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佛門 (短篇小說)
門口的月光被擋住了,她抬起頭來,隻見一個黑色的身影,背光,看不分明。管他是誰,張三李四都無所謂,反正明天一切都要結束了,她也將成為一條影子,隻在下半夜的月色中出現。
死囚的牢房朝西,和普通監獄隔開,為的是防止混淆,以前有些窮人家,為了一筆錢,可以冒名代死囚上刑場的。出過幾次烏龍之後,監獄僻出西頭一排房子,改為囚室,日夜有人巡查。
執行之期大多選在秋天,在栗糧入倉之際,謂之‘秋決’。那時大地蕭疏漸起,已呈枯敗之相,這時生命走到盡頭也是順理成章。人活百歲雖久,實與蚍蜉並無二致,長短一生,終要麵對了這個最後的去處。
死牢的門是一排粗柞木製成的柵欄,下午的秋陽斜照進來,映出一小方空間,一條葦草編成的墊子是犯人的臥床,角落裏一個木桶,是便溺處。靠近柵欄處有一小方窗台,擱了一副碗筷,還有一盞燈芯如豆的油燈,秋決犯人的最後一夜,容許油燈晝夜不息,也算是一種回光返照。
她心靜如水,晚餐是可以選擇的,象征著最後一次回味人生,普通死囚都選了紅燒肉,她要了一盤清炒綠豆芽,一碟涼拌牛蒡,一小碗米飯。綠豆芽是綠豆被孵化出來的物事,但永遠也不能成長為一株如常的豆苗,展葉,開花,結實,然後把種籽再撒在土壤裏。牛蒡倒是自在的,春季湧動,夏初破土,一季之間長成一朵輕薄的茸球,隻等秋來飛揚。那碗米飯倒沒什麽意思,被滋養的又化為糞土,周而複始,其中的意義卻淡薄得很。
那個身影還在那兒,被人窺視引起了她微微的煩躁,普通的獄卒對將死的囚犯也有一份尊重,生命即將結束,如枯葉離枝,如物傷其類,此時安靜是最好的慰藉。她入獄以來一直是個模範犯人,不吵,不哭,更不在判決下來後終夜在號子裏長嚎。一直靜悄悄地等待著,監獄方麵的這點好意難道不能續持到最後一刻嗎?
更為殘酷的是,那個影子竟然開口說話:你,不害怕嗎?
如一顆石子丟進湖心,凝聚起來的安靜起了漣漪。‘害怕’這個詞,如一隻嗡嗡飛撞的蒼蠅,不管你怎麽否認,畢竟是存在的。她唯一能做的是;封閉起內心,努力不使自己最後的時間受到它的幹擾。
她不答言,隻是微微地搖頭。
那個影子竟然長歎一聲:可惜了。
這個獄卒應該是新來的,老獄卒都知道,犯人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和歎謂,既不能力挽生死的狂濤,也不能於事有補,言語之風隻是吹皺一池春水。真正的慈悲是靜默,一種無邊際的大靜默,消融了所有人世間言語帶來的曲折和誤解。
我聽過你的故事。門口的那個影子又說道。
哦,隻怕是方圓兩百裏都聽說過她的故事,一段時間,茶館酒肆裏紛紛揚揚,人們的筷子挾起一簇豆皮或幹絲送酒,葷菜就是她的那個故事。廟妓,這兩個字格外地刺激著想象力,佛門的清靜與淫蕩,就如雙性的喜歡佛一樣令人遐想。到最後還弄出人命來了,那年高德馨的方丈死於非命,那就更像一瓢滾油潑在烈火之上,愈加蓬勃了。
她是絕對逃不了幹係的,佛門森嚴之地住進一個女人,就如水和油混在一個碗裏一樣,撇也撇不清的。從最初的街坊裏巷傳言,到茶餘酒後的閑談,再到文人墨客的渲染,一發不可收拾。雖然各種版本流行不一,但一個‘廟妓’的詞語就給整個案子定了性;說是廟裏的和尚用信眾捐獻的錢暗地養個絕色女子,白天人前一本正經做法事,晚上就輪流宣淫。先是掖著藏著平安無事,但男女淫穢之事卻如荷葉包裹的死魚,紮得再緊,久而久之總要散發出氣味來的。直攪得一方蓮花之地汙穢不堪。方丈雖然年高,風流卻不甘人後,日日索取,夜夜盡歡,終於在一個月圓之夜精盡人亡。廟裏和尚懼怕了,報了官才揭開這樁公案。
真相到此已經不重要了,人,都是先入為主的,一個奇僻的字眼進入了腦海,挑撥著神經,再盤踞著生了根;孤女對眾僧,持戒與放蕩,每張嘴都能演釋出各種情節來,添油加醋,故事當然是編得愈離奇愈好,人們聽到後來,再要換個思路都很難了。
在堂審時她拒絕開口,對官府的種種罪名和指控,她置如罔聞,六十八歲的方丈在一個月圓之夜,被人發現臉色青紫,雙手死摳著胸口,倒在寶殿的石階上。而她,隻披了一襲薄衫,在殿前徘徊。官差來到之後,方丈已不能言語,隻用痙摩的手巍巍顫顫地指了她,隨後斷了氣。在庭上,麵對種種指控,她也不為自己辯解,隻是低了頭神思恍惑,間或莫名地擺動雙手,審官看見她這副樣子,認定這個女人心魔甚盛,不是妖孽也是蕩婦。為肅正氣象,以儆後人,朱筆一揮,堂上擲下令牌來,法無可循,擬以‘秋決’。
她隻是怕冷似的縮了一下,那些‘故事’,與事情的表象差得不遠,內在的經絡卻離得十萬八千裏了。這世界本是繁複萬象,人要怎麽說,她如何阻止得了?她不是連性命都交出來了?在這個時刻還聒噪不休,就算是同情也是殘忍之舉。
那影子見她畏縮,急忙接口道:我不相信人說的那個故事,我覺得你是冤枉的。
這更像是在傷口上撒了把鹽,事到如今,說冤枉不冤枉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河水已經奔騰到溢口上了,如何叫它回到原來的起點上去?
那個起點已經淹沒在萬頃波濤之下了,連她自己也難以辨認了。最初的記憶大概是三四歲的時候,阿媽帶了她到廟裏給和尚們洗衣服,夜裏就寄宿在夥房邊的柴間裏。她幼時對男人最初的印象就是灰色的長衲和蒲團上的一顆光頭。幼年在鍾磐木魚聲間,香燭繚繞之中,風輕月淡的日子忽忽地過去,直到在一個月圓之夜,她半夜醒來,突然瞥見阿媽的床頭多出一顆腦袋,那剃得精光的頭皮在月光下賊亮。她怔怔地端詳了好久,突然失聲尖叫,驚起寺院上空的一巢棲鴉。很快她的嘴被一隻大手捂住,隻能舞手紮腳地掙紮。昏沉之際,隻見灰色的長衲一閃,然後是阿媽柔軟的懷抱和低聲的撫慰。
翌日,阿媽說她昨夜做了惡夢,她也願意相信如此,奇怪的是,之後每逢月圓之時她就有尖叫的衝動,無論是醒著還是夢裏,寺院眾僧懼為裂帛似的聲音驚醒。最後,阿媽嚇唬她道你如果再叫總有一天會被割去舌頭。警告似乎生效,她極力抑製自己的喉嚨,氣流破腔而出的最後一道關口。月圓之夜和尚們能夠睡個好覺了,如果在和尚在夢中化身為寺院上空的棲鴉,那麽,它們的鳥眼會看見低陋的柴間裏飄出來個白衣女子,在月光下廟堂前不停地舞手紮腳,像一隻蛹極力地掙脫繭殼。時而狂暴激烈,時而舒緩輕捷,似有氣流在周身流轉,聲音轉化為動作,動作再變幻出節奏,節奏再凝聚成舞蹈。似癲似狂,似妖似幻,如三界婆娑,如六道輪回,又如空行母飛天撒花。
在她十四歲那年,阿媽故去,她舉目無親,隻得女承母業,在寺廟裏為和尚們瀖衣漿洗,裁剪補衲,低眉頷首地以換取一方棲身之地,一口粗茶淡飯。終於在一個風雨之夜,柴間的扉門被推開,一條身影閃了進來,把她壓在身下,她好像預料到冥冥之中的定數,並不怎麽掙紮,等到事畢,那影子起身,束好衫褲,在她枕邊留下一點錢財,倏然而去。
日月如輪,晨昏如梭,棲鴉們已經見慣夜裏從各幢僧房裏閃出一二條黑影,徑直摸向偏院的柴間,總有一盞茶的功夫,黑影又閃身出來,躡手躡腳地順了原路回去。一切都淹沒在黑夜裏,一切都了無痕跡,除了那一點留在枕邊的錢財。但是,她要錢財幹什麽呢?第二天晨課之前,那些錢財又回到大殿旁的功德箱裏。
隻有月圓之際是例外,在碩大的月盤升起之後,她就成了一頭母獸,有人挨近就凶暴地呲出牙齒,亂踢亂咬,撕擄掙紮,絕不留情。據說曾有一個猴急的僧人被她咬去半爿耳朵,流血不止,從此無人敢再冒險。
皓月當空,陰氣如水冉冉地從廟堂升起,子夜時分她來到殿前空地,披發跣足,白衣起舞。屆時風清月朗,萬物寂然,此刻此時,天地間一切尚為無物,人世上豈有過去未來。有道是;三界蒙昧,不可言傳,隻得一線白駒過隙,七情上麵,似喜似悲,南無觀音拈花微笑。
二個更次倏忽而過,東方漸明,玉兔西沉,風過樹梢,霧起池沼。一怔仲之間,空地上已無人影,如輕煙,如殘夢,更如隔世恍然。
和尚們私下說,她是天界菩薩下凡,用一條肉身來拯救既貪又嗔且癡的眾生,因為沒有任何凡人承受得了這般的恥辱和苦痛。而月圓之夜是她與上天交接之時,任何人不得驚擾。他們一口咬定,在月光中起舞的隻是她的魂魄,而那個破絮般的肉身,被壓在大雄寶殿的鑄鐵香爐之下。
她真的那樣子飛揚過嗎?也許。
一隻鳥兒關在籠中太久,漸漸地忘了翅膀在空氣裏振動是怎麽樣的一種感覺,藍天又是怎麽樣的一種顏色?她現在所能做的;隻是把腦袋藏在翅膀底下,聽憑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心中有個聲音告訴她:快了,快了,很快地就要甩脫肉身的羈絆,那時沒有任何的牢籠能拘得住她。再一次地遨遊,再一次重新開始。
她抬起頭來,對門口那個黑影輕笑了一下。
那個黑影見她有所反應,雙手握住柵門上的木條,急切地湊近來:我是說真的!方丈是心髒病發作死的,跟你沒關係的。你要相信我。。。。。。
關於方丈的傳說都是荒謬的,幾十年的潛心修行,一直到了身如朽木之時才告完臻。外界僅僅由於他是一方主持,名聲在外,把一個道貌岸然的名人拖進醜聞令人有不可抵禦的快感。而且,正是他的死亡才揭開了這個駭人聽聞的奇案,所以,在一再傳播的版本中,年高德劭的方丈成了當然的主角,為了肉欲而付出了性命,再加上一世修行帶來的名聲。
這真是一個死結,色,戒,性,命,都糾纏在一起,使人目眩,欲理還亂。其實,佛經上講過這世界一切皆空,與‘空’相對的隻有一個‘色’字。色字源於性又超然於性,單從筆畫看來,性是人字旁加個生字,人由此而生,由此而活,沒有性,人生也無從談起。
性是不會置人死命的,色卻不然,高官厚祿,華廈美婦,鮮衣怒馬,古來至今不知斷送多少性命。再看字形;一把刀架在雞巴上,那凶險自是不由分說。世人卻全然不覺,一窩峰地沉溺其中。就算修行之人,心旌搖蕩一個把持不住,也一樣著了它的道,多年修行毀之一旦,還賠上身家性命。
修行最高的境界是心如槁木,任你五光十色,百般引誘,我自閉目不見。不但眼睛閉上,連聽,聞,觸,語,以及內在的‘意’都一起關閉。六感俱無,人與一塊頑石無異,無知無覺,不增不損,與天地同老,到此才真正修成金剛不壞之身。世人能達成這地步少之又少,就是佛界中人,百分之九十九也是不合格的,貪嗔癡俱是人之本性,念經持咒僅能壓製,但無法連根驅除,念起如電又如潮,一念之間,過去的功德修為都崩塌貽盡,如潮水衝走沙堡。
沒人知道方丈為什麽會在深夜來到此地,那恰好是個月圓之夜,在殿前的台階上方丈看到了一場使他魂飛魄散的舞蹈,太美麗的事物和太醜陋的事物一樣,都有致人死命的巨大力量,方丈年邁之人,在半夜突然看見一個極美的形體在森嚴的殿前飛舞,如同靜寂的池塘扔進一塊大石頭,那種摧心裂膽的震駭是非常人能感知的,相比之下,西方極樂世界如被狂風吹毀的小茅屋,浩瀚的經文如秋葉落進溪流,而個人的修行的階梯,有如恒河沙數,無窮也無盡。。。。。。
一煞間,多年修持的信念在底部裂開一條大縫,方丈隻覺得丹田一顫,元氣盡出。方丈情知大事不好,心裏一緊,腿一軟,仰麵倒在殿前的石階上。。。。。。
她聽到自己問道:你是誰?又為什麽在這個時候告訴我這些。。。。。。?聲音輕得連她自己都覺得隻是個臆想的問句。
那個黑影顯然聽見了: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牢房鑰匙在我手裏。
那又有什麽關係?
我,可以放你逃出生天。
哦,如果隻是這樣,不必了。
外麵隻是個更大的廟,所有該還的債還是要還。她才不願從頭再來一遍,再有幾個時辰,一了百了,塵歸塵,土歸土,一切歸於清靜。
她微笑,搖頭。
靜默良久。那影子道:我是冒了險來的,總要為你做些什麽,才能安心。也許。。。。。。
她禁不住要憐憫他了;他曾作了什麽使他不安的事情,又突然悔悟,在這半夜三更,冒了險來到如此蕭殺之地,隻是想為她做些什麽,以求解脫?他還是沒悟透,我們在現世所作所遇的,全是一團糾纏的亂麻,牽涉到前世,或前世的前世。很多沒道理的事情,因緣卻在幾輩子之前就埋下了,這世解開若幹,下世又解開若幹,但有些緣由,卻是解不開的,非要以性命來了結。而現在是到時辰了。
世人看不透這層迷障的,無論是善意,漠然,愚鈍,還是冷酷,都於事無補,唯有慈悲,能穿透一二,如陽光,在一霎那間穿透海洋,照亮海底的嶙峋山穀。
看到她無動於衷,那人急道:還有一個時辰天就要亮了,屆時一切晚矣,想走也走不脫了。
她似乎被說動了,款款地起身,來到柵欄旁邊,那人掏出一串鑰匙,心急慌忙地打開牢門,試了總有一盞茶時,那把碩大的銅鎖才被打開。
門軸‘嘰呀’一聲,外麵一地月光。
她踏入那塊方寸之地,這一世的人生在月光下曆曆在目,而記憶像一具篩子,苦難與屈辱似水般地淋漓而下,最後剩在記憶中的隻有舞蹈,一如此情此景。
她明白這是最後一次對人生的留戀了,這也是某種因緣,在陰森的死牢門前最後的舞蹈。在一片靜諡之中,月色如水,心動如水,肢體軟得如柳絮一般,隨風飄揚,雖身著囚衣,卻也美貌異常,衣袂飄動,霓裳起舞。隻見此世界水深三千仞,流波中姿體柔緩,似動還靜。那地獄夢徊十八層,幻境裏影隨心動,自由姿放。月光下,宇宙靜默,萬象初生,意璨蓮華,流金斑斕。
舞罷四周環顧,那影子不知何時已遁走,此時夜殘人靜,她如要走脫易如反掌,那人是存心放走她的。
心中一念湧起,隨即又平複下去,她對自己搖了搖頭。
安靜地走回牢房,柵欄門外的那把銅鎖還懸掛著,一隻纖手從柵縫之間伸出,隻聽見‘嗒’的一聲,銅鎖合上。
天很快就要亮了。
讚一個!
短篇太棒了!
死亡變成了拯救,自我的救贖。
每看一篇,都有收獲。。對人性有更深領悟。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