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金太陽
第12章
三
洋洋冒話兒早,一歲多就能說完整句子了,背唐詩更是頂呱呱。丈母娘對“小茶壺”本就著迷偏愛,尤其看到外孫能在外人麵前背詩給她爭光添彩,越發“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但這幾天,她們娘倆又話趕話抬杠,因為丈母娘花兩塊錢買了一條皮尺,回家又找到了舊的,便折返回去退,往來車費也是兩塊,加上首趟去的車費,搭上兩次的時間不算,還多賠兩塊錢。跟不退,把尺留下一樣。許莉嫌老鬼不會算賬,老鬼說“我願意!你管天管地,還管我拉屎放屁”?於是,這幾天,她們老少娘倆更加勢不兩立。許莉帶孩子回家,領進北屋就不讓孩子出來。湯華美也不好意思過去看外孫,兩天來一直有點發空,像吸煙者一旦斷了“口糧”,感覺沒著沒落,總像缺點兒啥似的。第三天,學楠送許莉和孩子上班後,時間差不多十一點了,她開窗開始望風,忽覺今日外麵天氣緩了些;回身踱步中,也感到腳傷好了許多。於是,來到衣櫥前,全副武裝穿上了棉服,下樓坐上了公共汽車,她準備去幼兒園偷看外孫。
到了之後,隔著一圈過頭高的鐵柵欄,尋窗縫門邊窺望,都不得內部詳情,於是推開鐵柵欄門去敲進樓木門。白瘦阿姨出來,問明了情況,卻強調孩子在午睡,不得入內。湯華美謊說尿急必須借廁所,看著門口的鞋架,主動換上拖鞋,推開阿姨直闖進去。白瘦阿姨攔不住,隻好跟著她並指向左邊廁所方向。湯華美走向廁所,入門後站了片刻,立馬回頭扒門框看阿姨動向。發現不見了其蹤影,她就溜出廁所,穿過玩遊戲的活動室,賊頭賊腦地切入寢室,挨個房間探尋。因為燈關著,朦朧中看到上下通鋪床欄裏的孩子們,頭蓋兒形狀及不同方位的小臉睡樣都象一個媽養的,基本差不多,很難找到哪個是自家的洋洋。正一籌莫展的時候,發現白瘦阿姨尋了過來,想閃已來不及,隻好陪上厚顏訕笑。阿姨豎起食指立擋於雙唇正中,要她保持肅靜,另支手勾擺讓她往外走。一直走到大門口要被遣送出去之前,湯華美停住腳步,沒準備換下拖鞋,反而拉起褲腿讓苗條阿姨看腳傷,還有藥布在上麵,說疼得不敢邁步,必須歇一會兒再走。白瘦阿姨見到藥布上滲透著血跡,看其臉色咧嘴的樣子,信以為真,便找來個孩子用的馬紮,請她就座。隨著身體沉墜下落,眼神已哢吧著,從腳麵逐漸揚起上調,餘光中獵獲到,苗條阿姨已轉身離去忙其它事情,她即刻仰起頭,放開視線翹首巡視,尤恨脖子偏短無法坐視更高,此刻像極了登上石尖立身瞭望的土鼠,機械而間歇式地扭動視線方向。當瞄見阿姨走遠後,她又迅即站起,裝出伸懶腰的樣子,同時眯眼打探各處動向,借機轉為伸脖,逐漸開始移步,每逢到拐角或門框,都會傾身斜探,一手把角邊兒,一手橫眉上兒,各處裏外都窺視個仔細,如賊蒙黑在尋殊途。
“叮呤──”猛然一聲炸鈴,正深探身觀望的湯華美冷不防嚇了一個激靈,弱腿控製不住粗腰和重頭,順勢偏歪了軀體,倒進了屋內,“咕咚”如夯落一樣,撴摔到地板上,小腿和雙腳伸在門外,如支出去的腿絆,突顯在長過廊水泥地麵上,非常礙眼。室內守攤兒胖臉阿姨,坐在一個床邊處打盹兒,被鈴聲驚醒又聽到接下來的“咕咚”聲,以為哪個孩子從上鋪跌落了,著實震驚!每家都隻一個寶貝,若真發生事故,哪個摔下來並因而受了傷,後果和責任皆難以賠付。於是,她倏爾立身,哪料頭剛好頂到了上鋪橫梁方木,痛得眼前冒起了閃動的金星。接著又目睹,眼前橫體撂倒一位自天而降的神奶奶,身在門裏腿在外,正要滾身笨手笨腳爬起,卻不得法,像繭蛹無法脫殼一樣幹顧蛹著。而孩子們已分別陸續下了床,見此異狀,無不驚愕,每人都瞪大眼睛張大嘴,驚訝地圍過來看她。其中一位更是業已目瞪口呆,直聲呼出非同凡響的單音雙字“姥姥”?原來,這位正是劉洋,難以理解外婆怎麽會如此從天而降。
“洋洋啊,我可算找到你了。”被其他孩子誤認為妖婆的湯華美,翻身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拉起劉洋的手,“姥姥來接你回家吃大白兔奶糖。”
她忍著雙腳踝皮傷之痛,附加剛摔過的側身及四肢肉痛,甚至骨痛,丈母娘領外孫直奔出口大門,忘記換鞋就要離去,卻趕巧被進門的中年酒窩園長問住,“要接走了?隔輩肉親不夠,你是劉洋的......?”
“姥。沒兒子,這輩子斷子絕孫,甭想當奶了。”湯華美苦笑應答。
“現在都獨苗,外孫一樣親。洋洋,這是你姥姥嗎?” 酒窩園長進一步加強確認。
“是。”孩子如實回答。
“嗤,是。這還能假?我生他媽,他媽生他。嗤!”丈母娘一臉不耐煩。
“等我找洋洋的主管阿姨過來,登記一下,您再領走。” 酒窩園長招手喊來胖臉阿姨。
剛因湯華美倒地而撞了上鋪橫梁的胖臉阿姨,肥嫩的右手掌仍蓋在頭頂上,輕揉著那條鼓起的肉棱,劣著嘴,擺著外彎左臂走來。本已惱火至急,討厭地幾乎懶得去看這位怪異長者,或稱“老東西”,她目光直視鞋架而虛化旁邊,口頭答應下會予以登記,實則就隨意放他們走了。然後,立即轉身去翻出自己手提包裏的小鏡子,對著頭頂想看看是否已經破皮了?結果鏡子小,頭發厚,挑高眼皮也無法辨識偏後的傷處真相。又覺得越發疼痛,連手指肚貼上去,都火燒火燎如針刺皮般難耐。胖姑娘何時曾遭過此罪?真是豈有此理!索性請假回家,一走了之。
許莉下班後,到幼兒園接孩子,結果,主管阿姨請假,園長有事早走,所餘值班阿姨都說連衛生間都找過了,不見洋洋的影子,登記部上也未標注任何被誰接走的記錄。孩子哪去了?冰天雪地的絕不會自己跑到外麵去的!許莉立即衝進去自己找,皮靴也不換下,雪水腳印到處都是,並邊走邊瘋喊著,“你們這些阿姨都怎麽當的,啊?太不負責任了!我早上送來的孩子,到下班接就不見了!你們算幹什麽吃的,都是飯桶。給我賠孩子,賠!......”
歇斯底裏,鬼哭狼嚎,天翻地覆!末了,還是學楠下班到家後,發現孩子提前回家卻不見許莉,立即問明情況,然後火速到樓下小賣部打收費電話到幼兒園,本想通過阿姨轉告許莉回家就行了,可她們都被嚇得不敢靠前,最後慫恿最高個的白瘦阿姨出麵,她也隻敢離很遠,吞吞吐吐地說一聲,“請接電話。”
許莉以為,有誰報告廠警衛了,電話可能是從那裏打來了解情況的,拿過話筒,反向對著口和右耳,就開腔大喊“警衛算個屁,把我孩子弄丟了,必須賠”!當聽清對方話音是學楠,雖然因反著話筒聲不大,也還是得知了一個事實,家裏那“老的”,已提前把孩子偷接回家了。聽後,她越發火冒三丈,“這個老不死的混賬東西,作死人不償命。噶哈接孩子提早回去?又給他糖吃,一定的!牙都吃壞了,沒一顆好的,上次吃喉了,一個勁兒咳嗽,引起感冒發燒,看大夫,住院,打滴流,孩子難受,大人遭罪,搞得家裏外頭,雞飛狗跳,死去活來。我舅舅們都知道,說她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因為屁大點事兒,象找不到鉛筆了什麽的,就能坐地上不睜眼睛哭上大半天,有時候一宿一宿哭啊,直到東西找到或買新的為止......再說了,幼兒園少看護一個下午也不找錢,我等於賠錢,太便宜你們這些阿姨了!”
“哇──”的一聲驚哭,打破了許莉的單音喇叭。弱小女童,偎在白瘦阿姨腿縫間,投降姿勢順其胳膊的撇捺分別拉扯著幹枯的嶙峋手臂,已嚇得憋屈嘴好久了,此刻終於壓不住,爆發出來。其實,電話那邊早已傳出掉線斷音,她一直縱情泄憤而未曾覺警。唯當一聲晴天霹靂,這意外的破空嚎啕,才令她愣神停頓片刻。尤又怒目而視,側臉發現自己電話也拿反了,周圍的阿姨和其他的孩子們,都在注目她的瘋鬧表演,皆大氣不敢粗喘。許莉沒趣地悻悻然摔掛了電話,憤憤地轉身離去,雪水鞋印跟著她的腳步延伸到大門出口。樓外雪花飄零,天色暗淡,她的厚底皮靴,踩下一個個“黑熊掌”,也粘起更多的路上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