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短篇小說)
就像撞進一個夢境,如幻如影。一切都起於那不經意地一瞥。
牡丹說海斯街新開了一家意大利餐館,吃過的同事說不錯,午餐就約在那裏吧。對他來說,中午來杯咖啡,一個三明治,讀幾頁書來得更合意。既然牡丹發了話,不好掃她的興頭。牡丹對生活中的一切都充滿新鮮感,開車四十英裏去聖荷西吃正宗上海小籠湯包,北上聖塔路莎減價Outlet買個名牌包,不但興致勃勃還樂此不疲。相比之下,自己真的老了,心態的問題。
停車位難找,所以提前半小時出發,到海斯街才十一點三刻,太早坐進餐館既無聊又招人白眼,還有,遲到永遠是牡丹的風格。
海斯街近年改頭換麵,一家接一家雅皮商店開出來,服裝店,沐浴用品店,畫廊,水晶飾品店,美容兼修指甲鋪子,律師辦公室,更多的是酒吧和餐館,烤肉店,墨西哥飯館,奶酪店兼賣三明治,那家意大利餐館就開在轉角上。
還有二十分鍾得消磨過去,唯一能做的是瀏覽櫥窗,但看了也是白看,那一瓶瓶的沐浴液和超級市場賣的有什麽兩樣?除了價錢翻個倍。水晶飾品?絕妙的招灰塵之物件。畫廊裏那些抽象派的畫極有可能是猩猩的大作。美容院的女人一轉頭,烏黑的眼眶,綠中帶紫的頭發,還穿了個鼻環!嚇煞人有份。
牡丹常說他不懂風情,他認了。女人嘴裏所謂的‘風情’包括潮流在內,潮流和風情都是活潑潑的動態之詞,都是要在後麵拔腳追趕的。他既沒這個心勁也沒這個腳力,一過四十,人的需求就變了,數來數去就那幾樁事;吃飯,穿衣,上班,冥想,睡覺,這個‘睡覺’是靜態的,與床上運動無關。
牡丹不但吃飯穿衣的標準和他不同,對‘睡覺’的概念更是南轅北轍,誰叫她生就這麽飛揚的個性呢?誰叫她比他小了十三歲呢?誰叫他們陰差陽錯地訂婚了呢?男人除了像頭牛似的被牽了鼻子走,還有別的活法嗎?
也不盡然如此,現在沒有的不是說從來沒有,隻是人生的路越走越窄,窄得不容你轉身,兩邊後麵都有人擁著,你隻能腳不著地向前而去。
有時很想停下來回望一下,十來年怎麽就這樣快地飄了過去?
還有那個似有似無的影子。。。。。。
眼前是個黑洞洞的店鋪,仔細看進去,迎麵是張沉香色的案桌,上置一座唐三彩,兩張官帽椅列在旁邊。這是家中國古董家具鋪子,近來美國人突然對明清家具起了興趣,城裏有好幾家古董鋪應運而起,管它是真的還是仿的,糊弄住洋人的錢包就是。看來除了標新立異,複古也可算是潮流的一個分支。
抬腿走了進去,兜一圈就是,出來時間正好,去餐館叫杯飲料,牡丹也就來了。
自己也想不到,近年來竟然留意起古舊物件來了,以前是對這些陳年隔宿之物見而生厭的。也許接觸了太多的實用卻冷硬的家什,如IKEA 的組裝家具。又對那些手工製作而帶有個人印記的器物親近起來。但他明白,滄海之水,隻取一瓢飲之。古物,古物,有如深淵,無盡無底,載舟覆舟,他隻是隨便看看而已。
門洞狹小,店堂卻深廣,不知那些笨重的寧式大床是怎麽搬進去的?還有大紅描金的櫃子,足有七八個,雕工繁瑣,漆色如新,銅掛鎖澄亮,一眼看去就是仿製的假古董,不知誰會去上這個大頭當。店堂擺放的滿滿的,用大理石做台麵的方桌,條案,太師椅,紅木洗臉架,鑲螺細的屏風,坐佛,唐三彩陶俑,鄉下婦人的梳妝盒,早古鄉試時帶飯的食盒,應有盡有。曆史被濃縮了,真真假假混在一起。民俗和雅意並列,琳琅滿目任人摘取。靠牆的一個檀木花架上,一株蝴蝶蘭仰首挺立,幾串豔紫色花骨朵垂掛下來。嬌嫩與沉厚,年代悠遠與轉眼即縱,也算是相得宜彰。
陰影中一個年輕女子站起,他表示隻是隨意看看。那女子也就退回一屋子的寂靜中去。他在晗首靜默的佛像前停留一會,佛前的宣德爐香火凋零,泥胎不僅過江,更遠度重洋來待價而沽。佛身如此,佛心如何?
那些箱籠衣櫃,條桌圈椅,磚刻唐俑全都是曾相識,舊金山每家古董店的貨品像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古得相像,古得可疑,古得個性全無。他抬腕看表,已過正午,赴約去也。人在彼處他鄉,東方之韻潤我心,西方之味填我腹,心靈早已石化,皮囊卻得頓頓照料。
就在他準備踏出店門之時,眼光撩到門背後靠牆之處一件物品,他一下子定住腳步。
那是一張舊案桌,四尺見長,二尺半見寬,款式普通樸實,木色褐中泛白,似有些年代,但也可視作疏於保養,光照過度之疵。桌麵已經開裂塌陷,如要複原得花很大一筆工本費,這張桌子並不適於出售,怎麽會陳列在店堂裏?
似曾相識,疑惑中他走近幾步,桌麵斑斑點點,似有墨跡透過紙背而染。手指輕觸桌麵,一股戰栗之感從指尖傳來,說不清道不明。又彎身去細看,無奇,普通的黃楊木料,年代屆於明清之間,從款式來看,應是書房中之物,並非寬大正經書桌,而是置放文案,寫個便條之類的桌子,手指觸到桌麵右下角,似刻有銘文,湊近看去,蠶豆大的隸書體凜然入目‘三生石上因緣在,一腔心事托梅花’,不禁渾身起了一陣寒顫,人自是呆了。
他見過這張桌子嗎?答案很快來了;沒有。上海沒有,舊金山更別提了。上海家裏用的是紅木八仙桌,這兒用的是木屑板上貼了木紋麵料的輕便餐桌。那麽文革前去老家安慶那一次呢?祠堂,拜祖,彼時是否見過這張桌子?有?還是沒有?幼年的記憶不可複得了。
但這張桌子分明和他有關,高山斷層,流水潺潺,源頭卻不可追尋。
他招手叫來那個女子,詢問這張桌子的來由。那女子彎身細看了一陣,道:貨品未標價,我也不甚明了,明日店主值店,先生請再移步光顧吧。
他隻得蹩出店門,拐進隔壁的意大利飯店,赫然見到牡丹已經在座,滿臉慍色,急抬腕,表針已是一點已過。
翌日複去海斯街,夜來難以成寐,先是想著中午與牡丹的齟齬,牡丹是個好女人,模樣亮麗,冰雪聰明,人見都說他好福氣。哪知再聰明的女人,小性兒一上來,一樣蠻不講理,糾纏不休。一頓午餐,弄得跟覷見女王遲到了似的,就能得出結論男人的心思不在了。不依不饒,尋根究底,他無論如何解釋也沒用,哪有人為了一張破桌子把和未婚妻的約會都忘了?莫不是那個售貨女子作的祟?直到跟去店裏,親眼見到那個麵目平淡,全無魅力的店員才勉強作罷。
但是牡丹還是不相信他為了一張破桌子如此神魂顛倒,他自己也難以解釋,再好的桌子也隻不過是件器物,而他一向認為人生在世,僅求經驗,無求器物,器物隻會以重量使你下墜。人世幾十載,如白駒過隙,惟一二好去處,樂得輕身而往,何必受重物拖累呢?
那張桌子似曾相識,如牽如掛。搜遍腦海,當年文革將至,他八歲,父親攜他回安慶,客輪逆水而上,走走停停,竟耗去整二日。傍晚及抵祖厝,眼也睜不開了,隻記得被父親拽著,腳步飄搖地行過甬道狹巷,高牆危立,青石板路麵滑不溜腳,薄暗中父親扣響黑漆大門上的門環,如空穀墜石。門縫裏出現老婦人麵目模糊的臉,藍色頭巾下皮色如晦,溝壑成行。他進門時被高高的門檻絆了一下,差點跌倒。門裏一方天井,青苔蒼蒼,幾盆杜鵑,一缸遊魚。雖有興趣細數浮萍之下的魚,但實在旅途困頓,被送入房中,黑夜如墨,夢深如井。
清晨即醒,不見父親身影,翻身爬起尋找。赤腳踏上青磚地麵冰涼入骨,門軒沉重,‘嘰呀’一聲大響,竟未驚散一屋子的殘夢。薄明乍暗,不辨路徑,尋父心切,隻顧向前摸去,跨過一道一道門檻,甬道依然漆黑一團,板壁後的房間窸朔有聲,鬼祟詭譎,似有人在門後窺視,心中更是駭怕。鼓膽再前行,天井上透出一方光亮,抬頭望去,檁柱錯落間蛛網重重,似有鬼怪盤踞,急回首,置身於一大廳,中置一碩大的方桌,桌上列有老式座鍾,花瓶,及昏蒙蒙的鏡子。兩旁各置一把太師椅。桌後板壁上懸掛兩畫幅,畫中人正襟危坐,身著大花團錦補服,女的發髻緊抿,垂飾琳琅,男的銅盆官帽,頂戴鮮紅。眼神似開似闔,似醒似冥。他緊盯著,如被蛇催眠的兔子般,定身不敢移動分毫。直到桌上的座鍾一聲鐺響,他才回過魂來,‘哇’地一聲哭將出來。
一陣手忙腳亂,從各個廂房裏浮現出各色各樣的麵孔,說著聽不懂的方言安慰他。父親也出現了,帶點氣惱地責怪他不懂事。小小的人兒就生了逆反的心理,對這幢古宅和一切有關的人事起了十分的厭惡之情。愚鈍又狡譎的鄉下人,陰冷壓抑的建築格局,麵目模糊的祖宗肖像,數不清的輩分,連帶那滿房滿穀笨重的家具。
隻不過沒有時間來回想這一切,剛進中學,文化革命洶湧而來,鄉間傳來消息是祖厝被沒收了,族人風流雲散。依稀記得偶有鄉下來人,總如驚弓之鳥,在天黑無人之時踮腳掩進門來,與父親在廚房竊竊私語,母親則捅開煤爐做些簡單的吃食。他被趕進臥室,嚴囑不許出來,半睡半醒間聽得前門被小心地帶上,輕微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父母在隔壁壓低了聲音說話,語調既焦慮又驚慌。再後來,運動越演越烈,家被抄了,父母都被批鬥隔離了。既然沉到水底,水麵上風浪再大也就無關了,老宅的湮沒更不必掛心,何況本來就沒什麽好感的。
這麽多年過去了,下鄉,回城,上學,出國,結婚,妻子亡故,再議婚嫁。人生總有意外,就像打開巧克力盒子,永遠不知什麽會呈現在你眼前。以前完整的,現在破碎了,以前沉於水下的,大潮衝刷過後又呈現出來。年齡變了,心境也變,心境變了,觀感也變。
走進店門之前,他站定幾秒,告誡自己不要衝動,那隻是張老舊桌子,器物也。就算他想購為己有,也不必形於行色,白地讓店主瞧出端睨,提高了價錢。要說有與無,一線之差,擁與賞,幾是了無差別的。
店堂昏暗如晦,一瞬間,祖厝廳堂間的回憶如塵埃般浮起,也是滿房滿穀的八仙桌,太師椅,條案,老式雕花大床,一樣地逼窄,一樣地嘈擠,一樣的蒙塵漫漫。
時空錯亂。。。。。。
一人影從店堂後部飄然而至,回過神來定睛看去,來人長身玉立,板刷發型,戴副金絲邊眼鏡,神情疏朗,身穿中式暗花褂子,下著西褲,翻毛麂皮鞋。開口詢問道:“有什麽事我可為你服務嗎?”
此人想必是店主無疑,於是直截了當:“我昨日看了一張桌子,有幾個問題。店員不知道,說店主今日會來,閣下就是店主吧?”
那人略一晗首,並未作答,隻是作了個手勢,指向門後。
一定是昨日女店員告知有顧客對這張桌子感興趣,所以店主的神情那麽淡然篤定。他這樣想道,再次告訴自己不要抱有誌在必得的念頭,一切隨緣吧。
走近,手一搭上桌麵,渾身如蟻爬湧,那股不可名狀的震憟又一次襲來。手撫過去,線條流暢,木紋觸手溫潤,有如老人肌膚,木莖更如突起之筋脈,似有嗒嗒跳動。更為詭異的是,他一靠近桌子,有俯身在上寫字作畫的衝動,多少年沒碰宣紙毛筆了?
背後有道目光,轉身,店主的眼光卻藏在鏡片後麵,不甚明了。
突然有股厭煩,直想轉身離去,為甚麽?自己也不知道;貓捉老鼠?被狠狠敲一記的恐懼?不可知後麵巨大的黑洞?一段突然複活的記憶?
耳中聽到自己發問:“多少錢?”
店主淡然淺笑:“先生買來作甚?”
豈有此理,你報個價就是,管我買來作甚?用來讀書寫字,裝飾,堆物招塵,投資保值,抵稅,甚至劈來作柴火。付了錢就是我的事,沒見如此做生意的。
店主見他麵有不快之色,遂說:“沒別的意思,這張桌子之橫檔已朽壞,從倉庫挪到店裏,正尋人抬去修理。隻是現在好的榫工難尋,擱了些時日而已。”
聽到如此說,氣消了點,退後一步,重新端詳桌子。
“朽壞之處在桌麵下,憑肉眼是看不出的,雖能站立,但不能擱重物,也不能倚桌寫字做事。這點必得讓客人知道。”
“修理費需多少?”
店主答曰:“也許超過桌子本身價值,也許付了大價錢,還是不盡人意。一句話,好的榫工難尋。”
見他麵露猶豫之色,店主道:“先生如還有興趣,不妨小坐,待我略微介紹這桌子的來曆。”說著向店後部做了個請的姿勢。
他跟著店主來到店堂後部的一張明代書桌旁坐下,硬木的太師椅遠沒沙發舒服,但提醒你挺直腰背,端正坐姿,人是坐直了才能全神貫注的。
桌上一架手提電腦,半部線裝書,幾方硯石,一個簽筒。
店主見他把玩著簽筒,遂說:“鄉間之物,現在倒也不好尋了,不是有筒無簽,就是後來配上去的。青雲榜上說;筒,簽必得原配,簽語才會準確。”
“還有這個緣故?”
“先生知道中國人的陰陽之說,求簽也為同理,簽為陽,筒為陰,原配的簽筒陰陽和調,簽語順暢。民間風水界如此認為,相信與否是看各人的想法了。”
他脫口而出:“我不相信。”
店主隻是笑笑,並不答腔。
他自己覺得唐突,遂改口道:“也許先生對這方麵有研究,能否請你為我求一簽,看看是否準確?”
“不。”店主斷然拒絕:“你已說了不相信,再怎麽求也不會準了。”
他頹然,今天怎麽了?諸事不順,為了一張莫名其妙的桌子,放下手頭的工作,老遠跑來。卻被告知桌子難以修複。隨口要求個簽,也遭拒絕。看來正如牡丹說的,哪根神經絆住了。也許應該忘掉這擋事,就此起身離去。
店主卻好整以暇地把一枚杯子放在他麵前,從紫砂茶壺裏傾出清亮的茶水:“先生請喝茶。”
他頷首稱謝,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水淡而純,店堂內飄著若有若無的沉香味道,兩人對坐無言,一杯茶喝完,店主又為他酎上。
“其實,幾天前我就知道先生會來。”店主突然說道。
他也笑笑不答,看店主怎樣自圓其說。
“先生可是姓彭?”
他手一抖,茶水灑了出來。
“府上可是安徽安慶?”
他一直對外說自己是上海人,沒人知道他祖籍是安慶。連牡丹也不知道。
麵前這個素不相識的人一張口就道出了他的姓氏籍貫,還說幾天前就得知他會前來。要知道,牡丹是臨時起意要去那家意大利餐館吃飯的,沒有那個意頭他就不會走進這家鋪子,全是偶然。難道說此人會讀心?還是會五鬼搬運?
店主也看出他的疑惑,一笑說道:“先生不必存疑,在下稍懂五行卜卦,前幾天無意中算了一卦,卦象說桌子的主人近日會來。所以我把桌子從倉庫裏取來,擱在店裏以候先生。”
他鎮定一下自己,開口道:“事出突然,還望閣下進一步解釋。”
店主道:“說是無意中算卦,其實也不盡然,這張桌子在我倉庫裏一放十年,始終是我一塊心病,曾為此多次占卦,不求出售,隻願物歸原主。卦象始終呈‘坎’,也就是說時辰未到。前幾日卦象突然變了,得一‘震’卦,我由此得知桌子主人近日會出現,果不然先生今日蒞臨。。。。。。”
“且慢。”他打斷店主的話:“你這話並不合情理,第一,我昨日來時對這張桌子也是臨時起意,並無一定購買的意思。如果我今日另有事纏身,不來了呢?你的卜卦不是不準了嗎?第二,我隻是詢問一二,並沒承諾購買,但閣下已口口聲聲稱我為桌子主人。這又如何解釋。第三,我的姓氏籍貫和這張桌子有必定的關係嗎?為何姓彭的安徽人就得買這桌子?姓張的北京人就買不得呢?”
店主端起茶杯,向他示意請喝茶,自己啜了一口,慢條斯理道:“我知道先生不信卦象,不信者不予。我試著用別的方法解釋,敢問先生是從事什麽專業的?”
他心想;你的卜卦不是萬能的嗎?何必又問我的專業。嘴上很勉強地答道:“原子物理。”
店主沉吟了一下:“在下寡聞少學,這科學方麵更是淺顯,如有不盡之處,還望先生不吝指教。”
他沒做聲,隻是稍微點頭。
“請問先生,原子在運動中會不會消失?”
他搖頭:“不會,隻是改變了形式。”
“那麽人的身體,人的行為,人的意識,信息,感應在運動中,或死亡之後會不會消失呢?”
“人死了,一切都不存在了。正謂‘人死如燈滅’。”
“為什麽?難道人的存在脫離了原子世界的規律嗎?”
“精神和物質是兩回事。”
店主微笑了一下:“中國人更相信‘天人合一’,人是宇宙的一部份,他的意識,感應和信息也如最基本的原子,不會消失,隻是改變了形式。常人看起來是無跡可尋,卜卦應該說是在無跡可尋中尋找出某種蛛絲馬跡的一種方法。”
他疲倦地歎了口氣,說這些陳詞濫調有什麽用?於是抬腕看了看手表。
“先生稍安勿躁,在下馬上就要講到正題。人和物看起來無關,但其實不然,有一種互相浸融的關係,特別是相處久了,自然帶有人的某些信息。如畫家須用熟悉順手的筆硯才能得心應手,如作家在某個環境中才能順利寫作,這環境就是‘物’,沙特寫出‘存在與虛無’的咖啡館,至今還有人去憑吊,希望能感受沙特寫作時的氣氛。。。。。。”
“但是,你就是坐在那咖啡桌一輩子,也不可能寫出另一部‘存在與虛無’來的。”
“咖啡桌處在公眾場所,難免混雜了別人的氣息。”
“那這張桌子又有什麽不同?”他語帶譏諷地問道。
“你祖父的祖父在這張桌子上畫了十萬朵梅花。”
他感到一陣暈眩,梅花?他一直忌諱提到這個字,事情已經過去七八年了,他還是不能麵對。麵前這個人說什麽?誰在這張桌子上畫梅花?而且畫了十萬朵梅花?
梅是他亡妻的名字。
人在一起時就以為這麽天長地久地過下去了,死亡是一個遙遠,抽象的名詞。但就是有一天它突然擠進你的生活,梅那麽一個活潑潑的女子,三十六歲上得了乳癌,眼看著像窗台上的花似的蔫了下去,然後是走到盡頭,那真是個POINT NO RETURN。生活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心也如此。
直到碰見牡丹,才從恍惚中回到現實世界上來,人卻常會走神,突然覺得眼前這一切說不定哪天就突然消失了。梅是個淡靜的女人,牡丹卻張揚拔扈,也虧得她強烈的個性,像一座錨似的定住了他千瘡百孔的心境。
牡丹也並不是百分之百地罩得住,在滿眼陽光中他會突然盯住一處陰影,一個身姿像梅的女子飄然而過。或者在下雨的黃昏沒來由地一陣傷心,接下來情緒低落好幾天。和牡丹的訂婚也沒有重新鼓舞起他的樂觀心情;人生,不就是一個補缺麽?缺什麽補什麽,沒老婆可以給你補個老婆,但抽空後的心怎麽補?
一股奇異的香味漫起,睜眼看去,店堂裏光線迷朦,店主正在佛前跪拜,然後緩緩站起,轉過身來。三支印度線香冒起嫋嫋青煙,佛相在朦朧中似笑還斂,那朵紫色的蝴蝶蘭從這個角度看去正被佛手輕輕掂起。一切靜然無聲,從櫥窗向外看去,海斯街上的車流無聲地滑行。時空變得怪異,像一卷無意中倒著播放的老電影,淅瀝瀝地展開。他如中幻術,神魂遊離,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記憶卻靈動如一條蛇在地底潛行,很多事情人物似明似暗,模糊混沌,又明確地向他傳遞著一種信息,如一環一環的家族鏈節穿越時空而來,每一環鏈節都鏤刻著那個時代的印記,難解又曖昧,但牽涉著他最原世的根源。他恍然覺得置身在一條船上,在大江上順流而下,背景是烽火連天的兩岸,江水穿越古鎮,古鎮黑瓦白牆,小巷蜿蜒,半樹杏花在天井中飄零凋落,黃昏時一個年輕的女子帶上黑漆大門,一聲鈍響在小巷中久久回蕩。然後是深宅大院的一間廂房裏,他身著一襲長袍,蓬首跣足,神不守舍地在青磚地麵上踱步,走到窗前,憑欄推窗,外麵一片霏雨濛濛,遠處空巷寂然。他聽得自己長歎一聲,轉回身來,房中一張條案,上展尺四白宣,提筆卻難以落下,眼睛隻盯著桌角一行律書,‘三生石上因緣在,一腔心事托梅花’。
都說紅顏薄命,但花瓣飄零,瓣瓣落於心田。生命真的會輪回嗎?否則怎麽解釋因緣兩字?當年的安慶祖厝之行,記憶原已淡薄,在一瞬間重顯清晰。看來他雖然萍跡天涯,卻也逃不過因緣的牽涉。
店主的臉又重新清晰起來,隻見他捧出一個木盒,擱在桌麵上,並不打開。隻是起身為他酎上茶水。複又坐下:“也許先生願聽我簡述一下整件事的緣由吧?”
他疲倦地點頭,心想灰塵起處,不知什麽陳年舊賬會翻了出來。
“貴祖彭玉麟,字雪琴,嘉慶年間生人,原籍湖南衡陽,生於安徽安慶,自幼好讀書,無奈正值兵荒馬亂,遂投筆從戎,多謀善籌,漸次擢升,官至湘軍統領,水師提督,與太平軍作戰,爭湘潭,奪漢陽,攻田鎮,掠湖口,圍安慶,鎮蕪湖,遂九州而下天京。屢建奇功,挽大局於狂瀾,官至太子少保,實放安徽,廣東巡撫。未幾辭官回鄉。史上人稱曾,左,胡,彭為同治中興四大名臣。先生對這些家史一定很清楚吧。”
他隻得胡亂點頭,文革,出國,造成整整兩代人的斷層,除了聽父親隱晦地提起過隻言片語,祖上是做高官的。他童年去過安慶一次,經曆卻並不愉快。但一點卻難以否認,他姓彭,他的根源在長江江畔的那座古城裏。
一陣靜默,良久他才開口,語氣中已全無剛落座時的挑刺勁兒,變得謙恭:“實不相瞞,閣下所述家史,我僅略知一二,從祖父起,我家已在上海居住近百年之久,安慶老宅,隻是幼年去過一次,印象已是淡薄。經閣下點撥,甚為慚愧,將來有機會回去,必重訪故裏,再續家譜。”
店主晗首:“彭先生有誌當然好,隻是人在世上如飄萍,哪裏都要去得。他鄉故鄉,京畿皖滬,中國美國,必得要紮下根來才能正常生活。至於祖先遺事,存留與否都是天命,總有一天都融進合起來的曆史大幕去的。”
聽得店主如此說,他心裏寬鬆不少,遂問:“閣下肯定這張桌子是我祖上的遺物嗎?據閣下說來,我祖上是位領兵打仗之人,何以又沾丹青,畫了十萬梅花呢?”
店主站起身,打開桌上那個匣子,示意他過來細看,又拿出一副薄紗手套戴上,才小心翼翼地取出匣中之物。為一精心裝裱的冊頁,打開第一頁,是一封粘裱的毛筆信,綠紋花箋,墨色新鮮,筆跡剛勁,看落款,是國藩兩字。再寡聞也知此為清代名臣曾國藩之手書。
曰:弟軍五百裏內豪及聲援 進退兩難也 皖北之賊雖多 吾堅守庭郡安慶代 為三城進兵調江達川為根 由桐城進兵 或當可挽救旌德 賊退後初三日陷太平 初六日至黟縣 去祁門僅六十裏 不知王黔峰唐桂生能速由徽援祁 否祁若不保 則皖南全局立壞 此又三連外之天患也 此等處自召天意主持 吾日內寸心如焚 牙疼如割 實乏生趣 雖城守尚屬認真 弟可放心 即問近好 國藩手章 十一月初九日
全文並無標點,有些字又生僻,讀來很是吃力。及讀畢,仍不甚解其意,遂問店主:“難道此信是曾文正公寫給我祖上的?”
店主微微搖頭:“此信是曾國藩寫給他九弟曾國荃的,正值安慶之圍,九死一存,一旦被太平軍擒獲,必無生理,難得曾文正寫此信語氣如此從容平靜。你祖上也是那個風雨飄搖年代之英傑。”
兩人再無話,一頁一頁地翻看下去,其中有曾國藩寫給左宗棠的,寫給胡林翼的,多是論述時局,其餘也不乏詩詞贈往。直到最後一封,店主示意他細看。
信已殘缺,隻剩最後兩頁,曰:意將托此而遁也 世局未平 同心日乏 譬猶演劇腳色零落 空餘幾個婆娑台上自歌自舞 不獨現世即演唱 亦失輿耳慨何既
舊贈之畫子楚為之嗜狂 時手持視之如失故人 乞兄仍以新作數軸寄我 稍酬係懷 乞多畫牡丹少畫梅 宗棠再叩 五月十三直隸連鎖行營
及看到最後一句,人已是呆了。耳中聽得店主在一邊喁喁而述:“彭公不唯獨文才武略,更兼俊雅風流,有鄰女梅姑,自小青梅竹馬,至情至性,及笄之年,論及婚嫁,謂非雪琴不嫁,不計家貧,願長奉帚掃。唯彭公戎馬倥傯,軍務纏身,此事延宕多年,梅姑憂鬱而終。彭公扼腕痛惜,詩曰:無補時艱深愧我 一腔心事托梅花。餘生再未涉染紅塵,葆全素心,澹泊自守,疏鬱結於畫梅,計有十萬之巨。朋輩恐他鬱結愈深,托詞慰解,勸彭公‘多畫牡丹少畫梅’。。。。。。”
他猛地轉過身來:“你是誰?何以知悉我家淵故,為何又告知我這一切。。。。。。?”
店主扶了扶金絲邊眼鏡,施施然道:“真是對不起,忘了介紹一下自己,敝姓左,說起來我們還是世交,隻是多年無緣相會。今日據實告之,一為喜見物歸原主,二為生意著眼,敝店逼窄,貨物總得推銷出去。。。。。。”
一月後,互聯網上有條事求人啟事:尋找技藝精良之榫工,熟悉明式家具,報酬從優。聯係人——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