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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碗餛飩 (短篇小說)

(2016-01-02 15:11:46) 下一個

三碗餛飩 (短篇小說)

 

 

 

他家祖傳的房產,差不多淪落成大雜院了,先是分家,曾祖父有四個妻妾,到父親這輩算來有十一個男丁夠資格分產,沒人肯讓一步,直到三分之一的田契落進了訟師的口袋,才使眾人驚醒,再由族裏人出麵擺平。父親算是長房長孫,分到手一個獨立的院落,是曾祖父第四個老婆住的,聽說擅唱青衣,因此在客堂裏有個離地兩尺的台子,曾祖父是大煙嗓子,譚鑫培一路的,方圓二十裏地有名,興致來了會粉墨登場扮老生,著長衫掛了張髯口,搖著折扇和小他三十六歲的四姨太清唱一段。

再後來北方打仗了,陸陸續續有人逃難來住下,樓下前後廂房都住進沒見過麵,但宗譜上有名有姓的親戚,一住就是一年半載,天井裏掛滿各家洗出來的衣裳,小戲台上堆滿了逃難人家沒打開的箱籠,等到廚房被劃成各家的領地,油瓶鹽罐被貼了姓氏標簽,過道上被各種什物占據,小嬰兒出生在後廂房裏,妯娌們說話開始指東牆罵西牆,至此確定了獨院向雜院進化之完成。

母親偶爾會抱怨:燒香趕出和尚了,就憑他們跟你一個姓,租給外麵人的話,至少還可以收幾個房錢貼補,這到底是要住到哪年哪月?

父親隻嘀咕一句:逃難了,都是親戚,大家都不容易,算了吧。

母親道:那個住在戲台上的河南後生呢?明算都出了五服,還真的假的都不曉得,你也懵懵懂懂地招了進來,這又那能說?

父親的眉頭皺了起來:才十五六歲的少年,家破人亡,千裏尋來隻求個落腳的地方,算是積德吧。你不是吃長素嗎?

母親的聲音弱下去:話不是這樣說的。那人一到下午就臉色潮紅,咳個不停,怕是有癆病,叫你兒子少跟他廝玩。

 

他倒是很願意和那個羞怯的河南少年玩耍的,他少有玩伴,除了大他兩歲的堂姐,童年時如假小子似的與他瘋玩,尖鑽促刻,沒臉沒皮,哭鬧撒潑全來,隻是一過十三,要緊扮閨秀狀,好像也與他生疏幾分了。加之兵荒馬亂時期,大房子裏死氣沉沉,家家門戶緊閉少來往。他在這幢大房子裏唯一不用敲門而入的就是客堂裏的這個戲台。

一架破舊的屏風,把箱籠雜物隔開,裏麵用兩張條凳,架了兩塊門板,鋪了薄薄的被褥,就是少年歇夜之地。行裝單薄至極,床頭兩個包裹,一個是換洗衣物,夜裏也權作枕頭之用,另一個從未打開過。桌椅俱無,隻在床底下放置了一把茶壺,另一把是夜壺。堂姐到底‘閨秀’未久,促刻丫頭之本性難泯,曾咕咕偷笑著私下與他耳語:夜裏黑咕隆咚的,萬一拿錯了怎麽辦?

他小人兒的心思卻在那個沒打開的包裹上,戲上都說逃難的人臉上抹了鍋灰,穿著襤褸如叫花子,包裹裏卻盡是金銀財寶細軟首飾,到時候像杜十娘般地一家夥亮出來,嚇人一大跳。

什麽時候能看個究竟就好了。

有時家裏糴了新米,做了一鍋黴幹菜紅燒肉,父親盛出一碟,並一大碗新米飯,叫他端了送到屏風後麵去。一來二去,漸漸熟了。河南少年身架單薄,但眉毛長得端正,隆鼻大嘴,可惜生就一對招風耳,那雙眼睛叫人看不透,低垂時如風中柳絮,偶一抬頭看你,卻像燜燒煤炭似的灼人。少年平日饑一頓飽一頓,像隻老鼠似的生活在一大堆箱籠之間,悄然無聲。隻在他和堂姐去玩耍時,才見些活潑,消瘦的臉龐上升起一砣鮮紅的暈團。

他一雙細長的手指代替了大部分的話語,少年會用青蘿卜雕出一尾活靈活現的金魚,尾巴會搖,魚鰓一張一合,會用竹根做出精致的煙鬥,會用紅紙疊出紙鶴,拉動紙鶴尾巴翅膀就會一扇一扇作飛翔狀。煙鬥送給了父親,紙鶴送給了堂姐,他跳了腳鳴不平時,少年笑眯眯地說我帶你去吃小餛飩。

去鎮上不遠,半裏路,隻是市容蕭條,百業凋零,計有一家藥房,一家幹貨收購行,兩家綢緞鋪子,三五食肆還開門營業。正經飯店不是鄉野小民去的地方,更不用說小伢子們。倒是轉角上有家小吃食店,賣生煎包子和小餛飩,生煎包子用棉籽油煎出來的,麵色發灰。倒是小餛飩,皮薄餡滿,湯是用豬骨頭煮出來的,還撒了蝦皮紫菜,切絲蛋皮和青翠的芫菜末子,再滴上幾滴鮮紅的辣油,兩個銅板一碗,父親帶他去吃過,不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少年的諾言拖了很久才兌現,有一陣隻見他背了那個包裹,紮緊了褲腿,出門兩三天,回來倒頭就睡,起來臉色愈見蒼白。如是月逾,一日少年與他附耳低語:叫你堂姐出來,我請你們去吃小餛飩。不須給家人知道。。。。。。

他躍然,堂姐卻隻是撇嘴:誰稀罕了他那一碗餛飩?白吃住了半年,現在才想起回請?我還怕了他那對招風耳,餛飩還沒喝就被他扇涼了。

他年幼無知,回去竟然照搬,少年臉色一緊,眼神更加荒涼,好久返過神來,說:告知你堂姐,請客是由頭,後麵還有餘興,不要錯過。

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心,堂姐還是來了,三人去鎮上,在小食店的白木桌子上坐成一個‘品’字,他居中,兩人都隻對他說話,卻是講給第三者聽的,好似小孩打彈子,一粒彈子擊中中間那粒,再由此撞擊第三顆。他在唇槍舌劍中捧牢一大碗餛飩,喝得滿頭大汗。在芫菜碧綠和辣子鮮紅之間,堂姐言語一如平日尖刻挑剔,潑水似的,少年笨拙地抵擋著,伺機也會反擊一句,言來語去,兩人的眼神卻溫柔,如春夜初升的月亮。

食罷歸來,三人都飄然,互相間調笑無形,少年和堂姐更是說些瘋言瘋語,他一步三躍著去采柳枝,一回頭卻見少年拖了堂姐的手,在土地廟前要作狀欲拜,堂姐掙紅了臉,甩手頓足,咬牙罵道:羞,羞,身家未立,卻作此等之想。此時天還未黑盡,怎的已經亂夢連連?少年一愣,正色道:亂世人心,情比草木,春來競發,天地也容之。何羞有之?這次輪到堂姐臉紅道:算你還讀過幾天書,釀成歪理一套,可惜不成還是不成,斷了這個想頭吧。說罷匆匆離去。

兩人被掃了興頭,泱泱地回到住處,少年強打起精神,說:我們兩個也可自得其樂的。說罷卷起被褥,露出床板。拎過那個神秘的包裹,一層層打開攤在床板上。他眼睛睜得如銅板大,又眯起來,生怕被包裹裏的珠寶光芒耀花了眼。待到完全打開,不禁大失所望,沒見得一件細軟,唯有包裹皮上托著一堆木棍布料和一大堆錯綜複雜的繩索。

少年細長的手指在這堆雜亂無章的物件中穿梭,整理,擺弄,漸漸地,隨著繩索收緊,從床板上突然站起個人形物件,先是軟軟地垂著頭,彎腰曲背,全無生氣,隻見少年手腕翻動,牽緊某根繩索或放鬆另一根,那人形竟然活動起來,先來一個手搭涼棚遙望之姿,再是腰身一扭,一個後空翻,跳到三尺之外,又一個金雞獨立,手在腰間一轉,竟擎出一根金箍棒,淩空揮舞。。。。。。

他喜極驚呼:孫悟空。

他隻是聽過西遊記故事,對門三叔家住過一家杭州人家,有個男孩擁有一套西遊記連環畫,輕易不肯借人翻閱,他曾用一隻虎頭蟋蟀加一個宜興老缸換來看了半日,馬上被杭鐵頭上門索了回去。加上父親一頓訓斥:此為野狐禪,少碰為妙,小孩子讀好書才是正經。

看官明白;所謂野狐禪正是童子心中最燦爛之物,雖被逼讀書,但腦筋裏從未忘懷此等躍躍欲出的古怪精靈,現在一段無生命的木棍在少年手下幻為活色生香之精靈,近在咫尺飛躍騰舞,怎使得他不若癡若狂,雀躍莫名。

少年微笑,擺手叫他稍安勿躁,幾下擺弄,又一個人形站起,身腰柔軟,亭亭玉立,媚態萬千,妖氣十足,分明是白骨精無疑,隻見她捷如飛燕,靜如拈花,一擰身又淩厲出劍,招招取人要害。一進一退地與孫悟空廝殺起來。

黯淡的燈光下少年臉色雪白如紙,目似火炭,神情專注,嘴裏不住地哼著鼓點,雙手各操縱一具人偶,配合巧妙,孫悟空棍走龍蛇,時而席地襲來,時而攔腰掃去,劈下之際總有千鈞之力,而白骨精總能輕巧閃過,在空隙間用手中寶劍還擊,劍花如雨,步態如風。

他已是呆了,幾時見過如此活靈活現之廝殺。這哪是木偶,分明是被神仙妖怪寄了魂的。動作神態都如幻如真,在他幼小的心靈中,隻怕比真的更真,相比之下,平日所見市井之人木訥之相倒像是假的了。

靈魂出竅,飄蕩而去。

猛然一聲粗厲的叫聲在樓梯口響起:阿香你還沒把馬桶拎出去麽?

一聽‘馬桶’兩字,少年像中槍似的一哆嗦,手法馬上亂了,正在騰躍挪動的人偶被繩索絆住,作磕磕跌跌狀。越急越亂,越亂越不得分解,最後,兩具人偶像是被抽掉脊梁骨,醉酒般地搖晃幾下,頹然仆倒在床板上。

他意猶未盡,直嚷道:再來。再來。

少年喝醉酒似地,臉上急汗如雨,對他的連連催促隻是恍惚地搖頭。良久,終歸平靜,緩緩道:我已累了,擇日叫上你堂姐再一塊玩耍吧。

 

這一等就等了好多時日,戰事愈來愈緊,周圍幾個大點的城鎮都遭了兵掠,鄉間牽動。百姓收拾起細軟家當,以備不測。有未出閣之女的人家,都急急地為女兒擇婚。堂姐不滿十四,已說下鄰鄉的一戶人家,開醬園的,日子還算殷實,隻是聽說新郎倌身子不大好,常臥床煎藥。約定重陽過門,距今還得三月,全家人打櫃造床,添衣置物,忙得不可開交。

他極想再次領略那個神奇的境界,河南少年卻總是懨懨地打不起精神來,他知道隻有去把堂姐請了來,才能說動河南少年再給他們表演一次。

堂姐卻不為所動:什麽稀罕物件!走鄉串野混飯吃的把戲。小孩子沒見過世麵,興頭頭地當個寶。小心又吃伯父的訓斥,不好好讀書,隻貪玩耍。

他如梨膏糖似地對堂姐緊纏不休,用自己的壓歲錢買了絨花給堂姐,上花轎時可以紮在頭上,又偷出母親一副銀耳環送去,堂姐最終拗不過他,答應陪他去看一次,小閨秀伸出一根指頭,點著他額頭:你告訴那侉子,隻是看他戲耍,休作非份之想。。。。。。

飛奔而去,大喘著氣地告知:堂姐要來了。少年眼睛一亮,及聽見他無心無肺地轉述:休作非分之想。眼睛又黯了下去,牙齒咬在下嘴唇上,良久無言。再開口時,聲音顫抖:說與你家堂姐,我也知她不日出閣,隻想為她一賀。奈何丫然一身在外,心拙力薄,無以為禮。隻憑祖傳小技,博她一笑而已。

那日說定時辰,他與堂姐偷偷地來到戲台上,之前堂姐告誡過他:半個時辰就走,不得拖延。我是訂了人家的人,名聲要緊。

他隻有唯唯點頭,一門心思想要再看孫悟空大戰白骨精,此刻堂姐索要天上月亮,他也會爬上樹梢伸手去摘取。

少年迎著他們,今日他換洗一新,身著一件煙色竹布長衫,臉色依然蒼白,雖麵呈淺笑,卻掩不住眼神悲涼。他把姐弟倆延入屏風後麵,隻見一方逼窄天地已經打掃得纖塵不染,所有雜物移去,隻剩一架床板,蒙了潔淨的被單,三步開外,置放了兩把矮幾,麵前一張小凳,放了一盤南瓜子,一盤杏果,一盤檀香橄欖,一壺茶水。少年把他倆安置在位,說:杏果橄欖已洗淨,茶壺是泡了一日一夜去逅,再煮沸,茶是剛收下來的新茶,請隨便用。容我準備一二,馬上就好。

他們姐弟倆喝茶吃杏果橄欖,少年在床板另一端忙碌,將兩具人形木偶置放在床板上,彎身整理埋在底下之繩索。妥當之後,少年直起身來,點燃兩支蠟燭,口中‘镋’了一聲,意為戲已開場。

他端坐,心中稍有失望,麵前的人偶不是孫行者也非白骨精,而是一個身穿長袍,頭戴羽巾,擎了把折扇的書生,也不見這書生有何武功,隻會搖著扇子踱了方步,或仰首或沉吟,或甩袖或頓足,在台上兜圈子。正在他疑惑時,一句唱詞響起,少年眼簾低垂,曼聲唱道:你在長亭自做媒,說道家有小九妹,既然九妹就是你,你為何又許馬文才?

另一個人偶款款站起,低首晗眉,水袖遮麵,一步一顰,嬌羞答答,分明是個妙齡女子,少年聲線一變,用顫如一線的假嗓唱道:梁兄呀,難道小妹心意尚不知?我豈願嫁與馬文才!
  男人嗓音又變回來:好呀!賢妹呀我與你山盟海誓情意在,我心中隻有你祝英台!你父親作主許馬家,你就該快把親事退。
  那個女性人偶欲進卻退,欲言又止:我也曾千方百計把親退,我也曾拒絕馬家聘和媒。怎奈是爹爹絕了父女情,不肯把馬家親來退。
  書生緊逼一步:你父不肯把親退,我梁家花轎先來抬,杭城請來老師母,祝家的廳堂坐起來。聘物就是玉扇墜,緊緊藏在袖管內。玉蝴蝶,玉扇墜,難道不能夫妻配!
  女偶水袖甩起,掩麵宛轉:玉蝴蝶,玉扇墜,蝴蝶本應成雙對。隻是你我自作主,無人當它是聘媒。
  書生頓足捶胸作激憤狀:縱然是無人當它是聘媒,你我生死兩相隨!我要寫成冤狀當堂告,頭頂狀紙進衙內。就告你父祝員外,他不該欺貧愛富圖賴婚姻犯大罪;再告那仗勢欺人的馬文才,他活奪我愛妻該有罪。我一張狀紙進衙內,倘若為官是清正,隻斷攏來不斷開!
  女偶轉身欲去狀,卻回首:梁兄!梁兄你句句癡心話,小妹寸心已粉碎。你可知那堂堂衙門八字開,官官相互你總明白。他馬家有財又有勢,你梁家無勢又無財,萬一你告到衙門內,梁兄呀你於事無補要先吃虧。梁兄呀梁門惟有你單丁子,白發老母指望誰。英台此身已無望,梁兄你另娶淑女……
  書生頹然,伸手去拽女偶的水袖:我那怕九天仙女都不愛。。。。。。
  他渾渾然地聽著,這台戲實在使人肚腸發癢,除了少年嗓音一忽男變女,一忽女變男的有趣些外,十來歲的他實在不耐煩看兩個人偶在台上拉拉扯扯,悲悲切切地作泣訴狀。他隻是想聚攏些耐心挨過去,底下就會上演孫悟空大戰白骨精,也許少年高興了,再加一段孫悟空勇鬥牛魔王也是說不定的。好在有瓜子零食解饞,他伸手去抓取杏果,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堂姐,卻大出他意料之外,隻見堂姐捧了半杯茶水,欲飲未飲,眼中竟然飽含一腔淚水。再看少年,聲調愈加淒慘,男聲已近嘶啞,女聲如泣如訴,手下人偶一步三回頭,不忍且不舍,淒惶欲斷腸。

隻聽得‘哐當’一聲,堂姐突然摔下手中茶杯,起身離去。少年和他都呆住了,堂姐走到台階邊緣,回過一張滿是淚水的臉龐,惡狠狠地說了句:少來惹人家,你擔當不起的。。。。。。

他驚駭莫名地看著堂姐疾步而去,不懂少年怎地惹了她,戲不太帶勁倒是真的,也犯不著哭嚷摔茶杯啊。再回頭看少年,捧了個頭蹲在台上,兩肩微微地發抖,看得出是在強忍抽泣,兩具人偶躺在腳下。他似乎知道今天是不會再有孫悟空大戰白骨精了,多日期望成空,隻覺心灰意懶,一屁股坐在地下也想哭上一場。

燭光搖曳,台上暗影幢幢,良久,少年站起身來,撿拾地上茶杯碎片。他看著那佝僂的身影,不禁心生憐憫,想說些安慰的話語又無從說起,隻噓嚅道:我堂姐一向快嘴利舌,但傷人之意是沒有的,你別放在心上。

少年抬頭,眼神如濛,嘴角拉出一個苦笑:她是對的,我自作自受而已。

 

那年重陽一派淒風苦雨,戰事愈緊,民生愈艱,堂姐匆匆出閣,原本說好的迎親儀式減了又減,到時辰夫家隻來了個叔伯兄弟,雇了頂小轎,幾個挑夫,擔起箱籠雜物草率而去。他淒然莫名,想堂叔大概也會傷心的,但看來沒有,堂叔家上下好像是鬆了一大口氣似的,口口聲聲隻說此地不安寧,盤算著要去杭州投靠朋友。

少年在堂姐出閣三天後躺倒,隻聽得他咳了一夜,天亮之後父親去探視,驚惶地跑了出來,少年吐了一夜壺的血。商議延醫時族人紛說,多有時世維艱,自顧不暇的意思。父親憤然:莫說他與我們同姓,就是路倒之人,還有個扶助周濟之例在先。莫不成時世不好,人心也一塊爛了下去?你們真的不方便,我也要盡一己之力,能做多少是多少罷了。

請了郎中來看,隻是搖頭,出來說少年的症狀是肺陰損傷,心經幹涸,腎氣不足,年紀輕輕得此虎狼之症,凶險異常,非得靜養年餘,加之清心寡欲,好飲好食調養,才得複康可期。父親付了診金,又陷入憂愁,亂世年代,兵災加上天災,靜養何談容易?平時家用日漸短促,常以南瓜山芋代飯,三月不見葷腥,母親常為隔日之炊發愁。這‘飲食調養’從何說起?

父親半夜在天井裏仰天長籲,日間還是用大碗盛了糙米飯,加上口裏省下的菜肴,叫他送去戲台上。有時鄉下人在塘裏抓了魚,如巴掌大小,菜油煎了,分一尾給少年。有次他用淘籮捕獲兩隻麻雀,用簽子插了火上烤熟,也送去給少年‘調養’。

少年半臥在床上,見他奉上烤麻雀,眯眼問道:捉到幾隻?

他答:就兩隻。

荒蕪年代,人們餓極,窮凶百惡,蛇蟲百腳都弄來充饑,麻雀也日益稀少。

少年說你自己吃吧,或送給你父親下酒。

他抽了抽鼻子,烤麻雀的香氣直衝鼻囪,口水都要流下來了。說實話,他可以不吐骨頭地吞下二十隻如鴿蛋大小的烤麻雀,不,五十隻,一百隻。

他聽見自己說道:父親戒了酒,他說過麻雀補血,還是你吃了吧。身子好了再給我演木偶戲。

少年長歎一聲,雙手掩麵,在指縫裏透出喁喁低語:拖累啊,拖累啊。老天趕快把來了結了吧。俄頃,見他似乎受到驚嚇,遂安慰道:一個人躺久了不免胡言亂語。你真的那麽喜歡看木偶戲?這樣吧,等過兩天我起得床來教你,好不好?

他大喜過望,看看已經是無上的享受,如果孫悟空在他手下呼之欲出,指東打東,指西打西,上天入地,翻江倒海,那是等於自己做了神仙了。隻是他真的能學麽?戲文,唱腔,鼓點,身段,台型,還有光是那一大堆繁複的操縱繩索他就對付不了。

少年窺出他心思:說難也難,說易也易,其中都有套路,一通百通。你年小易學,等大起來手指僵硬,再學就澀滯。

他問:要拜師麽?

少年搖頭:你讀書人家子弟,學來玩玩而已,又不用如我般出去謀生。我盡心盡力教你就是了。

他雀躍。少年卻道:雖不拜師,但規矩還是要奉行,否則是學不會的,學會了也不靈的。

他詫異:什麽規矩?

少年道:拜祖師爺,這一行陰氣重,必得在子夜過後,淨衣焚香。木偶戲的祖師爺叫陳平,乃漢高祖手下一位大官呢。。。。。。

 

家人為時局憂心,生計又緊,少來看管他。中午私塾放學回來,悶頭扒碗飯,遂潛去台上。一日學戲文,一日學操偶。少年日見羸弱,但還強撐著為他解說,親自動手示範,木偶戲初學時一板一眼,一個動作也不得錯亂,一步錯,步步錯,到後來繩索就亂成一團了,分解不開。及熟練之後,隻要隨著鼓點戲文,偶應手,手應心,心應無明。木偶在台上會自己動作,騰躍挪動,都像是自啟自發,一氣嗬成。

他十幾天操練下來,手指虎口都麻木了。

少年在旁說:麻木了好,你已到了從明到昧階段,然後再從昧返明,再從明到昧,幾次往返,你就學成了。

他不解。

少年說:不用解,言語無用,你日後細細體會吧。

 

隻是少年情況越來越不好,偶爾起床來院子走走,陽光下就如透明般的,風吹就倒,隻得回去躺下。飲食也日減,一碗米飯吃三餐還剩。夜裏斷斷續續地咯血,隻是自己偷偷藏了倒掉。隻有他看得出來,每次見少年臉如金紙,額上青筋浮了出來,八成昨晚又咯血了。

少年半躺半倚,眼皮沉重,邊喘邊說:這種日子是我也不要過的,要不是還有一二牽掛,我早已自己了斷。如今也不會久耽了。好在你已學了六七分,足以自娛娛人,也交待得過去了。

他勸慰道:病去如抽絲,春天就會好起來的。

少年搖頭苦笑:哪來的春天?就是一月半旬的時辰了。到時你看開些罷。轉又問道:可有你堂姐消息?

堂姐嫁去後過得極不如意,本想是過門衝喜的,但進門第三天,姑爺突然無故抽筋,好容易才救轉過來。從此公婆把她當個眼中釘,除了作家務外,一有空閑就叫她去醬坊打雜。未想不久後出了一件晦氣事,一個村裏的閑人賭輸了錢,夜裏摸進醬坊準備偷些銀錢雜物抵債,不想黑暗中腳底一滑,跌進半人多深的醬窖裏。第二天堂姐被差去挑醬,勺子下去兩下子就撈到一隻人手,堂姐嚇得尖叫,昏厥過去。醒來隻聽見婆婆罵道:三輩子開醬園沒見過這種事。喪門星一來,浮屍都漂出來了。從此趕去柴房,吃的是殘羹剩飯,常常挨打受罵。

少年唏噓:如此這般,她家人還不接她回來?

堂叔家正在打點細軟準備遷去杭州,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哪有接回來的道理。

少年一把攥住他手腕,嘶嘶作聲:我去殺了他們,不作興如此作踐人的。

隻是他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一激動,狂咳不止,隨即又噴出口血來。

良久歸於平靜,少年臉容淒苦,喁喁而語:你若記得咱的情分,多照顧些你堂姐吧。要不,我給你磕幾個頭吧。說罷要掙紮著起來,跪在枕頭上給他磕頭。

他急忙按住,少年已經出了一身虛汗。再躺下後,也不和他交談,兩眼定定地看著天花板,他隻得掩出門來。

 

幾日後傳來消息,堂姐夫家的醬園起火,火燒得蹊蹺,醬園作坊連帶房舍一並燒為平地,獨獨讓過偏園裏的柴房。正房裏的人雖然逃過性命,無一不燒得頭焦毛燎,住柴房的堂姐卻毫發無傷。

他一聽就乍地一跳,聯想起少年咬牙切齒的情景,但轉念一想,如此一個病病歪歪之人,起床去趟茅房都得扶了牆壁,要他跑十五裏鄉間小路去放火,隻怕自己先倒在路上了。想起已經一整天沒去戲台上看視少年了,心裏七上八下地跑去,一到台上就聞到一股淡淡的焦繚煙火氣,再一看少年已是進入彌留狀態,雙眼緊閉,嘴角流涎,不住地抽搐。大駭之下跑出去叫人,郎中來了,一把脈,說沒救了,準備後事吧。

第二天早晨他起來,父親說少年半夜裏去了。

沒有喪事,那年頭活人都不保,何況一個窮困無名之少年,屍身在哪個亂墳崗裏一埋了事。

他乘無人之際潛去台上,屏風後麵床板還架著,被褥卷走了。小小的空間彌漫著一種淒惻的空寂,變戲法耍木偶的少年再也不會回來了。在十二歲不到的一個午後,他一下子明白了這個世界是由種種困苦所組成,而困苦到頭的時候,就是死亡。

床下有個物件,拾起一看,是具木偶,沒穿上孫悟空的短打或梁山伯的長袍,用行內話說來就是‘原偶’,鼻子眼兒都隱約可見,還配了一對招風耳。

這具原偶的右肢有燒炙過的痕跡。

 

他想不到自己在三年後成了個木偶戲師傅。

都說命運弄人,你全不知道會活出怎地一段人生,不知道會從事何種職業,居住何地,娶妻何人,生子幾何,也不知道下一刻會有什麽發生,明年會是幸運還是厄運?說是投生為人,自由來去,但你何曾有一分一秒自由過,你背後一直有隻無形的手,撥弄,戲耍,操縱著,到了某個時刻生厭了,再把你隨手一拋,跌入深淵。

前年江南盛傳厲疫,母親染上,賣空田舍請醫延藥,還是去了。父親鬱鬱,突發中風,養了幾月雖然複原,卻失去生活自理能力。時局愈見蕭殺,人們生計無著,都湧去大城市謀生。如此惡性循環,鄉間活路更窄。他走不開,家裏靠變賣度日,也已賣得差不多了。為生計所迫,他開始走街串巷,用少年教他的技藝掙點小錢,養活自己和老父。

還有堂姐,夫家遭火之後,硬說是她帶來的晦氣,一紙休書被趕了出來。堂叔舉家已搬去杭州,房子也租貸給別人。無奈來他家居住,跟少年在世時一樣在戲台上辟了一角,搭張床。平日除洗衣燒飯照顧他父親外,幫人做些針線手工補貼家用。

他乘集市廟會時,在偏巷場邊搭個小台,招徠一些半大孩子和手抱嬰兒的婦女。如此當然賺不了幾個錢,但當地有個風俗,辦喪事時不能用真人的戲班子,有些身家的人家都叫一台木偶戲來衝喪。當地從事這行的人日漸稀少,他在集市上常常會被人訂下,上門演出。

他的行頭就是少年給他留下的那幾具偶人,戲裝也就幾套。為了生計,又添加一些必要的道具,堂姐看他辛苦,熬夜給他縫製了一些新的戲裝。現在他表演的水牌上除了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梁山伯和祝英台,還有出潼關,鐵幡杆,回龍洞,高老莊,五鬼捉劉氏,鍘美案等傳統木偶戲劇目。

雖說是木偶,也有順手不順手之別,用得最順手的是那個招風耳的偶人,這具偶人扮起孫悟空來渾身關節像上了油一樣,走路像猴子般地垂著雙手,彎膝躡行,可是一牽底下的繩索,會一個斤鬥從台東翻到台西。要它演高老莊裏的豬八戒會橫著走路,吃起東西來摔頭甩耳,處處呈出一副呆相。但套上梁山伯的長袍之後,又一派文質彬彬,不斷地打躬作揖,走一步退兩步,像煞了一個優柔寡斷的讀書人。

有時接了劇目多些的演出,他會帶上堂姐,幫他整理戲裝,搬動布景,搭個手牽住繩索,以及料理台上台下的雜事。如果報酬還好,他會給父親買些補品,再給堂姐扯幾尺布料做件衣服。

 

鎮上綢緞莊掌櫃死了老爺子,叫他去表演木偶戲衝喪,說好演三天,每天三台,劇目不得重複。算是件大活兒,他準備了兩大箱戲裝,雇了輛驢車,偕堂姐一塊前往。

老爺子八十高壽,喪事是當作白喜事來辦的,來吊喪的人串流不息,園子裏開了流水席,雞鴨魚肉吃到嘴裏後來都發木,他跟堂姐嘀咕:說是商賈人家,也隻知道大盤大碗齊上,你看那盤豬蹄子毛都沒拔幹淨。我們小戶人家,炒盤青菜都洗得幹幹淨淨,先炒菜梗再炒菜葉,端上桌來碧綠生青。堂姐道:莫挑剔了,家裏半月也不見一點葷腥,你正在長發身子的時候,好歹多吃些吧。他說:我的腸胃大概也隻能接受小葷,大塊的肥膘看見就膩。堂姐笑道:生了一張刁嘴,挑這挑那,隻可惜了命運多舛。他說:也不盡是挑剔,就是一塊家常豆腐,和肉絲同燴撒上蔥花,也適口充腸。平時民間小吃也很對我胃口,你還記得以前我們吃的小餛飩嗎?就在這裏過去一個街口的轉角上,前天驢車經過時我瞥見好像還開著。

堂姐歎了口氣:很久以前的事囉,那時我們年小猖狂,全不懂事。不過,那碗滾燙鮮香的小餛飩我還是記得的。

他說:何不等戲完了,我們再同去吃一次?

堂姐道:戲完了還要收拾,打掃,會不會太晚?

他說:餛飩店通宵都開,反正晚了,也不急那一個時辰。說起小餛飩來我都饞死了。

堂姐笑道:你看你這個人,晚飯碗還捧在手裏,倒先為宵夜饞死了。

 

當晚是最後一場,水牌上的劇目是‘三打白骨精’,喪事圓滿辦完,主人心情不錯,點了個打戲,圖個熱鬧。上演之後他覺得有些不對,那個招風耳的人偶扮演孫悟空,倒還是順溜,也許太順溜了一些,差不多不要他操縱,就一個動作接一個動作地演下去,他想起少年曾跟他說過;偶應手,手應心,心應無明。玩了三年木偶,好像才明白其中的奧妙。心裏正在得意時,孫悟空突然一棍朝白骨精打去,又狠又猛。白骨精被打得一個蹌踉,好容易才站住腳。那猴子卻緊追不舍,一棍接一棍地朝她打去。老天哎,這是做戲啊,都要講究個章法進程,偶應手也不是這麽個應法。一個時辰的戲,半個時辰不到就把對方打倒在台上,接下去怎麽演?他滿頭大汗,手上拉緊了些繩索,卻感到好像是牽了條繃緊鏈子,一門心思地朝一根肉骨頭撲去的狗,拉都拉不住。左手操縱的白骨精也散了腳步,步態不再如舞蹈般地優雅,劍法淩亂不堪,連連倒退,躲避夾頭夾腦打來的棍棒。台下有人看出破綻,怪叫一聲:性急猢猻,趕去投胎麽。他更慌亂,右手大力牽牢孫悟空的繩索,調整氣息,屏除雜念,努力使劇情恢複原有的節奏。但還是亂了,隻得半個多時辰,孫悟空瞅了個空子,腦後狠狠一棍,把個白骨精打倒在地,戲隻得草草收場。

掌櫃麵露不快:後生仔,我是憐老惜貧,才叫你來上戲,豆腐羹飯也吃了,錢也付了,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偷懶耍滑倒是學會了。

他隻得唯唯,怎麽跟掌櫃說?人偶不聽指揮?自己控製不了?那樣下次生意還會有他份麽?隻能一個勁地賠不是,說自己學藝未精,加上三天連軸轉,昨晚沒歇好,所以精神不濟,眼到手不到,下次再給您老賣力演出吧。

掌櫃一臉不痛快地扔下幾個小錢,他趕緊收拾箱籠雜物,不要再多磨蹭討人厭了。清點中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具招風耳人偶,台上台下,角落桌底都找遍了,還是不見影蹤,堂姐說大概被哪個小孩偷去玩了吧。他有些惆悵,這具人偶跟了他三年了,用熟了不說,還是少年最後留給他的遺物。兩人泱泱地出得門來,在烏黑刮風的夜裏走回家去。

 

鎮上黑燈瞎火,昏月下暗影幢幢,街巷空無一人,青石板路麵上風卷落葉,拔地盤旋,鎮民早就上床睡了,轉角上挑出一盞汽燈,在寒風中微微搖晃,是極目所見唯一的光亮。堂姐畏縮地提了一句:那就是你說的餛飩店,我們還去不去吃?

去。他說道:天就是塌下來,餛飩還是要吃的,何況,我肚子也餓了。

兩人剛到門口,迎麵撞上迎出來的店主,店主一臉迷惑,劈頭就問:三碗小餛飩是你叫的吧?

他倆提著箱籠,才從靈堂裏出來,還沒進店。何從叫了餛飩?

店主說:我正在打盹,外麵店堂裏有人叫三碗餛飩,我跳起身來就下餛飩,餛飩煮好了端出來一看,店堂裏一個人也沒有,我想客人去街上撒泡尿也是有的,剛想出門看看,就碰上你們。餛飩是你叫的吧?

他呆住,脊背發涼,三碗餛飩?怎麽是三碗?半晌回過神來,喃喃地說:就算我們叫的。正好趕上,不用等了。

店主鬆了一口氣,一麵把他們往裏麵讓,一麵說:餛飩剛端上桌,呼哧滾燙的,大侄子你說得對,正好趕上,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店堂裏陰寒刺骨,他搓手嗬氣,拉開椅子,正準備坐下。一眼看到那具招風耳人偶就躺在桌下,一臉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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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化十化十 回複 悄悄話 淒美兩字可形容
佛心 回複 悄悄話 悲劇 美的淒涼
冬夢 回複 悄悄話 少年純真的友誼和感情,看的稀裏嘩啦啊!太美!
xiaofengjiayuan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
一雙大腳板 回複 悄悄話 少年的初戀、深情,寫得真細膩
這出悲劇美得真是讓人不忍直視
依稀可見的夢 回複 悄悄話 剛才一行十目沒看清,又認真看了一遍,才看懂了陰魂不散的癡情少男。感動!
依稀可見的夢 回複 悄悄話 越寫越深刻了,我怎麽看得一頭霧水?
有點像魯迅的文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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