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異鄉人
在中國學畫時喜歡一個白俄畫家。
畫家叫尼古拉,費辛,曾在列賓畫室學畫,在十月革命之後逃來美國,輾轉美洲大陸,流浪途中畫了許多底層勞工,黑人,和印地安人的肖像,我不但喜歡他靈動的畫風,更是羨慕那一筆走天涯的瀟灑人生。
當我走出國門,在加利福尼亞安定下來之後,一旦口袋裏有了幾個閑錢,買了張最宜的灰狗長途車票,開始了我的流浪之旅。一個背攘裝著幾件替換衣裳和寫生簿,胸前掛著省吃儉用買來的尼康相機。徒步在大峽穀的不毛之地探尋印地安人的保留區, 夜晚宿在泥屋裏,跟當地人一塊睡在地上,一個禮拜不洗澡,在昏暗的燈光下一筆一筆刻畫印地安老人臉上的縱橫皺紋和黯淡的眼神。白天和小孩子們打成一片, 手中的碳筆追蹤著他們嬉戲的身影。我的速寫簿裏有低矮破舊的村莊,荒無人跡的小道,日影西斜,映得房舍金黃一片。雞在泥地上啄食。老鷹低低地掠過天空。
東去新墨西哥,在離聖他菲一百多裏的地方有尼古拉。費辛的紀念館,在遍地紅土中一幢簡簡單單的平房,陳列著一些黑白照片,一些費辛生前的用品,幾幅油畫速寫。跟我想像中的紀念館大相庭徑, 在失望之餘我不禁思忖費辛為什麽選擇了這麽一塊貧瘠之地來度過他的餘生。 是否以此寄托對俄羅斯頓河大平原的回憶?而那是他回不去的地方。我帶著這個問號駛過美國南方大地,路易絲安娜的沼澤地裏生長著一叢叢綠色的灌木,喬其亞的酒吧裏奏著憂傷的黑人爵士音樂,潮濕的空氣裏彌漫著一股莫名的愁情。低啞的歌喉唱著對家鄉,對戀人的思念,使得我這個遊子沒來由地感傷起來。握著一杯冰涼的啤酒,眼前卻浮起江南家鄉三月遍地金黃的油菜花,寂靜的河道裏烏蓬船嘰呀嘰呀地搖過,時間像凝結了似的。當初就是為了逃離這凝結的感覺不遠萬裏來到北美大陸,卻在陌生之地一個燠熱的酒吧裏又不期相遇。
北上紐約,那永遠忙碌的大都會,人們擎著紙杯咖啡,目不斜視地匆匆而過,麥迪生大道的櫥窗五光十色,誘惑著人們的消費欲望。博物館裏展覽著人類在曆史長河裏的各種遺留物,百老匯劇院上演著古典劇目,由穿著現代服裝的演員聲嘶力竭地傾訴人生的煩惱。深夜走過地鐵站,人行道上的出氣孔冒出白煙,無家可歸者蓋著薄薄的毯子席地而臥。我來到曼哈頓島的南端,倚在欄杆上抽煙,遙望映在天幕上自由女神的剪影,女神手中的火炬在暗夜裏一閃一閃。一百多年來,她就站在冰冷的海水中,召喚著人們來到這塊土地,建立家園,一代一代地生活下去,但是人們還是迷失,酒吧裏的買醉者,深夜在街頭的踟躕者,終日奔忙而不知所終者。我轉過身去,曼哈頓下城高樓林立,一排排燈光織成一個虛幻的天堂,這個天堂裏躺著多少孤獨者?在黑暗中睜大疲倦的眼睛,夜不成眠?
此後我走得更遠,在燈火輝煌的香榭裏榭大道上為遊客畫像,回旅館途中坐在巴黎聖母院的台階上,抬頭仰望那高聳入雲的塔樓,塞納河拱橋上的燈光星星點點。在楓丹白露的森林裏麵對一片翠綠的風景畫寫生,晚上則睡在米勒的巴比鬆畫室裏。在西班牙的南部嶙立的山城裏,我第一次觀看了鬥牛表演,花錢買了仰貴的門票卻中途退場,實在不願意看到一頭美麗的生物為了人們的娛樂而倒在血泊中。在雅典的市中心一個人坐在小飯店裏,雅典娜神廟潔白的廊柱高高地建在峭壁之上,月色明媚,照耀古今。在尼羅河畔遍地風沙,河水清澈蜿蜒,大大小小一個個金字塔記錄了沒落了的古代文明。缺鼻的斯芬克斯有一種獰笑的表情,盯視著一群群繼往開來的遊客。曆史在這兒停駐,世上一切渺小的人們,營營碌碌不知生死的人們,你們以為現代交通工具可以載著你們在世界上自由來去,但是,你們走得進時間裏麵去嗎?
不論漂泊在日本箱根的櫻花環繞的溫泉裏,還是遊蕩在瓜地馬拉荒涼的瑪雅遺跡中,一股越來越濃的鄉愁不時地襲上心頭,我坐在巴黎街頭的咖啡館裏,紅男綠女在眼前像水一樣地流過,耳中卻聽得江南小鎮上茶館裏的胡琴聲嗚咽。 夜晚住在京都小旅館中聽到雨打芭蕉醒來,竟不知身在何處何地。常常會對著途中的景色出神,隻因為跟我記憶中的山水有那麽一點相似。泰吾士河畔依稀透出上海黃浦江的剪影,夏日拉丁區的林蔭道像夢中的衡山路一樣恍惚。智利山間花崗岩小道上的挑夫被我錯認為中國人,一句漢語出口才知道弄錯了空間和時間。白雪複蓋的瑞士風光在我的眼中幻為一幅筆墨淋漓的水墨大寫意。
我突然悟到當初在新墨西哥州費辛紀念館裏忽略的一種心情,流亡者用雙腳丈量著異國的土地,像一片落葉般地飄零,他的心卻始終像一個羅盤,指針永遠指著他出生的地方,不管這地方是如何的貧瘠荒涼,在他居住成長之時是如何地虧待他,如何地恩斷義絕,在離去時如何發誓不再回頭,這一切在時間的衝刷下像浸透水的堤岸轟然倒塌。鄉愁漫了上來,沒頭沒腦地淹沒一切。十月革命之後的俄羅斯兵荒馬亂,費辛回不去了,他就長眠在那片紅土地上。那我呢?
想到要回去不禁心慌意亂,十多年來山河已改,當年政治風雲已不複存在,但兒時的樓閣是否依然安在?朋友們的音容笑貌是否還曾記得?江南煙雨是否依舊?金黃的油菜花是否還在田野裏靜靜地開放?我知道這叫近鄉情怯,但還是不顧一切買了機票踏上歸途。
故鄉以一種不熟悉的麵貌迎接我這個遊子,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想不到這麽多高樓平地而起,馬路比我離去時顯得更狹窄,擠滿了車輛。傍晚的落日掛在高架橋沿,在濃重的氤氣中像個醃過的蛋黃。在金碧輝煌的商店裏人群摩肩接踵,大小酒樓賓客盈座。流水席上杯盤交錯,真不敢想象這個城市曾配給一種叫‘糧票’的東西。故鄉變得比紐約還紐約。商品經濟大潮衝刷著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和價值觀念,朋友間開口就是誰誰誰買了幾套房子,誰誰誰在股票上賠了一大筆。衡山路上的酒吧通宵達旦,潮水般的計程車開走又停下,外國遊客和風姿綽約的江南女子在街頭講價,梧桐葉子悄然飄下,像疲倦的情欲停留在行人的肩上。我打了一個寒噤,這已經不是我所認識的故鄉。
我踱過城市,走進鄉間,三月黃花依舊,但當年流水淙淙的小河被填掉,代替它的是一條鋪著瀝青的二級公路,沿河的黑瓦白牆房舍,風擺楊柳,生著青苔的院落,用吊桶的古老水井,一概不見影蹤,公路兩旁一排排盒子式的農民別墅,麻將聲陣陣傳來,馬賽克的牆麵在夕陽中閃光,不聞雞犬之聲, 但聽得敞開的窗戶裏傳出立體音響聲中,邁可。傑克遜憋尖了假嗓子嚎叫。茶館改成錄像廳,或讓位於星巴克咖啡座。我一直懷念用柴草煮出來的新米飯,卻遍尋不著,鄉村飯館在賣魚翅燕窩, 走進老鄉家裏,財大氣粗的農民伯伯拖著你討論如何跟美國做生意。
我知道我並沒有評判故鄉這一切的資格,我隻是失落了一個遙遠的夢,一個用清脆婉約的鄉音闡述著縹緲的夢,江南煙雨杏花和青瓦粉牆漸漸淡去,昨日隱沒在時間裏,鄉間小河的叮咚之聲終結在記憶的泥濘之中,玉蘭花還是散發著淡淡的馨香,絲竹之聲一點點黯啞下去,最後歸於寂靜。
我又踏上流浪之途,朋友們挽留我道:“現在正是回來的時候,各方麵形勢一片大好,再說,葉落歸根,到底是自己的故鄉。”我淡淡一笑,指著那些從外地進城的年輕民工,說:“這個城市再過幾年就是他們的故鄉,他們有夢想,他們的夢想隨著城市成長而成長,而我的夢,則建築在往日的時光。也許,我的故鄉在路上。”
我回來之後明白了一點,一個漂流者是沒有地域上的故鄉的,他的故鄉在他心裏,在一點一點流逝的夢之中。在無數個旅途上遇到令他心動的地方,在使他精神舒坦的任何角落裏。尼古拉。費辛一定和我一樣突然悟到;頓河大平原和遍地紅土的新墨西哥都是他的故鄉,每一幢畫過寫生的房宇也是他的故鄉,心一下子安了下來,也不再尋尋覓覓,住在哪塊土地上,哪塊土地就是故鄉。哪天驛馬星動了,想去漂泊了,新的故鄉就等在他的路上。
也許是血液中的成分不同吧,有些人可以一輩子在一個地方安居樂業,但尼古拉。費辛們一生以四海為家,像一顆蒲公英的種子般地隨風飄蕩,細細地體味著寂寞和鄉愁。我在飛機上翻閱從故鄉帶回去的書籍,突然讀到一闋蘇東坡的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我掩上文集,沉思良久。自言自語道:“但是,東坡兄,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是不是?”
不愧文學城一大亮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