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抑鬱而終的人
第一個人我並不認識,我甚至忘了他的名字。我上初中的時候他上高中, 人高高瘦瘦,看起來悶悶不樂的樣子。他是我們那兒出了名的“神童”,一個數學奇才,他爸爸就是我們那兒的高中的數學老師。
他能夠飛快的口算四位數乘以四位數,比老會記師打算盤還快。那時候沒聽說過電腦,也沒見過計算器,財務上靠的是算盤。
他學習成績很好,尤其是數學,無人能及他。在家裏是老小,家裏人都很疼他,因為他是這樣聰明絕頂,熱愛幹淨整潔,又從不惹事打架。
但是外人老說他精神病。他不愛說話,還有一個怪毛病,到了高三就越來越嚴重。他老說身上癢,有虱子咬他。不停的洗澡換衣服,他母親把他的衣服床單煮了又煮,煮了又煮。可他還是說癢, 有虱子。換衣服換得太頻繁,搞的都沒得衣服可換。家裏人也拿他沒辦法。那時候也沒聽說過“抑鬱症”,“心理醫生”這回事。
有一天他就不見了,也沒有去學校。家裏人滿世界找,不知道是第幾天,終於找到了他,他吊死在他家後院裏的菜窖裏麵。菜窖一般是冬天儲藏冬菜用的,夏天很少有人問津。他卻想到在那個地方結束自己的生命。他那年剛滿十七歲,正準備考大學,人人都說他是上清華的料。也有人說他是天才,可天才都是不正常的人,還是當庸才比較好。
每當我想起這個人,就聯想到張愛玲。有 文字 介紹 說 張愛 玲 晚年馬不停蹄的搬家,不停的買殺蟲劑 ,有時候平均一周換一次汽車旅館,為的是躲虱子。後來年紀大了住進公寓,一定要住新蓋的房子。理由是虱子還來不及進駐新公寓;等到她覺得南美洲虱子進來了以後,她就又開始搬家。可是沒有那麽多新蓋的樓房,她就繼續流浪。一年 當中 搬家 八次之多 。洛杉磯的公寓的衛生條件果真那麽差嗎?果真那麽多公寓裏都有 跳蚤 和 虱子嗎?十幾年當中一直幫她找房子租房子的朋友(張愛玲最信任的人)一生中隻見過她兩次,聯係方式基本靠電話和寫信,第三次見張愛玲是警察要求他做屍體認證。張愛玲的最後十幾年都在躲虱子躲人和看皮膚科醫生。張愛玲的肩骨摔傷,自己用布纏包起來,鼓鼓的象個球,堅決不找骨科醫生,一直等到骨頭自己長好。她能忍著骨傷的劇疼,卻不能忍受“虱子咬的癢”;一般人不能忍受的搬家之麻煩,她卻習以為常,成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人 推測 張 愛玲 要麽是皮膚過敏 ,要麽是神經症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抑鬱症。一個人如果居無定所,靈魂可有地方安放?
第二個人是我的同學,起初名字叫王文,長的皮膚白皙,眉清目秀。小學跟他同學五年,從未說過話。我們那時候都是女生跟女生玩,男生跟男生玩。我也很少見他跟別的男生說話玩耍,也從未見他笑過。聽說他沒有媽媽,有爸爸和一個姐姐。家住的很遠,每天要 走 好幾裏路,沿 盤山 公路走要繞過 好幾道 山。春風秋雨,夏曬冬寒,他不知道要比我們多走多少山路,多吃多少苦頭。每天中午,他不能象其他學生一樣回家吃中飯。他的午飯就是早上從家裏帶來的一個饅頭。冬天饅頭早已在書包裏凍成一個冰坨。他找來三塊有棱有角的石頭,用雪把石頭蹭幹淨,在爐蓋上擺成三角形,把饅頭就擱在“三角架”上烤。如果不小心饅頭掉進火紅的炭火裏,搶救不出來,那一天他準得挨餓。下午還得空著肚子走很遠的山路回家。誰也沒見過的他的家人。升初中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來上學,聽說他家搬家了。
後來我考上了離家很遠的高中,隻有寒暑假才能回家。開學第一天,老師點名,每一個被點名的同學要起立,讓大家認識一下。點到一個叫王剛的男同學,他站了起來,我一下子就認出他就是小學時的王文。我衝著他笑,表示我還認識他。他也認出了我,但是他眼睛一轉,裝作不認識我。
他仍和小時候一樣,不搭理人,也從來不笑。聽說他姐姐嫁了人,他爸爸娶了後媽。王剛的物理成績在班上是最好的,英語成績是最差的。我們的物理老師有時候遇到難題,還要跑來和王剛商量。他做的又快又準,跟標準答案的小數點後麵的幾位數一個字都不差。我們都佩服的不得了。可是我們誰也不敢向他請教物理作業。
我們的班主任規定,每個星期都要換座位,排和排之間不必換,因為高個子一直高,矮個子一直矮,四列座位依次換,左邊的坐一個星期就可以換到右邊來,說是可以預防斜視。我跟王剛剛巧就是同一排不同列,有一次就輪到我跟他換座位,早上一來本來已經換過座位了。做完早操,我發現我的書包又被扔回原來的座位,我拿著書包就找王剛,問他為什麽不按規定。他一句話不說,坐著不動,班裏的男同學都跑來圍觀,嘴裏嗷嗷亂叫,等著看好戲如何收場,我窘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一直僵持到上課鈴響,王剛還是一動不動,眼睛也不看我。我隻好回到原來的座位。從此以後,全班每星期都換座位,隻有我跟王剛原地不動, 同學們都覺得稀奇好笑,班主任似乎也掙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這樣又跟他高中同學三年,一句話未曾講過。
第一年高考他落榜。第二年重讀高三,據說費了一番周折,他後母想讓他幹活養家,他一心要上大學。重讀後英語仍然是最差的。第二次高考,他又落榜。他爸爸就讓他務農。他家承包了蘋果園,第一年秋天蘋果大豐收。他爸爸裝了一車的蘋果,叫王剛出去賣蘋果。不知他為什麽跑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維族人聚集區去賣蘋果,遭到哄搶,血本無歸。後來他就失蹤了。不知過了多少日子,有一個哈薩克遊牧人,騎著馬在沙漠裏發現了他的屍體。 他給自己挖了一個並不深的坑,躺在裏麵,懷裏抱著他的全部“家當”:一個顏色早已被洗白的,布邊早已發毛的軍用書包,裏麵裝著高中課本。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徒步走到那個離農場住家那麽遠的沙漠裏去的,也沒有人知道他是用手怎麽挖那個坑的,也不知道他在那個坑裏躺了多長時間才永遠安息的。這期間經過幾個烈日暴曬的白天?經過幾個寒星閃爍的夜晚?經過多少勁風嘯嘯,黃沙漫漫?
別人都指責他的爸爸為了一車蘋果逼死了親生兒子,也有人說他已經是成年人了,遇事這樣死心眼,搶了就搶了唄,明年樹上還會結出來嘛。
他從小就是一個吃苦耐勞,堅韌不拔的人,我了解他的性格有多剛強 ,他會為一車蘋果而死嗎?
一個從未有過溫情的人躺在荒無人煙 的沙漠裏等死 ,內心的荒涼和悲哀一定比沙漠裏的冷風還要寒透骨髓,凍徹心扉。 自殺的勇氣和決心何等的決絕和執著。那一年他應該隻有十九歲。
他死後很多年我才聽說他的遭遇,為他難過了好久,腦子裏仍然是那個背著書包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踽踽獨行的小男生。
江山如此多嬌,生活如此美好,生命如此珍貴,可是總有一些人選擇這樣的死法離世。你說他們傻也好,說他們怪也好,他們連死都不在乎,怎會在乎別人怎麽評價。他們不論生前是多麽聲名顯赫,還是多麽寂寂無名,都給後人留下一個謎,永遠也解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