一天的食量。她隻好從自己嘴裏省下來,日常吃兩頓粥,佐點豆腐素菜。以前家裏招待腳夫吃的黴幹菜紅燒肉,也是好久不知其味了。
就是這樣,也還是入不敷出。她開始衣物,以前的綢緞衣服,現在穿不出去,三錢不值倆錢賣掉一大堆。再是賣家具,先是上好的樟木箱一隻隻少下去。再賣五鬥櫥,大櫥。最後她家裏能換錢的隻有一套紅木八仙桌椅了,是爹爹的爹爹傳下來的。老辰光的家具做得考究,桌麵桌腿都是用整塊紅木雕出來的,沉重敦實。手工又精細,不用一根釘子,全部用榫頭連接,這麽多年下來還是嚴絲合縫,穩當牢固。桌麵椅背上鑲嵌了細潔光潤的大理石,有著淺淺的花紋,像幅天然的山水畫。
收舊貨的隻肯出三十塊錢:這是最好的價鈿了,現在人家屋裏都住房緊張,啥人肯要這種老東西?又笨重又占地方。我是看在老主顧的份上,收回去也隻是擱起來招灰塵而已。
她想想也是,啥人要這種不合時宜的笨重家什?但是心裏還是不舍得。
收舊貨的掇弄她道:我要是你,就去買張能折疊起來的飯桌,用時一拉開,不用時疊起來,又輕便又省地方。實惠多了。
她是從小用慣紅木家什的,哪能看得上那種折疊桌的,輕飄飄像紙糊的一樣。但是她缺鈔票用,阿大的肚皮像隻無底洞。還有她的貓,原來天天有魚肚腸吃的,現在也許一個禮拜能吃上一頓。而其中有隻年輕的母貓懷孕了。
她牙關一咬,從收舊貨的手裏接過五六張髒兮兮的鈔票。罷,罷,肚皮要緊,除此都是身外之物。
小刁麻子夫婦對兒子常去後廂房吃喝開隻眼,閉隻眼。階級鬥爭管階級鬥爭,實惠總是好的。阿大在外麵吃了,回家就省下了一頓嚼穀。再說,勞動人民吃資本家是應該活該的,小刁麻子雖然犯了錯誤,還是勞動人民,屬於人民內部矛盾。
她曉得人家當她是瘟生,吃了喝了也不會見她的好。她不稀罕,她在乎的是心裏的那種滿足感——一個女人喂養撫育幼小的生命而帶來的母性滿足,那是什麽都難以比擬的。她一如既往地叫阿大來她房內吃飯。
一天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小刁麻子的老婆。倒是奇怪了,自從小刁麻子一家搬進來,兩個女人還沒怎麽說過話,更別說上門了。不過小鎮上民風敦厚,再不對眼也不能放在麵子上,於是她招呼女人進屋坐坐。那女人進門後,開口叫她‘師母’,這稱呼倒是把她納悶住了,她算哪門子的師母?平日前後房兩家人是見麵也不打招呼的,小刁麻子得勢時,在店裏板了張臉,叫她‘喂’,連名字都省略的。今天上門橫一聲師母,豎一聲師母是為了啥事體?
那女人七七八八講了一串話,意思是你師母既然喜歡我家阿大,何不索性認個過房兒子,這樣兩家人家走動起來也有個名堂,鄰居也不會講閑話。
她倒是從來沒往那兒想過,小刁麻子一直拿階級鬥爭掛在嘴邊的,勞動人民和資本家是不共戴天的。今天怎麽啦——吃了幾頓飯就可以攀親眷了?
其實小刁麻子夫婦是細細地打過算盤的,後廂房女人雖然倒了架,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原來屋裏廂開米店的,鈔票肯定是有點的。文革抄了家,但也保不準還有金銀財寶埋在什麽地方。證明之一就是招待阿大的好菜好飯,憑她在米舖裏做勤雜工的工資怎麽負擔得起?
小刁麻子家人口多,負擔重。三個孩子正在發育期間,吃起飯來像煞三條狼,加上小刁麻子煙酒茶葉開銷,月月家裏總是寅吃卯糧。後廂房女人不是養不出來,心心念念想要個小人嗎?那麽阿大過房給她,省下吃用是一樁。先不說將來她蹺了辮子可以繼承家產,那間後廂房肯定跑不了。
話卻講得堂皇;阿大這個小人從小調皮,拆天拆地。說不聽話不聽,罵也罵得出油了,打也打得疲掉了,實在是沒辦法。他倒是跟你有緣分,就歡喜往你屋裏廂跑。認了過房娘,你也幫著管教管教,我們也放心。
她卻吃過小刁麻子的虧,留了個心,回絕道:不敢當。我自家沒小人,不懂如何管教。阿大來玩玩,吃頓飯沒問題。過房娘卻不敢當。
小刁麻子夫婦盤算好的,利益當頭,怎肯輕易放她過門?好說歹說,花好又桃好,說得她心動了。又叫阿大過來給她鞠了三個躬,叫她‘嬢嬢’,算是不正式地認了過房娘。小刁麻子空手套了白狼,又攀了親眷,又不著痕跡,刀切豆腐兩麵光。
她心裏五味雜陳;半世為人,兩手空空。現在莫名其妙跑出來個‘獨眼龍過房兒子’,那滋味就像一個熱癤頭正好生在背脊心上搔不著的地方。本來是為了自己一腔無著的母愛尋個落腳處,現在倒是被挑上馬,不管也得管了。
可是阿大豈是好管的?世界上大部分的人,被壓迫被虐待時一副苦憐相,但三天好麵孔看過,骨頭馬上輕起來,真以為自己是王了,可以作威作福了。大到打了翻身仗的政黨,小到三歲孩童,莫不如此。阿大在文革中沒讀什麽書,現在學校雖然複課了,但學生的心野慣了,哪裏讀得進去?反正屆時分配都是上山下鄉一片紅。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舊態複萌,整日價跟了鎮上一批油頭青年,在街頭巷尾聚堆,抽煙,尋釁,鬥毆,偷雞摸狗。闖了不少禍,幾進幾出派出所,趙同誌搖頭說:這個小赤佬搞不好了,再這樣子隻有勞動改造去了。
小刁麻子養兒子的哲學是——不管,每人腳下一條路,他自己就是從小沒爺娘管教長大的。闖禍也好,勞動改造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他才懶得費心了。現在幫你找了個過房娘,更沒他的事了。
阿大現在差不多一日三頓都在後廂房吃,早上起來,趿了鞋蓬了頭蹩到後麵來,一聲不響地把她準備下的一大碗麵吃光,抹抹嘴巴站起身來出門去。中午像刮風似地回來,心急火燎地催吃飯。晚上要半夜才回,敲開門就問:嬢嬢,有什麽吃的?快點。她隻得披衣起來燒水煮麵,等阿大吃完回隔壁去,她手腳冰涼,裹緊了被窩還是簌簌發抖,一晚上睡不安頓。
有時她也怨意頓生;她前世欠了小刁麻子一家什麽債?攤到這樣一個‘過房兒子’為他做牛做馬?吃不好,睡不安頓?小刁麻子當年的那副凶神惡煞相她還沒忘記,鬥爭會上那股辣手勁兒,真是要置她於死地而後快。還有搶房子時那股無賴嘴臉,她憑什麽要一口飯一口粥地喂養他兒子?
但這股怨意維持不了多久,女人的母性是種不可理喻的情緒,自己會找理由來為最荒謬的行為做開脫。她可以看清小刁麻子在經濟上占她便宜,把養育小人的責任扔給她。她盡心盡力,而將來阿大會不會承她情都是問題。但想到阿大挨了他父親的毒打,再餓了肚皮坐在樓梯上等她,心就軟了。母性中有一種自身被他人依賴,被需求的感覺,這種感覺使得付出變為順理成章,而不管那依賴和需求是怎樣地荒誕和不合理。
她還有一種一廂情願的想法;人都是有良心的,她這樣地含辛茹苦,從嘴巴邊省下吃食來喂養阿大,他現在就算不懂,但他長大後會明白的,當他自己有了小人會體驗到她的一番苦心的。她也不要他報恩,不要他奉養,隻要他明白這個人世間還是有人真心對別人好的。
很快,阿大開始向她討要錢財,起先是要一角貳角,說是在外麵肚皮餓了要吃碗陽春麵。想想阿大正在長發頭上,男小囡活動大,容易餓,她就給了。可是當這種索需變得頻繁起來,她就為難了。她要是不給,阿大就會放出很壞的態度來,摔桌打凳,罵罵咧咧,幾天不給她好麵色看,也不到她房裏來吃飯。照例說,她應該趁這個機會冷淡些他,讓小赤佬明白她並不是可以隨心捏方捏圓的糯米團子,也讓自己喘口氣。但是不見阿大人影,她就會覺得若有失所,生怕費心費力建立起來的親情就此付諸東流。趕緊翻箱倒櫃找出些舊貨,換了幾角錢,在樓梯上截住阿大,硬是把兩張毛票塞在他口袋裏。聽到小赤佬輕飄飄地叫聲‘嬢嬢’,就心花怒放,一口長氣透出,回家用開水泡碗冷飯,就了一塊乳腐吃得無比香甜。
其實她大約是知道的;阿大和他那幫朋友都抽香煙,癮頭還很大,開始是兩毛八分一包的飛馬牌,後來就非三毛五一包的大前門不抽,偶爾會抽四毛九的牡丹牌。這在小鎮上算得上是奢侈了,三毛五分錢可以在食堂吃兩碗大肉麵,可以在鎮上飯店叫一大鍋黃豆豬腳湯。就是正兒八經領工資的米舖職工,大都隻抽一毛三分錢的大連珠。這些小赤佬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呢?
當然,除了明要,就是暗偷。
一次阿大在她家吃飯,吃完照例馬上滑腳。她在收拾碗筷時,發覺早上買米找回來的五斤糧票不見了。她明明記得壓在茶杯底下的,怎麽眼睛一眨就找不到了。她桌子底下,碗櫥裏都找遍了,連垃圾桶裏也翻了兩遍,還是不見蹤影。當時糧票可是個要緊物事,每人定量多少就是多少,不像她爹爹開米舖買米可加一,多一兩也沒有。鄉下人是沒有糧票的,買把掛麵也不行。家裏有病人想吃口熱湯麵,就得用雞蛋來換。或者,直接用錢買糧票。
她的定糧是二十五斤一月,本來就不怎麽夠,再加阿大常來吃白食,更是捉襟見肘了。開過米舖的她,把糧票看得很緊,一兩二兩的零碎糧票也仔細收起來,湊到個整數就買斤切麵,盤好曬幹了收在米籮裏,晚上阿大喊餓時下碗麵給他吃。現在一下子不見了整整五斤,她怎麽不跳腳?
眼前浮起小刁麻子女人穿著她的呢子夾襖的情景,但下意識阻止她把阿大與糧票不見了聯係起來。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阿大不會不明白——嬢嬢有吃的,阿大就也有一瓢。嬢嬢沒糧票了,阿大就隻好幹瞪眼了。就是再巧的媳婦也不能為無米之炊啊。這個小人雖然調皮,但輕重還是分得清的。
但是事情越來越不對了,她幾次發覺抽屜被翻動過了,她是有些黃金小飾件藏在隔層裏的,像是老娘留給她的一枚赤金戒指,一對鑲祖母綠金耳環。那個時候的人,一生經過太多的逃難和變遷,鈔票常常貶值,總是覺得要有一點金器在身邊防急,在再窮再苦的時候,她也沒拿去變賣,而是盡可能妥善地藏了起來。這次雖然沒丟失,但令她緊張。阿大在房內進進出出,她不可能每時每刻盯牢的。所以她把兩件寶貝東藏西藏,裹在棉花胎裏,或者用橡皮膠貼在碗櫥的底層上。夜裏躺在床上又覺得不妥,棉花胎鋪在床上,人可以隨手摸到。而橡皮膠日久之後也會鬆脫。可是一間房就這麽點大,還能藏到哪裏去?
其實她也想過;哪天眼睛一閉,腳一伸,這房裏什麽物事都是他阿大的,藏來藏去有什麽意思?但話說回來,現在阿大拿了首飾去隻會糟蹋掉。將來他懂事了,知道這是嬢嬢留給他的一點念心,會得珍惜了,那時再贈與他不遲。
文革出其不意地結束了,十年一夢。
去年阿大十七歲,初中畢業,別人分配都是去鄉下務農,他卻因為瞎了一隻眼睛,得以照顧留在當地的鎮辦工廠。也算是因禍得福。阿大上班有了工資,除了中午在單位吃飯,晚上還是常來她房裏吃夜飯。錢是一個也沒有給她的。他都花在自己身上,吹了個飛機頭,新買的的確涼襯衫,喇叭褲,新的回力球鞋,還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副墨鏡,墨洞洞的,遮著那隻獨眼。天天夜裏和狐朋狗友在街頭巷尾混世界,抽煙喧嘩,騷擾來鎮上的鄉下人,對過路女小囡講些挑逗的下流話,對居民的白眼報以辱罵,跟鄰鎮的青年鬥毆。說話行事都輕狂得很,自以為是鎮上的時髦人物了。
接著就出事了。
鎮東的中學有個年輕的女教員,廿四五歲卻長得小樣,是工農兵大學生,大城市的人,不知怎的分配到鎮上來教中學。住在學校的宿舍裏,有個男朋友常在周末來看她。宿舍裏人雜不便,兩人就到水邊走走,尋得清淨地方,便不免做些戀人間的事情,摟摟抱抱,親個嘴,摸下奶之類的小動作。情到濃處,再做得出格些,偶爾也是有的。
一晚不巧,兩人正在小巷子裏親熱,正當衣履淩亂,就要入港之際,不防被鎮上這幫小青年堵住,咋咋唬唬地要送兩人去派出所。兩人苦苦求饒,這幫人本來是閑極無聊,荷爾蒙又旺盛,正苦無處發泄。看到女教員梨花帶雨的樣子,不禁動了色心。他們把男的打了一頓,五六個人把女的剝去衣物,著實猥褻了一陣。做下了惡事,留下滿頭是血的男子和衣不遮體的女人,遂作鳥獸散,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這幫小鬼也是昏了頭,不想想獨眼龍阿大,麵孔上這麽大一個特征,受害人怎麽會忽略過去?派出所第二天就把阿大傳喚去,一審問就問出一串大閘蟹,統統捉起來上了手銬,關在派出所後麵防空洞改成的牢房裏。
中國的罪名,可大可小。不但要看是什麽人犯的,還要看是什麽時候犯的。如果是在風頭上,那是偷兩根珍珠米都可被槍斃。鎮上都在盛傳阿大這次倒黴了,前一陣剛剛傳達過要整頓社會風氣,不槍斃也要判個無期徒刑。
她一個婦道人家,隻會急得跳腳,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這種時候還要看小刁麻子的辦法了,他雖然是犯了錯誤,但做過共產黨的幹部,知道這種案子的關節在哪兒;公檢法辦案有種說法叫做‘抓背後長胡子的’,意思是教唆者。共產黨不怕青少年犯罪,卻最怕背後有教唆者。一旦抓住,判起來都是從重從嚴。小刁麻子知道犯人在拘押時都要寫坦白書,寫檢查,深挖犯罪的思想根子。他借了探望的時機,跟阿大如此這般地叮嚀:現在是性命交關的時候,一定要想辦法把自己洗脫出來。
阿大的坦白書是這樣寫的:我從小生長在一個城鎮貧民的家庭,父母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苦人。是共產黨把我們一家從舊社會的水深火熱中救了出來,我們全家感謝毛主席,感謝共產黨。父親一直教導我要保持艱苦樸素的優良傳統,要做共產主義的接班人。可是我家後廂房的資產階級分子,千方百計地用腐朽沒落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來腐蝕我,通過小恩小惠,跟我灌輸吃喝玩樂的人生哲學。由於我不注意政治學習,沒有用高標準嚴要求對待自己,放鬆了警惕性,被後廂房的資產階級分子一步步地拖下水。從一個有上進心的青少年變成追求享受,追求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從而走上犯罪的道路······
她全然不知小刁麻子一家把她拿來作了擋箭牌,也不知這‘教唆犯’是個可殺頭的罪名。好在文革已過,說是要正規辦案,不像文革初期見了風就是雨。公安局辦案的人根本不相信阿大的說辭,你們這批人本來就是派出所掛了號的,壞事做了不少。你們是臨時見色起心,現在反過來說一個老太婆教唆你們去侮辱婦女?五個參與其事的都被判了刑,五年到十年不等。阿大是始作俑者——十年。宣判之後就吊銷戶口,送去安徽皖北的監獄服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