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增
就那麽陰差陽錯地搭上車。一路上同車的兩女一男叫她‘撿妮’。
她隻是笑笑,其實也沒錯到哪兒去,她護照上的英文名字是Jennie,聽起來跟撿來的妮子差不多。隻是這一路去拉薩,英國護照不管用,幸好還保存著那張九年前發的身份證,上麵的照片是大學剛畢業時拍的,不化妝都滿臉青春。現在她看到車窗玻璃上反射出來的憔悴的側影,恍惚得地老天荒似的。
丹增後來說:我一看你就不是國內旅遊者。為什麽?我說不上來。也許,你穿裙子的樣子和別人不一樣。
那是條在倫敦舊貨店淘來的蘇格蘭呢裙子,暗紅啞綠,上好的羊毛織成。六十年代的款式,腰身緊貼在髖胯上,到了大腿中部撒發開來,長及腳踝。她喜歡它的剪裁和質地,飄灑又暖和,適於出門旅行。
他們一車人在雅安西門長途汽車站看見她時,戴了頂棒球帽,馬尾紮在腦後。穿一件帶羊絨領子的短上衣,一個棕色的牛皮大登山包,腳蹬半高統靴。站在車站前河穀的風中,裙裾飛揚。
丹增猶豫了一下,他雖是車主,但車包給了別人,他照規矩不能隨便攬客的。但是經過那個身影時,腳不由自主地帶了下刹車,後座一側的車窗徐徐降落。
喂,姑娘。去哪?後座女乘客問道。
從車裏望出去,在川西高原的陽光下仰起的是一張蒼白的臉,眼睛裏有一抹無以名狀的憂傷神色。
啊,我不知道······
這車去拉薩,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去?
車下人隻猶豫了一霎那,副駕駛座的車門被一下拉開,一隻龐大的登山包先塞了進來。後麵被堵住的車輛,急躁的喇叭聲響成一片。
熟了之後,車上的同伴跟她開玩笑:你怎麽這麽大膽,問都不問清楚就上了車?
她笑:有什麽好怕的?
同車的人說:把你賣到山溝溝裏去做新娘子啊。
她喃喃道:新娘子?都是老太婆了······
司機轉過頭來盯了她一眼,眼神中是全然的不認同。
其實她並非是那麽貿然之人,輕易地上來曆不明的車。隻因為在車下時瞥見駕駛座上司機的眼神,一霎那間就作了決定——有這樣一副眼神的人是可以信賴的。
他很快就把目光收了回去,專心致誌地開車。
從巴塘到芒康這段是盤山公路,大地徒然升起,一麵是峭壁,一麵是深穀,路麵僅有兩個車身寬,還常見塌方,大大小小的碎石撒滿路麵,來車交會時得小心翼翼,一個不留神,後果將會不堪設想。
但這就是旅遊的真諦;放下日常的一切糾纏,排空雜念,去領略大山大水,天高地闊。途中會有艱險,有阻礙,時時有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旅行的目的地重要,到達目的地的經曆同樣重要。
司機丹增,說自己是後藏格吉人。她估計他大概四十來歲左右,臉帶風霜,穿著與漢人無異,說起普通話來帶著川西的口音,但沉默寡言時為多。他的車開得穩健,不搶道,不急於趕路,說如果天晚了,這一路他都能找到相熟的藏民家裏讓大家住宿。在堵了半個路麵的窄道上,別的司機都說過不去。他不信邪,下車張開手臂丈量一番,然後上車,半個輪子貼著懸壁開過去,乘客不由捏了一把冷汗。重新駛上平整的路麵時,大家不約而同高呼‘耶’。
三個同伴都是成都的年輕白領,像放出籠子的鳥兒,抖著羽毛。盡情地發泄,歡樂。脫了鞋子,盤腿坐在後座上,不停地吃零食,鬥嘴,大聲地笑鬧,歌唱。
她也笑,也跟大家分享零食,聊天搭話,但更多時候是一個人出神。天地蒼茫連綿,峻嶺深穀一色。極目遠眺,天邊有一抹淡淡的鷹影,平展著翅膀在滑翔,時高時低,過山包時隱沒了,再轉個彎後又浮現出來。她目光被這隻安詳的大鳥牽住,耳邊響起丹增略帶口音的話語:那是雅魯藏布江大峽穀的神鷹,展翅可達一點五米,可以輕易提起一頭羊。
她盯著窗外,恍然道:不知它從天上俯視我們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他答道:我們和羊沒區別,都是芸芸眾生。
她轉過頭來看他:瞧這口氣,像是菩薩一樣。
丹增隻是笑笑。一言不發。
從劍橋到成都,差不多繞了半個地球了。在都江堰,在峨眉,在樂山,青山綠水中突然浮起分手戀人那張熟悉的臉龐,俊美卻又帶著絕決的神情。失戀的痛楚還是如影似隨,當你不防之際在心頭噬咬一口,疼得人一抽冷子。她原以為自己放得下,看來心性還遠未修煉到家。
她一直希望自己像那些在峭壁上行走自如的羚羊,悠閑,靈巧,從容,安詳。享受大自然的豐美水草,也能爬上數百米的懸崖,舔舐岩間的鹽晶。
丹增在音響裏插進一張碟片,刀郎的歌:
掰著手指算著相識的日子,
心中折射是你無數的影子,
早已在溫柔裏迷失自己,
遠方的人是否還有著最初的樣子。
我在你的天空大聲呼喚你的名字
親愛的遙遠的你能不能感應我的心事,
天邊飛過是我對你思念的雲朵,
慢慢的慢慢的從此我就變成你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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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黃的舊照片有我的記憶,
你的笑融化了我的冬天,
來不及細想思念從此孤注一擲,
遠方的人是否還有著最美的樣子。
歌聲像野外黃昏時的蘇格蘭風笛,嗚咽暗啞。男人的嗓音低沉滄桑,情感飽滿又憂傷柔軟。在這片天蒼蒼 野茫茫的天地中聽這歌聲,人的眼淚都被逼出來了。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這首歌?問完之後她才發覺問題是那麽突兀。
他一點不在意地答道:因為我喜歡。
夜宿小旅館,兼買飯菜。飯堂裏聚集著幾十個人,有過路的貨車司機,有像他們一樣自組團旅遊的,也有跑單幫的。素不相識的人混坐在一張大圓台麵上。有花卷和米飯,主菜是帶骨的羊肉,和著胡蘿卜大蔥加辣椒煮出來,大盆大碗地堆在餐桌上。吃的人手搿牙撕,大快朵頤。還有酒,烈性酒咕咚咕咚倒在搪瓷茶缸裏,一仰頭就下去半杯。
這是在路上討生活人典型的吃法,大漠烈風,飛沙走石,顛簸辛勞,為了趕路,白天就啃幾口幹糧。晚上這一餐是他們唯一豐盛的吃食,每個人都放開胃口,吃飽喝足,第二天才有精力踏上路途。
她卻胃口不佳,一是已進入高原,有輕微的缺氧反應。二是她在國外多年,已接受清淡飲食的習慣,油膩葷腥隻是淺嚐即止。三是出來旅行途中,肉食居多,她顛簸一天之後,此刻隻想喝碗小米稀飯,來一盤青菜。
但此地峻嶺戈壁,不可能有青菜的,連胡蘿卜大蔥都是靠車隊帶過來的。
她放下碗筷,出餐廳時看到丹增在院落裏抽煙。天邊極目之處有條暮光,深藍色的天幕上,月亮已經升到半空,空氣裏有股戈壁上特有辛辣冷冽的味道。
丹增看她走近,捏熄了煙卷。她注意到了這個動作,心裏不由感激莫名。在開車時,丹增長途駕駛容易疲勞,靠抽煙解乏。後來發覺她嗆咳,就一直忍著沒抽煙。或者在停車休息時匆匆忙忙地抽上一支。
你其實不用熄掉的,這煙我沒覺得太嗆人。就是嗆,在國內也要學會習慣的。她滿懷歉意道。
丹增微笑,在黑暗中瞥見他健康的牙齒閃耀。他像變戲法似的掏出兩個國光蘋果:我看你吃得不多,也許你需要這個,給。
兩個稍微有點脫水的國光蘋果,在超級市場裏和在高原上是完全不同的價值。她捧著蘋果,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丹增抬頭看看天:早點休息吧。明天路上會很長。
第二天的路況較好,但景色也相對平淡。同車的人閑極無聊,想方設法逗丹增這個悶葫蘆講話,要他說藏族人的婚戀。
丹增笑著,翻來覆去隻有一句話:我們跟你們漢人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
丹增還是笑:我說不上來。真的沒什麽好說的。
一滴水可以見大海。那就說說你自己,丹增你多大了?
二十九。
她一驚,原本猜想他大概四十多了,最多比自己小一二歲。沒想到實際上他這麽年輕,都說在高原紫外線曬多了,人容易見老,藏人是世世代代居住在世界屋脊上的。
那幾個人還纏著丹增:成家了?
丹增微微搖頭。
那麽總有女朋友吧?
丹增隻是嘿嘿地笑:我侄兒已經二十一歲了。
侄兒跟你有什麽關係?
侄兒也是我的兒子。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把大家給搞糊塗了。什麽意思?
丹增平靜地說他們那兒的風俗是眾兄弟合娶一個老婆,輪流同房,所生的子女,每個人都要負父職。所以他的侄子也就是他的兒子。
三個白領的下巴掉下來收不回去,她也極為震撼。
一個白領回過神來:但你的侄子不是你兒子,對吧?你侄子出生時你才八歲。不可能生孩子的。
我們那兒是沒有區別的。
一個女白領驚呼道:天哪,想不到二十一世紀了,還有這種落後的風俗。
丹增沒答話,她從側麵看去,丹增脖子裏的一條血管突突跳動。過一陣才說:我說過,我們跟你們漢人不一樣。
大家很快地避過這個話題。
每到宿處,隻要有水,丹增一定要洗車,至少要用濕毛巾把灰塵抹去。他說這是為了第二天行車更安全,視野更清晰。這天她吃完晚餐回房間又看到丹增在洗車,心一熱就跑過去:我能幫什麽忙嗎?你也辛苦地開了一天車了。
丹增抬頭看了她一眼,笑笑:你是客人,不勞累你了。
那沒什麽,我在英國也自己洗車。
說完發覺自己說漏了嘴,三四天來一直說是北京外語學院的助教,那是她九年前的職位。但丹增沒有意外的表示,說: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國內人。
你怎麽看出來的?
就是看出來了嘛。
你還看出什麽?
丹增沒回答,他直起腰來,把水管遞給她:那你幫我衝水吧。
水花打在車身上,飛濺的水沫在斜射的夕陽裏映出一條彩虹,丹增忙碌的身影在彩虹中帶了一層霞照,仿佛菩薩身上的佛光。
車子越近拉薩,沿途看到磕長頭的也多了起來。滿麵滄桑,衣衫襤慺的老者,頭發編了幾十條辮子的中年婦人,帶著兒女,隨身攜帶沉重的背囊,在荒野中,在山路上,一步一個等身長頭趨向拉薩而去。路上隨處可見經幡,破碎的,新掛上去的,在風中獵獵招展。丹增說這些朝拜者都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背囊裏裝著省下來獻給佛的香油和糯巴,一次磕長頭到拉薩,可能要耗費上一兩年。年老體衰的也許更長。
男白領問丹增:他們晚上住哪兒?
隨處碰到的藏人帳篷,藏人對朝拜者都會熱情接待。
這一路荒涼,車子開了半日也沒看到幾頂帳篷。丹增說如果碰不到帳篷,朝拜者就宿在野地裏。
高原上遽寒,某些季節夜裏可達零下十幾度,並有烈風,冰雹,飛沙走石。其嚴酷程度非常人能想象。
一個女白領說:我看不出磕長頭有什麽意義,虔誠有很多表示的辦法。為什麽一定要如此虐待自己?
丹增簡短地回答:不是虐待,而是洗滌靈魂。
眾白領們嘩然:丹增你真的相信這個嘛?
我相信。
也相信來世嘛?
相信。
如果萬一沒來世,那麽藏人這輩子的含辛茹苦不都白費了嘛?
一定會有來世。
丹增突然轉過頭來,問她:你呢?
她猝不及防,想了很久:我不敢說有沒有來世,但我更相信人間。
據丹增說;還有一天半的路程,就可以進拉薩了。
路上的車多了起來,都是像他們這樣自行組團進藏的,從車牌看來青海四川貴州雲南都有,也有遠至上海北京來的。路邊的商店也把貨物排列到門口,各種紀念品,從天珠到銀飾,藏刀,毛毯,轉經筒到藏式的衣服帽子,以招徠一車車的旅客。
她也跟著下去看看,但很少購買。
回到車上,丹增倚著車子在抽煙,問她:沒買什麽?
我嫌麻煩。
丹增笑了:很多人都買一大堆的紀念品。
我喜歡一身輕。坐你的車進藏就是最大的紀念品了。
你跟藏人很像。
為什麽?
藏人認為現世隻是暫時的,生命有很長的路要走。
你的意思是······?
所有的一切,都是包裹重負。包括這些紀念品。
看她若有所思,丹增又說:生命是舍棄,而不是積聚。
她恍然:也許幾輩子前,我也是藏族人。
丹增用很嚴肅的眼光看她:我也有同感。
丹增的眼光和話語使她突然起了一種戰栗之感,如被催眠般地,她眼前浮起月夜的喇嘛廟前的空寂雪地,佛壇前飄搖的香燭幽光,鍾鳴鼓樂,伴隨著年輕的喇嘛唱歌似的曼聲詠經,野地中的經幡在經年累月中破碎,一絲絲一絡絡地隨風吹走。她仿佛看見小小的自己,被阿媽裹在寬大的藏袍裏,牽了兩頭犛牛朝拜布達拉宮。她們走過四季,走過開滿野花的帕裏草原,翻過險峻的唐古拉山口。天地作床,餐風飲露,一步一磕頭地向心中的佛地而去。在遽寒的日子,食物用鑿,風寒交迫,母親牽過那頭忠心耿耿的老犛牛,在牛的大腿上割開一條口子,母女兩人貼著犛牛吮吸滾熱的牛血,一個生命用鮮血養育另外一個生命。
她舔了舔嘴唇,嘴唇上還感得到那溫熱帶有鹹味的牛血。
回過神來,發現丹增用異樣的神情看著她,說:我在你眼睛裏看到······
什麽?
丹增迷惑地說:一頭老犛牛。
她渾身顫抖,差點昏厥過去。
趕緊扶住車子:我這是怎麽啦?高山反應······
隻聽得丹增喃喃道:前世未遠。
最後一天,丹增敲響了她的房門。
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盡管說。什麽事?
我想請你教我英語。
她躊躇,英語可不是一蹶而就的事。
看到她為難的樣子,丹增趕快說:就一句也好。
她笑了:那你想學哪一句?
丹增臉紅了,憋了半天:我愛你。怎麽說?
她耐心地一個字,一個字地:I love you.
丹增笨拙地:愛拉夫由。
她擺出口型:I love you.
愛勒夫由。
再來一遍。
兩人說了幾十遍。到最後,她自己也迷茫了,口音有關係嘛?不管發音如何,不管舌頭如何轉不過彎來,這話語後麵的意思是再也明白不過了。隻有前世有緣之人,才能麵對麵地說這句話。隻有給予過,接受過之人,才能明白語言的表達力是多麽的蒼白。隻有在人生中經曆磨難之人,才能了解靈魂的透徹是多麽的可貴。
你把這句話寫下來吧。
好的。
丹增看著她寫在拍紙薄上的字母,手指頭數著:一棵大樹,一棵小樹,一個圓圈,一道山穀,一個磕頭的人,一部滑梯,再一個圓圈,一個茶杯。
也有簡單的。她說著又在拍紙薄上寫下I ? U。
這好記。丹增笑著:就像在大樹底下敬你一杯酥油茶。
她為他的童心由衷微笑。
到了旅館,卸下行李,丹增馬上就要去接另外一個團。大家依依相別。一個女白領說:丹增,我下次進藏還要坐你的車。丹增笑道:有緣就能再聚。熱情地跟大家一一握手道別,來到她麵前時,眼睛笑眯眯地說:我在大樹底下敬你一杯酥油茶。她的心都化了,跨前一步,給丹增一個滿懷的擁抱。
當丹增的車子離去之際,大家都急著去登記房間,隻有她驚訝地發現,在布滿人間塵土的後窗上,不知什麽時候寫上了I ? U ,大大的三個字母。像前世的一聲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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