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徹心扉 (短篇小說)
門一開,一個陌生男人走了進來。
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想把自己在床帳子裏藏起來,但是,她大老遠地跑來,不是正為了見這個人嗎?
男人矮個子,穿了件藍布中山裝,褲腿挽起,光腳穿一雙泥星點點的解放鞋。跟當地農民不同的唯一之處,是鼻梁上架了一副斷了腿,纏了橡皮膏的白框眼鏡。他返身仔細地掩上房門,在八仙桌旁的一張凳子上蹲了,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包煙絲和裁成一條條的報紙,卷起莫合煙來。
她急忙從桌上拆開的大前門煙盒裏抽出一支,遞了上去。
男人接過,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小心地放在耳朵上架好,點燃了自己卷好的莫合煙。一股灰白嗆人的濃煙噴出,她喉頭一緊,嘶啞地咳了幾聲,想吐,趕緊喝了半碗水,才把胃裏的翻騰壓下去。
房裏昏暗,男人的臉在煙霧中不甚清晰,那雙藏在白框眼鏡後的目光看著地下,用本地話詢問道:多久了?
她恍或地回答:哦,昨天下午到的。
那男人抬頭:我是問你‘多久了’?
她意識到自己的慌亂和心不在焉,趕緊收斂一下心神,答道:總有兩個多月了,也許三個月了?我不知道。。。。。。
那為啥延擱到現在才來?
我也不知道。。。。。。
她願意拖這麽久嘛?事情剛來時,她還心懷僥幸,希望隻是從皖北回到上海之後,身體的一時不適。一個多月後沉不住氣了,跟他一說,第一個反應竟是;不可能吧,我是做足了預防措施的。她在情急之下,也聽出這話裏竟有推諉的意思。一下愣住了,一個小女子,在這種事情上著了道,連分辨的話也講不出,隻會嚶嚶地哭泣。最後要她再等等,讓他去想辦法,這一想就是個把月,間中還去青島遊玩了一圈,在輪船上遇見個女軍人,邀了人家來上海,每天陪進陪出地不見人影。晚上十一點多,她到他家樓下堵住了他,要討個確切的說法,等來竟是一張極不耐煩的臉孔,欠多還少似的:有什麽好多說的呢,去人流啊。
這可不是傷風感冒,去地段醫院掛個號就擺平的事。那個年代未婚先孕,醫院是不給做人流的,要做得有單位的介紹信。她剛從鄉下回城,還沒有分配單位,暫時在街道居委會掛著。這個馬蜂窩一經捅穿,樓上阿婆樓下嬸娘的嘴還攔得住嘛?在那種落雨般的譏諷嘲笑話語之下,她還能有臉在此地混下去?屋裏廂爺娘到現在還不曉得,曉得了真會要了他們的命。
他輕描淡寫地說:那隻有到皖北去找找路子,托熟人想辦法了。
他中學的同學的哥哥在鳳陽插過隊,和大隊的赤腳醫生關係不錯,送了三十斤全國糧票,打了招呼。她在一個風雨交晦的黃昏在北站上了火車,向西北而去。他說了:送呢就不來送了,要避嫌疑,畢竟是分配工作的緊要當口,話再說回來他也幫不上別的忙。
一路風雨,她乘了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到了鳳陽又轉乘長途汽車,最後在鄉間泥濘小道上跋涉了三個多小時,問了五六次路,終於摸進他同學哥哥的房東家,又冷又累,話都講不出來了。人家指給她一間偏廈,泥地,房裏一架舊式大床,掛了發黃的舊蚊帳。地下一條長凳,方桌上供了一張老太婆的像,炭筆畫成,裝在一個黑色的框內,畫像前供了一碗米,一碗濁水,還有一盞如豆的油燈。夜裏,她和衣躺在發硬的土布被褥中,聽得後院秋蟲有氣無力的鳴叫,想到上海這二個月的情形,心裏就一跳一跳地痛,知青返城後,他的態度就有了微妙的變化,雖然還跟她相交來往,抽空了也抓緊時間做男女間那件事。但以往的體貼沒了,柔情沒了,心思也沒了,草草地敷衍了事。就像是去菜場晚了,隨便抓了一把在籃裏似的。出事之後,他倒是還有心情出去遊玩,帶了人回來,說人家老頭子是軍分區的副司令,對分配工作有幫助的,結結實實地堵了她的嘴。
畢竟在人流這件事上他是出了力的,心裏馬上有個聲音嘲笑道:出力?為誰出力?他大概最怕的是事情抖了開來,對分配不利吧。
真的那麽要緊嘛?不管分配到哪個廠哪個店,大家一律是三十六塊錢。怕是借了這個緣頭,陪了女軍人逛老城隍廟吧。
輾轉難眠,起起伏伏,一夜沒好睡,以致她麵對了赤腳醫生神思恍或,前言不搭後語。
男人說:太晚了怕不好弄下來,你知道,此地比不得上海,沒設備也沒條件的,主要是靠土法上馬。
她點點頭,表示知道。
男人又說:阿黃跟我玩得不錯,既然他開口相托,我也就應承下了。不過話要講在前頭的。。。。。。
她第一次臨到這種事情,心中一點沒底,隻是木然地點頭。
男人說:沒有麻藥,會有點痛的。。。。。。
她驚問:痛得很厲害嗎?
我可以給你吃兩片安定。
吃了呢?
吃了你會想睡覺,那樣就會好過一點。
她稍微得了些安慰:那好吧。
還有件事。。。。。。
她又緊張起來:什麽事?
男人道:會出血,有人隻有很少的一點。有人就會大出血。
那怎麽樣呢?
男人把短得捏不住的煙蒂扔在地下,站起身來用腳尖碾熄,看了她一眼,用輕視又憐憫的口氣道:你這個上海婆娘連這點也不懂?當初幹什麽來著的。如果血止不住,會死人的。
她沉默不語。
男人走到門邊:天暗了看不清,我明天一早過來。
真的會大出血嗎?她的體質一向羸弱,過得了這一關嗎?
如果真的死在這裏,會怎麽樣?大概就是用草席卷了,隨便哪塊野地裏一埋就是了。消息傳回上海,他會有什麽反應?傷心悔恨?或者,一個包袱卸下,鬆掉一口大氣?還有,臨走前她告訴家裏;鄉下還有些回城的手續沒完備,是去補辦的。爺娘突然聽到女兒沒了,還不哭死了。她該怎麽辦?
二十二歲,如花盛開的年紀,剛剛回到夢寐相思的上海,好日子才開始。突然這個生死的抉擇就放在麵前,沒人可商量,沒人可依靠,甚至沒人送一杯熱水。一切都要她自己決定,要她自己處理。生死後果,也隻有她一個人去承擔。
一瞬間她想逃回上海,抱緊了爺娘大哭一場,把事情所有的來龍去脈攤在他們麵前,雖然指責,斥罵是免不了的,但總是自己的孩子,爺娘會照顧她,會竭盡所有來幫她,會把她置於他們的嗬護下,就像小時候生了白喉,高燒發到四十度,躺在兒童醫院裏昏昏沉沉,但一睜眼就看見爺娘陪護在床前,就是在病痛磨難中也有一份心安。
可是未婚先孕和白喉是兩回事,爺娘不但要付出心力辰光,連麵子都一塊賠了進去。文化革命十年,爺娘老了不止二十歲,胃潰瘍糖尿病都上了身,他們還經得住再一次的折騰嗎?不行。。。。。。
那隻有一條路好走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由一個陌生的男人給她做刮宮手術,做完就可以回到上海,把一切忘掉。她知道刮宮會痛,人家說過;那痛起來像把刀片在手心裏劃,你還不能把手掌蜷縮起來。但赤腳醫生不是說過了,可以吃藥的嘛?迷迷糊糊地一覺醒來,一切都結束了,就是太對不起還沒出生的孩子。
也不知道這個小不點是男是女,不知道在手術中他或她會感到痛嗎?人家說三個月大的孩子已經有感覺了,如果他真的感到疼痛又喊不出來叫不出來,那會是什麽樣的一種情形?想到這兒神經都繃緊了,毛發都豎了起來。寶貝對不起了,真的對不起了。我們犯的錯誤不應該讓你來承受,但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在這個世界是不被容許的。。。。。。
男人站在門口,還是昨日那件藍布中山裝,提了個人造革提包,他掩上門,轉過身來說:把褲子脫了,去床上躺著。
她咬著下唇,羞愧已極,在一個陌生男人麵前脫去衣服,裸露出女人身體最隱秘,最敏感的部位,由這個陌生男人審視,撥弄,刺戳,掏刮,真是比死還要難過的事。看她遲疑,男人催促道:別磨蹭了,我是抽空來的,下午還要去牛頭鄉開會,十幾裏路的。。。。。。
她爬上床去,在被褥下把褲子脫了,閉著眼睛平躺著。男人把提包擱在桌上,掏出一個小藥瓶,倒出兩小粒藥片:安定,先吃了。她默默地接過,用水送下,又複躺回床上。
在她咫尺之遠處,她瞥見男人挽起袖子,正把提包裏的東西往外掏,擱在長凳上,計有一塊舊毛巾,一團發灰的棉絮,一二株尺把長的金屬杆子,一瓶酒精,一瓶紫藥水。男人的手掌骨結粗大,手背上的皮膚上有一條兩寸長的創口,剛結了痂,周圍有殘存的紫藥水。他的手不知洗過沒有,可以看見指甲裏的汙垢。
她的意識開始模糊,但並沒有睡去,她可以感到那個男人掀開被褥,一陣羞恥感並著涼意襲來,她的身體抽搐了一下,本能地把腿蜷縮起來。男人粗魯地抓住她的膝蓋,用力把她的腿打開。她輕微地掙紮了一下,倏然想起來此地的目的,又頹然地放棄了,隻是目光散亂地盯住房梁上布滿灰塵的蛛網,再上麵有一片屋瓦碎了,一束灰色的光線從頂上漏了下來。照亮了一隻被蛛網粘住的蛾子,偶爾掙紮著拍動翅膀,間隔卻越來越長,動作也越來越微弱。突然,毫無防備地,一個冰冷的物體一下子進入她的體內,左衝右突,攪得五髒六腑翻騰起來,使得她想嘔吐,喊叫。男人的聲音從床後頭傳來:放鬆點,你這麽扭著麻花我怎麽弄?
她試著讓自己放鬆下來,羞恥感已經遠去,她盡量張開大腿,讓那根進入身體的杆子沒有阻礙地深入她的內部。兩隻手卻緊緊地摳住床上的褥子,頭往後仰去,頸部強直,抵著灌著稻糠的粗布枕頭。她可以感到男人把第一次進入體內的杆子抽出,換了一株杆子,帶著一股新的涼意,重新在她體內探弄。
第一記疼痛來得如閃電般地猝不及防,具體的疼痛點好像並不是下腹部傳來的,而是靠近心房下麵的橫隔膜那兒,正如平日所說的‘痛徹心肺’,五髒六腑像是被鋼筋尖樁一下貫通般地。她整個人縮了起來,額上汗水一下子湧出來。不容她換口氣,第二波疼痛很快接踵而至,她後仰著頭,眼神空洞,大汗淋漓,渾身上下所有的神經感知都集中到下腹處,可以感到一具尖利的器具,像一條滿口利牙的蛇一樣,從下麵伸入體內,在腹腔,在兩髖之間,在尾椎骨到肚臍眼的方寸之地,不斷地抓撕,剜割,攪動,牽拉,一而再,再而三。可以感覺到體內的器官被叼起,撕扯,切割,剝離,再被硬生生地拽出體外。那種續持疼痛之感一刻不間斷地顫動著,器具在體內探撥搜尋時帶來鈍痛,像打鼓似的延綿一片。當器具在體內咬住了什麽,不斷地左右擺動,牽引,那時尖銳的疼痛如急雨襲來,無止無息,滌蕩一切,裹挾一切,毀滅一切。
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就像房梁上那隻被蛛網粘住的蛾子,這樣排山倒海的疼痛無論如何是熬不過去的。強烈的疼痛像一座大山,把她壓在底下喘不過氣來,又像一口深井,她無論怎樣撲騰也攀不上來。她的心髒狂跳,呼吸急促,汗如急雨,肌肉不住地抽搐。她的意識漸漸地模糊,眼皮底下強光和黑暗交替而來,屋裏的家具什物開始漂浮,昏迷中,瞥見桌上鏡框裏的老婦人正俯身凝視著她,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眼神木然,一張癟嘴嗡動地說著意義不明的話語,平和卻催眠,嘴角上口水淋漓而下,滴在她的臉上。昏眩的深處卻還存在最後一絲意識,知道這是一個已經死去的鬼魂,從冥界浮上來的誘惑。掙紮著揮手驅趕,‘哐當’一聲,卻把擱在桌沿上的搪瓷水碗,打翻在地。
如世紀般地長久,終於,床後那個男人噓出一口長氣,直起腰來,用毛巾托了些東西,擱在床邊的桌上,開始在一個瓦盆裏洗手。她極力睜開眼睛,看到他正注視著她,於是用低啞的聲音問道:完了?
完了。男人點點頭。
疼痛並未離去,尖銳的疼痛變成擴張的鈍痛,她隻要身體一動,噬人的疼痛就如守候在一邊的野獸撲將上來,她抬頭向下看去,被單已經蓋上,心中稍微安定了一點。
她的目光轉回來,桌上擱著的毛巾包裹著的東西,小小的一團,有淡淡的血跡滲開來,她不敢看,知道這是剛從她身體裏剝離下來的胎兒,她的孩子,活生生的孩子,在一個灰蒙蒙的早晨,在一所遠離上海的農舍裏,被切成一塊塊的,支離破碎地躺在一塊肮髒的毛巾裏。
男人洗完手,從桌上取了一根煙叼在嘴角:是個男孩。
她心裏有什麽東西在這一瞬間崩塌,所有的疼痛一下子回來,以千百倍的強度撞了回來,一把扼住她的咽喉。她想要叫喊,想要長嚎,萬念俱灰,她情願跟了幻覺中的老婦人而去。但是她實在太虛弱了,什麽也做不到,惟有發出一聲斷續的哽咽。
男人默默地收拾完東西,在出門時說了一句:讓房東去供銷社買點紅糖,衝開水喝。好好地躺兩天。
她掙紮地半抬起身,腹部痛得一抽搐,強忍住。問道:等一下,大哥,你會把他怎麽樣?
男人看看她,又看一眼手上毛巾包裹的胚胎;扔豬圈裏囉,豬會啃了他。
她驚詫之極:什麽?!
鄉裏都是這麽做的,死孩子的魂才不會回來纏你。
她翻著白眼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六輪地獄的門洞開,她筆直地向下墜去,剛穿過剔肉刀山,麵前卻是苦海無邊。也許,有朝一日身上的傷口會愈痊,但心裏的那種噬疼呢?她永遠逃不過去,一輩子,兩輩子,無窮無盡。。。。。。
她不顧傷口牽動的劇痛,以及一陣陣湧上來的暈眩,伸出手去,可憐巴巴地哀求道:大哥,求你了,把他埋了。好不好?
男人為難道:沒時間囉,我還得去開會。
她在床沿上磕下頭來:求求你了。無論如何求求你了。
男人道:要不,我把他留在這裏,你自己想辦法?
她實在不能再硬求了,悲苦地點了點頭,兩行清淚淆然而下。
男人攜了提包走出門去,門板砰然一響,留下她,和切碎的胚胎,以及一房間濃重的血腥氣。
黃昏時,她蓬頭散發地挪起身,忍著撕裂般地劇痛,蹩出後門,穿過菜園,爬上一個土丘,在一株小小的皂角樹下,用手刨了個淺淺的坑,把毛巾包著的胚胎埋下。然後,兩眼發黑地摸回來,一頭紮在床上。
長夜如死。
兩天後,她坐在人家自行車的後座,顛簸地穿過鄉村土路,搭上長途汽車,坐慢車到從蕪湖到蚌埠,再轉車到南京,搭上978號京滬線,一臉慘白地回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