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驚鳥 4, 中篇連載

(2016-04-28 12:37:21) 下一個

 

好長一段時間,她耽在姆媽死亡的陰影裏走不出來。暗洞洞,堆滿家具的廂房裏鬼影幢幢。香案上迦南線香的青煙嫋嫋而起,虛無縹緲。一種刻骨的孤獨感油然而生;她在這世界上再也沒一個骨肉之親,也沒有可以依靠,可以牽腸掛肚的人。人像隻斷線的風箏,獨自在空曠的黑夜裏飄,沒有方向,沒有終點。也許,老死墜地就是終點?那麽,離那一步還有多遠?拖到七老八十?還是就在明天?

死,這個念頭緊緊地攫取住她。倒不是她想死,隻是姆媽的遽然離世,和乍見之下阿叔的衰老不堪使她感到人生的無常。她有一天也會老得像隻拷扁橄欖?有一天她會早上起不來床,被發現時已經發臭了?

會的,隻是時間早晚而已。

於是她開始在尼姑庵裏走動,初一十五去上香禮佛,節氣年關布施水陸道場。從嘴巴裏省下來的小菜銅鈿,一張一張塞進觀音菩薩案前的功德箱裏。尼姑庵的主持,聽說是個孤兒,當年被外鄉人遺棄在庵前的石階上,庵裏收留下來,從小在青燈黃卷下長大。年紀大概比她小個三四歲,圓圓福福,細眉細眼,是個嘴巴會來事的,一口一個施主。請她進方丈室奉茶論經。兩個女人神神叨叨地說些因果報應,百試不爽的例子。主持再講些不求今生,隻修來世之類的話。說得她心動,竟無一日能不去庵裏。隨了尼姑虔婆們詠經說法,上香添油。隻要主持說句:庵裏要修屋頂了,香燭錢又不足了。她就賣家典當也要攜了鈔票去尼姑庵裏。沉迷甚深之際,也曾說起過出家之事,主持卻不允,告曰:你塵緣未斷,還是在家帶發修行為好。

她在家設了佛堂,燃燭焚香,淨水鮮果,一日三供。清晨黃昏,捏了串念珠,匍伏在蒲團上,麵對觀音大士的瓷像,喃喃地念上幾十遍阿彌陀佛。雖說不上心緒通明,但也氣平安寧,看開了許多。

 

災荒剛過,世道剛太平不久,又來了個‘四清’運動,不知所雲地搞七廿三一陣。緊接著‘破四舊’就來了。封建迷信的尼姑庵第一個遭殃,被革命群眾勒令關閉,佛像被砸掉。一幹光頭女尼被遣散,庵堂拿來做了公社的牲畜配種站。接下來就是對個人的清算,鎮上凡是家裏有些底子的人家,光天化日之下門被踢開,一夥人衝進去,翻箱倒櫃,砸鍋摔碗,凡是有些年代的老舊東西,一槪都是四舊,都在搗毀之列。小鎮本處江南富饒之地,很出過些文人學士,民風儒雅,不少人家收有名家字畫手跡,古董文物,全部搬到街上,付之一焚。如藏有前朝的賬冊田契,那就更不得了了,指你是暗藏變天賬,以謀不軌,是可以立即勞教判刑的罪名。那真是個顛倒錯亂的時刻,遭殃的人百口莫辯,造殃的人愈加亢奮。一切的為非作歹都借了革命的名義。

很快,文化層麵上的浩劫轉為經濟上的掠奪。在一個所謂的‘共和國’裏,人們被排成三六九等,曾經擁有過財產的,跟現政權唱過對台戲的,有過這樣那樣‘曆史’汙點的,管不牢自己嘴巴發過牢騷的,觸犯過刑事案件的。都被打入‘賤民’一類,失去最基本的人身保障。誰都可以來踩上一腳。他們被批鬥,辱罵,毆打。私人的財產被充公,銀行賬戶被凍結,定租和定息就此截斷。整家人從他們祖居裏掃地出門,過去的錦衣玉食者被剝奪了生活來源,必須從事苦力來維生。

 

她家的米舖早已公私合營,現在定息停了,以前手上的積蓄也被她十多年來補貼施舍得差不多了。除了十幾隻貓,她就剩下米舖樓上一層樓了。

雖是百年老屋,以前人造屋精心,質地手工都屬上乘,山牆是青磚一色砌成,磚縫裏灌了糯米槳,牆根綠苔蔓延,牆外一脈青藤橫攀。風雨經年,蒼蒼鬱鬱,屹立不衰。屋梁和椽子,樓板都是上好的雲杉,不蛀不潮。門窗都是紅色洋鬆,精雕細琢,這麽多年下來還是嚴絲密縫。屋宇所處的位置又好,前麵是鎮上最熱鬧方便的商業大街,出腳極方便。後臨河流,推窗就是江南煙雨水色。樓上一共三間,前後廂房帶一間大客堂,呈‘品’字形。前麵廂房原是姆媽的房間,現在大部分遺物還堆在那兒。她自己住後廂房。本來炊飯的灶間在樓下,公私合營之後,她嫌跑上跑下不方便,就在客堂裏置了一台煤油爐,下碗麵,煮些餛飩,反正她吃不多。老姆媽不在了之後,她日子過得更簡單了。

她在這老屋出生,長大,她所有的記憶都跟這老屋有關。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老屋是活的,就像孕育她生命的子宮。現在她雙親俱亡,丫身一人,老屋對她說來更重要了。切斷與老屋的聯係,她就如一個無根的鬼魂,在這世界上無所依存了。

 

當樓下的小刁麻子帶人貼出大字報,勒令她在三天之內搬出居所。她作好了拚死一搏的準備,她是不會放棄老屋的,如果他們要來強的,她就從樓上跳下去,肝腦塗地摔死在大街上給他們看。這年頭,自殺的人被叫做‘自絕於人民’。她不想自殺,是你們‘人民’先絕了她的路,一個人被逼到絕路上了,是啥個事情也做得出來的。

也許是搶房的人分贓不均,也許是她和老屋的緣分未盡,也許是天意憐幽草。經過多方奔走,申訴,哀求,最後她被允許保留後廂房。前麵的客堂隔出一條走廊,搬進來兩戶人家,其中一戶住在前廂房的就是樓下米舖的小刁麻子一家。

後廂房裏擠得滿滿當當,前麵兩間房的家具都搬了過來,兩張眠床成直角放在窗下,床底塞滿箱籠雜物。房間當中,用大櫥和一摞摞的樟木箱隔開。洗臉架梳妝台馬桶和煤油爐放在後半部,一張碩大的八仙桌占據了大部分的空間,以致從前麵走到後半部房間去要側了身子才行。新搬來的鄰居為了多占些地方,把雜物堆滿在樓梯間,過道口。她自嘲說現在和貓一塊住在老鼠籠子裏,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夾住。

 

很快地她發覺失去的不止是兩間房,伴隨而去的還有安寧。客堂間人家有三個子女,小刁麻子也有兩個和尚頭一個女小囡,都是半大不小的野孩子。樓梯上奔上跑下,腳步聲像千軍萬馬衝鋒陷陣一樣。吵鬧不說,手腳還不幹淨。隻要她下樓倒個垃圾而沒鎖門,再跟鄰舍聊了幾句,回來就發覺有人進房來過,放在八仙桌上的零錢不翼而飛。曬出去的衣服也要小心,有次她在夏天曬冬衣,丟了一件駝毛領的呢子夾襖,遍尋不著。夾襖是請裁縫專門訂做的,顏色樣款都是獨有的。在冬天時就看見小刁麻子女人穿了一件一模一樣的。

她知道這種事是沒法申訴的,別說她沒有證據,就是有證據也不能把他們怎樣。說不好還討個‘汙蔑勞動人民’的罪名。想想有人在這史無前例的運動中什麽都失去,連性命都丟了。幾個零錢,一件夾襖算什麽,她不是還有個囫圇之身,還有個棲身之地?夠幸運了。

 

自從定息沒有了之後,她就沒了生活來源。開始是變賣家裏的東西,爹爹留下的烏竹玉石嘴煙管,賣了六毛錢。一對清朝的酸枝太師椅三塊錢就賣掉了。一隻瑪瑙鑲嵌的百年西洋自鳴鍾,買了二塊一角正。一個紅木古董衣帽架,收舊貨的人隻肯出一塊五毛錢,討價還價說到一塊八毛也出售了。就是這樣,她手頭還是日漸拮據,入不敷出。第一,這些東西大都在‘四舊’的邊緣,人家不敢要。第二,鎮上人都沒什麽錢,沒有餘力來收買這些不實用的東西。而她家經過幾次抄家之後,這些老東西也所剩無幾了。於是她向鎮上革命委員會申訴,她要工作,要自食其力。

 

她被分配在米舖裏做勤雜工,是最低階的工作,什麽髒活苦活都要幹。每天清早,她拿了把大掃帚清掃米舖前麵的那塊地麵。然後,卸門板,每塊門板有四十來斤重,從左到右共有二十一塊。她得一塊塊卸下,扛到米舖後麵的小房間疊起來。晚上再扛出來裝回去。單是這件工作就使她筋疲力盡。但米舖裏的雜事無窮無盡,不會讓她停歇的;搬疊糧包,翻曬陳糧,縫補糧袋,清潔店舖,一樁接一樁,米舖裏人叉了手,把她呼來喝去,當成牲口使喚。特別是那個經理小刁麻子,當年調戲過她被阿叔用扛棒趕出棧房的,跟她結下了仇,看不得她坐下喘口氣,找出種種活計來支使得她團團轉。還跟米舖員工說:階級敵人,就像陀螺一樣,不抽哪會轉?

人對人的惡意可以無限製地擴大,特別是在整個群體都陷入瘋狂的年代。打人殺人侮辱人虐待人,一切都奉了階級鬥爭的名義,所有做下的惡事都不需要負責任,而且政府還有意無意地鼓勵的話。那麽這種惡行會一直演示下去,直到老天出麵阻止。

小刁麻子把對她的惡意傳播給他的兩個兒子,街上的男孩都知道住在米舖後廂房裏的女人是階級敵人,是受管製的資本家,還是個破鞋。同時還知道不管怎樣作踐她都不會受到懲罰。所以本著男孩的頑皮和大人教唆的惡意,千方百計地跟她搗蛋,從樓上窗口把痰吐到她身上,她晾在外麵的衣服被抹上雞糞,男孩們在她門鎖裏滴上膠水,把垃圾倒在她家門口。冬天的晚上她下工回家,在煤油爐上燒一鍋稀飯,想隨便吃點早些上床睡覺。就在她剛端起碗來,一塊石頭破窗而入,滿桌滿碗的碎玻璃渣子,飯都吃不成了。

晚上躺在床上,砸破窗子上糊著的塑料紙被風吹得嘩嘩響。她像隻被人追趕得走投無路的兔子,躲在自己的巣裏還膽戰心驚。她自問這輩子並沒作下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為什麽這些人不肯放過她。而且是不懂事的孩子,她從來沒惹過他們,他們的恨意是從哪兒來的?當初她如果有了小孩,也應該像他們這般大了。這些小孩一定會欺負她的小孩,那樣她會拚命的。但是她拚了命,又怎麽樣?她的小孩又怎麽辦?想到這兒,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小刁麻子的大兒子阿大,今年十一歲,是個拆天拆地的搗蛋鬼。又是街上眾多野小孩的頭。文革開始,鎮上學校關閉,這幫小鬼成天到晚在坊間惹禍生事。許多對後廂房女人的惡作劇,都是他領了頭幹的。這次又想出了個新的把戲;幾個搗蛋鬼合力抓住了她家那隻大黃貓,準備吊到她的窗簷下去。幾個男孩按住了那頭大黃貓,阿大拿了一根繩索,準備往貓脖子上套。大黃貓拚命掙紮,又撕又咬。其中一個男孩一鬆手,大黃貓一個翻身,一爪子抓在阿大的左眼上,從上眼皮到下眼簾豁開一個大口子,血一下子湧了出來。眾男孩看到闖了禍,一哄而散。

阿大捂了眼睛回家去,還不敢說是虐貓惹的禍,隻說是被竹籬笆刮傷的。小刁麻子夫婦也沒在意,給他塗了點紅藥水了事。哪料到第三天阿大哭喊說眼睛看不見了,這才著了慌,送去醫院。醫生檢查之後說虹體和角膜都劃破了,送醫又晚了,這隻眼睛可能保不住。小刁麻子細細地盤問追究,知道是虐貓惹下的禍,卻不敢聲張,因為‘殺貓’和‘殺毛’同音同詞,在那個無限上綱的時刻,被人追根究底起來就吃不消。這記啞巴虧隻好自己吃進了。

小刁麻子雖是糧店經理,也就幾個死工資,他原是潑皮出身,吃用慣的,煙酒茶葉開銷一樣少不得。家裏人口多,老婆又不工作,手頭一直很緊。聽醫生說一隻眼保不住了,為了省幾個錢,也任其自然,並沒想法尋求進一步的治療。結果,阿大的眼睛流了個把月的膿,徹底瞎掉了,看起人來瞳仁裏一灘白堊,好不嚇人。

 

小刁麻子吃了悶虧,自然不肯罷休,在店裏作踐得她更狠。好在她已經是落到井底的人,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最多是個‘死’罷了,她早就看開了。庵裏的老師傅曾說過;生死有命,自種自收。此生這個‘命’與外力無關,是你自己前生的業報,而你的所作所為,是你下一生的去處。

她在菜場碰到過尼姑庵的主持一次,一個麵熟陌生的女人叫她的名字,看她猶豫著不敢相認。就說:是我呀。一麵把滿頭的黑發向後撩去。她在那張似曾相識的臉上看到昔日的主持,還是不敢相信。主持倒爽快,告訴她說:我還俗了,嫁了個老公,生了個兒子。她滿腦子的漿糊轉不過彎來,懵懂地問了一句:那麽,你這許多年的功課都白做了?

主持還是那麽伶牙俐齒:哎呀,阿姐。快不要這麽講!什麽功課,那些都是封建迷信,是麻醉人民的鴉片。

說仙丹靈藥的是她,說鴉片煙的也是她。人的嘴皮子就這麽不值錢。

主持還關心她的個人生活,問她是否還是一個人過:阿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有合適的就不要猶豫了。女人家,總要成個家。你看我庵裏那些姐妹,七七八八都嫁人了。

尼姑嫁人,聽起來總有點奇怪,像吐出來的東西再吃進肚子裏去一樣。有人覺得惡心,也有人覺得美味。真是個大千世界。

 

她恍恍惚惚地回到家裏,心裏好像豁了一角,菩薩原先許諾給她的潔淨世界突然崩毀了。那麽,做人還有意思嗎?這個世界這麽汙糟,善變,殘忍,弱肉強食。本來還有一方淨土,雖然遙遠,雖然虛幻,但是疲憊的靈魂多少可以歇一歇。現在可好,連尼姑都下水了。

家中佛堂裏供奉的觀音瓷像,早在破四舊中被抄家的人砸掉了。但她還藏著一枚刻有觀音浮雕像的銀鎖片,是她生下來時人家送的賀禮,夾在三層棉花胎中,差不多忘記了。及取了出來,銀質的鎖麵已經發黑,觀音像黑烏烏的一團,頭與身子都分不清了。她拿了塊絲絨,蘸了點牙粉,輕輕地擦拭。觀音的身子和蓮花寶座漸漸地顯了出來,然後是頭臉。如米粒大小的臉上,表情栩栩如生,低眉頷首,似不忍看人間百般苦難。又神情堅定,似發廣願拯救天下生靈脫離苦海。

是的,苦海無邊無際,生老病死是苦,骨肉分離是苦。貧困匱乏是苦,愚笨顢昧也是苦。生不逢時是苦,割舍不下也是苦。挨打受罵是苦,被侮辱欺淩也是苦。孤獨無依是苦,虛幻情欲也是苦。人一生下來就浸在苦汁裏,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苦楚,每個人都得飲完自己的那一杯苦汁,半點也由不得你自己。

她怔怔地端詳了觀音像有一盞茶之久,心裏平靜些了。再用一塊軟綢包起來,重新藏回棉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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