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 唯此為大 (短篇小說)
他在山上走了一天一夜了。
班長說過,這一帶的山勢都是南北走向,在山與山的連接處,在山坳裏,會有些人家躲在旮旯角落裏,翻著巴掌大的一塊平地,種些地瓜,葫蘆,藜子,旱不死的莊稼,到時候稀稀落落收個幾把。山裏人平日多是打獵,采集山貨,拿到外麵換些吃用,進山出山總要十天半月的腳程。要不是打仗,誰會到這種鳥不拉屎的山溝裏來,走了一天,連個人影兒都不見。
才一晝夜的功夫,打仗的事情咋就模糊了。他使勁地想,想得腦袋瓜發脹,隻記得兄弟們在山梁上的枯草叢裏臥伏了一整天,日頭毒辣,人曬得口幹舌燥,無數的螞蚱跳進脖項裏,褲管裏麵,癢得難受。一拍一手黃綠色的肚漿,混著散碎的翅膀,腿杆。近黃昏時,人都鬆懈下來,肚子就叫喚起來。背囊裏有一張煎餅,又硬又冷,是早上集合時發下來的幹糧,他小心地掂出來,才咬了一口,牙巴骨正使勁嚼著哪。隊伍裏起了一陣騷動;來了。來了。他還在懵懂,班長蹬了他一腳,一抬眼往山下看去,先是看見刺刀在落日的餘暉中閃耀,然後才看到一條土黃色的長蟲在溝底蜿蜒。一口餅子還在嘴裏沒咽下去,一個冷呃上來,他的腿肚子就沒名堂地抽緊了。這就是日本人?一個師團擊潰幾十萬中國軍隊的日本人?看起來不怎麽樣麽,那隊伍一個挨了一個,背負了鼓鼓囊囊的行軍背囊,短腿一挪一挪的,像煞了串起來的一溜哈蟆,在溝底慢慢地蠕動前行。身邊傳來一陣奇怪的格格響聲,半天才弄明白是哪個家夥的上下牙齒打戰。就這一分神,他沒聽到射擊命令。直到爆豆似的槍聲響起,才驚醒過來,急急忙忙去摳手中那支漢陽造的扳機。第一發槍子根本沒瞄準目標,手一抖就稀裏糊塗地飛了出去。昨夜每個士兵發了五顆子彈,班長一再關照了兄弟們要掂量著打,瞄準了打。他奶奶的,五停中已去了一停。他斜了頭,眯了眼,槍上的準星卻老是晃蕩,第二發子彈射了出去,又他媽的打偏了。第三發子彈打出去,他明明看到那個日本兵一個跟鬥摔倒在地,一眨眼的功夫,又蹦起來躥到一棵樹後。他睜大眼睛瞪了半天,罵了一句:他奶奶的,咋跟兔子一個樣?他拉了一下槍機,頂上第四顆子彈,槍口轉來轉去地尋找目標。
遇到突然襲擊的日本兵並沒有亂成一團,而是幾個士兵聚集成一組,尋找可掩護的地形,互相依托,向山上回擊。零星的散兵,就地臥倒,從一塊地滾到另一塊地,抽冷子放上一槍。
最初的慌張已經過去,他還剩下兩顆槍子,可不能再瞎了。思量著如果能擱倒兩個,加上第三槍打傷的那個兵,一半的收成,也算說得過去。他轉到左麵,一眼看見斜下方兩三百步遠處,一叢灌木後麵,三個土黃色的身影正在忙著擺弄一個圓筒形的物件,他盯了半天,弄不懂日本鬼子在搞啥玩意兒。直到一個身影猛然站起身,手往下一揮,他才猛地醒轉:媽呀,小鋼炮······一低頭,第四顆子彈就在那個瞬間射了出去。
當他像片樹葉似的飄起來時,腦袋中還有幾分意識,在半空中看到西斜的太陽在山梁上勾勒出一條金邊,像唱戲台上敲的鑼那樣晃眼,落地後滾下山坡時,腦袋砰地狠狠地撞上石頭,就一下子辨不清天南地北了。
是露水把他激醒的,入秋之後山坳裏的晨露,冷得刺骨。醒來後猶自茫然;俺這是在哪裏?前前後後看了半晌,才想起來昨夜好像是打仗來著,但明明是在半山梁上伏著,怎地人又在溝底的草叢裏?於是又想起了那小鋼炮炮口火光一閃,人就在半空中鷂子翻身的情景。手就不由自主地去摸腦袋,帽子不見了,頭皮被石頭豁掉一塊,半邊的頭發都被血糊住,一碰火辣辣地疼,那杆漢陽造倒還在手邊,柱了慢慢地撐起身來,腰腿胳膊都還能動,但渾身骨節像散了似的,剛一邁步,眼冒金星,步子像踩在棉花堆裏。趕緊坐下歇氣,喘停當了,再抬眼望去。
山間的霧是藍色的,嫋嫋繞繞,在薄霧中傳來一聲婉轉的鳥鳴。離他十來步遠,就躺了一具穿土黃色軍服的軀體,他轉頭四周看了看,連鬼影子都沒一個,他還是不敢大意,四肢著地爬過去,剛挨近就有一股奇怪的氣味飄過來,腥臊味兒像放久的豬血豆腐。抬起身一看,俺的媽呀!馬上縮了回來。那死人的半邊腦袋給削掉了,腦漿流了一地,紅紅白白的,已經發粘了,幾隻蒼蠅沾在上麵。他肚子裏咕咚一響,酸水冒上來,喉頭一緊想吐,幹嘔了幾下,卻吐不出來。他喘著大氣,臉貼在地上躺了會,再撐坐起來,四下尋找死掉日本兵的槍,卻遍尋不著。吸了口氣,憋住,用漢陽造一撥拉,再使勁一挑,那具屍身就翻轉過來。
屍身下並沒有槍,皮製的子彈盒倒還在,他解開日本人腰間的皮帶,連子彈盒一起取過來,盒蓋打開掉出六七粒黃澄澄的子彈,心中大喜,捏在手上才覺得不對,這子彈比漢陽造的7.2 毫米的子彈要細些,彈筒也長了點。打開漢陽造的彈倉一試,果然不符。他本想隨手一扔的,但一回頭又揣進兜裏。子彈在部隊裏是個金貴物件,打一場大仗才發了五顆,鐵定可以在兵營裏換些東西,當兵的都窮得叮當響,吃食鞋襪手巾都是互換有無。六七顆三八大蓋子彈肯定能換上一頓小酒,再不濟也能換上把煙葉。再往死人身上瞄去,就看見了剩下的半張臉,又黑又腫,發得像個窩瓜般的,發根青黑,眼睛細長腫脹,下巴頦兒剛長出薄薄一層胡渣,也不過十八九的年紀。盯了看半天,總覺得像村裏一個人,卻想不起是誰。這也難怪,腦袋摔過,不太好使了。怔了一陣,回過神來就開始扒日本兵的軍服,均沾滿血跡腦漿,悻悻作罷。最後把日本兵腳上的皮鞋脫了下來,鞋子太窄,穿在腳上硌得生疼。又不舍得扔下,於是用皮帶串了掛在腰裏。
班長說過,日本人被打死了,日本軍隊死也要把他的屍體找回去,燒成一撮骨灰,放進一個瓦甕帶回日本,讓家人祭拜。現在天還蒙蒙亮,周圍沒動靜,他得走了,可不能回頭被日本人捉了去,說是鬼子把俘虜的腸子都剖出來的,給軍馬吃,所以日本鬼子人個子矮小,他們的軍馬卻高大肥壯。
霧還是不散,粘粘稠稠地像淘米水,在山坳裏流動。抬頭望去,兩條山脊筆直地指向遠處,他知道;一直向南,幾十裏路在兩省交界附近,有自己人的部隊。而北麵則是日本人的地界,盤查得緊。
他柱了槍起身,開始慢慢地挪動,順了山溝往南走去,腿腳還是軟,走一陣得歇一陣。約摸走了兩個時辰,霧漸漸地散去,日頭一曬,口渴得不行,遂翻過一座小山坡,去背陰處尋找水源。
班長當兵前是個獵戶,常跟他們這些滿腦袋高粱花子的新兵說些在野地過活的事情;人很賤,但又是個嬌貴的東西,三四天沒水喝準死,所以在野外第一要緊的事是找水。這塊的地勢多是西高東低,向東去找水的把握為大,背陰處比向陽處大,樹木茂密處比草木稀落處為大,多岩石處比全是土地處為大。果然找了半個時辰,被他發現一條山溪,溪邊東一處西一處長著蘆葦,正在揚花。溪裏布滿白色的石頭。他在水邊四肢趴下,像頭牛似地喝了一肚皮水。又清洗了頭上幹結的血,再把襯衣扯下一個袖管,胡亂包紮了傷處,人就抖擻了許多。
他站起身,朝溪裏撒了泡尿。心想如果有個水壺的就好了,可以盛了這清冽的溪水攜在身上。那個日本死鬼子身上倒是有一個軍用水壺,一急一亂就沒顧上拿,說不得了。
雖然口不渴了,伶仃地,肚子卻叫了起來,掐了指頭一算,已經一晝夜沒東西下肚了,最後那張煎餅,才咬了一口······
他渾身上下地找,口袋一個個翻出來。莊稼人是不會糟蹋吃食的,哪怕要上殺場,也必定直了脖子,咽下最後一口飯食。那麽,那塊餅子······餅子在哪?
找遍所有的口袋,煎餅的影蹤全無,隻找到些混了泥土的散碎屑屑,他小心翼翼地扒出來,放在手心裏舔著。一麵苦苦回想,他到底把那個珍貴的餅子塞在哪個口袋裏了?又在哪給搞丟了?想得頭都大了還是一無所獲,腦袋真的給摔壞了。
腦袋不行,可是肚子卻運作得好好的,翻過來複過去,咕嚕嚕地一個勁地唱山歌,歌詞聽起來就一個字——‘吃’。他茫然四顧,拔起一株草莖,放入口中嚼著,草莖中的汁液帶點苦澀的腥味,他像牛一樣地吃下一大堆草莖,饑餓的感覺一點沒緩解,反倒是引得胃裏直翻騰。現在如果有半塊餅子,或者一個窩窩頭那該多好。
不行,沒東西下肚,他是走不出這幾十裏山路的。
想到自己也許會死在這個荒僻的山穀中,他心裏棘然。站起身來,平端了漢陽造,槍托靠上肩,無目的地劃了個半圓,但目之所及,隻見半山坡青青黃黃的草木,和灰褐色的石頭,一個活物也不見。
手嗦嗦發抖,槍端在手裏沉重無比,瞄準起來也直晃蕩。他一定要打些活物來填肚子,這山裏應該有些野物,鹿啊,野兔啊,獾子啊,野雞啊。這麽大的地塊兒,怎麽可能找不到吃的?他的槍膛裏還有一顆子彈。
太陽當頂,從樹冠中直照過來,他眼前出現一個橘紅色的光圈,光圈裏一桌盛筵擺在桌上,當中是一大鍋粉條豬肉熬白菜,還有花生米,油炸的,噴香。司務長端來一大篋剛蒸出來的饅頭,白麵的,鬆鬆軟軟地,像女人的大奶子,擱在桌上還一顫一顫的。班長笑嗬嗬地從軍用水壺裏倒出燒刀子,傾在青花大碗裏,那個味道啊,別說吃了,聞起來就來勁······
他發現自己在使勁地搖頭,那盛筵的景象一再出現,那些吃食清晰無比,一伸手就能取來塞在嘴裏似的。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情了——一個一晝夜沒丁點東西下肚的人,麵對一桌看得到,聞得到,卻吃不到的盛筵,這簡直比日本人的小鋼炮還厲害。
他頹然坐下,手在地上一把一把地拔起青草,胡亂地塞在嘴裏,大嚼一陣再吐掉。這樣反複多次,盛筵的幻覺終於消失了。他再去溪邊喝水,從水裏的倒影中,他看到自己臉色發青,特別是那張嘴,糊滿了綠色的草屑和汁液,像個地獄裏逃出來的鬼一樣。
沿了這條山溪走下去,是個裂穀,樹木比山梁上的要茂密。他也不知道怎麽會走到這兒來的,可能是下坡路比較容易走,餓了肚子,要他再回頭去爬那座山坡,一想腿都發軟。
一路上,他不時地停下來,把漢陽造端在手裏,四下瞄準,看看是否有獵物正好出現在準星的缺口上。樹林裏有鳥鳴聲,有野物走動的悉梭聲響,風吹草動,遠處樹叢搖晃著,樹後好像是有活物臥伏在那兒,槍口瞄了半天,再定睛看去,隻是一塊黃褐色的石頭而已。
他渾身虛汗,拖了發軟的腳步,在高低不平的山旮旯裏漫無目的地走,找隊伍已經忘在腦後了,當下要緊的是找到可吃的東西,填飽肚子,再美美地睡上一大覺。
在裂穀的底部,有幾顆栗子樹,剛剛結了實,綠色的毛絨絨的果實才小拇指般大,剝去外皮,是層淡黃色的薄殼,裏麵的果肉嚐起來滿嘴的苦澀,吃下去胃裏直反酸水。但餓肚子沒容他有所選擇,直著嗓子吞下去罷。
吃完一把苦栗子,靠在樹下歇息,剛一閉眼,就感到有個東西在身邊‘呼’地躥了過去,睜眼一看,媽呀!是隻肥大的沙雞,土褐色,渾身上下布滿黑色的斑點,鑽進對麵那叢半人多深的草棵子裏去了。急忙抄起漢陽造,跟著一頭鑽了進去。
他的心髒緊張得撲通撲通地跳,這種旱地沙雞他家鄉也有,體型不大,冬天的膘卻滿厚的,吃起來有點像野雞的味道。這種沙雞雖然能飛,但常常低了腦袋在地上覓食,打鳥人的火槍裝滿鐵砂子,一次就可轟下五六隻。他鼻子裏已經聞到沙雞在火上烤的香味,大腿汪著油脂,滋滋地冒煙。他媽的,真餓啊,能把沙雞骨頭都嚼碎了吃下去。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草叢裏搜索,聽響聲,沙雞就在附近了,等他躡手躡腳摸過去之際,又是一陣響動,該死的沙雞又躥進另一叢草棵子裏去了。虛汗不住地從他額上冒出來,迷住他的眼睛,以致好幾次沙雞就在一撲就能逮住的距離,結果還是被逃掉了。最後沙雞蹦上一截枯死橫臥的樹幹,就距離他十來步的光景。
他端起漢陽造,老天,保佑俺一槍擊中吧,這隻呆鳥戲弄了俺半天了,一晝夜沒進食的人被它拖著玩捉迷藏,俺可是渾身上下一絲勁也沒了。人命總比鳥命要緊,老天保佑吧,求求您了。
他盡力穩住喘息,半跪著,端槍的手肘架在膝蓋上,教官是這樣教他們的,跪姿是最穩定的射擊姿勢。好,穩住了,屏了氣息,手指感到扳機的分量,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右手的這根食指上,那隻鳥的身軀出現在準星的缺口上了,手指一緊,隻聽得輕微‘嗒’的一聲。
他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沙雞的側影還在準星的缺口上,伸長脖子在翅膀下啄弄,並沒有如他所想的如一塊肉般地從樹幹上落下來。他不能相信地又摳了下扳機,沒有任何動靜。
他雙手顫抖,打開彈倉,把他那顆子彈摳出來,放在眼前查看,子彈底部呈現一個清晰的撞針痕跡,但是子彈沒有發射出去,鑽進那隻沙雞的身體······
他最後填在槍膛裏的是一顆臭彈。
他雙手抱頭蹲在地下,臭彈!天老爺給他開了個大玩笑,這不是把他逼上絕路嗎?戰場上沒打死,從半山梁上摔下來沒砸死,一隻沙雞卻把他累個半死,他現在沒腳力,沒子彈,再沒東西下肚,人就要餓死了。
那隻沙雞像是嘲笑他似的,‘呱’地叫了一聲,拍拍翅膀,從樹枝上斜斜地飛起來,落到草棵子遠遠的另一頭。他拖了腳步跟過去,跟過去幹什麽?他不知道,完全是無意識的。
他走出十幾步,一陣暈眩襲來,趕緊扶了身邊的一株苦楝樹,好一陣子眼前的金星才褪去,他睜開眼,看見了那幢在樹蔭下的小棚子。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定睛看去,是的,一架山裏獵戶或者采藥人過夜的小窩棚子。
有人就有救,也許草棚裏會有些吃食,打下的野味,或幹糧······他加快了腳步。
他一直走到離草棚幾步路的地方,才看見那兩隻腳,腳上穿了跟他掛在腰間那雙日本軍用皮鞋一模一樣的鞋子。他突然打了個寒顫,頭發一根根豎起,下意識地端起漢陽造,一步閃進一叢灌木後······
日本兵?死的?還是活著的?他大氣也不敢出,趴在樹叢後向窩棚子望去;死的也就無所謂了,活的可就麻煩了,他槍裏沒子彈,人又餓得發慌,別說打鬥了,就是逃也逃不了,腳軟得像纏麻花似的,跑不出幾步,被人一槍擱倒,那三八大蓋射擊的聲音他是聽過的,格外脆亮——‘叭勾’······
他發現自己上下牙床打戰,嗒嗒嗒地,止都止不住。第一個出現在腦子裏的念頭是;乘日本兵還沒發現自己時,趕快悄悄地溜走。但轉念一想,如果是個死了的日本兵呢?說不好還能撿支三八大蓋,口袋裏還有六發子彈······那隻沙雞又在眼前撲騰翅膀。想到這兒,膽兒就壯了些,先前後左右看了一陣,沒見有動靜,就踮了腳靠近了草棚,漢陽造端在手裏,深吸兩口氣,猛地一腳踹開樹條子拚起來的門,提足中氣大吼一聲:不許動。
那個身著土黃色軍服的身影往上坐起,又頹然倒了下去,嘴裏咕嚕著一串他聽不懂的話語。他愣了一下,漢陽造向前伸出,作準備射擊狀,又大叫一聲:把手舉起來。
那個坐在地上的兵盯著他看了幾秒鍾,慢慢地舉起一隻右手,他用漢陽造捅捅日本兵的左膀子,示意要舉起雙手。那日兵發出一陣叫痛的聲音,他這才看出日本人的左手受了傷,肩膀處有一大片血跡滲出,一條臂膀軟軟地垂在一邊。
在草棚外麵,他叫那個日本兵轉過身去,在他渾身上下摸索了一遍,搜出的物件計有;鋼盔一個,空子彈盒兩個,圓圓的軲轆般的眼鏡一副,刺刀一把,刮胡子刀一把,軍用水壺一個,盛了半壺清水。看樣子這個日本兵和他一樣,在昨天的戰鬥中打散了,沿了那條山溪摸到這兒來的。
槍呢?他指了自己的漢陽造,問日本人。
日本兵一個勁兒地搖頭,說了一大串他不懂的話,他揣摸大概的意思,在戰場上丟了。他叫日本人坐在地上,自己端了槍圍了他打轉,一麵在腦子裏估摸怎樣處理這個俘虜。
日本人看上去矮小,從後麵看去,坐在地上就像個十多歲的小孩子一般,正麵看來來總有三十多歲了,又瘦又窄的臉上,兩隻眼睛無神,那隻臂膀看來傷得不輕,隻要一動,就疼得呲牙裂嘴,露出一口亂七八糟的爛牙齒。
拿這個日本兵咋辦?一槍崩了他?可惜他槍膛裏隻剩一顆臭子,放他走也不行。幾次他繞到日本兵的身後,想一槍托砸下去打爛那顆像小地瓜似的腦袋。但是試了幾下,說實在是砸不下去,他從小連殺雞都怕的,當了兵之後也未多大長進,昨夜還是第一次端了槍向人射擊,可是那離得遠,鼻子眼兒都瞧不見。現在要他殺一個解除了武裝,受了傷的俘虜,卻是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就算他是個日本鬼子,到中國來犯事的,但現在人家投降了,認輸了,再殺他可有些不磊落,不吉利,戲上也說白起殺降致使秦朝滅亡的。
突然一個念頭在腦中一閃;何不把這個日本兵押回部隊去?這也算是抓了個俘虜。不是嗎!還是活的,打仗前有個大官來部隊訓話,說了打死一個日本兵賞洋十塊,抓一個俘虜賞大洋五十塊。他媽的,麵前這個哪是個人,分明就是一疊白花花的大洋錢吆。
主意打定,肚子也不顯得那麽餓了,他用槍管捅捅日本兵,示意他站起來,朝南走。那個日本兵大概是失血過多,看來比他還虛弱,剛站起來走了兩步,腿一軟,又跌坐在地上。無論他怎麽用槍管捅,都不肯起來了。
看看天色已經暗了下去,走也走不了多遠,他決定就在這裏過夜,但是窩棚子太小,隻能容下一人,他怕日本兵逃走,就讓日本兵睡在窩棚子裏麵,他自己在一棵樹下扯了點茅草,鋪了個簡單的地鋪,躺下休息。
樹林是一點點暗下去的,先是如淡墨染了,再暈了開來,最後是如打翻的墨汁,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各種響動卻浮了起來,頭上的樹枝間不知是鳥雀還是鬆鼠躥過,淅淅瀝瀝地抖動。夜貓子在頭頂‘呱’地一聲怪叫,把他嚇得一哆嗦。等到迷迷糊糊差不多睡著了,朦朧中卻感到有什麽毛茸茸的動物在耳邊蠕動,冰涼地輕觸他的皮膚。猛地坐起身來,隻聽得草葉間一陣亂響,急促細碎的腳步聲遠去,摸摸脖項,一手的冷汗。於是不敢再睡,坐起身來,背靠樹幹出神。
月亮倒是升起來了,碩大,呈橘紅色,掛在崗巒上。在昏蒙蒙的月光下兩條深紫色山脈指向南方。他算了算;今天至多走了三四裏,疲乏加上肚饑,這個樣子是難以找到隊伍的。不想無意間抓了個俘虜,又多了個累贅。
肚子又響動起來,不像日裏那樣劇烈地餓,卻是如小爪子一下不停地爬搔著,牽腸扯肚地燒心。他躺下坐起,試了好幾個姿勢,最後發覺還是躺下餓得不那麽厲害。他又一次歪倒在樹下,蜷起身子,迷糊著睡了過去。
在夢中他坐在村裏的打穀場上,天好熱,日頭在西邊斜掛著,望過去一抖一抖地顫動。有人捧來了一個大西瓜,說是放在涼水井裏鎮過的,一刀下去,崩地一聲脆裂開來,香氣四溢,看那紅的瓤,黑的子,一口下去肯定甜到心裏。他剛捧起一塊最大的西瓜,忽然聽到有人在喊‘開飯了’,不知是誰把剛切開的西瓜一下端走。吃飯更要緊,西瓜嘛,等吃了飯再吃也不遲,他胃口好著呢。
他知道在這農忙時期,家家戶戶開出來的都是好飯食,下大力的時候,可不能虧了肚皮。先盛上來的肯定是一大碗苞米粥,老玉米粒子碾的,顆顆飽滿,又糯又香,煮開了再小火捂在那裏,盛在碗裏如金黃的瓊漿玉液,他媽的連瓊漿玉液也比不上,瓊漿玉液有那麽軟和嗎?有那麽厚實嗎?有那麽喝起來一嘴清香嗎?有那麽暖胃嗎?別說桌上還有一碟淋了香油的醃菜,喝粥就醃菜,那個鮮美就別提了,抽嘴巴子都不肯放下。不過別以為下田人的飯食光是喝粥就醃菜,你也別太小看下田人了。悄悄地告訴你,等一會還有煎餅上來,現在就可以聞到廚灶那兒飄來的香味,聞到沒有?使勁抽鼻子,那煎餅是用上好的麥子,碾成粉,調成漿,熱鍋之後用勺子傾在油鍋裏,再慢慢地轉動,翻身,揭起,上桌。隨了煎餅上桌還有黃醬和大蔥,醬是自家醃的,用的是上好黃豆。大蔥是自己地裏栽的,白白嫩嫩的。煎餅抹上黃醬,卷上大蔥,一口下去,人就像騰雲駕霧似的,煎餅的香脆,黃醬的鮮美,大蔥的清甜,說美死你也不過分。人人都想做神仙,做神仙的好處就是苞米粥醃菜煎餅黃醬大蔥管夠,否則做神仙有什麽意思?隻是廚下怎麽這般拖遝,等了這麽久,飯還沒有開出來?到底還讓人吃飯不吃?
說到吃,心裏一急,人一個支楞,就倏地醒來。
天已經朦朦亮了,山穀裏飄蕩著淡淡的霧氣,柔和的藍色。他坐起身,楞楞地,怔忡著不知身在何處。猛然看見對麵窩棚門前坐了一個土黃色的人影,這才想起那個日本兵來,趕緊去撿槍。端在手裏,對了那日本兵,大喊一聲:“不準動!”
這喊聲自己聽來也有氣無力,像蚊子叫似的。
那日本兵的左膀子纏上了,也不知怎辦到的。抬起頭來朝了他一笑,那種虛弱到極點的笑,臉色蒼白得像鬼一樣,虧他竟然還笑得出來。
突然日本兵往前一彎腰,他嚇了一跳,以為是對方采取什麽戰鬥動作了,趕緊把老漢陽造對準了五步以外那個腦袋。卻看到日本兵再一次彎下腰去,嘴裏喃喃地不知嘀咕什麽,然後再次彎腰。
他好像聽班長說過:日本人碰不碰就鞠躬,像雞啄米一樣,大概這就是了。他心裏納悶應該怎麽辦?他向俺鞠躬,俺是否也要向他鞠躬?後來想起村裏拜年,大家都是磕頭來磕頭去的,人家拜你總要回拜的吧。但是總不見得向他磕頭吧,還是鞠躬算了,於是有樣學樣地彎了彎腰。
哪知不彎還好,彎了腰再抬起頭來,一陣暈眩襲來,眼冒金星,差點一頭栽倒。趕緊深吸一口氣穩住,半晌眼前金星才散去。
睜眼看去,那個日本兵還在朝了他笑呢,這家夥長得可真醜,兩隻小眼睛在眼鏡後麵溜溜轉,塌鼻子,一笑滿口歪七豎八的爛牙。一說話那個腦袋就一上一下地顛著,就跟脖子裏裝了個軲轆似的。那日本兵嘰嘰咕咕地說了半天,看他還是一臉懵懂的樣子,突然就住口了。
兩人相對而坐,隔五六尺光景,大眼瞪了小眼。日本兵的一隻右手,不住地撫著肚子,敢情他也餓?撫肚子有用嗎?能抵餓嗎?他抱了一試的想法,也騰出一隻手,在咕咕叫的肚子上來回撫著。好像有點用,最起碼肚子叫得不那麽凶了······
可是,還是餓,鑽心地餓。
那個日本兵不笑了,正襟危坐,定定地看住他,看一會,低下頭去,再抬起頭來,看一會,再低下頭去,突然,他抬起頭,張開嘴巴,又抬起那隻右手,擺到下巴處,做了個用筷子往嘴裏扒飯的動作。
這個動作他還能不懂嗎?太懂了!但荒山野地的,飯在哪裏呢?這小鬼子別是糊弄人吧。別說飯,連口熱湯都不可能有。
日本兵又重複了一下剛才那個動作。
他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那日本兵看他同意了,扶著樹幹艱難地站起,一步一步地向溪邊挪去。他也支撐著起身,端了槍跟在後麵,以防這小鬼子耍什麽花招。
日本人在溪邊蹲下,過一陣,摘下頭上的帽子,在水裏撈來撈去。過了一陣招手叫他過去,他疑惑地走到日本兵的身後,看到他軍帽裏有兩條如手指般長的小魚。
他老家沒人吃魚,主要是沒人知道怎麽做,怕腥,還怕魚骨頭卡住喉嚨噎死。小孩子們在村裏池塘抓到一二尺長的魚,也是玩玩罷了,或者扔給豬吃,這玩意兒人也能吃?
日本兵把軍帽放在地下,然後用右手掂起一條小魚,先放在眼前很近的地方看一遍,臉上浮起很喜歡的神情,嘴巴裏嘀咕著什麽。一仰頭,整條小魚就進了他那張闊大的嘴裏,牙床骨吧嘰吧嘰地一陣咀嚼,喉結一動,魚就吞了下去。日本兵舒出一口長氣,滿臉享受的神情。
日本兵睜開眼睛,彎了彎腰,又指了指帽子裏剩下的那條魚,意思讓他趕快享用。
他犯了躊躇,不吃嗎?肚子實在餓得狠,人就要邁不動步子了。吃吧,這沒煮沒烤的東西怎麽吃?且不說一嘴的腥,骨頭卡了喉嚨是個要命的事情。怎麽辦,吃,還是不吃?
還是肚饑占了上風,他遲遲疑疑地學了日本兵,掂起小魚往嘴裏送去,那條魚還沒死透,到了他嘴裏死勁地一掙,差點把他嗓子給堵住。牙齒趕緊去咬,一用勁那魚頭就被咬碎了,衝進嘴裏是一股溫暖的,濃重的水腥味,還帶些苦膽味,弄的他胃裏一陣翻騰,差點就吐出來了。
但是他沒有吐出來,他年輕的身體太需要食物了,不管是如何難以下咽的東西,隻要能減輕一絲一毫中燒的饑火,他都願意吞下去,他的頭腦和長年養成的飲食習慣已經不管用,接管的是身體的本能,存活的本能,任何動物都有的維持生存而改變習慣的本能。
饑不擇食,你有‘擇’的餘地嘛?
他拄了漢陽造,看那日本兵吊了一隻胳膊在水裏撈魚,大多是二三寸長的小魚,撈了兩個時辰,太陽都升起來了,才撈了二十來條,最大的不過巴掌長短。日本兵看看天色,拔了些揚花的蒲公英,招呼他回到小窩棚前。
他像看西洋鏡似的看那日本兵把蒲公英絨毛收攏在一起,然後取下戴在鼻梁上的車軲轆眼鏡,側了對準那堆絨毛,把一條光柱對準了,過了一會,那堆絨毛開始冒煙,日本人雙膝著地,屁股撅起,把個腦袋湊近冒煙的絨毛,小心地吹氣,漸漸地那兒有一小苗火竄起,日本人一手護住,並在火裏添加了些小樹枝,枯草稈子,一小堆篝火平地而起。
日本人把鋼盔盛了溪水,用三根樹枝架住,小心地把火種移到鋼盔的下麵,爬上爬下地吹氣,不斷地添加柴火,鋼盔裏的水慢慢地開了,日本人把撈來的魚下鍋,煮了一鍋魚湯。
對他說來,這湯實在難喝,沒鹽沒味,一股濃烈的魚腥味直衝腦門,還有間雜著鋼盔裏的一股頭油味。但不好喝也要喝,湯是熱的,他至少十來天沒吃過熱食了。湯裏有煮碎的魚肉,多少填了一下碌碌饑腸,日本人又讓他在水邊采來蘆葦,切下根部,放在湯裏,這東西有點苦,但能吃,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把湯喝得一點不剩。
吃完東西,他這幾天吊起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下來,眼皮直打架,於是抱了老漢陽造在窩棚裏躺下,本想迷糊一下,卻一下子睡了過去,睡得人事不省。
突然就醒了,睜眼看見陽光從窩棚的縫隙中漏進來,一隻灰色的蛾子,在離他鼻尖幾寸的地方撲騰不已,他伸手一抓,那隻蛾子就在手心裏死於非命。他在褲子上擦掉手裏的死蛾子,翻身坐起,伸個懶腰,伸到一半卻楞住了,有什麽事情不對!那日本兵呢?他瞌睡過去的時候,那日本兵會不會跑了?
趕緊端了槍一步躥出門去,腦袋在窩棚橫梁上狠狠地撞一下也顧不得了。怎麽沒想到這個呢?那個小鬼子隻傷在胳膊上,腿還是好好的,不跑才見鬼呢。現在日頭都偏西了,他這一覺總睡了有四五個時辰了,要跑的話可以跑出十五裏地去。現在到哪兒去找?
這不是五十塊大洋自己生了腳跑掉了嗎?
果然,窩棚前人影子都沒一個,世界上沒這種傻瓜的,哪有當了俘虜不跑的?可他怎麽就迷糊了過去?至少在睡過去之前要把那小鬼子縛在樹上。他怎麽就缺了個心眼呢!
窩棚前的一棵歪脖子樹上,落了一隻黑色的鳥,隻有小孩子的拳頭大,見他也不怕,側了頭打量他一眼,不當回事似的,又把腦袋鑽在咯吱窩裏,理它的羽毛,不時抖動一陣,再‘嘰’地鳴叫一聲。
他腦袋昏昏沉沉的,自從被炮彈震起撞在石頭上,就沒好使過。他吃不準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那個日本兵,還是他餓昏了頭胡亂幻想出來的?要知道日本鬼子是咱們的死敵,到咱國家裏來糟蹋老百姓,在戰場上見了麵是要拚個你死我活的。他真的和那個日本兵一起喝了一鍋魚湯嗎?要知道他一輩子沒喝過那又腥又膩的玩意兒。他不是還在幻想中喝苞米粥就醃菜和大蔥煎餅嗎?人的腦袋是被肚子管著的,肚子裏沒食,腦袋也不管用,會有奇奇怪怪的念頭冒出來。也許那個日本兵從來不存在,根本就是他餓昏了的腦袋幻想出來的。
就在他發愣之際,從溪流那邊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仔細一聽,像是有人在唱戲,嗚嗚咽咽,一仰一頓地,又不像他聽過的梆子戲和花鼓戲,倒像是在哭喪。他隻一怔忡,隨即醒過來,拔腳就往溪邊跑去。
翻過坡地,西斜的太陽迎麵照來,小溪,樹叢,溪岸邊的亂石一覽無遺,他還是花了點功夫在亂石堆裏發現那個日本兵的。這家夥竟然剝光了衣物,隻在胯間兜了兩條布,赤條條地坐在溪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啞了嗓子在唱歌,不,不,是在嚎,嚎他媽的連鬼都聽不懂的日本歌。
一顆心總算放下,五十塊大洋失而複得。
他平舉起老漢陽造,作出瞄準的姿勢,一步一步挪近去,走進日本兵的側後方,憋足氣大喊一聲:“不許動。”
歌聲嘎然而止,日本兵慢慢地轉過頭來,朝他淒然一笑。
他端了槍繞了日本兵轉圈子,腦子裏在想這個鬼子可真瘦,肋巴骨一根根都數得清,細胳膊就像根燒火棍似的,左膀子上的傷口洗幹淨了,是那種子彈貫穿的傷,有細細的血跡滲出來。
轉到日本兵的正麵,他呆住了。
日本兵盤腿坐著,臉色青白,頭發好像洗過,濕淋淋的。雙手擱在膝上,手腕向上,兩隻手腕靠近手掌處,都有一道割痕,暗紅色的血從傷處淌下,流到膝蓋上,再流到地上,順了石縫再流到小溪裏。
他第一個念頭是這日本兵在捉魚的時候弄傷了自己,及看到地上那把日本軍用刺刀,就不這麽想了,這家夥要幹嗎?弄死自己?
這他就不明白了,大男人要尋死覓活?這隻有村裏沒見識的婆娘才幹得出來的事。就算受了傷,那胳膊離腦袋還遠著呢。班長說他見過被炮彈削去半個腦殼的兵還爬了回來。人可是隻有一條命,不管好活歹活都要活下去。連豬啊羊啊的畜生都知道性命寶貴,牽去屠宰場還死命撐住不肯走哪。
他是家裏兄弟仨的老二,俗話說排在中間的孩子爹不疼娘不愛的,可就在他當兵離家之際,二老都眼淚汪汪的,爹一再叮囑他千萬要保了命回來,哪怕是斷胳膊缺腿的,咱一大家子養你一個,可要記得喔。班長也說過;莊稼人什麽都沒有,就一條賤命,可自己得珍貴自己。
可是這個日本兵怎麽啦,上半晌還好好地,一塊抓魚,一塊煮魚湯,吃得也挺多的。下半晌就跑到溪邊去割自己的手腕。雖然當了咱的俘虜,但也沒罵他更沒打他。這到底是為了哪一遭?活膩煩了?
他也當了些日子的兵,見過不要錢的,見過不要臉的,可是不要命的沒見過。
當兵本來就不是個好行當,俗話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嘛。可是哪來那麽多‘好男’?該打釘還是打釘,該當兵還是當兵。當了兵見的死人多了,就知道命是最金貴的;早上起來你還是個人,晚上再點名時你這個人也許就沒了。打起仗來人像割麥子似地倒下去,倒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了。
你的命,沒人在意,除了你自己。
也許還有你的家人。
這個日本兵也應該有家人的吧,看他年紀老大不小了,說不定娃都有了。不過那娃肯定還小,沒了爹,可就難了。他村裏有個寡婦,拖了倆娃兒過日子,娃兒被人欺負了,寡婦就坐在村頭哭嚎;天殺的,你們欺負沒爹的娃兒啊。都不得好死。沒爹的日子是不好過,地裏莊稼沒人收拾,屋子漏了沒人上房添瓦,娃兒被人作踐沒人出頭。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娃兒想一想吧。
日本兵臉色越來越蒼白,人也坐不住了,脖子也直不起,前後晃悠,再過半個時辰,真要沒命了。他不由得放下槍,走上前去,抓住日本兵一隻手腕。
日本兵想掙紮,但已沒了力氣,由他用衣服上撕下來的布條把傷口紮住,紮完一隻手腕再紮另一隻,好歹上戰場之前班長教過他們怎麽包紮傷口;紮得緊,紮在傷口上方,別看他是個滿腦袋高粱花子的莊稼漢,班長才教了一遍他就記住了。
他蹲下身,不由分說地把日本兵扛上肩,往窩棚那兒去。日本兵在肩上還要掙紮,他大聲喝道:“老實點,你不要命老子還心疼那五十大洋呢。”
他把日本兵小心地放在地上,在他的後頸窩裏墊高,好讓他躺得舒服些。那日本兵還光著膀子,他又回到溪邊,把撕掉倆隻袖子的衣服撿回來,給日本兵蓋上。然後拿著日本兵的帽子,再一次回到溪邊,試試能否也捕些魚。
別看那些魚才寸把長,可狡猾著呢,明明看見它對準帽子遊過來,忽地尾巴一甩,貼了溪岸嗖地一下躥走。有幾次明明已經兜住了,提出水麵一看隻有幾根水草,他在岸邊蹲得頭昏眼花,隻抓到六七條小魚,連煮半鍋魚湯都不夠,隻好添了許多蘆根,將就著煮一鍋蘆根雜魚湯。
鋼盔裏的水開始沸騰,魚湯的味道聞起來不如上次那樣刺鼻了,那股腥味淡了很多,也許是蘆根的關係。他這個從不吃魚的人竟然會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想望;那湯熱乎乎地喝下去,雖然填不飽肚子,但至少能使你有在‘吃飯’的感覺,你可以想象在喝一碗苞米粥,厚厚的,泛著一層油花的,喝到肚裏暖心暖肺的。吃東西最要緊是個好胃口,雖然大部分東西吃到嘴裏沒想象那麽好,但你還是得把它想象得好吃,家常飯菜也得想成王母娘娘的蟠桃宴,蘆根雜魚湯也得想象成滋養人的苞米粥,人就是為張嘴活著的,東西再不好吃也要哄哄自己的。
他差不多喝了半鍋湯才想起那個躺在窩棚裏的日本兵,這人跟他一樣從早上喝了些魚湯就再也沒吃過東西。那麽,他要不要喝些魚湯呢?這念頭一冒上來,倒使他犯了躊躇——魚湯就那麽一點點,連他自己塞牙縫都不夠,還要分給那個日本兵嘛?再說,尋死的人還有心思吃飯嘛?死都要死了,還在乎一頓飯嘛?另一個聲音說;但你不是把他背了回來?是人,沒死就要吃飯,吃飯比天還大。前一個聲音說;他是俘虜呢。總要先顧上自己,有富餘了再顧到別人,現在顧不上他囉。後一個聲音道;顧上他,也就是顧上你自己,你不是還想把這個日本兵押回去領五十塊大洋的賞嗎?死了就沒得領囉。
這倒是真的,五十大洋在當時鄉下人頭腦裏是個怎麽樣一個概念?一個頭上插了草標的小女孩賣八塊大洋,一頭牛十塊大洋,一擔麥子二塊大洋,一畝上好的耕田,二十到三十大洋可買到,如果那地方不怎麽安寧,價錢還要便宜些。如果再湊個十來二十的,連青磚明瓦砌的大瓦房都可買下三五間。五十大洋,是很多莊稼人一輩子都沒見過的大錢啊。
主意已定,這筆財花不能給跑了。
於是進窩棚去看日本兵,暗洞洞地看不清晰,直到湊得很近了,才看到日本兵那張慘白的臉,兩隻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他。他也像日本兵那樣做了個在嘴邊扒飯的動作,告訴他吃飯的時間到了。日本人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微弱地搖了搖頭,轉過臉去,一聲不吭。
不吃?我就不相信你頂得住,餓了會吃的。
他退出窩棚,在篝火邊坐下來。太陽已經西斜了,樹林子上方飛過一群歸鳥,他現在已經不再抱有奢望吃鳥肉了,隻是靜靜地看它們在頭頂飛過,它們夜裏宿在哪裏?巢裏該有小鳥等著衘食回去吧?可憐這個年頭,做隻鳥也不得安生,槍炮一響沒命地亂竄,苦膽都嚇破。但做人也不比做鳥好到哪兒去,生在窮人家的,七八歲就要下地幫著幹活,十幾歲就是個壯勞力了,整地翻耕點種擔水鋤草施肥收割搬運打場入囤,哪一樁活不是幹得汗流浹背,脫個幾身皮?也隻是為求有口飯吃。碰到災年或兵荒馬亂,小老百姓就慘了,賣兒賣女,逃荒要飯,隻求能活條命。或者像他那樣當兵賣身,腦袋夾在褲腰帶上,過了今日不曉得明日。不管怎樣,人還是要活下去,再苦再累再不值再苟延殘喘也要活下去。也不知道為啥這麽貪戀這個‘活’?再受不了也得熬著,有一口飯就要吃一口,有一口氣就要喘一口。人說一切都是命;你命中要受多少苦,一絲也逃不了。你命中有多少頓飯食,一口也多不了······
他守著半鍋魚湯,篝火一閃閃地躍動著,他不住地往火裏添加柴草,有個篝火在夜裏膽壯些,也暖和些。那個日本兵倒還有些鬼伎倆,還曉得用帽子抓魚,用個車軲轆眼鏡也能生起火來,在他老家,灶上熄了火是得去鄰舍家借的,在隊伍上抽煙都是用打火石的,聽說城裏人用洋火,班長也有一盒,藏緊了不讓人看。把這小日本押到隊伍之後,要記得把他那個車軲轆眼鏡給扣下來,反正俘虜的東西一交上去,當官的也會藏進口袋,讓他們拿了不如俺先拿了。
他轉頭向窩棚道:“你不在意吧!給他們還不如給了咱,好歹咱倆在一個鍋裏攪過勺子,也算是有幾分交情了。這話可不能給班長聽去,準把俺罵個狗血淋頭。說你和俺是交戰的雙方,你死我活的事情,哪來交情可談?說得也是。照理說;鄰舍鄉親的,你要到俺這兒來玩玩,來就是了,幹嗎還帶著槍炮,弄得大夥不安生?就好比說;你去隔壁串個門子,拉拉家常,說說收穀子打麥子的營生,人家總要招待你一碗大葉子茶吧。說不準吃飯時還要留下你呢。可是你帶槍挾棒的,一進門就打人砸東西,人家可就不幹了,也要操起個擀麵杖燒火棍鋤頭鐵搭把你攆出門是吧。就是打破腦袋,扭傷了腰,也怪不得別人,是你自個先惹起事的。”
窩棚裏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想日本兵準是頂不住了,要出來喝魚湯了。乘他還沒出來,他伸手在鍋裏撈起一條煮得沒剩多少的魚,一仰頭吃進嘴裏。可是等了半天日本兵還沒出來,不好意思吧,當了俘虜還侍候你好吃好喝的。於是揚了聲對窩棚裏的人說道:
“算你走運,碰上咱中國人了,中國人心地最軟和了,一看你受了傷遭了難,立馬忘記你那凶神惡煞的樣子了。沒把你砍頭,也沒把你腸子剖出來給軍馬吃。
這不,還招呼你吃飯喝魚湯呢,還讓你睡窩棚呢,夠優待了。”
他瞥了一眼快要見底的魚湯:“你真的不要吃嘛?”
窩棚裏沒動靜。
他端起鋼盔又喝了一口魚湯:“可不敢浪費,雖比不上苞米粥,但也是口吃食。再大的家業,也要計算著過日子。班長說你們小日本才巴掌大的一塊地盤,出不了什麽莊稼,才跑到咱這來撒潑。那你不能好好說嘛?再咋樣也會均一二口給你們。非要弄槍弄棒的,攪得大夥不安生。”
鋼盔裏的魚湯沒多少了,他躊躇一下,伸長脖子又喝了一口。
“又不是小伢子,一個饃還要你爭我奪。為口吃食爭得你死我活,值得嗎?吃食是為了活命,可一打仗就把命給送掉了,還是不值。別看俺沒讀過書,這點還是算得過來的。”
“也難怪你們小日本,住了個鳥不生蛋的窩兒,怎地不眼紅咱國家的好地塊兒,種什麽長什麽。這魚湯,在你們那兒是好東西了吧,看你吃的時候眼睛都放賊光的樣子,一年也沒吃幾回吧?告訴你,咱這兒是給豬吃的。那人吃什麽?說出來饞死你;沒喝過苞米渣子粥吧,煎餅大蔥呢?肯定沒有。這還算不了什麽,莊稼人的飯食,不算稀罕。城裏人頓頓吃水煎包子,肉餡子的,一口咬下去滿嘴油。哪來的肉?城裏天天殺豬,有錢人割肉吃,專揀那膘厚的。莊稼人也有莊稼人的口福,一個豬頭拎回家來,細細地刮了毛,在灶頭上慢慢地燉,燉個稀爛,蘸了花椒鹽吃,再喝點地瓜燒,看不美死你。
過年過節,那吃食就更多了,臘肉臘雞肥鴨肥鵝豆腐粉條紅棗板栗桂花油糕麻醬燒餅地瓜山藥白菜蘿卜,什麽沒有?你吃不夠地吃,這頓吃完了下頓還有。那真叫敞開了肚子吃,小伢子都能吃個三五大碗,管夠管飽。”
他說著說著發覺自己的口涎掛了下來,趕緊抹去。
“你也別以為這些吃食地裏憑空就長了出來,每一顆糧食都是莊稼人汗珠子摔八瓣種出來的。種地可是門大學問,村前村後就那麽點地,那麽多人張了口等吃飯。莊稼人精細著呢,這塊地種了麥子,收完馬上種黃豆,黃豆收了還可以再種一茬麥子。不精細行嗎?不精細就沒得飯吃。”
“話說回來,人就是土地裏爬著的一條蟲,從睜眼的那一天就在地裏刨著吃,好吃歹吃,吃到頭了就死掉肥了地,祖祖輩輩子子孫孫都這樣。說活頭也真沒活頭,可又咋辦呢?是人的日子也要過,是蟲子的日子也要過。”
窩棚裏鴉雀無聲。
“蟲子和人一樣,都把自己的命看得很緊,你去抓它,它就拚命地跑,跑不過了,還會反轉頭來咬你一口。那麽賤的命,也看得那麽重。人呢,更那個了。生下來就哇哇大哭,曉得要吃苦了。可是卻舍不下,窮苦餓累,都舍不下。到老了,在床上躺著隻有出氣的份了,還盼著把著能多活一二個時辰。犯了事被綁去殺場了,還要唱一下‘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好漢又咋樣呢?還不是被砍了腦殼,你就能確定再投胎不被砍腦殼嗎?”
“砍腦殼還不是最苦的事,如果一輩子好吃好喝,到頭來砍了腦殼也說得過去,所以有人敢做賊做強盜。如果一輩子苦頭吃盡,挨餓受凍不說,還累個半死不活,到頭來還死得像條蟲子一般,想明白了,你說這‘命’有什麽好貪戀的?”
魚湯差不多見底了,他捧起鋼盔。把鍋底剩的魚湯喝得一滴不剩。僅剩的兩條小魚黏在鍋底,散發出一陣焦味。這焦味更勾起了他的食欲,他把鋼盔拿到地上,用根樹枝去撥黏在鍋底的魚,煮焦的魚骨在嘴裏吧哧吧哧嚼得歡,不知怎的,他煮的魚湯比日本兵煮的味道好多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篝火冒出白煙,沒有新的柴草添進去,一點點地熄滅了。他不知道今晚自己為什麽這麽多話,班長說過;他這個新兵蛋子是塊楞石頭,是個悶罐子,一張嘴就顧了吃了,話都不肯掏一句。如果班長聽到他今天對一個不懂中國話的日本兵說了那麽多,說不定會驚訝得跌個跟頭。
他今天真的是關不住自己的嘴巴了,二十來年沒說的話,都像水一樣淌出來,也不用在腦袋裏打轉,嘴一張就說了出來,好似有神鬼附體那樣。
“嗨,所以說人是個賤東西,是好是賴都想活著,莊稼人再苦的日子,一天天挨著,有頓苞米粥喝就心滿意足了,覺得活得實在了。當了兵打仗了,那條命在手上攥著,生怕哪兒飛來一顆槍子把命勾了去了,心裏那個晃悠啊。不過老天保佑好人,你看咱不是腦袋還在肩膀上,手腳還聽使喚?”
他伸出巴掌來瞧了瞧,又背過來瞧手背,再伸出腳丫子來扭動一下腳趾頭。很滿意自己一場仗打下來還零件不缺。二月初他娘捎信來說是正月十五是替他拜去了菩薩的,供了好大一個豬頭。菩薩受人錢財替人辦事,老少無欺,公平交易。還送了五十個大洋到他手上。
得意了,就吆喝了一句戲文: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哇!
他轉頭望向窩棚,日本人的兩隻光腳丫子伸在外麵,蘆葦根似地白,蘆葦根似地細。這鬼子肯定沒下過田,跟他講了這麽多莊稼活都是白講。那腳丫子還一抽一抽地,好像有人在搔他腳底心。他最怕被人搔腳底板了,村裏那些混混跟他打鬧,最來勁的就是幾個人把他按在地下,脫去鞋子,用蟋蟀引子搔他的腳心。他笑得滿地打滾,上氣不接下氣。那些促狹鬼還不肯罷休,搔了又搔,搔得他渾身發癢,像千萬隻螞蟻在爬上爬下,笑得麵皮紫漲,肚皮抽筋。最後求了爺爺告罷奶奶才放手。
看著那雙腳丫子在那兒抽動個不停,他竟然腳底板癢了起來,憋不住要笑出聲來。什麽時候了,這小鬼子還不消停。他吼了一嗓子:喂,你抽什麽抽。煩不煩啊?!
那雙腳停了一下,又慢慢地抽動起來。
他坐不定了,撐起身來走向窩棚,那雙腳不動了。他剛想轉身,一個念頭閃進腦瓜子;那把日本刺刀呢?
他記得把小鬼子扛回來時,他把刺刀插在後腰的。後來就忘記了,現在那兒空蕩蕩的。
他的心一下抽緊,想了想,回頭拿起那支漢陽造,端平了,再往窩棚摸來。還差幾步,一股熟悉的,甜膩膩的,豬血豆腐味兒撲鼻而來,他本能地知道;事情不好了,五十大洋要泡湯了。
雖然他已有準備,可是眼前的情景還是使他手足無措;小鬼子頭東腳西,背脊朝天,屁股抬起,渾身上下一絲不掛,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跪趴在那裏。
死了嘛?怎麽還弄個這麽難看的死相。他用漢陽造輕輕一撥,那個赤裸的身子一下歪倒在地,肚腹敞開,一大堆腸子黏黏糊糊地流淌出來。
他彎了身子,勾了頭,吐得五髒六腑都要嘔出來了,吐到後來全是綠水,那些喝下去的魚湯,到胃裏走了一圈更為腥苦,細細的,沒消化的魚骨頭把喉嚨都劃破了。
那個死掉的日本人,這麽瘦的人怎麽可能會有一大堆的腸子?
他是被一個進山挖藥材的人救下的,發現他趴在小溪邊挖蘆根吃,臉色發綠,奄奄一息。采藥人開始以為是日本人,戴著一頂破舊的日本戰鬥帽,腰裏還掛有一雙日本軍靴。采藥人本想給他一?頭的,多了個心眼,喝問了一聲:哪來的?那個半死的人竟然用中國話叫救命。采藥人生了火,用隨身的幹糧煮了一鍋麵糊糊,從沒見過人有那麽副吃相的,恨不得把裝幹糧的包裹布都吃下去。
部隊上來人看了,搖頭說這個兵的腦子被打壞了,自己姓啥叫啥都不記得了,差不多已經是個廢人了。當地政府想盡了辦法把他送回了老家。在老家,他時清醒時糊塗,清醒時還會幫家裏幹些輕鬆農活,每餐都可勁地喝兩大碗玉米渣子粥,狠命吃幾大張煎餅子。糊塗時,幾天不說一句囫圇話,或者,獨自咕噥些死人的腦漿和腸子之類的嚇人話。村人常看到他在河邊用那頂破舊的日本戰鬥帽撈魚,在野地裏煮一鍋又腥又臭的魚湯。家裏人嫌他身上那股魚腥味衝人,晚上便不許他進屋上炕。他就擠在豬圈牛棚裏睡大頭覺。他常口齒不清地跟人吹噓:他在部隊上可是發過財的,比誰都闊,長官賞了他五十個大光洋。
村民們笑嗬嗬地跟他打趣:喂,二傻子,你真有那麽些大洋嘛?他使勁地點頭,臉上一股陶醉的神情。村民們更樂不可支了:那你還等什麽?還不趕快娶個媳婦來,讓她每晚給你搔搔腳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