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如人生 (短篇小說)
全家人都是戲迷。
阿婆七十三了,一口大煙抽得見風就搖擺,整天盤在臥榻上像隻蝦米,隻要胡琴一響,精神就來,巍巍顫顫站起,烏髒的袖子一甩,蓮步徐徐,放出二八佳人才有之媚態與身段。半輩子的大煙薰染,嗓子早就倒了,戲韻節拍倒還在那兒,嗡動著癟嘴,一線口涎淋漓掛下,和了人家的唱腔,那顆雞皮鶴發的腦袋上下撥動,猶自陶醉。
舅公也六十九了,一輩子的光棍,倒也不是沒女人緣,早年間家道還好,人也算登樣,隻是經不住他吃喝嫖賭,票戲玩局,一份家產直如水般地流走,到了耄耋之年,愈發潦倒,至今寄食在外甥女屋裏,白眼也著實吃了不少,隻是死皮賴臉地耗著。外甥女口無遮攔,在飯桌上當了麵說他一生不學好,隻有那手胡琴還有幾分顏色。舅公聽了此話,似喜似悲,吩咐阿三頭拎個瓶子去隔壁小店賒酒來。二兩黃酒落肚,臉色潮紅,不多的幾根鬢毛乍起,春凳上一坐,勾了個頭,眼皮半耷,手腕一抖,隻聽得‘咿呀’一響,聲如裂錦,滴水穿石。
那天晚飯期間,莫名奇妙地跟外甥女婿賭了氣,挾了胡琴搶出門去,到了夜間,小鎮萬籟俱寂,突然河邊傳來一把淒涼琴聲,如怨如泣,合了一個蒼老的嗓音:伍子胥過昭關啊,一夜間白了頭啊。。。。。。
娘就擎了燈起來,來房裏叫他:去把死老頭子叫回來,七十歲的人還耍小孩脾氣,街坊鄰居還以為怎麽虧待了他呢,一天三餐的,還不就是少吃了一頓紅燒肉。。。。。。
他睡眼惺忪,萬分不情願地捱出門去。腳步迤邐地往河邊尋去,橋洞裏,夜泊的烏蓬船頭,如戲台大小的一個鎮子,再無他處。
此事多少由他惹起;家裏不見葷腥已久,鎮頭上人家殺豬,爹一狠心賒了兩斤後腿肉回家,砂鍋裏放上黃醬橘皮大料,燉在灶上,整個天井裏飄蕩著一股濃鬱的紅燒豬肉香味。引得他和三個弟弟都流著口水在天井裏悠轉,一個個都是精瘦伶仃,麵有菜色。小的兩個手腕腳踝都露在外麵,穿的是他和大弟弟的舊衣服,縮了水,娘用相近的布色在袖管褲腳處接了一截,就這樣也嫌小了。阿婆一直嘮叨:早間我們家的孩子,哪穿過別人的衣服?初一端午中秋重陽,一年四季衣裝早早置下了,春著綢緞夏披紗,裁縫是上門來的。。。。。。阿婆話還沒講完就被娘打斷:阿姆,你講這個有啥意思呢?彼一時此一時,又不是不曉得;一口鴉片煙吃得家裏早敗空了,連飯也快沒得吃了。
阿婆不聲響了,嘴巴癟了癟:作孽。。。。。。
是的,養活一大家子人實在不易,如今百物昂貴,家裏什物也賣得差不多了,剩下這幢老宅,也是千瘡百孔,修不盡修,補不勝補了。好在還有個遮蓋,不然離貧戶也不遠了。爹是個悶頭,除了開口唱戲,平日幾乎一句話也沒有,人說上門女婿都是這個樣子。娘年輕時唱青衣的,音容俱佳,省裏的大官人說要討去做小,幾經周折,畢竟還是掛記老娘,沒去做了姨太太。後來世道變幻,大官人被充軍去邊遠之處,娘招了上門女婿,一轉眼四個蘿卜頭出世,柴米油鹽,衣帽鞋襪,一個嬌俏的青衣成了個燒火娘子,才真叫做作孽。
話說四個蘿卜頭守了砂鍋,像煞了四條流著涎水的餓狗盯住骨頭,那光景實在令人淒惶。娘看不過去,揮手趕人:看什麽看!肉還得兩個時辰才熟,早著呢。四弟兄隻是在天井裏兜圈,記得上一次吃肉還是過年時,總有四五個月了,平日是餐餐紅米飯和清水煮茄子,一星油水也無。才十來歲的後生伢子,最是要吃能吃的時候,叫他如何能抵禦這肉香?盡管由娘嗬斥,卻是怎麽也不肯離去。正在這時,房裏響起阿婆的叫喚:阿妹啊,快來攙我一把。。。。。。娘轉身進房前,囑咐他:給我看著點,別讓三個小猢猻撞翻了砂鍋。
他就如領了聖旨,一本正經地在砂鍋旁巡視,不時彎腰看爐火是否還燃著,間或訓斥弟弟們:你是否不想吃紅燒肉了?靠這麽近。離遠點離遠點。三個小猢猻可憐巴巴地,保持著三步的距離,隻是把頭頸伸長了,張大了鼻孔吸那個肉香。間中舅公從外麵回來,一步跨進天井立定,抽動鼻子,詫異道:打牙祭了?也不顧他阻攔,猶自上前揭了鍋蓋:紅燒肉!好東西啊好東西。看樣子今晚我得去沽四兩酒來。阿三頭搶白道:上次隔壁店家說過;你已欠三十個銅子了,已經是最後一次賒給你了。舅公臉上不自然起來:小人家子懂什麽。沽他的酒是挑他生意做,沒人上門,他就得關店的。阿三頭嘀咕:反正我是再不去的。舅公說:我自己不生腿?稀罕!下次吊嗓子不要來找我伴琴,找我就跑馬跑死你這個小鬼。
就提了個瓶子出去,一盞茶後,再提了空瓶轉回來,滿臉的晦氣,四個小鬼一邊唧唧竊笑。舅公站定腳步,衝了隔壁撒氣道:針眼這麽小的一個店還要拿蹺,我有票友在鎮上開著大酒家,一直招我去飲酒,就為了省幾步腿腳,倒還不曾去過。今天索性厚了臉皮,提了瓶子上門去,怕不給我灌滿了帶返家來?真正是些沒見過世麵的。
他倒是跟了爹去過那大酒家一次的,有錢人家設酒宴慶生,召了爹去唱段‘秦瓊賣馬’助興,那大酒家的串燒豬頭肉很有名,酒宴後縞賞戲子,飯桌上有一小碟,爹讓他嚐了兩片,香糯鮮美。爹說這是濟公活佛傳下來的秘方,隻用了一根稻草就煮爛了整個豬頭。舅公一說起大酒店,他就想起那兩片豬頭肉,口水一下子湧上來了。
舅公進屋,換了套登樣些的衣服,拎了空酒瓶,將跨出門之際,又轉身返來,操起擱在灶邊的筷子,揭開砂鍋蓋子,不管肉還未曾熟透,也不顧他阻攔,一筷子剜下一塊連皮帶筋的肉,也不怕燙,一仰頭吃進嘴去,喉頭聳動幾下,吞落下去,手上流下的湯汁在衣襟上擦了擦,才哼著‘將得令’出門而去。
小男孩們麵麵相覷,半晌二弟才說:娘如要罵起人來,你得說是舅公偷吃的。
阿三頭心疼道:好大一塊喲。
聽阿三一說,他心裏一咯噔,揭了砂鍋蓋子一看,真是的,老頭子下手真夠狠,二斤豬腿肉,本來就沒多大的一塊,下水一煮就縮了好多,再被連皮帶肉揪去秤砣般大的一塊,看起來更小了。
二弟是個膽大耍渾的,湊將過來:我們何不也嚐個味道,既然舅公吃得,我們也吃得。
一聽到‘吃’,兩個小的跨前一步,口水都掛出來了,很響地咽了回去。
他猶豫著,二弟又道:要吃就快,娘一出來,就吃不成了。
肉香彌漫中,心神流蕩,他下個狠心:每人一塊,不能多。
兩個小猢猻的臉上現出狂喜的表情,差點就雀躍了,被二弟一根指頭嚇了回去:噓。。。。。。
他操了長筷,第一筷子小心地撕下一條瘦肉,筷子還在空中,兩張嘴巴就像待晡的小鳥似的湊了上來,阿三頭人大些,動作也敏捷些,第一口肉進了他的嘴巴,也不見怎麽咀嚼,就下了肚,意猶未盡,舌頭伸出,舔咂唇邊餘汁。
撕下的第二塊是帶皮夾肥的,給了最小的。這麽小的人也是不怕燙嘴,隻顧直著脖子急急地吞咽。老二接過筷子,為自己剜了一塊肥瘦適中的肉,足有銀元大小,一仰頭扔進嘴裏,一麵嘶嘶地吹氣,滿臉是陶醉的神情。
阿三頭不幹了:二哥吃了這麽一大塊,阿弟也吃著了肥肉。我才吃那麽一小條瘦肉,不公平。我得再來一塊才是。
他生怕阿三吵將起來,安撫地又撕了一小塊帶皮的肥肉給他。小的跳腳叫道:他吃了兩塊,你們欺負我,我。。。。。。嘴一扁,要哭的樣子。
他最疼這個小弟,才七歲的人,頭大身子細,像根豆芽似的,格外令人憐愛。平時像根小尾巴,老是跟在他屁股後麵悠轉,也跟他一樣學青衣小生,童嗓未開,卻也圓潤嘹亮,走起台步來,也是一板一眼地端足功架。
他又剜下一塊,宣布道:這塊該是我的。卻不急於送入口中,小心地一分兩半,大的一塊給了小弟,剩下如小指般粗細的一條,再送入口中。
哦,久違了,香噴噴的紅燒肉,神仙也抵禦不了的人間絕味,那一小方帶皮的肥油,如透明之軟玉,入口即化,甘美如貽,肥肉之上的肉皮還未完全煮透,但也軟韌耐嚼,敏感的舌尖能觸摸到瘦肉絲絲入扣的肌理,香酥綿軟,每一條肉絲在齒舌之間留下的那個鮮美和芬芳啊,直透門囪。可恨的是喉頭不受控製,還未細細品味,竟然一口就咽了下去。
回過神來,六隻眼睛盯緊了他,看他咽下,三張嘴巴同時‘咕咚’咽下啐沫。二弟一向精怪多謀,眼睛眨了幾下,慫恿道:阿哥啊,這點肉填不夠牙縫,吃了也像煞沒吃,饞蟲倒是被吊出來了。依我說,索性再吃個痛快。到時就推在舅公頭上好了。
兩個小的跳了腳一迭聲叫好,他犯了躊躇,娘是叫了他看著沙鍋,肉少了挨罵的肯定是他,就是推到舅公頭上也沒用。既然如此,肉少了多少沒區別。但又轉念一想,家裏真的很久沒有葷菜上桌過了,爹爹阿媽阿婆都是臉色蠟黃,頭發幹枯,原指望是家人聚集一塊,好好地享受一餐久未品嚐的美餐的。。。。。。
他先搖頭,麵對了三雙盼望著又黯淡下去的眼睛,於心不忍,又點頭說:真是饞死鬼投的胎,就知道吃,吃,吃。。。。。。每人再一塊,不能再多了。遂小心地在肉邊上挾下三塊,分給三個弟弟吃了。
娘當然一眼就看出了肉被偷吃了,雖然眾兄弟異口同聲地說是給舅公吃去的,但如何能瞞得過去?娘用長筷子夾頭夾腦地抽了他一頓:老頭子進來出去就一眨眼的功夫,如何能吃去這麽大一塊?明明是你們四個猢猻偷吃了,還謊話連篇,就憑這點也要打你個坐東朝西。二弟和阿三煞白了臉,一聲不吭。倒是小弟站出來:娘,你別打阿哥了,他沒吃什麽,都是我們三個吃了的。你要打就連我們一塊打。娘哆嗦了半天,手揚起又垂下。最後歎了聲:真正作孽。。。。。。扔下筷子進房去了。
晚餐桌上照例是清水煮茄子,紅米飯,隻有一小碗紅燒肉,放在阿婆的麵前,老太婆眯了眼,湊得很近地看了看碗裏的肉:阿妹,就這點肉啊。娘說我們都吃過了,這碗是給你留的。阿婆的筷子顫巍巍地伸出,一下就挾起了一塊連皮帶肉的紅燒肉,眾兄弟的眼光隨了那隻筋骨嶙嶙的枯手,筷尖烏鴉叼食似的攜了好大一塊紅燒肉,肉汁在桌麵兒上淋淋漓漓地滴過去,再放入一張沒剩幾顆牙齒的癟嘴裏,蠕動著,咀嚼著,喉頭一聳一聳地吞咽著。。。。。筷子又一次地伸出,四個腦袋像是被牽線的木偶般的,在肉碗和那張癟嘴之間轉動。
娘一個麻栗敲在他頭上:看什麽看!吃你的飯。一麵把肉碗裏的湯汁,倒了些在兩個小的碗裏,拌了拌。老二遲疑著也把碗伸了過來,娘隻給了他個白眼,結果是爹看不過去,悶聲不響地從老婆手裏奪過肉碗,在每個孩子的碗裏都澆了些。
門突然推開,舅公興衝衝地跨入房來,提了半瓶酒,一屁股在桌旁坐下,開心地搓著手:一路緊趕慢趕,回家正好趕上吃夜飯。
娘站起身來,給他盛上紅米飯,放在他麵前。舅公滿臉疑惑地抬頭問道:還有紅燒肉呢?
滿桌噤聲,隻有阿婆懵裏懵懂地說:紅燒肉?好吃得很,吃光哉。
娘滿臉歉意地把肉碗裏剩下的湯汁澆在舅公的紅米飯上:我們想你的票友留了你在酒家吃夜飯了。阿舅,你且將就些吃了,明朝叫孩子爸再去賒兩斤來。。。。。。
舅公怔了怔,鬢毛聳起,下嘴唇耷了下來,一下發作了:這不是欺負人嗎?大家一個桌上動筷子,怎麽我一轉身就沒份了?這個宅子還是我祖上傳下來的,燒香倒趕出和尚了?
這就有些指桑罵槐的意思了,老姐和他從未分家,外甥女又是當家娘子,四個孩子也都姓他家的姓,隻有孩子爸是上門女婿,外姓人,應在那句‘燒香趕走和尚’的話上。
爹悶頭扒飯,沒作聲,隻是一張臉憋得紫紅,阿婆的嘴癟啊癟的,囁嚅道:他們都吃過了,就你沒吃到?
無異是火上加油,舅公猛然站起身來,手一揚,那碗紅米飯撒了一桌:好,好,我讓你們,我讓了你們。。。。。。
他左手提了酒瓶,右手攜胡琴,大門被摔得山響,揚長而去。
窄窄的石板路上,高聳的山牆投下濃重的暗影,兩邊人家早已熄燈就寢,間或有方燈光從狹弄裏透出來,閃爍地像窺視的眼睛。雖然他在這條路上行走多次,但在暗夜裏獨行還是膽戰心驚,特別是野貓‘嗖’地從腳下躥過。好在前麵就是石橋,沿了陡直濕滑的階梯下去,橋下有一方石階,一條石凳,一個佝僂的身影踞坐在石凳上,他慢慢地拾步而下。
幾步之外就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混合了河裏騰起的水腥味。夜裏的風一吹,舅公身上的布衫飄蕩,布衫下聳起的肩胛骨清晰可見。他怯生生地拉了下老頭的後襟:舅公,回去吧。
舅公轉過頭來,在慘白的月光下,蒼老的顴骨上竟有兩塊緋紅,眼神朦朧,一個酒呃打上來,唱道:我酒席還未吃完,阿大你,且莫來打擾,我正跟劉皇叔煮酒論英雄啊,不醉不歸啊。。。。。。
他知道老頭喝多了,這醉了六七分之時,是舅公最難講話,也是最好講話的時候。
他就順了老頭的杆子,也唱道:舅公,誰人請你吃酒席啊?
省裏來的大官人,官拜兩江總督,欽命在身。他卻是。。。。。。跟我阿姐舊情難忘啊。。。。。。
席上有些啥吃的?
山珍海味,龍心鳳肝啊,都數不過來喲!
有沒有串燒豬頭肉?
那還用說?第一道頭盤上來的就是串燒豬頭肉。
濟公活佛用一根稻草燒出來的?
那當然,那僧人敝衣破帽,芒鞋蒲扇,王母召開蟠桃宴,神仙坐在上頭,他猶自在廚下燒火,燒好了又親自捧了上來。
那滋味又如何?
滋味嘛。。。。。。鏘得裏鏘鏘。。。。。。好極了,活佛燒出來的嘛。
是不是又香又糯?
呔,香得如阿姐房裏的大煙味,糯得像阿弟的那把童嗓子。
是不是好吃得連舌頭都一起吞下肚去了?
老頭被這話問住了,偏了頭,想了想,又把嘴張開,兩根指頭伸進去摸了下,滿臉迷惑道:舌頭跑到哪去了?
他也嚇了一跳:真沒了?
你不妨來摸摸看。
老頭伸長舌頭,叫他過去摸。
他摸了,遂大驚小怪道:真不得了,舌頭都一塊咽了下去。
老頭醉眼朦朧:阿大,你摸到什麽?
摸到一塊串燒豬頭肉。嘻嘻。。。。。。
夜深了,月色朦朧,夜霧飄蕩,少年單薄的身影架了一具衰老的身驅,腳步蹣跚地在青石板路上走回家去,不時停下來換個肩,舅公酩酊大醉,卻一路上不停嘴,哼哼嘰嘰,過門唱腔不斷——鏘得裏鏘鏘,鏘得裏鏘鏘,人生如戲喲。。。。。。
祝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