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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空中的笑聲 (短篇小說)

(2016-02-05 21:19:09) 下一個

半空中的笑聲  (短篇小說)

 

 

我們夫婦從洛杉磯出發,取道五號公路北上舊金山,再沿著八十號高速公路,經過鹽湖城,再花了兩天穿過整個中西部大平原。在到達芝加哥之前,在中途休息站打了個盹,出來時錯拐了一個右拐彎,結果順了五十五號高速向聖路易斯而去。

原本打算是去紐約的,對我們這些炒股票的說來,紐約像回教徒的麥加一樣,是畢生一定要朝拜的聖地。華爾街證交所就是股迷心中的聖石。在它的台階上坐幾分鍾,再摸一把那匹金光閃閃的銅牛尾巴,此生無憾。但是越往東去越是忐忑不安,我們不是賺了大錢的幸運兒,而是輸了錢的喪家犬。不肖子弟無顏見祖師爺。

聽說聖路易斯有座大起大落的拱門,高聳入雲,是世界建築奇境之一。我們做股票的人迷信,‘高聳’總是個吉兆。反正又不急於趕路,紐約永遠會在那兒。將錯就錯去聖路易斯玩一趟也好。

旅行是受心境影響的。

我們攜了三千塊錢衝進股市,原是玩玩而已,沒想把它當飯吃。怎料到進去了就出不來,跟抽鴉片煙一樣。三千塊變成三萬,再變成三十萬。到了這個份上,你說二十來塊錢一個鍾的工作怎麽還能使人安心做下去?我辭掉軟體公司那份吃不飽餓不死的工作,我老婆辭掉牙醫助理的職位。一人一台電腦,在家幹起當日交易員來。

我們的作息跟股市同步,每天五點不用鬧鍾準時起床。六點鍾就坐在電腦前,麵前一杯黑咖啡,一開盤就殺進去。做當日交易是短線,選的都是大起大落的股,上漲幾毛錢就出手,一天來回可做幾個回合。做當日交易員這行當,無論是輸是贏,在收盤之前一定要結清賬麵。贏錢晚上出去吃蔥薑龍蝦清蒸石斑,輸了呢?在家吃公仔麵。

其實在那段股票瘋長的時期,放隻猴子在電腦麵前也會贏錢。我們卻昏了頭,往上查祖宗八代還沒誰一天賺進幾千美金的。所以俗話說‘月盈則缺’,當人自我感覺太過良好之際,就是翻船之時。

下麵傷心的事就不說了,我們離開舊金山時賣空了家當,除了後座兩個手提包裏的換洗衣物,口袋裏還剩三千塊現款,這叫做九九歸一,哪兒來的哪兒去。

 

聖路易斯是個破敗的城市,市容澹淡,滿街的流民,這個地方不像是有吉兆的樣子。大拱門坐落在密西根河邊,像一張巨大的弓,搭上一支箭就可把月亮射下來。它又像一條飽滿的拋物線,飛天而起,高度一百九十二米,跨度一百九十二米,畫了個漂亮的半徑,最終還是落在地上。

哦。塵歸塵, 土歸土。

汽車泊在河邊,駕駛台上扔滿了吃剩的外賣盒,汽水罐子。收音機裏播放著西部鄉村音樂,依依啊啊的,聽起來跟二人轉差不多。中間偶爾插播天氣預報:紐約和新英格蘭地區受到強暴風雪的襲擊。

老婆和我對望了一眼,這天氣看來紐約去不成了,我們這輛八二年的老豐田跑了十四萬英裏了,路上拋錨就麻煩了。真該趁手上有錢時換輛新的,可是當初想要錢生錢哪,一直窩在股市裏抽不出來,本想賺夠了換輛淩誌四百。一耽擱,他媽的錢在手上就像泥鰍般地溜走了。

那就繼續逛吧。

 

中國人不是個遊蕩的民族,我們祖祖輩輩喜歡窩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喜歡安居樂業,有一份工作,生養幾個子女,車庫裏停著兩輛車,前院種花後院種菜,看看連續劇,周末出去吃一頓。老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處處難。像我們這樣是逼不得已才上路,就像古代人犯了罪充軍那樣。

所以我們不覺得駕車旅行的樂趣何在,大部分時間我開車老婆打瞌睡,或者一刻不停地換電台。我想聊聊天,三句話不到就繞到股票上,我說她小腳女人畏畏縮縮,她講我見了芝麻丟了西瓜,差點吵起來,於是大家識相閉嘴。時間和道路像水一樣向後方流去,而寂寞像大霧一樣地包圍著我們,前麵看出去是一模一樣的高速公路風景,停下來是一模一樣的加油站,喝一模一樣淡而無味的咖啡,吃難吃的食物,連廁所的臭味聞起來都一樣。

人如果在這種單調的環境呆上幾個月,就算不發瘋,也一定會患上神經衰弱。真佩服那些終日開了大卡車穿州過縣的司機,天生大條神經粗如鋼纜,駕車粗野,滿嘴髒話。而我們才走了兩千多英裏,頭腦發漲,屁股生痛,胃裏咕咕響,人憋悶得直想尖叫。

 

人一閑就來事,老婆看到公路邊高聳的雲霄飛車時,竟然被鬼迷了心竅,吵著要去玩。我說老婆啊,我開車都要累死了,你興致還這麽好,玩這小孩子的玩意兒?老婆撇撇嘴道:正是坐車坐得腰都斷了,才想要去放鬆一下。沒頭蒼蠅似的跑了一天了,你還沒轉悠夠?我想也是,何不趁機歇歇腳抽口煙。於是心不甘情不願地下了高速公路,兜來兜去,跑了不少冤枉路,最後總算找到入口處,停車買票,步入遊樂場內。

遊樂場是在高速公路旁邊一大塊空地上用活動籬笆圍起來的,除了那架8字形的雲霄飛車,還有無數的雜耍攤位,賣汽水熱狗爆米花巧克力棉花糖的小販像蒼蠅似的穿梭來去。時屆黃昏,遊人如湧,都是些半大孩子,興高采烈地從一個攤位湧向另一個攤位。

進場時突然有個幻覺;這地方我好像來過。那一個個彩色的帳篷,堆滿絨毛公仔的架子,氣槍射擊的啪啪聲響,聒噪的流行音樂,空氣中彌漫爆米花的香味,以及那緩緩旋轉的雲霄飛車,都好像似曾熟識,我朝左麵看看,心想那兒該有個廁所,那邊果然有兩個藍色的簡易廁所。我再朝右邊望去;那兒該有輛六十年代的老福特,果然,真有一輛老爺車趴在那裏,鏽跡斑駁,引擎蓋裏都長出草來。我搖搖頭;這是怎麽啦?我肯定沒來過這裏,我居住地離這兒有二千英裏之遙,我這人生性膽小,不好動,如果去過任何遊戲場肯定印象深刻。遊戲場?唯一的記憶是小時候父親帶我去看過一場馬戲。

是我長途駕車後過度疲勞引起的幻覺?我不敢肯定。

想想真是匪夷所思,我們夫婦倆突然童心大發,在幾千裏外的一個小鎮上,鬼使神差地走進一個遊樂場。老婆一向膽小,不敢騎自行車,開車也不敢上高速公路,這時卻吵著要坐雲霄飛車,並且死活慫恿我一塊上去。謝謝,謝謝,老婆大人。我是有恐高症的,萬一被嚇出心髒病來。 你準備把我扛去紐約?

老婆撇下我,在工作人員的攙扶下坐進蛋殼般的座艙,係好安全帶,一路上苦著臉的她竟然興高采烈,笑靨如花,在飛車冉冉上升之際向我招手,那飄飄欲仙的姿態使我想起嫦娥奔月。一個女人一步登天,在高處不勝寒的位置上俯視地下眾生,其中一個豌豆般大小的人形動物是她丈夫,這個男人其貌不揚,膽小如鼠,壞習慣一大堆,吃飯時放屁,上床不洗腳,睡覺時磨牙,這倒也算了。最可悲的是這個男人沒錢,不是一時一地的沒錢,而是命中沒錢。就是錢到了他手上也會像水一樣地流走。

所有的婚姻都經不起從高空俯視。

 

據收票的講,坐趟雲霄飛車大概是十五分鍾。我點上一支煙,伸個懶腰,在周圍走動走動疏鬆筋骨。從一個攤位逛到另一個攤位,跟在一群十五六歲的毛孩子後麵看熱鬧。這地方典型的中西部小地方,清一色的白人,連個黑鬼都很難見到,更不用說中國人了。守攤的都是些沒見過世麵的鄉下人,紅脖子,看到黃種人像見了妖怪一樣,眼睛瞪得雞蛋大,滿口的‘沙伊娜啦’,招我去他們攤上玩。他媽的把我當成日本鬼子了。連美國鄉下人都知道看菜下飯——日本人是有錢人,而中國人是打餐館工的。我才不會上那個當,那些攤位都是大同小異,套環的,打槍的,滾球的都是小兒科。環是輕重不對稱的,槍的準星是調歪的,球的軌道是動過手腳的。這些小小的歪門邪道,我在股市裏大風大浪裏打滾過來的,一眼就看穿了。

但是所謂的‘遊樂場’就是我們人生的縮影,本來嘛,來世上走一趟有多大意義?無非是花幾個小錢買個樂子,一看穿,自己就把自己給斃了。我既不坐雲霄飛車,也不打槍套環,像頭野狗似地在場內晃來晃去,東看一眼,西唾口痰,就差沒撩起腳來方個便了。

老婆說過,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是沒長性,我對艱苦的需要付出的事沒長性,對細致耐心的事也不行。其實老婆對我了解還不夠;我對悠閑和享樂也都沒什麽長性。我媽說:生來屬猴的,拿起丟下,屁股是沒一分鍾坐得定。知子莫如母啊。

一過八點,場內的遊人走了大半。這種鄉下地方,人都像雞一樣,天一擦黑就進籠子睡覺。守攤的家夥們一個個手插在圍兜裏,抽著煙蕩來晃去,嗬欠連天。如等著歸圈的羊群。我真的撞見一個家夥在帳篷後麵撒尿,使勁地抖,見了我不但毫無愧色,還笑著做個鬼臉。

 

遊樂場一沒了人氣,就成了墳場。守攤一個個像是孤魂野鬼。

突然有人在身後拍我肩膀,我驚跳起來。

回頭一看是個小醜。高大肥胖,穿了件橫紋衫,背帶褲,腳上一雙龐大無比的鞋子,鞋尖往上翹起。滿頭亂糟糟的紅發,臉上用白粉畫出一張醜陋無比的麵具,再加一個通紅的鼻子,正咧開大嘴朝我笑著。那副形象說是滑稽還不如說是可怕。要不是身在遊樂場,膽小的人猛一見肯定會被嚇壞。

那個巨大的身影湊近我,喘氣籲籲像匹肥胖的母牛。我真的聞到了一股濕淋淋混合著幹草味的牛尿氣。從洛杉磯到舊金山的高速公路旁有個巨大的養牛場,隔了好遠都聞到刺鼻的牛騷氣,跟這個家夥身上的味兒一模一樣。

母牛對著我擠眉弄眼,先笑出個滿月臉,再擺開架勢,做出一串滑稽的表情,想逗我笑。看我無動於衷,他雙手一拍,變戲法般的出現一副全新的紙牌,手一揚,紙牌像是一群鳥兒,生了翅膀似地飛上半空,再一張張飄落下來,整整齊齊地疊在他的手掌上。

哦,還有一張在這兒。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以極快的動作在我衣領下抽出一張紙牌。

啊,還有一張藏在這兒,你這個不乖的小搗蛋。出來玩就不想回家了?

我還來不及躲閃,他從我上衣口袋裏又抽出一張牌來。

哈哈。哈哈哈。四周圍觀的紅脖子看熱鬧。

但是我看不出有什麽好笑的。

要把一個中國人逗笑不容易,我們像別的人類一樣,會哭會怒會痛苦會無奈會沮喪會逢迎會嘲諷會不屑,但是我們不大會笑。就是笑的話也是冷笑,假笑,苦笑,皮笑肉不笑。真叫我們從心底裏發出大笑是難上加難,這也許跟我們的沉重的曆史積累和艱辛的個人經曆有關,反正我們一過了孩提的年紀就開始逐漸喪失了笑的功能。我們遇到一件事首先考慮到厲害關係,估算對我們自身的影響,以及連帶產生的利弊。我們從小被教導要學會察言觀色,不輕易流露自己的喜怒哀樂。我們看到太張揚的個性在社會中往往遭受滅頂之災,一個人往往在前一分鍾大笑後一分鍾就可能大哭。我們不得已地學會了掩飾和偽裝,時日一久,這種偽裝就溶化在我們的體質之內。我們一點點地喪失了與外在事物的互動,我們的橫膈膜變得沉重無比,發不出來那種來自腹腔的大笑。我們的喉頭變得幹澀,吐不出嘹亮的聲音。而我們的表情肌則逐漸退化,再也沒有了明亮的笑容。

所以對小醜賣力的表演我隻是牽動了下嘴角。

對一個小醜來說,引人發笑是他的職責所在,而觀眾不賣他的賬是最大的侮辱,比當眾被抽耳光還厲害。因此他使出渾身解數,蹦上跳下,戲法變了一套又一套。可是我還是不笑,最後他沒撤了,摘下頭上那頂紅色的假發套,搔了搔冒汗的禿頭,用差點哭出來的語氣道:你們中國人真的不會笑?

我隻是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

小醜微微搖頭,又捏著下巴作沉思狀,旁邊的紅脖子們起哄:讓一頭牛發笑還容易些。中國人天生就不會笑。我可以打賭一瓶黑牌威士忌,如果你能使他開懷大笑一次。

小醜疲憊地說:也許我沒這個本領。如果一個人沒有笑的功能,那是上帝的錯誤,我們凡人是沒有辦法的。酒你們自己喝吧。

說完他扔下我和紅脖子們,鑽進一座彩色條紋的帳篷裏去了。

 

是該走的時候了,玩也玩了,筋骨也鬆了,跟小醜也過過招了。該去找我的老婆大人了。

路過帳篷時看見小醜換下了小醜裝,悶悶不樂地在抽煙。臉上的化妝還沒除去。

雲霄飛車的入口處人群疏落,燈火闌珊。我找了一圈,沒見我老婆。再抬頭望去,在紫色的天幕上,雲霄飛車像一架巨大的遠古恐龍骨架。在它的軌道上,一排排空的座艙徐徐地無聲地滑行。其中可以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孤零零地在天盡頭,像一顆流浪的小行星。

我這老婆也真是的,玩字上心就不知輕重好歹,人都走完了,你還在上麵乘涼啊。

乘雲霄飛車的門口已經沒什麽人了,我剛要往裏邊闖,被收票的紅脖子攔住:票! 我說我不是來坐飛車的,我隻是要進去找我的老婆。那家夥說不管你進去幹什麽,走進這道門就要票。

我摸遍渾身上下的口袋,隻找出幾個銅板,錢包在我老婆身上。正在煩惱之際,背後又傳來那股牛哄哄的氣味,不用說,還是那個小醜,伸出一隻大手遞給收票的家夥兩張鈔票。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人已在場內了。

我麵對卸了妝的小醜:我隻是進來找我老婆的。

小醜眨眨眼說:沒事。你老婆還在天上享受雲霄飛車呢。

我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們今晚的住宿還沒落實,出了門就要去找汽車旅館呢。

小醜告訴我離這兒五分鍾的車程有個Motel 6,就在路旁,你絕對不會錯過的。

既然你老婆還在上麵樂此忘返,何不我們也乘坐一圈兜兜風呢?

我說我有恐高症的。

小醜說你看我這麽胖,我也有恐高症的。但是雲霄飛車絕對是個美妙的經驗,你隻要試過一次,讓恐高症見鬼去吧.

我說你不肯放過我是不是?

小醜聳聳肩道:沒人強迫你。我隻是告訴你YOU DON'T KNOW WHAT YOU MISSING。別浪費時間了,三十塊錢可是我兩個小時的工資呢!

我看在鈔票的份上,無奈之下,被小醜半推半哄地弄上雲霄飛車,他自己也擠進我並排的座位,並給我們兩人係上安全帶。

 

在飛車開始滑動時我就後悔了,幹嘛理他這個茬?告訴他不想嚐試不就完了嘛?大不了老婆下來後把錢還給他就是了。

飛車開始加速,有點像飛機起飛時的感覺,在越來越快的速度作用下,人被緊緊地貼在座椅上。隻是四麵沒有屏護,那種空空落落的感覺使人頭皮發麻。這還不算什麽,到了8字形軌道的第一個轉彎處,車子猛然斜斜地上升,人被離心力拋向一邊,如果沒有安全帶係住,人就會像顆石子般地飛出去,落進茫茫的夜色之中。

我的手心開始出汗,手指痙摩地抓緊了鐵質的座椅扶手。這時已升到了8字形的第一個高點,我失去了上下之分,望出去深藍的夜空中星光點點,與地上閃耀的燈光錯落混雜。遠處的高速公路上,汽車尾燈連成一串串紅色的光譜,理還亂,剪不斷。那隻是一瞬間的事情,飛車開始下滑,速度加快,越來越快,簡直是筆直地向地麵俯衝而去。那種向下墜落的感覺比升起來時更為攝人魂魄,我的心髒在喉嚨口大跳,我不相信我的身體受得了這種刺激和壓力,下一分鍾心髒就會爆裂,或者從我口腔中躍出,跌落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我將在離地一百公尺高的地方死於非命。

我耳邊響起一聲長嘯,那是鄰座的小醜扯開了喉嚨在放聲大喊,音波高昂嘹亮,不像人聲的,無意義的,像動物發情或相博時發出的吼聲。高分貝的聲音也有傳染性的,我也不由自主地放開喉嚨,讓氣流在我身體裏自由地進出,衝進氣管灌進肺裏,在身體裏回蕩,讓它振動我的橫膈膜,連帶整個共鳴器腹腔,讓自己成為一管人形嗩呐,把最大的分貝播放到無限的黑暗中去。

飛車滑落到最低處時,靠了慣性再一次往上爬升。我看見從對麵而來的老婆大人,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椅子上,頭發揚起,神情亢奮,跟我一樣大張著嘴,發出不由自主的聲音。但是她臉上還有一種奇怪的表情——從我認識她之後從未看見過。

她一個人在無緣無故地大笑。

我正在想到底是我老婆,還是我不正常了,雲霄飛車開始運行在8字形的另一端了。上去時雖然驚險,但跟徒角轉彎和往下俯衝的刺激比起來,差不多可說是春風楊柳了。那種要把人甩出去的感覺,那種身不由己的被地心引力拖曳下去而掙脫不得的感覺,實在是驚心動魄。也是一個人能承受的生理極限。奇怪的是,雖然我身心都受到強烈的衝擊,卻有一種盼望再去經驗一次的暗想。經驗那種在懸崖上行走,頭暈目眩卻始終沒有掉下去的感覺。

真是發神經了。

第二遍上去下來的刺激一點也不比第一遍差,雖然有了心理準備。但加速度上升和下墜還是使人透不過氣來。小醜和我不約而同地開始放聲大叫,氣流像支箭似地貫通我們的身體,如風中的琴弦,開始自動奏樂,高低昂揚全不由我們作主。

人在這個狀態中是很奇怪的,首先,時間的概念消失了,一段三分鍾的上升會變得無限地短,一段下墜過程也可能變得無限地長,絮亂而又合理,正謂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第二,‘我’的概念也消失了,這個最擺脫不了的生物自覺在高速運轉中跑得無影無蹤,連帶所有人為的附加物。第三,有一種不可抑製的興奮感從丹田裏源源不斷地湧現出來,如煤氣管破裂似地,堵也堵不住。人在這種狀況下會做出自己也料想不到的事情來。

科學家說粒子靜止時和高速運轉時是不同的。人不就是宇宙中的粒子嗎?

在雲霄飛車來到最高處時我看到一個靜止的世界,太陽和月亮星星排在一條軌道上運行,像魚群的巡遊,無聲卻迅捷。大地是平坦的,跟聖經上描述的一模一樣。各種建築物在地麵上如花卉般地盛開,通體明亮。我可以看到我們才去過的大拱門,近在咫尺,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左麵的五大湖正在緩慢地結冰,晶瑩透亮。右麵低氣壓在加勒比海聚集,熱帶風暴正在醞釀。在稍遠處,紐約的樓群像一列鏤空的酒瓶,透出燈紅酒綠的迷幻。稍一側頭,眼光向後瞥去,加州漫長的海岸線白浪如練,舊金山的金門大橋淩空起舞······

我不再害怕高度,倒希望下一波上升能達到更高的高處,那樣我就可伸手觸摸月亮,可以眺望太平洋彼岸的家鄉。我也開始享受速度,想象自己像隻鳥兒振翅飛向高空,再在一望無際的海平麵上俯衝下來,閃電般地切開柔軟的海麵,深入水下琉璃世界。我不再懼怕以前懼怕的一切,既不懼怕這個世界,也不懼怕我自己。

你坐在懸崖的邊上望出去,千山如韌,萬穀疊翠,這個世界和平日所見的不一樣。

我突然起了一股衝動,想要解開綁住身體的安全帶站起身來,如果那樣,我肯定能在下一波登上最高點時觸摸到月亮。

可惜,安全帶是設計成隻要飛車在運行,就自動鎖上不能解開。

一股氣流從腹中湧出,又急又快,不受控製地衝出喉嚨。橫膈膜抖動著,肺部如鼓風機似地急速地吸進空氣又吐出。脊椎上一陣痙摩,渾身的細胞像是炸藥一瞬間被點燃,引信的盡頭處爆發出一陣大笑,不可抑止的大笑。

笑得忘乎所以,笑得七葷八素,笑得不可理喻,笑得花枝亂顫,笑得不能自已,笑得物我兩忘,笑得天地變色······

想想這畫麵吧;在深紫色的夜幕下,燈火闌珊,遊人零落。雲霄飛車卻一如既往地在軌道上快速運行。空蕩蕩的座位上,一個還沒卸妝的小醜和一個臉色臘黃的中國人擠在一起,兩人神情激奮,手舞足蹈。在離地一百多公尺的地方像青蛙一樣放聲大笑,笑聲蓋過了喧雜的鄉村音樂,沿著雲霄飛車8字形的軌道一圈圈地旋轉,盤繞,像流星劃過天空,落進黑暗的海洋。而底下一群紅脖子仰著頭,嘴巴張得像魚一樣······

如果不是我親身經曆,打死我也不會相信這幅情景。

我們一直待到遊樂場人走燈滅,才依依不舍地跨下雲霄飛車。頭腦昏昏沉沉,腳步飄搖不定。我跟小醜握手告別:你說對了,雲霄飛車真是個難忘的經驗。謝謝你了。小醜眨眨眼:我也要謝謝你,中國人,你替我贏了一瓶好酒。

 

我不記得是怎樣摸回停車的地方,完全忘了老婆沒與我一起回來。直到坐進車裏,後座響起一個睡意朦朧的聲音:你上哪兒去了?好一陣子了。

我伸個懶腰,想了半天,說:哪兒也沒去,做了個大頭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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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照耀 回複 悄悄話 半空中的笑聲,就像是他們炒股中的興奮!做雲霄飛車的過程,就是像是他跳出了自己看明白了他們炒股的經曆。
依稀可見的夢 回複 悄悄話 有時人生就像坐過山車的感受……夢幻般的起起落落……半空中的笑聲和高潮過後要麵對的真實人生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坐雲霄飛車坐出這樣的體驗果真是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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