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樓上有鬼 (短篇小說)

(2016-01-01 10:40:07) 下一個

樓上有鬼

 

 

房舍臨水,推開後窗就見河流蜿蜒,漲潮時水麵上升至屋基界石,年長日久,界石已經鬆動殘破,全靠一排打在水裏的木樁支撐。退潮時就露出一片淤泥,混雜了沿岸人家的棄物,散了半邊的淘籮,磨平斷裂的洗衣板,缺腿的矮凳。對岸的油菜花田在春分時令開得金黃一片,屋宇黑瓦白牆,參差星落,岸邊新綠柳樹依依,遇到霈雨時分,就洇開如一幅淋漓水墨。

 

他家住在白果鎮,離這兒七十六裏地,一半是崎嶇山路,隻在年節時回去,平日就住在後廂房裏,既為守夜,也省了住店的錢。其實後廂房裏隻有那張掛了蚊帳的床是屬於他的,半間屋子堆滿了有待整理的藉冊箱籠,西窗下擺了盥洗用具,一具用木材升火的爐子,一個蒙了紗簾的櫃子,裏麵放置碗筷,油鹽,和剩菜。中午他就和範先生用這小爐子煮麵條或稀飯,切麵是隔壁米店裏買來的,摻了苞穀粉,煮久了湯就混得像漿水,有時範先生會帶些剩菜和剩飯過來,他們就用一個缺了一邊把手的瓦鍋煮鹹泡飯,就著一碟乳腐,或幾根鹹蘿卜。晚上走時範先生照例留下兩個銅板,那是他的晚飯錢,可以到隔壁店裏買兩個燒餅,或者吃一碗麵疙瘩湯,湯裏放了些菜葉子,肉?已是久不知其味了。

他不抱怨,在如此年景蕭條之際,像他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還有個飯碗,真是要謝謝老天了。加上工作又不重,隻是整理書籍,編排目錄,謄寫補遺,歸檔入冊。讀過五六年私塾的都能勝任,他能謀到這份差事是靠了二伯父的麵子,極力向範先生推薦他人老實,耐得住安靜,又寫一筆好字。

範先生的藏書樓是祖上傳下來的,從明朝至今三百多年了,搬了好幾個地方,最後到這塊偏僻角落裏來暫居,滿房滿舍的書籍,私人宗卷,家譜,地方誌,好多箱籠還沒有打開,在梅雨季節悶在箱子裏的書是會發黴的,所以要逐一開箱晾曬,順便歸類整理。大堂裏擺了兩張書案,發黃的線裝書一摞摞地堆在案頭,矮幾上,靠牆的櫃子裏是已經入檔的冊頁和宗卷,在淩亂的桌案上放了碩大的硯台和筆筒,裁成小條的宣紙是用來寫書目的,還有剪刀和漿糊盆,鎮紙和直尺,在過年的時候,書案上會置放一盆碧綠的水仙,細細的花苞含在葉片裏,突然在一夜之間就綻放了,清香滿室。

 

他起得早,漱洗之後清掃,去隔壁老虎灶上打一壺熱水,範先生每天寅時一過就到藏書樓,穿一件綴了補丁的長衫,一雙黑麵布鞋,攜一把油氈黃傘。進了門,把油布傘掛在門後,為的是離去時不致忘記,然後取出一小紙包茶葉,泡上一壺大葉子的土茶,捂暖了手,就坐下做事。他在另一張書案上,把範先生整理完畢的書籍造入帳冊,如果封麵損壞,他就需重新裝訂,缺頁的需要用相同的紙謄寫,或用另一本殘書的頁碼補進去。間或範先生問訊些瑣事,他就根據記憶一一回答,大部分時間廳堂內寂然無聲,偶有書頁翻動之聲,磨墨之聲,茶碗蓋闔上之聲,或者銅筆帽滾落下地,‘鐺’地一聲輕響。

哎,我前天看的那本錢牧齋校注的‘文心雕龍’到哪兒去了?範先生轉過身來問。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可能是我昨天整理時,和別的冊籍一塊搬到樓上去了。

範先生說:我還有點小注沒謄錄上去,你吃過飯再上去尋出來吧。

他答應了一聲,接著想那些東西放在哪兒了,樓上書山書海,按範先生的要求,史籍,地方誌,宗譜,放一處,而個人文集,校注文本,名人書信手跡放一處,古籍珍本,諸子百家,宋版明版書又另放一處,經範先生校過的,和準備要校的又分開存放,記性不好的人,看到從地板堆到近天花板的書就發暈,哪還記得清幾天前的某本書放在哪兒了?

他可不敢忘記,他可以記不清昨天中飯吃了什麽,最後一次添置衣裳是什麽時候,但每一本經過手的書籍,他都能記得歸進哪個檔類,實在記不起,查一下手邊的書籍名冊也就分明了。兩年多來,他還沒出過差錯,伯父告訴他,範先生背後謝過他,說介紹了個很得力的人手到藏書樓來。

 

中午吃過鹹泡飯,範先生去河邊走一圈消食,他取出一大串鑰匙,開了通往二樓的門,沿了一條窄窄的樓梯上樓,門一打開,一股微微的黴烝氣味和著積塵味鑽入鼻孔,他不由得‘啊啾’一聲打了個噴嚏。雖然是白天,樓上還是很暗,因為很多窗子被堆積如山的書籍櫥櫃堵住,沒堵住的窗上也掛了竹簾,防止書籍被陽光暴曬,隻有麵河的那堵牆上開了扇氣窗,一條光柱從外麵透了進來。

範先生關照過,樓上絕對不許用任何蠟燭,或明火,實在需要,也是用那種帶玻璃罩子的洋油燈。所以,這兒除了白天搬些整理好冊籍上去,或偶爾上去尋些東西,到了晚上就落下一把銅鎖,除了耗子走動,悄無聲息。

他記得昨天是送了一疊清人李友漁的詩抄手冊上來,也許文心雕龍就夾在裏麵,所以他去前廂房存放個人文集的書架查找,李友漁的詩抄倒是在,但就是找不到那本文心雕龍。他想大概是記錯了,等下到下麵再找找。

就在他準備下樓時,頭頂響起‘哐當’一聲,嚇了他一跳,抬頭看去,那扇氣窗脫了拴,被風吹了拍擊著窗框。

等下還要記得搬把梯子把窗子關好。

範先生散步回來之後,兩人一通好找,桌底櫥頂都找遍了,連放碗筷的櫃子也看過了,那本文心雕龍還是不見影蹤。範先生就有些不高興,嘀咕道:奇怪,書還會自己生腳走掉的?他勸慰道:也許我沒留意,順手擱在樓上別的書架子上了,要麽明天我再上去看看?範先生點了點頭,不再語言。

 

傍晚時分下起雨來,是那種江南早春特有連綿不斷的雨,陰寒入骨,淅淅瀝瀝,一陣緊一陣緩。吃過簡單的晚餐,他早早上了床,躺在薄薄的被衾之下,聽著水滴從簷間墜落在青石板台階上,猛然想起白天見樓上的氣窗被風吹開了還未關上,雨水飄進來打濕了書籍可不妙。披衣坐起,側耳傾聽,並沒有窗框拍擊的聲音傳來。這種天氣可真不想從溫暖的被窩裏爬起來,猶豫了一下,責任心還是占了上風。他套上衣褲,趿了鞋,點起洋油燈,再拿了根長竹竿,就去開通往樓上的門。

在微弱的光線下,他試了幾次才把鎖打開,就在開門的一霎那,他恍惚覺得看見樓上有亮光一閃,像是蠟燭吹熄之後最後那一點餘光。他徒然間背上一道寒意掠過,扶了門扉進退不得,過一陣才平複下來,告訴自己也許是窗外的閃電,或根本是自己看花了眼。心裏還是忐忑,大力咳嗽了幾聲,一手高擎洋油燈,一手緊握竹竿,一步一步登上樓梯來。

他是第一次在夜裏上到樓上來,隻見房裏的格局似與白日不同,箱籠雜物在洋油燈下無端地膨大了許多,帶了長長的投影,變幻不定,似活物般地會騰挪移動。而裝滿書籍的櫃子書架,燈光從下麵照去,一排排地豎在那兒竟像碩大的墓碑,寂寞而無言,隻等著香火來祭配了。他抑製住自己的心跳,疾步穿過嶙峋曲折的書架組成的峽穀,徑直來前廂房察看。

抬頭望去,那扇氣窗竟然闔上了,也許隻是虛掩著,至少雨水飄不進來。他不由得鬆了口氣,用竹竿去試試,闔得很緊,他還不放心,把竹竿的一頭抵住窗扉,另一頭撐在櫃子的底部,今夜也隻能這樣了。

就在他準備轉身離去之時,從右手邊傳來一陣奇怪的響動,如腸胃不好之人的肚鳴聲,然後是‘嗤’地一聲如人放屁。他猛地一驚,腳軟手顫,洋油燈差點失手落地,渾身汗毛一根根豎立起來,強自鎮定,舉燈照去,箱櫃籠屜依舊,隻是由於他手的抖動,映在牆上的黑影如呼吸般地微微顫動。他屏了氣息,站定在地下動彈不得。

一股詭譎的感覺攫住了他,有人在他咫尺之近的地方,有人在一個不可知的方位向他窺視,有人和他一樣地屏氣斂息,有人心懷叵測,於他不利。

但眼前空無一物。隻聽得窗外淅瀝雨聲。

 

好容易收回魂魄,挪動腳步,心顫腿軟地回到樓下,直到一把鎖死死地扣住,一顆心才平複下來。回到床上,卻怎麽也睡不著了。

都說是心生暗鬼,明明是一層空屋,他卻覺得暗中有人潛伏,也許是老鼠跑動的聲音,他卻疑為有人發出聲響,也許是外麵的閃電或漁火,他卻以為有人在樓上舉燈,也許是他一人獨處久了,變得神經過敏,自己捏出個鬼來嚇唬自己。。。。。。

還是別去亂想,全是無稽之談。

躺在枕頭上,耳朵卻豎起,這種下雨天是老鼠都不會出來活動的,可是他怎麽感到樓上有極輕微的腳步聲?像是人赤了腳在小心翼翼地挪動重物。仔細聽又沒有了。間或樓板‘咯噔’一聲裂響,這響聲他以前倒是聽到過,樓房是道光年間建造的,百多年了。臨水的屋基下沉,榫頭擠壓錯位,再是木板受潮脹縮不勻,偶有響動也是有的。可是,可是聽來又好像不是那麽回事。。。。。。反正今夜一切都不對了。

他又起身,也不點燈,就在黑暗中坐著,仰了頭,仔細辨別樓板上傳來一絲一毫的響動。再去樓上察看是沒有這個膽子了,跑出去敲門把左鄰右舍叫起來也顯荒謬,他能做的;隻是把門戶鎖好,然後靜待天明。

他躡手躡腳地在房裏兜了一圈,門閂都插上了,護窗板也從裏麵閂上,在察看前廂房麵對河的那扇窗時,他一念偶然,把護窗板打開了一扇,向外望去。

雨已經停了,天上竟然出了月亮,暗黃色,掛在天邊。靠近屋子的界石處,不知什麽時候停靠了一艘烏蓬船,黑黝黝的,全無聲息。河水在夜裏看起來如鏡般地平靜,映了微微的天光。他沒來由地想起了傳說中冥界的生死界河,也是如此般地凝固不動,卻深不見底。而那艘停泊的烏蓬船,就像載人去彼岸的渡船。他本來就受了驚嚇,這幅景色更使他不寒而栗,趕緊掩上護窗板,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回後廂房,坐進被窩,牙齒還得得地打戰。

 

一夜無眠,到清早時他竟有些神誌不清了,也辨不出是夢中還是清醒,樓上間或傳來響動,除了有人踮腳走路,還聽到那扇氣窗又‘嘰呀’一聲開了,鑽進來一股風,在滿室的書籍中兜來兜去,吹得紙頁嘩嘩亂響。又聽見好像有人從樓梯上下來,想要打開門,鎖頭上的鉸鏈被推得一聲響,過一陣那腳步聲又回樓上去了。好容易捱到天明,隨了淡青色的晨光透進廂房,一切響動也嘎然而止。

他照常起身,但神魂俱失,拿了把掃帚不知要做什麽,蓬頭散發地提了水壺去老虎灶灌水,水溢了出來他人還呆呆地站在那兒,直至老板一聲斷喝,才驚醒過來。回來的路上往河裏瞥了一眼,昨晚停泊在樓下的那艘烏篷船已不知去向,又是發了好一陣呆。

範先生如常寅時來藏書樓,並未發覺異樣,泡茶暖手坐下做事,過了一會問道:那本‘文心雕龍’可有找著?不見回答,轉頭一看,隻見他兩眼發直,神情木訥,問他什麽卻答非所問,不禁詫異道:你怎麽了?可是生病?他隻是搖頭。範先生伸手在他額上試了試,又去絞了把冷水手巾,讓他擦了臉,又喝了些熱茶,才回了神,一五一十把昨夜之事說了一遍。

 

範先生呆了臉,一聲不響地聽了,站起身來出門,走去老虎灶叫上老板和他的大兒子,四人一起開鎖上樓,老虎灶小開還捏了根捅火棍。上樓一看,不對,一具書櫃被移到氣窗下,撐了氣窗的竹竿已被移走,豎在角落裏,再抬頭一看,天花板上有塊樓板錯位,用竹竿一捅,就露出一方空間,急忙搬了梯子,眾人扶住,老虎灶小開擎了洋油燈,戰戰兢兢爬了上去,用燈照了細細查看,再探出頭來說鬼都不見一個,隔板上隻有一截蠟燭頭,和一堆棗子核。

眾人又移動梯子,登高去查看氣窗,發現窗欞上係了一條棕繩,垂於窗外,顏色與舊的牆麵相近,外麵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四人下得樓來,範先生在老虎灶老板手裏塞了幾枚銅板,關照說不必讓左鄰右舍曉得,平白受些無謂的驚嚇。上閂落鎖,兩人回到廳間,範先生說別的事體先放下,要他帶了賬薄,兩人再次上樓清點失竊的損失。

 

兩人清點了一下午,損失大致明了,竊走明版‘魯班經’一部,明版‘文心雕龍’一冊,文征明書文簡一卷,曾國藩家書冊頁若幹,乾隆禦手朱批的‘四庫全書’一冊,以及三十多本各種珍籍絕版,範先生一麵清點一麵心疼不已,損失可不謂不小。

他噓嚅地說:夜裏我應該叫起鄰舍的。

範先生道:那又如何?半夜三更舉了火來藏書樓捉賊?算了吧。

他心懷愧疚:誰想這種天氣還有賊上門,我隻以為樓上鬧鬼。。。。。。

範先生說:非也,此賊潛入樓上非一二日也,少至三五日,多至十來日了。

他不解:何以見得?

範先生道:此賊是從相鄰房舍的屋脊過來,用繩縋入氣窗,借書架箱櫃攀入天花板之間隔。白日潛藏,夜間出來尋覓。肚饑時食以紅棗充腹,不至於為便溺所迫。所失的籍本,俱是善本,非市井之人所識。我心裏大概有個數是誰人所為了。

他激動:那還不趕快報官去!

範先生搖搖頭:孔孟之徒被逼竊書,必是生活所迫之無奈之舉,報了官,一地的讀書人全部斯文掃地,也包括你我,何苦呢?還有,其人是個仔細謹慎的,他潛藏數日,僅以數枚棗子果腹,不至於弄得藏書之地穢臭不堪,褻瀆了書香文章。他用蠟燭照明,必定是小心了又小心,一旦疏忽,後果不堪設想。再說,他由屋頂從氣窗進出,談何容易,一失足不是骨斷筋傷,還有性命之虞。罷了,罷了,此事到此為止。

他還不甘:賊骨頭太可惡,害我吃了一夜驚嚇。

範先生笑了:你吃了驚嚇?他吃的驚嚇不下於你;夜間從來無事的,突然上來個人,手持竹竿。他必定嚇得心膽俱裂,還不敢作聲,卻憋不住放了個屁,露了破綻。你下樓上鎖,他必定想事情敗露,你會去喚人捉賊,一頓好打之後送官,前程盡失不說,臉麵也無處擱了。你在樓下擔驚,他在樓上更如熱鍋螞蟻,彷徨失措,章法也亂了,腳步聲也顧不得了,隻想如何盡快脫身。那根繩索本是用來縋書下樓的,卻成了逃命之索,也不知是否摔傷?如是,那些書變賣之值,或還不抵醫藥開銷。

他憤顢之氣終於消去,突然又想起:此賊是否會食髓知味,再次光臨?

範先生沉吟:人心難測,誰也說不準。。。。。。

他發狠道:如他再上門,我弄根大捶衣棒,著實教訓一頓,看他還敢再犯。

範先生阻止道:隻有千年做賊,哪有千年防賊的?還是那句話,算了吧,你就當作昨夜樓上鬧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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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ofengjiayuan 回複 悄悄話 很喜歡文字間的那種描述和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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