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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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的下午

(2015-12-24 22:01:09) 下一個

西班牙的下午

 

怎麽睡過頭了呢? 已經到馬德裏了。

本來的計劃是從尼斯出發,先到巴塞羅那,然後再停馬德裏,最後目的地是南部的塞維爾。結果昨晚跟瑪歌吵了一架,誰也不理誰,兩人一個在車廂頭一個在車廂尾蒙頭大睡,不知怎的就錯過了巴塞羅那這個大站,一覺睡到了馬德裏的中央火車站。

我們買的是歐羅派司,四百美元左右,一個半月裏歐洲到處隨便跑,學生票還要便宜些,為此我和瑪歌在臨行前到舊金山市立學院注冊了一門課,就為了拿張學生證來買車票。我們每人一個大背攘,所有的替換衣裝,旅行雜物全塞在裏麵,背攘側麵的口袋插了一長條硬皮麵包。行程算得準準的,白天在哪個城市遊玩,晚上上了火車就睡覺,旅館錢都省下了,在途中碰到很多像我們一樣阮襄羞澀的年輕人。

架是在離開尼斯之後吵起來的,火車還有半分鍾就要離站,瑪歌被月台上一個賣絲巾的女攤販吸引住,不顧我的勸阻跳下車去,妳隨便買一條也就可以了,她卻一條條展開來細看,火車已經動了,我扯高喉嚨催她上車,她好像沒聽見似的,好整以暇地跟女攤販討價還價。眼看著火車越來越快,一下子就把她拋到後麵去了。

完了,她的車票,背攘,護照全在車上,這樣子她怎麽找得到我?我們在歐洲又沒有固定地址,連電話也沒有。我隻有到了巴塞羅那馬上再乘回去找她,盼望已久的西班牙之行一開始就被搞糟了。

我悶悶地望著車窗外,連過西班牙國境也沒注意到,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吧,卻見瑪歌紮了一條五顏六色的絲巾,施施然從車廂那頭走過來,我還來不及發脾氣,瑪歌先發製人道:“緊張什麽,鬼叫鬼叫的,害得我匆匆忙忙多付了五個法郎。”

我又好氣又好笑:“把妳扔在尼斯就不是五個法郎的事了,妳怎麽上來的?”

“付完錢,正好最後一節車廂到我身邊,腳一抬就上來了嘛。”

“妳有沒有想過如果沒趕上最後那節車廂,姑奶奶妳到哪兒去找我?”

“這不是上來了嗎?多餘的問題。”

跟瑪歌一塊旅行常碰到這種使人肚腸發癢的事情,我忍了忍,心有不甘地問:“上車一個多小時妳去了哪兒?妳不知道我著急嗎?”

“後麵那節車廂有個老頭兒很欣賞我的絲巾,就聊了一下唄。你這個人沒事瞎緊張。”

我不在乎老頭兒,但我在乎剛上路的雀躍心情,心情完了這趟旅行還有什麽意思?我跟瑪歌打起冷戰,代價是錯過了巴塞羅那。

 

馬德裏的國立美術館好大,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掛滿了巨大的油畫,仔細看的話一個禮拜也看不過來,把背攘在存包處存好,馬上急步去找魏拉茲開支的展廳,他是宏大的西班牙畫派的鼻祖。站到真跡麵前都不敢相信,因為魏拉茲開支畫得那麽輕鬆,那麽隨便,全不花力氣似的,但畫麵精到得連最微小的細節也不遺漏。正在我跳上跳下要作五體投地狀時,瑪歌大概火車上的氣還沒消,陰陽怪氣地來了一句話破壞了我的情緒:“你看魏拉茲開支七十歲時畫的畫和他二十歲時畫的沒什麽區別。”我回嘴說她對大師不敬,仔細想想卻覺得她講得沒錯,魏拉茲開支是大師,但這個大師像架印刷機似地拷貝了自己五十年。

早上出得旅館門來,詢問櫃台馬德裏有什麽好看的,被指引去看市中心的一座大教堂,據說這座教堂造了幾百年,到現在還沒完工。我們到達教堂門口時,正好來了一輛滿載台灣遊客的大巴士,導遊舉著小旗引導大家進去參觀,一排男士卻在教堂門口蹲了下來抽煙,我問他們怎麽不進去?男士們說歐洲看來看去就是看教堂,都大同小異,有什麽好看。

但這個教堂不同喔,造了幾百年不說,每過幾十年,建築設計和宗教理念改變了,新的建築師就把他接受的東西放進去,教堂混合了多種的風格,有哥特式的,有羅可可式的,有拜占庭式的,難得是各種風格都麵目鮮明地擠在一起,一眼看去倒也和諧,這哪像是在造房子,分明是在寫曆史嘛,一部西班牙的宗教史。

早就聽說西班牙人有睡午覺的習慣,中午一點鍾至下午五點鍾,家家商店機關上了門板蒙頭大睡。我們沒有睡午覺的福份,在馬德裏逛來逛去,結果逛到市郊的皇家夏宮,宮門深鎖,卡洛斯國王想必也在呼呼大睡。沒辦法,隻得繞著宮牆走一圈,也算是朝拜過國王陛下了。

走著走著,肚子卻餓了起來,正準備啃硬皮麵包時,不知什麽地方飄來一陣烤食物的香味,那種香味混合了橡木的炭味,迷迭香的熏味,新鮮肉類的焦味,口水都出來了。瑪歌和我對看一眼,毅然決然地把硬皮麵包插回背攘,站起身來,順著香味循跡而去。

找到一個小村莊邊上,一大片遮天敝日的橡樹林,一圈疏離的圍牆,圍牆裏放了幾十張桌椅,旁邊一幢小房子飄出炊煙,烤肉香味撲鼻而來。

我們走進這座沒有屋頂的鄉村飯店坐下,把頭轉來轉去像看西洋景似的,陽光透過密密的枝葉灑下來,滿院是一塊塊的金色斑點。桌椅都是粗大的原木做成,種在圍牆邊的鷲尾花開得豔紫一片。

瑪歌用西班牙話點了二份烤魚,女侍問我們要不要來點酒?Why Not?又不用開車,硬皮麵包配涼水,烤魚當然應該配美酒。來吧,性如烈酒的西班牙姑娘,把你們最好的酒拿上來。

端上來的盆子很大,食物配得很充足。價錢便宜得不敢相信,被法國昂貴的食物價格嚇怕了的我們一再看菜單上的價目,以確定不會被留下來洗碗。酒很醇,魚也很新鮮,正當我們大朵快頤之時,桌邊來了一個四個鄉村樂師組成的小樂隊。

為首的那個漢子簡直就是個沒有胡子的聖誕老公公,瑪歌跟他聊了一陣跟我說;‘夏宮’樂隊很願意為遠方來的客人演奏傳統的西班牙音樂,小費隨意。我酒已經喝上頭了,手一揮:“魚,我所欲,音樂皆我所欲也。”

我從來沒有享受過一個四人樂隊在你用餐時專為你一張桌子演奏的經驗,這四個西班牙農民挺著啤酒肚,粗大的手指溫柔地按著琴弦,搖頭晃腦前仰後合。音樂倒頗為動聽,充滿西班牙山民的快節奏,狂野熱烈,帶點淡淡的哀愁。

三曲過後,滿座鼓掌,我掏了二十塊美元,塞在聖誕老公公手裏。他微笑著點頭致謝,四人樂隊又巡環到下一桌去了。

說不清是陽光,還是酒,太多的食物,還是新鮮的空氣,我真的醉了,迷糊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瑪歌把我搖醒,晚上還要去看佛拉明哥,該走了。

出得樹林來,四人樂隊正坐在林邊一塊空地上用餐,看見我們一把拖住,非得要我們嚐嚐他們帶來的食品。盛情難卻,我們嚐了家常烤的麵包,醃肉,生脆的酸黃瓜,喝一種很鹹也很鮮的豆湯,又被灌了一杯酒。聖誕老公公拿出一根很粗的熏腸,用油紙包好塞在我們的背攘裏。才放我們離開。

在西班牙不睡午覺是一種反社會的罪過,要是你把睡午覺的時間用來尋歡作樂那是情有可原的,但用來工作?嗯嗯,不可以。

嗯嗯,這些懶惰卻懂得生活的西班牙人。

 

佛拉明哥?我實在分不出來跟新疆舞有什麽不同,瑪歌卻看得如癡如醉,我們在一個地下酒吧裏看的,聽說最正宗的佛拉明哥一定得在酒吧裏看,正規的劇場不能喝酒,但佛拉明哥正是表現了一種醉生夢死的境界,西班牙人說沒有酒的佛拉明哥就像沒有熱量的火焰,好一個酒鬼們想出來的絕佳借口。

酒吧裏好像牆上也掛滿了人,舞台很小,急促的響板聲之中,一個濃裝豔抹的舞女出場,黑色的緊身衫一直扣到喉嚨口,一條質地厚重的大紅長裙。她的上身巍然不動,兩條腿卻急速地隨著音樂的節拍舞動,鞋底清脆地擊在硬木地板上,大紅長裙如波濤般地起伏抖動。音樂聲在最熱烈時倏然而止,舞女最後定格在台上的表情簡直可以說是悲壯。

回旅館的路上瑪歌意猶未竟,逼著我講對佛拉明哥的感想,我期期艾艾地說所有的舞蹈在男人心中占的比例很小,我還是喜歡看鬥牛之類的男人活動。

“有你看的。”瑪歌意味深長地說道:“我們是在西班牙。”

 

坐在塞維爾郊外的一個鬥牛場裏,身邊人群歡聲雷動,我卻感到一種生理的反感湧上來,那條壯碩的牛肩膀上已經被紮了好幾對標槍,暗紅色的血順著起伏的胸膛流下來,在沙土地上凝結成一塊塊黑色的斑跡。這時一個年輕的鬥牛士走進場子裏,腳步歡快好像是出席一場優雅的舞會,那頭牛好像感覺到了什麽,頭低著,很響地喘氣,整個身體呈現一種倔強又認命的姿態。就在鬥牛士舞著披風上前時,我站起身來,拉了瑪歌一把,瑪歌詫異地抬起頭來:“要走?你自己吵著要看鬥牛的,一張票七十五塊呢。”管他媽的七十五塊,我頭也不回地出了鬥牛場,瑪歌隻好跟了出來。

我在路上發作了:“他們這不是謀殺嗎,一條牛惹到誰了?幹嗎非要致它於死地?”

瑪歌說:“牛也有機會把人撞翻的。。。。。。”

“根本就是一種不公平的比賽,本來就是設計好讓牛死於刀下的,妳看那些鬥牛的人輪番上場,一點一點的消耗它的力氣,到最後它疲弱不堪時一刀插進它的心髒。牛是高等動物,它也會痛苦,也會知道死亡的恐懼,這種痛苦和恐懼卻變成人們廉價的玩物。這些他媽的混帳西班牙鬼子。”

瑪歌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看了看我的臉色,最後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一場鬥牛看得我心緒大糟,以至一點也無心遊玩塞維爾這個充滿摩爾風格的城市,看到我無情無緒地拖著腳步,瑪歌說還是回巴塞羅那去吧。

巴塞羅那有畢加索的紀念館,不知怎麽的,老畢的那些牛鬼蛇神一被關進明明亮亮博物館廳堂,就沒有那麽張牙舞爪了,隻有當牆畢加索那幅大照片,光著腳穿著短褲,頭皮賊亮,一對眼睛精光四射,臉上寫滿捉弄人的壞笑,活脫一個老頑童遊戲人間的寫照。

紀念館臨近一處熱鬧的集市,我們在五光十色的攤檔之間逛來晃去的時候,一隊軍警如臨大敵地跑來設置路障,大家前胸貼後背,把脖子伸得像鵝一樣,一輛帶玻璃罩的禮車在警察的摩托車護衛下緩緩駛過,一個白袍白帽的老頭兒向眾人招手。“教皇”。人群沸騰起來,哭的笑的都有,我卻覺得那老頭兒可能是畢加索扮的。

教皇的車隊過去之後,瑪歌發覺她的背攘被人打開拉鏈,護照和錢包不翼而飛。當我們坐在當地派出所結結巴巴報案時,一個滿臉油汗的警察衝進門來報告,就在教皇剛經過的集市,有一顆炸彈爆炸,傷了兩個人,巴斯克分離運動幹的。

到底是炸彈還是爆竹?

 

二十年過去了,想起西班牙,我眼睛一閉,就看到大街小巷在炎熱的下午靜悄悄的,年輕的瑪歌和我像兩條熱得拖出舌頭的狗在毫無目的地晃蕩,畢加索光著腳和教皇保羅二世大跳土風舞,巴斯克恐怖分子和佛拉明哥舞女勾肩搭背含情脈脈,四個聖誕老公公組成了一個滾石樂隊,憋尖嗓子大唱瑪唐娜的情歌。吉普賽偷兒舉著你的錢包大叫‘以上帝的名義。。。。。。’而那條牛把花花公子似的鬥牛士踩在腳下。

沒有錢沒關係,可以去洗碗,但在西班牙遊蕩你需要非常活潑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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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xiaofengjiayuan 回複 悄悄話 性格和時運決定命運。。。
xiaofengjiayuan 回複 悄悄話 。。。。根本就是一種不公平的比賽,本來就是設計好讓牛死於刀下的,妳看那些鬥牛的人輪番上場,一點一點的消耗它的力氣,到最後它疲弱不堪時一刀插進它的心髒。牛是高等動物,它也會痛苦,也會知道死亡的恐懼,這種痛苦和恐懼卻變成人們廉價的玩物。這些他媽的混帳西班牙鬼子。”。。。

太同意了!也不能接受這種充斥暴力和不平等的殺戮。。。
wuchan 回複 悄悄話 文筆太好了鼓掌
惜福666 回複 悄悄話 把個遊記寫得跟小說似的,文筆可真好。
cxyz 回複 悄悄話 文字很有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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