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瀛十日
三十年前曾在日本小住,至今印象已淡薄。正值北美作家協會組團,行程豐富,遍訪各地神宮大寺,即刻心動報名。
當年甫出國門,繁華東京給予我極大的文化震撼。如今卻因了年紀,對東京大阪之類的都市不甚感冒,倒想多看些古寺名刹,晨鍾暮鼓,鬆風習習,清淨幽遠。日本的古跡被維護得極好,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寺廟神宮曆曆在數。在日本人看來,寺廟不僅僅是個拜神之處,也是見證維係曆史的建築座標,更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寄托,魂魄所係。
金閣寺 清水寺 神宮與鳥居
首推訪古探幽勝地當然是京都及奈良,此行日程有限,略過奈良,重點放在京都。最初對京都的印象來自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作品如古時俳歌,輕吟淺唱,哀愁委婉,體現了日本人心思細膩敏感的一麵,而三島由紀夫則代表了日本人性格極端而狂野的一麵,動輒以死相博。三島由紀夫著有同名小說‘金閣寺’,這個近乎瘋狂的日本作家,在他的筆下,日本人鑽牛角尖的性格躍然紙上。金閣寺本是絕美的象征,最後卻被一個瘋子付之一炬。讀來不禁令人唏噓,爾後想來,三島由紀夫並非隻是講個另類的故事,在小說內核裏有更深一層的涵意——即日本人獨有的美學觀、生死觀,也即——生之璀璨,死之淒美。
我們的行程正遇上了中國長假,大量國內來的旅遊團把金閣寺圍得水泄不通,人潮熙擁,舉著手機拍照的胳膊如林。但因寺廟建在水中,參觀者還是可以看見藍天下翹起的四角飛簷和貼滿金箔的外牆,這座幕府時代的建築明柱端莊方正,造型幹脆利落,以簡勝繁。在午後斜陽中,襯著四周綠蔭盈然,與鏡湖中的倒影相眏成輝。日本寺廟的內部一般不給參觀。我倒以為;金閣寺作為大眾寺廟是小了點,也過於精致玲瓏,經不起人潮衝刷,但作為一座私人的庵堂正得其所。其實,金閣寺最初也是幕府將軍足利義滿的私人佛堂,後來才辟為禪寺。
與金閣寺相對的銀閣寺則沒有那麽多的遊客,感覺上就素淨得多,樓閣外麵也沒貼上任何銀箔,顯得古樸內斂。倒是庭院裏一派枯山水之設計,凸顯了‘靜謐寂然’之意韻。我曾見過一幅黑白的攝影,是冬日下雪時的銀閣寺,雪光枝影掩眏著一角飛簷,一潭淨水。正謂禪意中‘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寫照。
真正的大乘寺廟應該是清水寺,這間供奉千手觀音的寺廟香火鼎盛,宏大莊嚴,高踞在群山之巔。端的是深殿廣廈,宏柱寬簷。更為稱奇的是,寺前建有一座巨大的戲台,俯臨深穀。由一百三十九枝大圓木支撐,全然不用一根釘子。站於台上極目遠眺,群山連綿,層巒疊翠,樓台亭閣,重出雲霄。據說造此戲台,原是為了招待天上諸神仙看戲的,隻是日本號稱有八十萬各路神仙,排了隊看一次戲也不容易,照日本人循規蹈矩的性格,估計神仙也還得買票入座吧。
日本寺廟還有一處與眾不同;信徒們登堂入室,拈香跪拜,虔誠磕頭。被供奉的菩薩卻避而不見。清水寺的觀音據說要三十三年才顯身一次。平日,本尊被藏匿在寺廟某個秘密之處,還得不斷轉移。間或有個信徒聲稱他在某處看到觀音本尊,馬上有僧侶跳出來辟謠,說施主你看到的隻是本尊的替身,作不得數的。
僧侶也許沒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神仙們用的日曆和普羅大眾是不同的。
日本各地有無數的神宮神社,大至煌煌巨寺,小至一棵樹一個亭一塊石頭,圍了根草繩也算是迷你神社。這些神社其實是家廟演化而來的,每個幕府將軍執政期間都要建個神宮或神社。就像美國每個總統卸職後,都要建個以他為名的圖書館。也可說神社是日本的總統圖書館,而總統圖書館是美國的神社。
京都至少有上百個神社,有司良緣好運的,有司平安健康的,還有司升學求職的。連剪個頭發,也有專門的禦發神社保佑你心滿意足。啊啊,天界的社會秩序也非常良好,各施其職,沒有強賣強買。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再美再宏偉的神宮,連看七天,也會審美疲勞。到了後來,隻記得大門外聳立的牌坊,日本人叫鳥居的。傳說是天照大神怠工,要鳥(雞)叫了才會出來。所以專門建了鳥居。這些鳥居都是用粗大的原木建成,很像一個‘開’字,結構簡單卻氣勢宏大,或本色,或朱紅色,豎立在神宮入口處,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態。印象深刻的是在稻荷神宮,還願民眾捐獻的鳥居,成千上萬地排列在山坡上,蜿蜒連綿數公裏,在綠蔭中如一無盡的紅色隧道,豔陽下光色迷離,甚是壯觀。
二條城 三十三間堂
二條城為德川家康所建,不是皇城勝似皇城。我從未厘清過日本曆史上的政權更迭,更是被這種更迭後麵的混亂邏輯搞得頭昏腦漲。所以二條城對我來說好比一個巨大的鳥籠,裏麵住過哪些鳥不在我這篇小文的敘述之中,隻是欣賞這個宏偉卻精致的鳥籠。在寬闊的護城河環繞之下,巨大的石塊壘起城牆,金黑二色的城門堅固沉重,布滿綠鏽銅釘。城垛上箭樓森然,易守難攻。城郭裏再套了城郭,安裝了所謂的‘黃鶯地板’,以防刺客在暗夜潛入。訪客走在暗黯的穿廊裏,耳中仿佛聽得金戈鳴響,刀劍出鞘。庭院開闊,花木扶疏,望去卻似危機四伏,即刻可轉為廝殺混戰之處,血濺五步,人頭落地。
三島由紀夫在那本艱澀難懂的‘天人五衰’中,描寫了世界從豐熟中孕育了衰亡的緣因,一步接一步。這正是生命和曆史的輪回,無可避免。籠中之鳥曾鬥豔,奪偶,振翅,爭鳴,如今安在?
曆史詭譎,縱有天量遊客,鳥籠依然寂寞。
三十三間堂是一座瑰寶之庫,鐮倉時代的佛像,迄今已有八百多年。曆經戰亂,政權更迭,文化入侵,工業革命,民生興衰,佛堂中所存千把尊佛像依然完整,栩栩如生,古樸渾然。其藝術之上乘,製作之精良,保存之完好,縱觀世界各大博物館,無出其右。
市井 藝妓 花見小路
在京都這個城市中遊走,常有時空恍惚之感,聳立在市中心的後現代化摩登建築,與小巷中鱗次櫛比的百年木屋,都和諧地比鄰而居。京都車站巨大複雜的鋼結構與花見小路的木門紙窗相得益彰。在繁華的商場裏,你可以乘了自動電梯瀏覽精品店,喝卡普奇諾,吃法國高級料理。也可拐進窄窄的雞腸小巷,拉開木門,擠進小得不能再小的酒鋪,盤腿坐下,叫一盅清酒,一盤魚生,再讓老板娘給下一碗烏冬麵。你在這城市裏可以自由地穿梭於遠古和當下,如六道輪廻,如恍然隔世。酒足飯飽,微醺出門,迎麵看見一個高髻箸花,身著和服,臉上敷滿白粉的藝妓款款而來。在木履敲擊石板路的躡躡聲中,你像莊子般地靈魂出竅,端詳著一隻上下蹁躚的彩蝶,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藝妓是京都街頭獨有的一道風景,這些年輕女子身上承載著古老的傳統,在花間小路上見到的藝妓,神態安詳,眼神幽遠,儀態端方。她們大多訓練有素,注重細節,行走坐立都有一絲不苟之規矩。她們精通茶道、花道、俳歌、三弦、能劇。從豐臣秀吉時代起,日本藝妓俱是同樣的裝扮,承傳了同樣的禮儀,甚至秉承了同一縷幽魂。她們賣藝不賣身。
國人隻要聽到個‘妓’字,腎上腺素即刻上升,哦,大佬稍安勿躁,此妓不是那妓也。
山梨縣的雨 本棲寺的傘
是夜,宿於山梨縣的本棲寺,坐落在富士山腳下的本棲湖畔,山清水秀。本棲寺乃星雲大師之法壇,佛光寶地,遠離塵囂,日間湖光山色,夜裏星月璀璨。
料不到日本之天氣如加州一般燠熱,十月入秋之際,日間還是驕陽似火。夜來返回寺中,用過精美素齋,突然聽得瀟瀟雨聲,簷間梭梭,落地淙淙。心中不禁清涼彌漫,即刻周身通暢,一夜好眠。晨起推窗,隻見虹銷雨霽,遍山青翠欲滴。再遙望湖上,紫煙彌漫,水氣浩蕩。隔岸,富士山如披薄紗,若隱若現,宛如人間仙境。
冒雨在湖畔散步,時行時駐,雨幕蒼茫,長洲寥廓,頭頂鳥雀啾鳴,腳下蟾蜍踟躕。遠觀山巒含煙,水波斂色。近看草木豐沛,蔥然靜寂。此刻,天地從未如此寧靜開闊,心境從未如此潤澤平和。
入夜,風停雨住,空氣澄淨。偕友人去湖畔觀月。初時隻是一抹光暈,掩在重重樹梢之後,而青黛色夜空中繁星閃爍。驀然回首,突然就見一輪月盤從水波中躍出,碩大明澄,暗紅如橘。未幾升入半空,溫潤如玉,清輝四射,山脈湖色盡染。
清晨,山間鍾聲回蕩,召喚善男信女去做早禱。本棲寺新僻的佛殿另有一功,並非為傳統樣式,而是融合了四大皆空之佛理和最新建築技術的大成;偌大的佛殿不設一根立柱,也無橫梁,全靠周圍四組巨大的水泥拱柱撐起整個屋頂,辟出一個巨大的穹型空間。又好似一把張開的傘麵,庇護一方水土生靈。正中是一座麵朝四方的佛像,高踞蓮座,俯臨人間。佛殿裏,燭光香煙繚繞,僧尼唱詠,信徒俯首。鍾磐經文聲中,菩薩垂目,拈花微笑。
再說一句私底下的話,本棲寺王師傅做的素齋極為美味,像我這種嗜好肉食之人,竟有了‘若食王氏齋,願作本棲僧’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