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鳥 中篇連載
一
她幼時生得討趣,白白嫩嫩,歡眉笑眼,姆媽幫她在頭頂上紮個衝天小辮,額上點了塊胭脂,玉雕粉琢似地一團。這小囡的性子又好,誰來抱,必是伸開雙手投懷。爹娘當寶貝不說,左鄰右舍也愛煞了這枚開心果,常牽了手家去,好點心好果子招待。送返家來,還要在那張粉臉上使勁啄幾口,再胳肢窩裏嗬把癢,女小囡就舞手紮腳地咯咯笑個不停,像煞一尊小小的彌陀佛。
屋裏在鎮上開了爿米舖,店麵臨街,樓上拿來作了住家。門前是熱鬧去處,人來熙往。後麵卻開闊,房舍枕了河,粗大的青石條砌成地基。十來步外,石階之下,暗綠色的河水緩緩流淌。在霧氣彌漫的早晨,開門出去,水麵景色朦朧,望之如玉帶生煙。這老房子約摸在前清年間造就,早時建房材料實在,工亦精細,外觀青磚烏瓦,樸實無華。經曆了百年風雨侵蝕,斑駁暗淡卻氣象沉穩,簷柱不腐不朽,爬滿青苔的山牆還是堅實聳立。樓下僻作了店堂,高挑敞亮,店門前的排門板有十二尺高。一色水磨青磚鋪地,水柳木櫃台擦得鋥亮。後麵棧房裏,細麻布糧袋裏裝了上好的江南大米,一包包地疊到天花板。樓上是兩廂房合一花廳的格局,柚木地板上過生漆,踏進房間,腳底是烏油油沉鬱的顏色。雨簷下的鏤花窗格,垂著湘妃竹卷簾,把南方蒸騰的暑熱隔在外麵。房裏終日是半明半暗的,有股沉香和樟腦薰出來的味道。佛壇上供了觀音像,宣德爐裏點了迦南線香,供著一盆纖細的文竹。滿堂的紅木家具,暗光躍動。房內一股慵倦的氣息浮動,夏日午後,她吃過中飯就在姆媽的紅木大眠床上午睡,睡得渾身是汗,麵孔通紅,鬢發紛亂。
棧房的後門開出去是個天井,也是青石板鋪地。園中有口水井,井沿上圍了一圈青苔。圍牆下長有一棵茂盛的無花果樹,碗口粗細,展開層層疊疊像人手掌般的葉片,卻隻結青色的果子,澀嘴得很。穿過天井,來到小碼頭,沿了九級褐色磐石砌成的階梯,可以走到河邊。春汛來時,水麵無聲地漲高,隻剩三級石階還露在水麵。河裏蒸騰起一股水腥氣,甜絲絲地像田野裏剛割下的新鮮苜蓿。夏天日頭苦長,當一天溽暑過去之後,黃昏後,關緊了門,由廚娘捉了她在一個大腳盆裏洗澡,笑語盈盈,水花四濺。洗過澡,年輕的姆媽的衣襟上佩了串白色的梔子花,帶了小小的她,搖著蒲扇,在後門口的河岸上乘風涼。或者興致來了,挑了盞燈,走下石階到河裏放紙船。在漸漸暗下來的河邊,水波輕軟,對岸燈光搖曳。姆媽輕聲哼著山歌——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她口齒不清地和姆媽一起唱著,在童聲呢喃中,月亮就一點點地升起。
夏末的八月半或九月初,後天井裏飄著蒸糕的香氣之際,就真有送米的烏篷船搖了來。沉重的船身靠了岸,一塊跳板搭牢了岸邊的石階,兩個黝黑精瘦的鄉下人挑了滿籮筐的新稻米,一顫一顫地走過跳板,爬上濕滑的石階,送進米舖後麵的棧房。這時爹爹就會端把竹椅子坐在穿堂樓下的蔭影裏,泡一壺碧螺春,吸著一支烏竹玉石嘴的長煙管,膝上攤開本賬簿,一筆一劃地記賬。等一船的稻米卸完,日頭已偏西。鄉下人累得汗流浹背,剝了短衫,蹲在岸邊,摘下草帽呼哧呼哧地扇風涼。米舖的灶下已經備好了飯食,照例是一缽鬥絲瓜蝦皮蛋花湯,一碟蘭花豆腐幹,一大海碗的黴幹菜紅燒肉,秈米飯是用木桶裝的,白鐵壺裏是涼好的焦香大麥茶。兩個腳夫坐在門檻上,悶了頭,風卷殘雲地把飯菜吞下肚去。
她是有點人來瘋的,人一多就興奮莫名,小老鼠似的躥來躥去,咯咯地癡笑著。像陀螺似地打轉,把自己轉昏了頭。暈眩中撞在腳夫抬的籮筐上,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四周的雞就搶著來啄。爹爹怕她掉下河裏去,趕緊追上幾步把她捉牢,夾在兩腿中間,扯著她辮子叫她‘小癡子’。隻要一眨眼,就被她溜走,跑進灶間裏去看鄉下人吃飯。粘在人身邊喋喋不休,又嘴饞人家的飯食,蝦皮湯好喝得不得了,一碗還不夠,捧牢了碗再要添。蘭花豆腐幹和紅燒肉也美味,看鄉下人用濃鬱的肉汁拌了飯,吃得點滴不剩。便一疊聲地吵著也要吃紅燒肉。真正在飯桌上端了上來,卻意興闌珊,吃不了一塊就放下,似乎滋味遠不如鄉下人在灶間裏吃的。
廚娘麵子上掛不住,訕笑道:人家講‘隔灶頭飯香’,還說得過去。這可是同一隻灶台燒出來的啊。
鄉下人來了幾多次,熟了。喜歡這個小阿福,每次來,總捎了鄉下的小物件給她,幾根煮熟的珍珠米,一捧嫩脆的鮮菱角,一株碧綠的蓮蓬。或者是裝在篾竹籠子裏的金蛉子,赤豆粒般大小,兩根長須,蹲在一塊碧綠的西瓜皮上,篾竹籠子掛在簷下,便一天到晚吟唱個不停。她更是瘋煞,跑前跑後,絆手絆腳,阿伯阿哥地亂叫。腳夫吃飯,她嘟了嘴,像隻小鳥般地在人家的筷頭上吃東西。吃著吃著,就猴到了人家腳夫背上,腳夫尷尬道:妹妹快下來,你看我這一身的汗,好不醃臢?
廚娘出來教訓她;女小囡家仔,要文文靜靜,哪能像你,瘋得像個男小頑?
腳夫吃完飯,抽足煙,起身找個牆角撒尿,火力十足,一泡尿飆得老遠。正在抖個不停之際,一轉頭瞥見一根衝天小辮,一雙好奇的眼睛,正盯了他的貨色瞧得起勁。腳夫大窘,趕緊係了褲帶,正色道:哎喲,妹妹,女小囡不作興看男人家撒尿的。
她嘻嘻一笑:阿哥,你這麽個撒尿的東西?我怎麽沒有?
腳夫多少有幾分驕傲:隻有男人才生屌,女人哪裏會有得?
她滿臉羨慕:真好玩,屌,真好玩。
她原來是真有個阿哥的,大她六歲,據說聰明好學。可惜在十一歲上得了童子癆,到處求醫服藥無果,延了兩年多死了。爺娘傷痛之餘,更是把她當心肝寶貝。早早地放出風聲;這個小囡是留著養老送終的。那意思是不肯隨便嫁人,屆時要招個女婿上門的。家裏也她送去私塾讀書,隻讀了三年,說是女小囡能寫個家信,記個小菜賬目就可。阿哥就是讀書太多,讀出癆病來的。到了她十二三歲,也真有人看中了那爿米舖,托了媒人來說合。那年頭,男人肯上門入贅的,多有難言之處;或是年歲蹉跎。或是家道維艱。或是人品堪憂的。所以米舖大小姐的上門女婿也不那麽好覓的,高不成低不就,一來二去不由得挑花了眼。在她十五歲時,家裏總算給她選定了鄰鄉一個私塾先生的兒子,長相尚可,但讀書讀得多了,人卻木訥得很。爹爹看中的是人家書香門第。說窮一點沒關係,隻要人老實。家裏有這爿米店開著,飯總有一口吃的。
親事謀定,倒也郎才女貌。說好了年後過門成親,哪知天有不測風雲。她未上門的夫婿去趕了趟集,碰上亂兵抓伕,書呆子不知走避,被亂兵們一索子捆走。私塾先生是個沒腳蟹,遇到事情全無主意,直如熱鍋上的螞蟻打轉。還是她爹送了禮,托了人去說情。卻被告知部隊早已經開拔,送到東北戰場上去了。全家長歎短噓,一點辦法皆無。
忽忽兩年,準新官人音訊全無。爹娘心中忐忑,怕耽誤了女兒,商議著想退了這門親。無奈親家死活不肯,說人不作興這般無情,兒子還不知死活,怎能就此退親?舊時人的麵皮薄,又重禮義信諾,退親是件上不得台麵之事,自家就先理屈三分。再加人家在難中,說出去是要被人戳背脊骨的。事情就此僵住了。
隻是女小囡實在等不得,西風一夜,黃花凋零。昨日還是梳了兩把辮子,歡蹦亂跳,人來瘋勁頭十足的小丫頭,今天就變成了碰不碰臉紅的大姑娘。再待以時日,難忍閨中寂寞,小小的人兒竟透出幾分恍惚,幾分憔悴來了。舊時女子到了十七八歲還沒出閣,爹娘都會頭疼,隻怕是一個閃忽,就此後繼為難了。
爹娘滿心愧疚:阿囡啊,沒想到把你給耽擱了。
好在她性子好,雖然有時也煩惱,也焦心。一覺睏醒,也就拋忘了。照樣和比她小上一茬的玩伴嘻哈玩鬧。跟她同年的女伴都相繼嫁了人,或家務纏身,或懷甲待產,到後來自己覺得沒趣,漸漸出門少了。街坊常見她懶洋洋地趴在米舖櫃台上,百無聊賴地逗著家裏的貓咪。爹娘更是憂心,姆媽聽到過她在半夜裏發春夢,說昏話。爹爹也撞見過她在早上醒轉後,頭不梳臉不洗,木木地對牢了鏡子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