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機頓起 (短篇小說)
全家人都被急促的拍門聲驚醒,男人摸索著下了地,準備燃了油燈出去察看,女人一把拖住,輕聲道:孩子他爹,月黑風高的,許是過亂兵呢。先不開門,或許等一陣就會走的。
姐和他也醒了,披了衣,躡手躡腳地走進堂屋來看動靜。
女人一回頭,咬牙低聲叱責道:死丫頭,說了多少遍了,不管有什麽事,別死出來。還不回房去!要你娘駭死啊。
姐被女人罵回房去了,他卻在屋子裏的暗影中藏了起來。
拍門聲繼續,‘嘭 嘭’的響聲在黑夜裏聽來格外驚心。男人耐不住了,火柴一閃,燃起油燈。擎了來前院,低聲喝問:誰?
拍門聲停了一下,一個北方口音道:老鄉開門。
男人手中的油燈一顫,追問道:你是誰?否則咱不開門的。
老鄉,行行好,俺是一個兵,受了傷。
男人猶豫著,門外那個聲音又道:老鄉啊,救俺一命。
女人趕出來,正看到男人卸下門閂,一個瘦削的身影晃進了門。
在微弱的光暈中,他看見那人穿了黑色軍服,撐了杆槍,一條腿瘸著,過門檻時絆了下,一個站立不穩,作勢要倒,男人趕緊扶住,小心地攙了進到堂屋來。
那兵進了屋,就在地上蹲下,男人拿了一把小凳子放在他旁邊,他也不坐,隻抬起頭來問道:老鄉,可有吃的嘛?一天沒吃東西,俺餓壞了。
男人朝女人轉過臉去,女人眼中滿是責怪的神色,荒年加兵亂,家裏人都沒得吃的,今天晚飯就是每人一碗紅薯雜米飯。但男人堅持著,女人隻得轉身到灶房去。
當女人端了一碗紅薯雜米飯出來時,看見那個小兵扶了桌子,褲子褪到腿彎,而男人蹲在地下,正給他包紮。那兵嘶嘶叫痛,男人說:小老總,你忍一忍,沒摸到子彈,看來沒傷到骨頭,十天半月就好了。
包紮完畢,那兵係上褲子,接過女人手裏的海碗,再蹲到地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吃到一半,卻抬起頭來:大娘,沒肉嗎?
女人不作聲,家裏是還有一小塊鹹肉的,小孩子們饞了好久,她沒舍得,本來準備給偏癱臥床的阿婆熬點湯喝。那兵又說:大娘,俺可是維護地方才受了傷啊。
維護地方?這地方都讓兵們維護成爛棉絮了。
女人還是不動,男人說話了:去看看,如果有的話就弄點來吧。老總打了仗,流了血,吃點肉是應該的。
女人萬分不情願地到後麵去,他渾身冰涼地在方桌下躲著,好奇地看小兵攜進來的那枝槍,槍就擱在方桌旁的櫃子上,伸手可及,他偷偷地摸了一下槍身,死沉的,陰冷的,如有鬼氣附著的。趕快縮回手來。
灶房飄出香味,他的注意力全被吸引過去了,他見過那塊寶貝鹹肉,用張油紙包著,吊在梁上。他和姐在後山上挖來野薺菜,娘就取下那塊鹹肉,在鍋裏擦一擦,然後再煮野菜。說是沾點油腥。隻有兩次,他看見娘割了鹹肉放鍋裏煮,一次是大舅媽死了,娘煮了一大塊讓父親帶過去,另一次煮了一小塊給姐吃,他在一邊流口水卻沒份。娘隻讓他喝了幾勺湯,說你姐流了好多血,要補身子。
他沒發現姐身上有受傷的跡象,隻認定了娘偏心。
香味越來越濃,他晚上吃下的那幾個紅薯早就抵不住了,胃裏如五爪搔心,等會娘一定會剩一點給他,上次沒吃上,這回無論怎麽都該他了。
隻見女人捧了一個碗出來,放到那個兵麵前,賠笑地說:兵爺,我們小戶人家也隻有這點東西了,你趁熱吃,吃完就走吧。實在是沒有更多的東西招待你了。
那兵也不答話,捧了碗,用手取了碗裏的肉送到嘴邊,隻聽見腮巴子咀嚼的聲響,三下兩下就把一淺碗的肉吃完。抹把嘴,很響地打了個嗝。
女人又催促說:兵爺,好走了,我們小戶人家擔待不起。。。。。。
那兵卻說:大娘,俺走不了,你看俺這腿。
女人急道:兵爺你行行好,我們小門小戶的,沒地方,也沒多餘的床鋪被褥,真的不方便,還是請你另找地方吧。
那小兵突然變了臉,凶橫道:媽的,老子受了傷,借你的屋歇幾天又怎的?黑天黑地的,你叫老子去哪裏找宿處?
看到這個跟她孩子差不多大的小兵一口一個‘老子’,女人哆嗦著嘴說不出話來,男人插進來說:小老總,我們家隻有兩間房,有老人有小孩,真的沒地方讓你住。
那小兵說:俺就睡在這堂屋裏好了,沒事的,有稻草的話拿兩捆來鋪地下。。。。。。
男人把女人拖到灶房裏,他聽到爹娘低聲但激烈地爭執,爹的意思是至少今晚讓兵住下,明天再想辦法把他送走。娘說這人拖了杆槍,身上血淋嘀嗒地一股戾氣,家裏還有老人小孩,住這兒我不放心。爹說:你這是被亂兵嚇怕了,那麽小的一個兵,比阿妹大不了多少,腿上還帶傷,想必也不會作出什麽事來。就是混吃混喝兩天,也會走的。娘說:這些年我見了兵就發悚,什麽壞事做不出來?你不見他那麽橫?爹說好啦好啦,今天也沒辦法了,明天再說吧。去柴房裏抱兩捆稻草來。。。。。。
嘴饞的他還惦記著那塊肉,偷偷地摸進灶間,隻見灶冷盆空,一點肉星子也沒剩下,大失所望。正好被抱了稻草進來的娘撞見,一頓好罵:半夜起來撞鬼啊!仔細抽你個坐東朝西,還不快滾回去房去睡覺。
他一溜煙地逃回房去,鑽進阿婆腳後跟的被筒裏,阿婆用腳踹他,他不應,阿婆一直踹,他隻得鑽過被筒,躺到跟阿婆並排的枕頭上。阿婆一麵喃喃地念佛,一麵抽了空盤問。
來誰了?
一個兵。
走了?
沒。
住堂屋?
嗯
天作孽。唉。
到底年幼,他嘴裏含含糊糊地跟阿婆說話,一麵就睡了過去。
但老阿婆一宿無眠。
早上醒來,他把昨夜的事全忘了,走進堂屋,突然看見一個不認識的人坐著,嚇了一跳,過後才想起是昨夜摸上門的那個兵。爹正陪了說話,那兵該有十七八歲,沒戴帽子,光了個亂蓬蓬的腦袋,黑瘦臉膛,有一股田鼠般的狡猾神情,小眯眯眼骨碌碌地轉。身上的那套軍裝很破爛了,從脫線的綻口露出來的是花衫子。他一麵跟男人搭話,一麵擺弄著手裏的步槍,把槍機拉得咯咯響,又從口袋裏掏出幾顆子彈,啪地壓上膛,哢嚓一聲上了槍機,又舉槍向屋外作瞄準狀。嚇得男人連忙勸阻:小老總,可不敢亂來,仔細走火,傷了人就不得了了。快把槍子給退了。那兵笑笑,把槍靠在肩上:俺班長說了槍要常過過膛,生鏽了就麻煩了。俺這枝槍可是正牌的漢陽造,值個六七十大洋,金貴著呢。男人說小老總,咱鄉下人,看到槍就怕,還是先把槍子退出來,就吃飯了,吃了飯,咱陪你去鎮公所吧,你那腿要上點藥,還有,說不定隊伍上找你呢。。。。。。那兵慢吞吞地退出子彈,說:隊伍打散了。上哪兒找?鎮公所就甭去了,你屋裏寬敞,俺就住這兒挺好。男人再想勸說,無奈一下找不到詞,隻得坐在那兒賠笑,幹搓手。
女人在灶間做飯,大聲叫他把飯給阿婆端去,進了廚房之後,女人把一個大碗遞給他,低聲說:跟阿婆一起在房裏吃,饞死鬼,吃了別嚷嚷。還有,叫你姐千萬別出來。他懵懂地捧了碗進去,飯是紅薯稀飯,用筷子在稀飯裏一掏,就掏到一塊鹹肉,那是娘埋了在碗底,他吃得滿口生津,那一小塊肉沒幾下就下了肚,意猶未盡。
姐說她要上茅房,他說娘叫你別出去。姐說不行,憋得慌。他說外麵有個兵坐著。姐說他坐一天人就憋一天嘛?他說那個兵有槍。姐撇了嘴說燒火棍罷了,一個丘八,還不準人上茅房嘛?他說不上話來,隻嘟囔道:娘說的,罵你我可不管。
堂屋裏,男人正勸誘那個兵到鎮公所去:小老總你如果肯照應的話,我家裏倒有些小意思奉送。那兵斜了個眼看男人,很感興趣似地。男人咽了下口水,繼續說:一塊大洋錢,貨真價實,叮當響的袁大頭。可是咱家裏傾其所有的了。。。。。。正在此刻,門扉一響,姐走出房間,穿過堂屋向後院茅房而去,那個兵眼一下直了,盯著姐的背影一眨不眨,直到姐穿過灶間到後院,才回過神,問男人:是你閨女?男人答道:哎,是,是小女,已經說了人家了。那個兵詭笑了一下:南邊的女子就是長得好看。
男人沒辦法,到後麵跟女人計議如何打發這個找上門的麻煩,堂屋裏剩下他和那個兵,那兵向他招手,他怯怯地站住不動。兵說小兄弟你過來,想不想放槍?過來,俺教你。他像是被蛇催眠的兔子一樣身不由己地走近去。那兵把槍放到他手中,槍身很沉,他人小力弱都舉不起來。那兵托了他的胳膊肘,教他左手端了槍,右手虎口貼緊槍把,手指扣扳機,然後偏頭屏氣一扣,‘砰’地一聲放了下空槍。姐正上完茅房回來,進屋隻見一枝槍對準了她,嚇得一聲尖叫,那個兵和他都笑了起來。
聽到響動,女人衝進屋來,看到這情景臉色發了白,不由分說對了他就是一巴掌,狠了勁地甩,他被打得頭昏眼花,立時腮幫子腫起來,嘴裏一股血腥味。女人大喝一聲:滾進屋去,再在屋裏持槍弄棒的看我不打折你的腿。又轉回身去對那個兵說:兵爺,你哪不好教,偏叫小孩子打槍。他又不懂事,惹出禍來,咱家哪擔待得起?天都要塌下來了。那個兵陰陽怪氣地說:大娘,俺家鄉有句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俺和小兄弟玩耍罷了,又沒真的放槍,你也別咋咋咧咧地打孩子給俺看,俺不吃這一套。
女人氣得發抖,甩脫男人的拉扯,衝到那個兵前麵:兵爺,做人要有良心,昨夜不開門放你進來,不是餓死,也要凍死。兩餐飽飯吃過,竟然在家裏舞槍弄棒的。槍子兒不長眼,傷了咱家誰,跟你沒個完。
那兵抬了抬眼皮:吆,大娘,別跟俺來那套死不死的,從十四歲起當兵,鬼門關裏也走了好幾回了,閻王爺胡子都拔過,已經逑都不怕了。吃你兩頓飯又咋的?當了兵老百姓就得管飯。叫你聲大娘是給了麵子,叫你老婆子又怎的?哼,媽的。惹急了老子,一把火燒了這個破鎮子。。。。。。
男人急忙插進來打圓場:小老總消消氣,別跟女人家一般見識。孩子媽,你少說幾句不行?小老總他是跟孩子逗著玩。去去去。
女人被男人硬搡出了堂屋,一邊還嘀咕:當兵的沒一個好東西,你看他那個橫樣!隻會糟害老百姓。。。。。。
安撫了女人之後男人又回到堂屋,看見那個兵臉色不好,眼裏陰冷,嘴上嗤嗤地冷笑著。男人便陪了笑臉,繼續拾起剛才的話頭:小老總,家裏老的老,小的小,實在是不方便。小老總如果肯照應的話,咱一定奉送路費,絕不食言。
那兵陰著臉,不作聲,男人便從懷裏摸出那塊帶了體溫的銀洋,兩個指頭掂起,放在唇邊吹了一下,銀洋發出嗡嗡之聲。那兵伸出手來,男人猶豫了一下,隨即把銀洋放入那隻攤平的掌心裏。那兵把銀洋反來複去地端詳一陣,又放進嘴裏,用力咬了一下,再看看銀洋上留下的齒痕。隨即放入口袋,說:再住一晚,俺明朝走。
男人忐忑不安地走進灶間,告訴女人兵答應明朝走了,千萬不要再惹他,變卦了就不好辦了。又去老阿婆住的屋,悄聲告誡姐弟倆,今天就多耽在屋裏,別出去,晚上拴了門再睡覺。
阿婆說:聽見了嗎?要屙屎撒尿就趕快去,省得到時候又被你娘抽嘴巴子,半個臉腫得像個窩瓜似的。哎,上完茅房順便把你娘那個針線簍子給我帶進來,衣服爛成這樣,你娘也不好歹幫你補綴一下。
他怯怯地挨出門來,見到那個兵蹲在那兒把槍拆卸得一段一段的,再遂件拚裝起來。他很想看,但又怕娘的巴掌,隻得拖了腳步去茅房,再拿了爹娘房裏的針線簍子,回來時,看到那兵已經把槍裝回去了,正躺在草鋪上睡覺。
全家都如坐針氈,隻等這一天挨過去,屋裏悄無聲息,傍晚時女人胡亂弄了些吃食,眾人吃完早早上床睡覺。他的臉腫得厲害,一挨了枕頭就疼醒過來,隻得時醒時睡,半夜間被尿憋醒,想去茅房又不敢。隻得蜷緊了身子,迷糊中,忽然聽見門上有悉嗦地響動,聽聽又沒有了,隻想是老鼠,便又睡去,恍然中聽得門軸‘嘰呀’一聲,一條白花花的人影閃了進來。他一嚇,急忙睜眼看去,隻見那個兵精赤條條地一絲不掛,直往睡在阿婆另一邊床上的姐摸去。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姐隻叫了半聲,就被捂住嘴,那個兵躍上床去,把姐壓在身下,用力地扯擼姐的衣服。他驚駭之極,欲叫喊,卻喉頭如堵發不出聲音,且驚帶急,既駭又怕,隻覺得身底下一熱,憋久了的那泡尿順勢而出,淋淋漓漓地洇濕了被窩。
老阿婆卻沒敢睡著,這當口,隻見她費勁地撐起身來,在枕頭邊摸索著。床的另一邊,姐被捂住嘴巴,嗯嗯呀呀地舞手紮腳,拚了命地反抗,當兵的雖然傷了腿,可身強力壯,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哪是對手。姐掙紮了一陣,被那個兵揪了頭發,把腦袋在床沿上‘嘭 嘭’地猛磕幾下,再摁在被窩裏,一邊就把褲子扒了下來。
就在兵即將壓上姐的身子之際,隻聽到‘哇’地一聲慘叫,那兵往上一掙,接著一頭栽下床去。此刻門被推開,男人舉了油燈,赤了腳跑過來看動靜。微弱的油燈下,那兵,一手捂著後腰,撅了個光屁股在地下打滾,一注暗紅色的血從他指縫裏淋漓滲出來。床上,阿婆篷了一頭白發,敞著懷,兩掛幹癟的奶子如布袋般耷拉著,左手巍顫顫地撐了身子,右手赫然是一把帶血的剪刀。
女人接著撞進門來,見了地上的景象,先是呆了半晌,再是發瘋似地蹦跳起來,照了地下的兵一陣猛踹,腳腳都落在那條傷腿和腰眼:叫你這個畜牲糟蹋咱閨女,叫你這個畜牲糟蹋。。。。。。一邊踹一邊哭,那兵光著身子在地上滾來滾去,一聲都不吭。
踹了一陣,又想起閨女,忙去察看。姐已經提上了褲子,蓬了頭,羞愧欲死,正趴在被窩上哭泣,看到女人過來,愈加傷心,和阿婆娘親擁在一起抱頭大哭。
男人手足無措地舉了油燈,呆呆地看著女人們哭成一團,欲慰無詞。無人留意到地下那個兵,於暗影中俯伏爬行,兩隻手和一條腿並用,漸漸地向門外挪去,像一條潛行的蛇,悄無聲息,一寸一寸地在人眼皮底下滑過去。
隻有他看見了,大叫一聲:他跑了,他要去拿槍。
多年後,他一直聽見自己在黑夜中這一聲叫喊,眼前浮起那個兵赤身裸體地在地上爬行,那個兵也許想逃脫這家人即將對他施行的懲罰,也許是受傷的劇痛和赤裸的羞恥感使他想找個地方藏匿起來,也許他本能的求生感告訴他越快離開這兒越好。也許,他入房強奸不成,腰裏又挨了一剪刀,疼痛難忍之下惡向膽邊生,隻想掙紮著爬到擱著槍的堂屋,一旦他拿槍在手,這間屋子裏五個人都難活命。
小小的孩子卻看見了,那一聲叫喊全憑感到危險的直覺。
屋裏另外四人全驚跳起來,女人第一個躍起,撲到門邊抓住那兵的一隻腳,一麵回頭向男人叫喊:別讓他出去,快來幫手,快。。。。。。
男人隻猶豫了一下,也撲過去抓住兵的另一條腿,兩人使出勁把那個軀體向屋裏拖。那個兵死命地掙紮,腿亂蹬亂踢,手使勁摳住門框。衣冠不整的姐也顧不得了羞恥,光著腳下地,操起一把小板凳,狠命砸那兵摳在門框上的指頭。
那兵被他們合力拖進屋,因為在地上掙紮,嘴巴也磕破了,看起來很猙獰的一副麵相。他被扔在床下,眼閉著,大口地喘氣。
老阿婆對姐說:去,去柴房拿繩子,那種捆柴的細麻繩。
繩子拿來了後,阿婆對男人說:把他的腳綁住,別讓他再跑了。
都盯著男人,他卻躊躇著:這合適嗎。。。。。。?磨磨蹭蹭地不肯上前。女人在他腰裏推了一把:死樣的,你不去,不成叫咱一個婦道人家去縛了這隻光雞嗎?
男人一想果然如此,但還是嘀咕道:怎麽會弄成這樣?不是說好了明天就走,洋錢也收了。。。。。。話還沒說完,麵門上挨了兵的狠狠一腳,一個屁股墩坐在地上。
那個兵趁機想躍起來,但是腰裏和腿上的傷使得他一個趔趄又跌倒在地上,當他再次想撐起來時,後腦勺上狠狠地挨了一記小板凳,一下子軟了下去,醒過神來的男人,一麵擦著鼻血,一麵七手八腳地在女人的幫助下把兵的手腳都綁上。
對著那個直挺挺躺在地下的兵,男人和女人都沒了主意,接下來怎麽辦?男人說去鎮公所叫人吧。女人說鎮公所來人又如何?男人說要告他個私闖民宅,意圖不軌。女人嗤之以鼻:那又怎的?鎮公所的人能拿他怎麽辦?這年頭,亂兵就是爺。還不是前門進去後腳就放了,隻怕他轉眼又回來尋仇。男人一個勁兒地抓搔頭皮,隻會一口接一口地歎氣,一點主意也沒有。
地上那個軀體又蠕動起來,全家人的心一下子吊了起來。男人在那個兵的身邊蹲下,放軟了口氣說:你看,小老總,咱這麽做也實在是沒辦法,你如果肯高抬貴手的話,咱這就放了你的繩索。。。。。。
那個兵突然睜開眼睛,放出凶光來:媽的巴子。你敢不放!你還敢縛住老子?你死定了,你他媽的一家都死定了。老子的兄弟們馬上就會尋了來。到時看老子如何收拾你們這窩王八蛋,兄弟們先排了隊把你丫頭給奸了,再滿門抄斬,上好刺刀,挑了你們一家大小,一個都跑不掉。
男人被嚇住了,哀求道:小老總,你歇歇怒,真是咱的不對,咱這就放開繩索,還幫你治傷,咱。。。。。。
說著,就去解綁著手腕的繩索。
老阿婆在床上大喊一聲:慢著。
全家人都盯著阿婆,隻聽到她說:這個死鬼是做得出來的。放了他,禍事即刻上門。我一個老太婆,死了也沒什麽,隻是這兩個孩子。。。。。。
男人停了手,哭出來似的問道:老祖宗吆,那你叫咱怎麽辦呢?
老阿婆搖著頭:沒退路囉。從他進屋那一刻,就沒退路囉。
屋裏像死一般地沉寂。
女人醒轉過來:娘說得對!放了他,咱家就沒活路了。
男人急了:那你說怎麽辦?養他一輩子?還是殺了他?
女人說:或者是。。。。。。他殺咱們全家。
男人搖頭說:不至於吧,當兵也都是苦人家的孩子,剛才是說說氣話罷了,不至於這麽狠心的。
女人一根指頭戳到男人的額上:哪見過你這種迂夫子的,開門引進了條狼,親閨女差一點就被這個畜牲強奸了,人家擺明了要你全家的命,還虧你想出種種藉口來為他開脫。這年頭還見得少嗎?光天化日之下,鎮南的老林家的閨女被亂兵糟蹋了,跳了井。她娘老子就阻擋一下,那些殺千刀的用槍托把腳都打斷。哪個敢說一聲?三潯莊東頭的孤兒寡母被亂兵殺死在屋裏,到今天還查訪不到凶手。這些亂兵,不是人,一個個比惡鬼還壞,什麽心狠手辣的事情做不出來?我可把話說在這裏;今天有他沒咱。有咱就沒他。
男人硬起脖項:胡說。殺人是犯法的。
女人一句頂過去:情願犯法,也要保全兩個孩子。到時我去抵命好了。
男人伸出指頭點著女人說:你要不是瘋了?一個女人家,信口雌黃地說殺人?人是這麽輕易能殺嘛?沒了王法。
女人一愣,突然跳起腳來:王法管個屁!真有王法的話也不會弄到今天了。說著,冷不防地從阿婆手裏搶過剪刀,撲過去對著地下那個軀體就是一陣猛戳,嘴裏叫道:叫你奸咱閨女!叫你奸咱閨女。。。。。。
手起刀落,鮮血飛濺。他全身毛發炸起,蜷在阿婆身後。姐也趕緊掩了臉,男人急忙去拉,但此刻女人力大無窮,好容易才把她從那個兵身上拖開,隻見喉間已戳出一個大洞,血不斷地湧出來。
那個兵的手在身後被縛住,隻得蜷縮了身子,在地下蠕動,不斷地咳嗽,血沫子噴濺出來。男人情急之下,扯下身上的褂子給兵止血。那個兵咳了一陣,大喘著氣對男人說:老鄉,痛啊。救救俺,俺家裏還有六十老母,痛啊,俺不想死啊。
男人苦了個臉歎氣道:唉。怎麽弄成這樣,早點走不是沒事嘛。小老總,你忍忍,我這就去拿藥,我那屋裏還有些三七和紅花,專門止血的,你等等。。。。。。男人跌跌撞撞地跑出門去。
翻箱倒櫃地找出那些藥,回來時卻發現門在裏麵被插上了,無論他怎麽砰砰地拍門,怎麽低聲勸說高聲威脅,屋裏就是不開。隔了薄薄的門板,聽得房裏麵噪雜聲一片,有悶悶地喘息聲,壓低的叫喊聲,劇烈的咳嗽聲,腳蹬地的踢踏聲,突然發出孩子受驚的尖叫聲。完了,完了!他眼前金星亂冒,一口氣換不過來,腳一軟,撲通一聲跌坐在門前。
良久,門軸‘嘰呀’響了一聲,抬起頭,一道油燈光透出來。他一激靈,跳起身來衝進房內,先聞到一股衝鼻的屎尿臭味血腥味,低頭一看,那具躺在地下的軀體血跡斑斑,身下一攤黃色的水跡,而脖子裏繞了一根柴房裏拿來的細麻繩,赤裸的身體中央,那塵根,卻撅得筆直,看起來極為突兀。死人的那張臉已經發紫,扭曲一團,牙齒暴出,緊咬嘴唇,眼卻大張著,茫然地盯著屋梁。女人披頭散發,蹲在地下,渾身像發寒戰似的嗦嗦發抖。床上,姐弟倆縮在老阿婆身後,像兩隻受驚駭的雞雛,見他進來,姐先哇地哭出聲,甩脫阿婆的摟抱,跳下床逃出門去。
阿婆很平靜地對女人說:把阿弟帶出去,作孽,這麽小的孩子也招劫了。
門一關,老阿婆對男人說:人是我弄死的,不關你女人的事,你去鎮公所叫人來吧。
男人的脊骨似被抽去,渾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兵是國軍還是共軍抑或是日軍?已不重要了,人性中陰暗狠毒凶殘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