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驚鳥 3,中篇連載

(2016-04-27 12:26:23) 下一個

 

 

但那個時代注定了;太平飯是不會讓人天長日久地吃下去的。進城時‘保護私人財產’的言猶在耳,全國就興起公私合營風潮。合營隻是個幌子,實質是所有的生財工具都要收歸國有。工廠,房產,商鋪,棧房,隻要還能產生兩個利潤,就不會放你過門。說是自願,但在那個形勢下,業者自己作得了主嗎?經過了三反五反,老百姓看到那些頭皮蹺的人下場——管製,勞教,判刑,槍斃,人人知道了新政府的厲害。

她賴以吃口太平飯的米舖,是鎮政府動員的對象。一個潑皮進門滋事,還可以用扛棒趕了出去。一個政府上門強征,小民就隻有吃癟的份。積極分子們一次次地上門動員,軟硬兼施。鑼鼓隊在店門前從早到夜打鼓敲鑼,鬧得人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到最後還是不得不‘踴躍響應’。在討價還價中,她一直想幫‘阿叔’在米舖裏留隻飯碗,自己也有個照應和幫手。開始好像有幾分苗頭,阿叔是雇農成分,是新社會當家作主人公的。最後政府卻說從哪兒來回哪兒去。種田的不能留在鎮上工作,那是有城鎮戶口人的特權。

作為‘資方’,每個月到手幾個可憐的‘定息’,一季度開次會,她被剝奪了米舖的經營權。平時無事不得進入店堂,說是會影響員工工作的。她和老姆媽好歹還保留了樓上的居所,但隻能從後門進出。當年上門來調戲她的小刁麻子,做了米舖的副經理,處處跟她為難,任何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上綱到勞方資方的鬥爭上來。她為不惹麻煩,也盡量在米舖少露麵,少打交道。

 

一個女人年屆三十,早上醒來突然不知如何做人了,日子不知如何安排了,魂丟了,手腳也沒地方放了。提了隻竹籃去買菜,回來還是隻空籃子,集市上的魚肉蔬菜,她看了一點胃口也無,不曉得要買點啥。末了還是回家燒點稀飯,就著醬瓜乳腐,一天三餐隨便對付過去。平時,終日無所事事,拿塊抹布東抹一下,西抹一下。繡繡花,結果戳了自家手指,描描紅,卻把墨汁淋漓打翻。隻好俯伏在前窗看人來樓下買米,再去臨了後窗看河水流淌。隻見一江春水上,小船風致淌漾,岸邊絲絲柳青叢中,燕子盤旋築巢。看著看著脾氣莫名地就壞了,沒來由地跟癱在床上的老娘拌嘴。夜裏睡在床上想想是自己是在作死,但心裏的苦惱又沒法排解。唯一能做的是;蒙了頭哭一場。哭過之後,起來揩把臉,一抬頭,窗外月在中天,河邊野貓叫春之聲淒涼。

家裏的貓生了,一窩沒睜眼的小貓擠在一起吃奶,老貓伸長了腰身,把一排奶頭袒露出來,舒展之極,愜意之極。或扭轉了頭,伸長了舌頭,對小貓舔啊舔的。這副天倫之樂景象看得她熱淚盈眶。原來一直以為自己是一朵花還未開過。突然悟到——這朵花還沒開就差不多要凋謝掉了。

 

人憋到了這個份上,邪勁就上來了。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怎麽樣再活一次。辦不到?那麽,能抓到手上多少是多少。以前在乎的麵子,身份,名聲,全都抵不過一隻母貓在生育撫養小貓時得到的滿足感。她不能結婚,沒有成家,但她想要個小孩,不管三七廿一,不管將來如何,她要有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小孩,嫡親的血脈,趁現在還來得及,養得出,否則真是白活一世人了。

阿叔在農閑時搭船來看她和老娘,在城裏耽過的人,再回到鄉下,總覺得有所欠缺。就算是比較富裕的鄉村,農民還是要很辛苦地勞作才能有份溫飽。阿叔帶了些鄉下的土產來,如十來個自家養的雞生的蛋,一捆茭白,兩筐水蘿卜,一蒲包田裏捉來的黃鱔和田雞。阿叔陪了老娘說閑話,她興致頗高地去集市上買小菜,囑咐斬肉的師傅揀肥多瘦少的給她切。黴幹菜紅燒肉是要多點肥肉才入味的。再去煙酒供銷社裏沽一斤散裝五加皮,兩包飛馬牌香煙。好茶好煙,留阿叔吃飯。阿叔說起現在鄉下也弄什麽高級社了,良莠不齊的混在一起吃大鍋飯。累的累死,閑的閑死。還說鄉下到底閉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全村也沒一台無線電,不知外麵發生了什麽。言語中透出對城裏的無限留戀。阿叔每次走時,她都要塞些錢,三塊五塊,十塊八塊。鄉下農民的孩子多,開銷大,這點錢對一直手緊的阿叔不無小補。

有時誤了船,阿叔留宿鎮上,現在米舖後麵的棧房不能搭床了,阿叔就在客堂裏打床地鋪。她雖然有意,阿叔看樣子也不拒絕。但那張紙捅破也不是太容易。不管怎樣,她門麵上總是沒出閣的小姐,米舖的前主人,不能直通通地鑽到一個雇工的被窩裏去。這個過門不曉得怎麽打才好,真是費煞心思。

不過女人既然起了意,這件事就一大半成了。男人在這方麵是無論如何擋不住的,聖人和莽漢同樣束手就擒,高官和草民無一例外。女人的一個眼神,一句軟語,一個姿態,不經意間,看似緊閉的閘門悄然洞開,積聚已久的洪峰傾瀉而下,身份地位,年齡相貌,貧富懸殊,種種阻礙一並摧垮。隻剩最原始的欲望熊熊燃燒,滌蕩一切。

 

她其實是不太懂的,年輕時春潮泛濫,懵裏懵懂地和收糧隊長幹下了那件事,急急匆匆,囫圇吞下,個中滋味卻不曾細細體味過。出了事情之後又害怕,不敢重蹈覆轍,如被蛇咬一口十年怕草繩。平日雖也心思萌動之時,但總壓抑著。這次終於爆發了,一嚐之下,不曾料到竟有如此銷魂境界;峰回路轉又曲徑通幽,潤物無聲又澤被全身。三十出頭的女人,正是饑渴之年。那機關不去觸動還好,一旦開了禁,就欲罷不能。阿叔雖不年輕,但常年作田出力,筋肉強健,身大力沉。又因鄉下人搭上了城裏人的小姐,實屬有麵子之事。為討女人歡心,格外地搏命賣力。樓下米舖夜晚無人,他們放大了膽子,橫平豎直,顛鳳倒鴦,弄得樓板唧唧作響。

阿叔是會撮弄女人的,會先講些鄉下人男女勾搭之事,姐夫勾小姨子,老公公偷窺兒媳婦,佃戶搭上少奶奶。繪聲繪色地,細細地描述先是如何地撒網,如何著肉,最後又如何地入港,聽得她臉紅心跳。阿叔還會用一根蟋蟀絲草施展輕功,慢慢地撩撥她的身子,從喉間到腳底心,時緊時慢,在要緊關節處欲擒故縱,弄得她渾身如蟻搔爬,欲火中燒,全然不顧女人的矜持,嚷著叫著:死阿叔,老棺材,要死了,不作興這樣弄慫人的,快點呀······阿叔偏偏不從,慢工出細活,直撩得她上麵頻翻白眼,下麵水漫金山,才提槍上馬,像舂米似地上下聳動,總要一盞茶的功夫才罷休。

一番雲雨過後,兩人抱在一起再說些昏語穢話。男人像砂皮般粗糙的手掌撫挲著女人的腰肢屁股,說到底是城裏人吃得好,又不見太陽不吹風,養得身上細白粉嫩,像上好水磨糯米粉做的。就是兩隻奶子小了點。說女人要被男人常常捏捏,奶子自然會大起來。她癡戇地說大奶子好在哪裏?阿叔涎笑著,說:就好在······像紅燒肉有肥有瘦,有嚼頭能下飯。她聽了便拳頭雨點似地在男人身上擂打:我是紅燒肉?那麽你就是黴幹菜,紹興黴幹菜,老幫菜······男人被她撩得性起,一把按住,翻身上馬,梅開兩度,一麵賣力地上下聳動,一麵狠勁地捏她奶子,嘴裏還嘀咕著:黴幹菜紅燒肉,味道好得來。她就把個頭左右亂甩,唧啊唧啊地叫個不停。

翌日,老娘鐵板了麵孔問她:你房裏鬧老鼠?

她說家裏養了這麽多貓怎麽會有老鼠。

老娘說我怎麽聽到聲音大得唻?

她臉一紅:啥聲音?

老娘說:就像老鼠被人踏牢了唧唧叫。

 

阿叔田裏活重,在城裏最多也就是盤衡兩三天。有過男人的陪伴,空閨的日子,好像特別難熬。南方的冬季陰冷徹骨,夜來更是淒風苦雨,她衝了湯婆子,蜷縮在三層被窩裏,還是怕冷。半夜之後湯婆子冷掉了,雙腳凍得像冰一樣。她醒過來,就難以再入睡,漫無邊際地想一些雜事,想她死去的阿哥,一個蒼白羸弱,終日眉頭緊鎖的小男孩。如果他活著,能守了米舖,在家照顧爹娘。也許她就跟了收糧工作隊走了,最終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住下來,有著跟現在完全不同的人生。人大概是到處都能活的,隻要有一雙筷子,一張床,床上有個男人。想著想著,不由得又想起男女之事,想起阿叔的葷故事,再想起當年鄉下人說‘屌’的口氣,不禁渾身燥熱,熬不過去。遂自己褪了小衫,百般撫弄一陣,到了肉緊時分,蒙了頭,壓緊了嗓子哼哼嘰嘰,半晌才停歇,倒是出了一身薄汗。她現在雖跟阿叔相好,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自問如果有一天阿叔的老婆死了,她會不會嫁給他?大概不會。為什麽不會又說不上來,自己就訕笑自己發癡了。聽說阿叔的老婆長得長一碼大一碼。天天下田作工,一個女人家,一頓要吃三大碗秈米飯,挑兩百斤的擔子。活得好好的,怎麽就咒人家死呢?有時又會想到那個與她訂了親的私塾先生兒子,如果他當初不去集上,不被抓去,她現在大概已經兒女繞膝了。不曉得這人現在是否娶妻生子?瘸了一條腿,看來也難。奇怪的是這人的麵孔相貌都記不起來了,隻留有模模糊糊的一個印象。想到當初爹娘給她選了這麽一個不著調又寡情的人做丈夫,她心裏多少是有些怨怪的。怨怪爹娘沒有眼光,也怨怪自己命運多舛。

 

她跟阿叔睡覺,要快活,更想要個孩子,也是她下意識地向命運挑戰。米舖沒有了,嫁人又無望。一個女人,能做到的也就是如此了。至於一個未婚女人生個私生子將會碰到的阻難,她也想過。但是這阻難太過巨大,以致她看不清邊際,索性不看了。她和大多數小地方人沒兩樣,信奉‘船到橋頭自會直’。至少有了孩子,日腳有個盼頭。老來也有靠,有個人送終,也就值了。

女人都是選擇性地去記憶或遺忘,並且一廂情願地去營造她的人生。

問題是她和阿叔暗通款曲半年有餘,卻一點懷孕的跡象也無。不知是阿叔的毛病,還是她的毛病。她記得當年懷胎已三個多月了,那個打胎郎中用的是虎狼之藥,說非如此打不下來。從那之後她就沒正常過,月信或早或晚,不幹不淨。她聽人說;女人家這種事,百藥無治,隻有再懷孕生產一次,讓身體自然調整,才得痊愈。

至此,魚水之歡倒是其次了。

阿叔倒不想要孩子,農民的本分,實惠是要的,但不想招來意外的麻煩。何況他已經有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太明白養個孩子的花費,鄉下人過日子是一粥一飯來計算的,養大個孩子要花多少銅鈿?招多少手腳?她一直跟他保證,有了孩子她就一個人養,絕對不讓他添麻煩。阿叔隻哼哼哈哈不置可否,也不知他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

 

一個暑天的下午,阿叔急匆匆來她家。開口要借二十元錢,說是小兒子調皮,滾到河塘裏把腳骨給弄折了。二十元在當時是筆不小的款子,夠城鎮小戶人家三四個月的小菜銅鈿。她現在手也緊,定息一成不變,老娘常常看病抓藥,物價好像也漲上去不少。但還是二話不說地把錢給了他,雖然她知道阿叔借去的錢是肉饅頭打狗,從來沒還過。阿叔鈔票到手,匆匆忙忙要走,恰好遇上一場大暴雨,下得昏天黑地,銅鈿大的雨點打得地上一片泛白。結果阿叔隻好留下來等雨停。到吃過夜飯,鎮上又斷了電,而雨勢未減,這種天氣沒人肯撐船的。阿叔隻好在客堂裏打地鋪。這兩天她身上來了,又酸又軟,睏思懵懂,倒是沒作歡好之想,本想梳洗一下就上床歇息的。突然後麵有人嘭嘭地敲門,急死鬼似的。她被催得失了神,穿了件貼身的褻衣,擎了一支蠟燭去開門。門一開,十來個鎮上的民兵,帶頭的是樓下的糧店副經理小刁麻子。二話不說就往樓上衝,把已經睡下的阿叔從被窩裏拖出來。鄉下人睡覺是脫光衣褲的,所以,民兵們抓了個一絲不掛的‘現行’。不由分說,兩人被送去鎮上的派出所。

鎮上派出所的戶籍警趙同誌,據說是個大學生,戴副眼鏡,目光陰沉,整天繃著張絲瓜筋麵孔,說話陰一句陽一句。鎮上人見了他都害怕。他把兩人拘押在不同的房間裏,分別審問,阿叔開始還依仗著成分好,嘴硬不肯買賬。趙同誌冷笑一聲:老實告訴你,派出所早就注意你了,你和米舖那個女人勾勾搭搭不是一天兩天了。見阿叔還是不爽氣,吞吞吐吐地在擠牙膏。一拍桌子,又說:成分是可轉變的,你貧下中農跟資本家搞腐化,一樣可以給你戴個壞分子帽子。

阿叔終歸是個鄉下人,哪裏經過這種陣仗?被趙同誌三嚇兩嚇,腳骨一軟,就兜底招了。

再來審她,倒沒費多少口舌,她全盤認下,隻是翻來覆去一句:我不是搞腐化,我隻想要個小囡,有了小囡就跟他斷了。趙同誌平日審的人,個個都是哭哭啼啼,搧自己耳光的有,罵自己祖宗八代的有,就是沒見過她這麽理直氣壯地軋姘頭的。又好氣又好笑,一下子倒接不上話頭來,最後正色道:你真要小囡,就好好地尋個人結婚,這樣烏七八糟算怎麽回事?不想她卻苦了張臉,說:我也想找,但是找不到啊。你趙同誌說說,三十多歲的老太婆了,啥人會要我?

這話是事後趙同誌說給他同事聽的,加上一句歇後語:沒見過這麽神經搭錯的女人。口口聲聲要個小囡,要個小囡——從她嘴裏講出來就像母雞生個蛋那般······我倒給她悶住了。

派出所裏很少發生這種近似喜劇效果的事件,無形中倒是救了她。事情最後的處理是;阿叔被送回鄉下,交給隊裏監管,無事不得來鎮上。她也被交給城鎮居民委員會監督,家裏有人來要報告,過夜要居委會批準。相比被戴頂搞腐化的壞分子帽子,送到荒寒的內地去勞動教養,已經算是法外開恩的了。

 

自從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在鄉人的眼裏,三十多歲的她真的在一夜之間變成個老太婆。

原先白白嫩嫩的一個婦人,現在臉盤像是脫了水的桃子,皮肉失去彈性,鬆遝下來。眉眼之間現出細細的紋路,嘴邊兩條法令紋畢現。本來白皙豐潤的膚色,失去了光澤。變成不見天日般地死白。手背上的青筋一條條浮現。原本她是有一頭水光滴滑的好頭發的,紮條大辮子,走起路來在背上撲騰跳躍。現在頭發掉得厲害,剩下的頭發,被她綰了一個老太婆發髻在腦後,用個髻網兜住。她也懶得打理自己,上街買菜穿件姆媽的舊香雲衫褲,烏糟糟的顏色,人就更顯得老氣。女人的心一幹枯,形體上馬上顯示出來,坐在那兒彎腰曲背,站在那兒骨盆突出,走起路來膝蓋打彎,兩條腿形成個羅圈。

大概對‘養個小囡’死了心,她把心思轉到養貓上來,每天早上去菜場買回一堆魚頭魚內髒,回來煮得一屋子魚腥氣。家裏本來就有四五隻貓,大貓又生小貓,總有十多隻,黑的白的花的,床頭上,飯桌下,臥起或走動,人在屋裏一個不小心就會踩到貓。樓下的米舖有老鼠,這些貓就會尋了通道進入米舖中捕食老鼠,有時也會遺下貓溺在米籮裏。小刁麻子就尋到樓上來興師問罪,言下之意;貓去米舖拉屎撒尿也是資本家使的壞。她一聲不響地聽著,翻著白眼,小刁麻子獨自講得沒趣,悻悻作罷,下了樓梯,隻聽得樓上一記很重的摔門聲。

兩人愈加是惡在心裏。

 

老娘風癱之後在床上躺了十來年,母女關係變得很奇怪,相依為命又不斷地拌嘴。相依為命是她倆除了對方沒一個至親,不斷拌嘴是人際空間太小,所有的氣惱煩躁隻有發泄在對方的身上。老婦人在病床上躺久了,脾氣怪誕並且難以服侍,動輒捉人痛腳,說出的話戳心戳肺。而老姑娘的身心失調,神經容易短路,母女倆一句話不投機就是一場嘴仗,說的都是觸心境的話,一點不留情麵。她有時會暗自想,老太婆還要活多久?她這一輩子被拖得算是沒出頭之日了。

過後又覺得自己大大地昧了良心。

在六十年代初的一個冬季,早上她買菜回來,發覺家裏的貓咪顯得很不安,成群結隊地豎直了尾巴走來走去,不斷地嘶叫和抓門。她還隻以為它們是發春的前兆。端了買來的豆漿油條去老娘房裏。老娘麵朝裏躺著,叫一遍沒動靜,再叫,就發覺事情不對了,腳一軟,一碗豆漿全潑在床上。

 

那年頭大殮辦得草率,災荒剛過,食材更不易采辦,豆腐羹飯也免了。在鎮上的尼姑庵裏念了場金剛經,算是送走了老娘。派出所跑了好幾趟,總算批準阿叔上來送葬,但規定不得過夜。幾年不見,阿叔頭發竟然全白了,瞳仁發暗,牙齒也脫落大半,彎腰曲背,說是手腳都生了風濕,完全是一個耄耋老頭了。老頭絮絮叨叨地訴了半天的苦,這幾年在鄉下是如何地不容易,魚米之鄉的人,想不到竟然有一天要以豆渣稻糠充饑。聽說再北邊些的地方,連樹皮草根都吃光了。言談中露出這次來一則參加大殮,二則是討救兵來的。她東掏口袋,西翻抽屜,又湊了二十大圓。老頭還要舊衣服,說:再破也沒關係,在鄉下,一根布條也可以派用場的。於是她又去閣樓裏翻箱倒櫃,把家裏的舊衣物全部揀了出來,打了兩大包袱,給阿叔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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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下 回複 悄悄話 小小一間米鋪,寫盡舊日江南世情!好文筆!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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