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錦衣玉食 (短篇小說)

(2016-01-14 14:23:47) 下一個

錦衣玉食 (短篇小說)

他從小過繼給遠房伯父當嗣兒,伯父無子,以父母的私心說來,繼產有望。

伯父卻並非守產之人,學堂畢業後,做過兩三年事,嫌索縛,就一直閑賦,靠東山鄉下百把畝地,城裏廿幾間房收租過日。伯娘常年守在鄉下照管,他自己在城裏名為尋覓發展,卻日日堂會赴宴,交際應酬,照族裏人說來;花天酒地。

從小伯父就帶他吃遍大小酒宴,大到官場迎送,生意應酬,富貴人家的婚宴,小到牌友家三更半夜弄的夜宵。伯父舌頭之刁是出了名的,一碗雞絲魚翅羹,他能辨出是羅宋島捕獲的鯊魚還是東洋進口的,配的雞絲是浦東雞還是安徽的,甚至連調味用鎮江醋還是山西紅醋也有講究。清蒸鰣魚是在長江哪個水域捕的,陽澄湖的大閘蟹和澱山湖的毛蟹又有什麽不同。朋友圈裏請客,如果沒有伯父到場品鑒,再精彩再熱鬧也少了內髓,好像一件價值連城的古董,缺了鑒賞名家的一枚圖章。伯父還在夜報上寫豆腐幹文章,談吃談喝擺山海經,被他帶上一筆,請客主人臉上增色不少。

那些有錢的酒肉朋友家裏養了廚子,多少有些來曆,或在督軍行轅裏掌過小灶,或是管理過某個大買辦的廚房。手上都有一二件絕活,是別處吃不到的。有些人家卻是主婦姨太太心靈手巧,一道家常素菜都做得碧綠生青,伯父常說食材易求,廚心難得。魚翅不是天天吃的,青菜豆腐卻一日也少不了。女人不會下廚,或者洗手作羹湯做了出來卻是豬食,生得再漂亮也是花瓶一隻。

有個湖南人他叫做聶叔叔的,祖上是做官人家,屋裏排場好大,妻妾成群,家住西區偌大一幢花園洋房,伯父說那裏半條街都是他家的房產,所以朋友間謔名為‘聶半街’。聶家廚子是個癟嘴的老頭,據說跟譚家菜有些根係,一道紅燒魚唇吃得眾客拍案叫絕。伯父吃完一抹嘴巴,輕輕放下調羹,伸頭在主人耳邊低語一二,聶半街麵上紅一陣白一陣,當場叫出廚子,問伊是用哪種火腿吊湯?廚子嚅噓答道正好家裏浙腿用畢,偷懶取雲腿代替,不想立被高人指出,下次不敢。於是伯父在圈內名聲更亮,那些好名之徒,雇了新廚子一定請伯父去吃上三天,謂之驗明正身,伯父一旦點了頭,廚子的飯碗就此敲定。

還有個廣東朋友,任職交易所小出納,伯父常去他家的石庫門房子打麻將,塵戰至半夜,他家娘子會盛出用雞爪,瘦肉,紅花,茯苓煲的湯,湯色清亮,不帶一絲雜質,喝到嘴裏微苦返甘,同時放在桌上還有白灼河蝦,生煸苦瓜,最後是一碗滾燙的魚生粥,細嫩的魚肉拆了細骨,放在碗底,一大勺滾粥淋上去,拌幾絲嫩薑,一撮精鹽。伯父總要來個兩三碗,喝得滿麵紅光,走的時候把贏來的錢硬塞在廣東朋友的手心裏:弟妹好功夫,叫伊有空好好收拾一桌,我來叼光就是了。

他小小年紀,消受不了苦瓜的苦味。

伯父道:人間五味,酸甜苦辣鹹,味味都是絕味,說起來最為難弄就是這個‘苦’味,好多廚子,紅案白案,湯水菜式,點心甜食,都拿得起。就是這個苦味侍弄不好,太生會澀苦,太過會焦苦,做得好的苦味是苦中帶清,清而滌膩,吃完之後咽一口口水都是微甜的。能把‘苦’味做好,才稱得是上品。

 

伯父也不盡吃人家的,隔三差五,他會在熟識的飯店裏包一桌,請食友嚐新。一禮拜前就撰寫菜單,列出都是些極精極巧的菜式,飯店老板和采辦都忙得腳跟打後腦勺,上天入地去辦那些苛求的食材和輔料。野鴨是要雌雄同巢的,配盤的京白大蔥是要冬至前入窖的,內填的米必須是湖州的新米,猴頭菇得是出自長白山的。老板跑得心甘情願,伯父在他店裏請客,不但提升飯店的檔次,還可偷學一二道新菜式。不過伯父要求極嚴,一道菜式沒照他吩咐,出了瑕疵,他馬上拂袖而去,下次再不回頭。

為了做出一桌別出心裁的菜,伯父是不惜工本的,動輒一餐百千巨金。他本無進賬,花費又多,沒錢就上律師樓,拍出一份田契或房契,換得半年三月逍遙靡費日子,鄉下伯娘是管不了他的,他親生父母也隻有在背後嘀咕;偌大的家當,水桶漏了似地嘀嗒不停,到兒子手裏不知還剩多少?

伯父靈醒著呢,鄉下人怎麽說他都聽見,照樣我行我素,曰:人生如寄,多憂何為?錢財如水流,今日到東明朝淌西,趁可滋潤時就滋潤。苦旱的日腳在後頭呢。

 

屆時炮聲隆隆,聽說仗已經打到長江邊了,這塊地盤雖然還是日日笙歌,閑人們照樣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言談中隱隱也有些不安。房產可以不再置,股票可以不再炒,兩件事卻不可一日不作,吃飯和搓麻將。

也正因為時局不寧,伯父在麻將台上宣布他舉辦最後一次聚宴,隨即收山,回鄉務農去了。消息一出,城裏眾首躦擁,人人想擠進名單,連當地夜報也發了一條簡訊,謂之‘美食界聞人之告別宴’。最後確定十二人入圍,高官顯宦一律麵壁,倒是下崗的交易所出納和他娘子位列賓客名單。因借聶半街府邸的大餐間宴客,所以也算擠進,忝陪末座,但不得過問廚事。

 

客人一進門,大紅描金的菜單就遞到手上。隻得四品菜式,用工整隸書謄寫:山魂,水魄,人間,春秋。客人從未見過如此菜式,交頭接耳,猜測不已。隻見伯父微笑不語,一派從容,眾人揣著興奮與期盼之情,打躬作揖之後,一個個在桌旁坐定。

先上來一個帶蓋的大盅,由兩名強壯男仆抬上,盅身由銅製,具三足,飾有繁複之花紋,古色古香。眾人讚歎之餘,又紛紛猜測‘山魂’是何種佳肴?伯父一揮手,男仆撤去盅蓋,一股異香撲鼻,眾人看著由男仆盛好端放在麵前的碗內,羹湯濃鬱,色澤清亮,如琥珀,如軟玉,用調羹勺起入口嚐之,竟是口感糯滑,鮮美異常。伯父對眾人七嘴八舌詢問隻笑不語,看到眾人碗中羹湯都已食盡,涓滴不存。示意男仆撤下碗盤,關照廚房,‘水魄’可上矣。

男仆把賓客麵前的碟子全換了,有個客人平日收集古玩,等候間看著眼前十二枚蛋青色的盤子眼熟,翻轉盤底一看,赫然一個‘鈞’字篆文,嚇得他腿一軟,差點失手落地。正在此時‘水魄’上來,鮮紅的康熙五彩明窯燒製的大條盤裏,盛了一條碩大的清蒸蘇眉,銀白色,魚身淋了油醬和碧綠蔥絲,魚鰓還在微微地甕動。客人中不乏老饕,驚呼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蘇眉,而且是活的烹製。看官須知蘇眉乃南洋深海之魚,水冷肌滑,肉質緊密。漁民一年也吊不到幾條尋常大小的蘇眉,價格不菲,更何況如此一條巨無霸。伯父說為了蒸這條大魚,聶家的爐灶被他拆了重起,蒸鍋籠鑊都是定製的。見魚在大菜台中央擱好,伯父遂吩咐:‘人間’和‘春秋’齊上吧,不礙事的。男仆叫應廚房,端出一大盤清炒芥菜,笑曰此為‘人間’,又捧出一大缽玫瑰梗米蒸飯,謂之‘春秋’。

伯父也不解釋,舉箸讓客:趁熱,請。眾人早已按捺不住,主人一讓,十幾雙象牙鑲銀筷子齊出,清蒸蘇眉魚的火候剛好,魚骨邊帶一絲血色,多一分太過,少一分不足,入口魚肉細潔,口感新鮮,滋味鮮美。配上脆,糯,鮮,嫩,清香帶微苦的芥菜,眾賓客食指大動,玫瑰梗米蒸飯上了一屜又一屜,直吃得風卷殘雲,眾人還意猶未盡。直到男仆上來小心地撤去盤碗,奉上龍井香茗。眾人才重新落座敘話。

客人中有位國學宿儒,拈須笑言:尊翁匠心獨運,一羹,一魚,一蔬,一飯,壓得海內八大菜係無顏色,我等口福不淺。隻是還有未明之處討教;‘水魄’不言而喻,如此稀珍之物,當得起‘水魄’兩字,芥菜清甜微苦,味中有味,也可謂‘人間’。稻米本是民之主食,千年一脈,‘春秋’兩字不謬。隻是‘山魂’不解,連何物烹製也無從細究,隻覺口舌留香。還望尊翁點撥一二。

伯父笑語:‘山魂’食材尋常之極,唯牛筋與山藥耳,隻是得煲製良久才得。至於何以取名‘山魂’,貴客不妨暫且存謎,日後當解。

 

不過再無解釋的機會,政權一夜易幟,氣象森嚴,常聚在一起吃飯作樂的朋友作鳥獸散。伯父鄉下有田產,被派了個地主成分,押送還鄉。他在城裏好歹讀完學堂,找了份職業,留下來娶妻生子,普通日子也過得去。

父親偶來探望,說起伯父,歎道人生無常,伊那麽一個拆天拆地的人,如今也成涸轍之魚,掙紮不動。跟農人一樣做田,蓑衣破帽,披星戴月,隻是個嘴饞毛病未改,常挪家中餘糧沽酒,蘆根熬清湯當茶,幾隻田雞剝皮生炒,下塘摸黃鱔,田埂旁掘來薺菜包餛飩,一人自得其樂,也不管旁人斜眼。他是知道伯父性情的,說伊一生浪蕩慣了,老來隻剩一件肚腹之樂,也夠難為伊了。父親不說話,隻是搖頭,末了說政府如要殺雞儆猴的話,你伯父就是那隻雞了。

倏忽幾年,副食供應遽然緊張,他上班處近河,河邊偶有農人攜少量禽蛋鮮菜售賣,他習慣下了班去兜一圈,間或買些食品補充家中饌肴,一日撞見聶半街,已成耄耋老翁,拎了個草編提包也在買菜,見他倒還認得,唏噓一陣問他可知伯父近況?他說久未通信。聶半街說聽得有人傳來消息,不大好。再問,聶半街語言閃爍,不肯道盡其詳,匆匆作別而去。

他內心觸動,當年伯父待他如己出,如今城鄉之隔,竟然絕於問候。於是請假,半日火車,再車舟輾轉,來到久違之村舍。先拜見父母,述聚二三,父親把他引到僻靜處,告訴他說伯父在坡上挖筍,被隊裏人抓住,打壞了腰,已經躺了月半了。他詫異:山坡野地,挖筍犯了哪條?父親說你離鄉既久,不明就裏,如今山川土地全部歸公,動一草一木也是不許,何況挖筍?我早就說過,伊是為嘴傷身,今日畢竟驗證。

不顧父親阻攔,趁夜去伯父處探望,高一腳低一腳走進低矮的偏房,門微開,一燈如豆,房內如雜貨鋪堆滿破爛,潮黴之味衝鼻。他走近床前,低聲喚道:爹爹我來看你。臥者一驚,啊呀一聲,就想坐起,隻礙腰傷。他連忙扶住,燈光底下看去,人就如一枚風幹的棗子,頭發稀疏,原本紅潤臉膛,現在皺紋縱橫,鼻翼邊爬上好大一塊老人斑,伸出的手如樹皮般粗礪。眼神倒是坦然,吩咐伯婆泡茶,伯婆嘀咕:哪來茶葉?他連忙攔住,心中淒惶。伯父見客亢奮,詢問城裏瑣碎一切。他細細敘來,老人聽得津津有味,又問道熟悉之飯館酒肆,聽他答曰現在隻賣尋常飯菜,粗劣不堪,僅能填腹而已。伯父黯然,大呼作孽;當年也執全國飲食牛首,南北饌飴,齊聚一堂,何等風光,何以今日淪落如此?他安慰道我還記得你臨別一餐,風靡了全城。伯父眼睛一亮,說你還記得?那餐花費了我六畝好田,食材還在其次,光租借那些魏晉鼎器宋元官窯盤盞就所費不貸。也好,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何況我一介遊手之徒?財物總會散去,不是政府收走就是被我揮霍貽盡,倒是盛宴難再,這樣總算有個想頭,也成就半段佳話。。。。。。

他不敢久坐,掏出一張十元紙幣,塞在枕頭之下,伯父也不推辭,隻叫伯婆後院摘些瓜菜送客。他急忙阻攔,伯父說前些日子廣東朋友和娘子來訪我,捎來些苦瓜蔬菜種子,臉盆木桶裏種了,長勢不錯,你帶些回去嚐嚐。他剛想說不喜苦瓜,隨即明白伯父一生要強,總喜饋贈與人而羞於受饋於人。今日,幾枚苦瓜是伊最後能拿出手之物了。於是跟了伯婆來後院摘取,放入蒲包,月光下伯婆執意相送,欲語還休,他站定在田埂邊靜聽伯婆敘述;家中已有月餘不見葷腥,天天是鹽水煮苦瓜,人都吃得臉色發綠。老頭子的饞名你是知道的,躺床上更甚,總念叨個雞蛋,一直說水潽蛋有多嫩,蛋炒飯有多香,就是白煮蛋,開水煮成半熟,剝開頂端,撒一撮細鹽,用調羹勺來吃有多美味。常歎已久不知其味了。他聽得熱淚盈眶,別了伯婆,回父母家中,翻箱倒櫃找出十來個雞蛋,第二天一早悄悄送去。

回到家中,把捎回的苦瓜煮來做菜,家主婆和小孩不肯下箸,嫌味苦難咽。饑饉年頭不敢浪費吃食,他硬了頭皮獨吃,吃得呲牙裂嘴,過後卻覺滿嘴津液,喝茶抽煙都有異樣清涼的感覺。這才知道廣東人把苦瓜叫作‘涼瓜’,並非沒有道理,此物真有平燥生津之效。因此留了意,尋來菜譜,照章細細烹作,計有清炒,幹煸,魚香,涼拌,燉湯多種口味。家人還是不喜,他樂得一人獨享,想起伯父說過,苦味做得出色,才是上品。吃多之後又悟出一條:人之口味多少見性見品,甜味使人輕佻,酸味使人狹小,辣子吃多使人暴躁,鮮味又使人貪戀放不下。隻有苦味,盡在不言中,人世履曆不到,憑怎的也品不出其中況味。

隻是城裏苦瓜難覓,菜場鮮有進貨。此城人心浮躁,多向往繁華風流,吃食也以厚重油膩為主,適口充腸為上。少有人自願吃‘苦’,所以城裏既尋不著苦瓜,一般民眾也悟不得苦中之妙。

 

三年之後,時局稍有鬆動,其實醞釀更大風暴,至少此時民間微微複蘇,人臉少些菜色,走動也不是監管太緊。伯父去吃親戚的婚宴,在飯桌上一頭栽倒,再也未醒轉來。他在大殮上遇見伯父的廣東朋友和娘子,都已白首。世事滄桑,相對唏噓不已。之後互相安慰:伯父既經繁華,現在又脫離磨難,福禍相抵,人生也算是收放自如了。

娘子溫潤,平日言語不多,此時卻直言道:我看他是個有福之人。她先生不以為然:伊雖生在富足殷實人家,鑲金攜玉,但下半生苦頭也吃足。五五分為允。

    娘子道:生不由己,死更不由己,難得的是個‘豁達’。老伯在世酸甜苦辣味味嚐盡,也沒怨天尤人,末了還坐在酒席上,無疾而終,也不正是他所求的嗎?

倒也是。沒人知道更大的浩劫就要來到。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4)
評論
楚江 回複 悄悄話 這文字功力,歎為觀止!可有山魂之製作方法?
穿高跟鞋的貓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筆,專業作家吧!
xiaofengjiayuan 回複 悄悄話 好文,回味無窮。
佛心 回複 悄悄話 文筆簡練,文風清遠。樓主是專業人士?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讀著讀著,覺著在重溫30多年前我讀過的一個中國作家寫的。文曲星就是文曲星,不同凡響!
JusticeD 回複 悄悄話 好文,回味無窮。謝分享。
最愛祖母綠 回複 悄悄話 名家就是名家,唯有敬佩!在報紙上讀過很多您的文章,一直非常喜歡,今天c有機會表達我對你文字的喜愛。
化十化十 回複 悄悄話 文筆太棒了!靈性跳躍在其中。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與陸文夫的美食家, 各有千秋
yanlan 回複 悄悄話 文字中跳躍著靈魂,難得一見!
高大上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筆。涸轍似乎涸澤之誤。南方人分不清卷舌平舌很常見。
MEMPHISL 回複 悄悄話 好看。
生鮮苦瓜切片,蘸白糖, 不很苦。
依稀可見的夢 回複 悄悄話 讀完陳年舊事猶如酸甜苦辣百般滋味上心頭……\n吃得苦中苦 方為人上人\n看完文字猶如赴了一場精神上的盛宴
雪伊 回複 悄悄話 端的好文字!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