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勒家作客
見過那種鋪天蓋地的綠色嗎?背景是橡樹一大片,一大片的濃綠,針樅在角落裏閃著藍綠色的暗光,小葉榕剛展開銅錢大的葉瓣,在陽光下一片透明的嫩綠,星星點點撒在眼前。白楊高聳入雲,心形的葉片像鈴鐺一樣搖曳生姿。日本赤楓從籬笆斜伸出來,顏色正由嫣紅轉為翠綠。藤蔓蜿蜒而上,濃蔭覆蓋了整麵山牆,隻留下一方淡綠色的空間,那是被太陽曬得斑駁褪色的百頁窗口,此時正被一隻纖手,‘嘰呀’一聲推開來。
連空氣都浸滿了綠色,陽光從枝葉中透進來,東一塊西一塊的光斑染在草坪上,石縫中的苔蘚上,起起伏伏地明暗閃耀,地麵就顯出迷離的層次來。深紫色的陰影浮動著,綠色深處一聲婉轉的鳥鳴,前麵就是米勒所居的村莊——巴比鬆。
從巴黎乘兩個小時的火車到楓丹白露,到皇宮廣場前招呼計程車。楓丹白露沒有巴士去巴比鬆,計程車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司機一聽你要去巴比鬆,一聲呼哨之後甩給你一個天價的車費。哇啦啦,從老遠跑來法國,還能不去巴比鬆嗎?還能在乎這幾個車錢嗎?
也多虧了沒有公車,也多虧了天價的計程車費,一路上我們還能看到一個綠意盎然的世界,古色古香的房舍依山而建,門口的石階被腳步磨得凹陷下去,卻仍然巍立。時間在這兒停駐,村莊,房舍,古拙的教堂,和十九世紀的陽光,翡翠般的空氣,一起凝固在靜穆之中,像一滴純淨的瑪瑙。
房屋是石頭建造的,和一般的農舍無異,門楣上一塊小小的銅牌“米勒故居”。沉重的原木大門溝壑成行,鐵製的把手被磨得烏黑發亮。解說員是個年老的婦人,引我們進去。迎麵是間門廊,極簡單的家具,木頭的條凳和櫃子,屋梁上吊著藤籃和農具。再進去是間較大的廳堂,光線從北麵的窗漫進來,磚砌的地麵,從梁上懸下一索鐵鏈,鐵鏈下方吊著一把黑鐵的炊壺,磚地上有生火的痕跡。再進去就是一間臥室,極舊的一架木床,除此別無所有。
看不到一張米勒的畫,他的畫都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館裏。
牆上有一些米勒的生平介紹,幾封複製的信劄,幾幅模糊的照片,米勒的手跡字體細小,向右方傾斜,有點猶豫不決的樣子。我等待解說員引領我們看更多的東西,卻被告知沒有了,就這些。
我的女朋友用右腳的腳跟抵著左腳的腳尖,再左腳腳跟抵著右腳尖,一步一步地丈量米勒的房間,她得到的大概結果是門廳是十二步乘十六步,正廳是二十一步乘十八步,而臥室是十步乘十二步的光景。
米勒在這幢不到七百尺的房子裏畫了‘拾穗’,‘晚鍾’,‘扶犁休息的農夫’。
還有大量描寫溫馨的農家生活的油畫和素描,母與子的親情,人和自然。
我在房間裏一遍又一遍地踱步,想象著當年米勒把畫架架在哪個角落,如果架在門廳的話家人怎麽進出?如果架在正廳的話那裏是一家人主要的生活地方,每天晚上那把炊壺裏煮著簡單的湯,湯裏有扁豆,院子裏結的瓜,地裏產的薯類,西紅柿。房間裏熱氣蒸騰,狗臥在火塘邊,小孩子在腳下竄來竄去,他定得下心來麽?臥室是更不可能的,那麽小,那麽擁擠,米勒一定不願驚擾小孩子的午覺,不願衣服床單沾上油彩,不願意油畫溶劑的味道熏了他的寶貝。
那麽,他把畫架架在哪兒?就這麽巴掌大的一塊地方?
我去過很多畫家的工作室,寬大的空間,明亮的光線從天窗灑下來,硬木地板,冷暖氣設備,隱蔽的音響。畫家在瀟灑地揮筆,畫下一大堆隻有他自己才能欣賞的狗屎。
比起他們,米勒不是太寒酸了嗎?這樣做一個畫家不是太辛苦了嗎?連畫架都沒地方放。而且米勒還天天下地幹活,就像他所畫的那些臉厐黝黑,手掌粗糙的漢子,在地裏掙出他和全家的口糧。繁重的農活沒有使他精疲力竭嗎?從田裏回到家顫抖的手還拿得起畫筆嗎?他會不會在專心致誌於畫幅之前腦中突然閃過明天要付的賬單而心煩不已呢?
米勒不會回答我的問題了,我想他一定是臉帶微笑地躺在天國的一棵樹蔭下,如果真的有天國的話。他還記得這幢小屋嗎?記得那一幅幅在這小屋裏畫出來的畫嗎?
也許,也許不。
在天國的綠蔭下一切的一切都已經物我兩忘,米勒應該休息了,在他看來,所有的波折,所有的困苦,所有的失望,所有的忍恥負重。都早已化為一張張油畫和素描,青青翠翠明明亮亮,各自有獨立的生命,各自代表了一種精神,像一把種子‘唰’地撒在田裏。這就夠了,一切的苦難都值得了。而關於他米勒本人,並不是那麽重要,天國裏不是有他的一小塊地方嗎?終於可以伸開手腳歇息了。
去散步,驚訝於鼎鼎大名的巴比鬆竟然是這麽小的一個村子,從這頭到那頭用不了十分鍾,再下去就是一片綠色的樹林,走進去,很快就迷失了,上下左右全是綠,綠得像在水底,綠得像在夢裏。周圍萬籟俱寂,葉子紋絲不動。
我女朋友站住腳步,把照相機遞給我,一麵脫衣服一麵說要在這塊純淨的綠色中拍攝人體。我猶豫了一下,這兒畢竟是公眾場所。她卻說在世界上還找得到一塊更為坦蕩之地來裸露嗎?還有什麽地方更能拋棄拘束,心無雜念地親近自然嗎?還找得到任何一處不是仙境勝似仙境的地方嗎?在這片綠色中,裸體是自然的,任何的衣物都是多餘的。
在透過枝葉的陽光下,我拍攝完二卷三十六張的富士膠卷。
回到村裏,正看到年老的女解說員把一具銅鎖掛上大門,施施然走進相鄰的屋子裏去。我們在村口等了半天,不見有回程的計程車,天色暗了下來,不得已去拍解說員的房門,她告訴我們村裏沒有旅店,唯一的住宿可能是村西頭一家正在裝修的房子,也許有空房間。
應門的是個年輕的禿頭男子,竟然是個美國人,以前是波士頓的律師。他麵有難色地說有朋友來訪,房間都滿了。看到我們不知所措的表情,又說如果我們不在意睡在堆放工具材料的車庫的話,他可以給我們找兩條睡袋。
能在巴比鬆過夜,車庫勝過五星級大旅館。
我們不好意思再為晚餐去麻煩房主,好在背攘裏有麵包,乾酪和水。將就填飽肚子,在薄暗中出來散步,透過枝杈望見地平線上還照著一縷餘燼,鳥雀一串串地飛過頭頂,鑽進樹叢。淡紫色的暮藹在路上飄動,路邊房子的窗口透出一方昏黃的燈光。
久居城市的人可能已經忘了真正的夜晚是怎麽一回事。沒有霓虹燈,沒有尖利刺耳的刹車聲,也沒有酒吧酸臭的氣息,沒有電影院散場人流洶湧。沒有妓女的高跟鞋敲過十字路口,沒有醉漢躺在嘔吐出來的穢物之中。沒有肥皂劇的罐頭笑聲,也沒有安眠藥。
這裏有的是如水般的靜諡,深藍色的天空‘嘩’地抖開,一串串淋漓欲滴的繁星。睡眠飄浮在樹梢上,掛在低矮疏離的圍欄上,披在傾斜的屋頂上,而夢是一片有形體的,伸手可以捕捉的,但又飄緲浮動的流質。
在這兒,生命的意識像暗夜潭裏一條無聲無息遊動的魚兒,突然‘啪哧’一聲濺出水花。
我們躡手躡足穿過村子回去,窗子裏的燈火一閃而滅,星光下的空穀足音。。。。。。
冰涼的水泥地麵當然不舒服,睡在離米勒家五百尺遠的車庫裏,老頭兒不知會不會在夢中來訪,帶上一瓶陳年紅酒,聊一些當年的風華人物,畫壇趣事,家居瑣碎?
沒有,一夜無夢。
今年舊金山的林肯美術館舉行了一次庫爾貝的畫展,其中間夾了一些前後同期的畫家,包括柯羅和杜米埃。在轉角上掛有一幅不起眼的小畫,走近一看,是幅上了點淡彩的素描;屋外空地上,一個從田間歸來的年輕母親正要蹲下,伸出雙手,接住迎麵奔來的孩子。人物的背景是攀滿青藤的石屋,婀娜下垂的枝葉,院落裏的一架犁,碎石子路上的淡淡一層綠意,躲在角落裏像鈴鐺一樣閃爍的無名野花。。。。。。
還有那種不可言傳的樸質,力透紙背的辛勞,天人合一的圓融,彌漫在心間的歡喜。
我一眼就認出了巴比鬆欠下的那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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