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0年的聖誕夜。
我們全家祖孫三代六口人和海韻拋錨在Parengarenga 海灣。
靠山吃山珍,靠海吃海鮮。
聖誕夜宴是鮮美可口的蛤蜊濃湯配新鮮麵包和魚肉鍋貼。
蛤蜊是在沙灘上撿的,魚是Max和小兒前一天下午釣的一條大鯊魚,無骨的魚肉是做餃子餡的好材料。
晚飯後,二個孩子劃了小船到岸上去燒篝火,烤棉花糖。我們四個大人就閑散地坐在外艙,喝點甜酒,享受著傍晚時分的寧靜。
Parengarenga是新西蘭北島東海岸最北端的海灣。潔白細膩的白沙組成的沙灘和島嶼優雅地躺在湛藍的海水裏,享受著溫暖的海浪緩緩的按摩。由於這個海灣的進口很淺很窄,隻能在漲潮的時候通過,所以很少有遊船來。
這裏是我們在新西蘭六年中度過“白色聖誕節”的最好去處。
八點多鍾的時候,婆婆說:“岸上有一個人在走動,看上去不像是子虛。”
我趕緊下去拿了望遠鏡來看。
“是個女人,穿著遊泳衣,拿著浮潛裝備。”我報告道。
“她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這方圓十幾公裏,就我們一條船啊。岸上也沒有住房。”Max說。
“噢,她戴上麵罩,套上腳蹼,下水了!…她向我們遊過來了!”我緊張起來了。
令我們大家都很緊張的原因有二:一是這個神秘人物從何而來;更主要的是這片海水裏有很多鯊魚。我們四個人緊張地盯著水裏的她,大氣不敢出。生怕看到電影裏才有的鯊魚咬活人那一幕。
從她遊泳的姿勢和速度來看,這是個相當不錯的遊泳健將。盡管如此,她在水中的短短幾分鍾,對我們來說像是幾小時那麽久。
待那女子靠近海韻時,她在水裏氣喘籲籲地說:“水裏有鯊魚,咬我的腳蹼,三次!”她講話口音很重,英語顯然不是她的母語。
“趕緊上船來!”Max在後甲板幫助她上了船。
女人看上去大概有五十歲左右,個子不太高,微胖。她的臉長得有點像當地的毛利人,她的頭發是挑染的,剪得短短的,頭頂上留一撮,梳了個小辮子。
“你是從哪裏來的?”Max問。
“我從海灣進口處的房子裏來的。”女人回答。
“房子?海灣進口處沒有房子啊。”Max疑惑不解。
“我是在那裏的房車上。我昨天看見你們的船開進來的。”女人解釋道。
哦,我們昨天進來的時候是看見在離進口不遠的地方有幾輛車子。不過,那裏距我們有五六公裏呢。
“你是怎麽到這個海灣的?遊泳過來的?”Max問道。
“我今天中午下水遊泳,這裏的水真美,真暖和!有鯊魚。咬我。我遊了沒有多久,感到有東西咬我的腳蹼,是鯊魚,盯著我,咬了我三次!”女人有點語無倫次地說。
“你沒有被咬傷?”我問道。
“沒有。鯊魚隻咬到我的腳蹼。我不敢在水裏,就遊到對岸。我在沙灘上走了一下午,希望能找到你們。今晚找不到你們的話,我就準備在沙地裏挖個坑,蓋上沙子睡一晚上,明天再想辦法。”女人道。
“你知道這水裏有鯊魚嗎?”Max問。
“我知道。今天上午我看到有人釣魚,魚線老斷,那人說是被鯊魚咬的。我以前也跟鯊魚一起遊泳,從來沒有被咬過。但是,這裏的鯊魚咬我,盯著我,咬了我三次!”
“那是因為現在是鯊魚的繁殖季節,所以會咬人。聽當地人說,他們在這個季節是絕對不敢下水的。”Max解釋說。
“鯊魚咬我,盯著我,咬了我三次!”女人神情恍惚,喃喃低語。
“我們怎麽樣能夠聯係上你的家人或同伴呢?他們一定很著急。”Max問。
“我是一個人開房車出來玩的。我從德國來。”女人說。
Max與德國女人在外艙聊。
我和公公婆婆在下麵內艙裏商量怎麽處理這件事情。
“我們能相信她的話嗎?她如果不是德國人,我會完全相信她,並給她一個大擁抱。”經曆過家鄉在二戰期間被德軍炸毀的婆婆道。
“這個人看上去精神有點問題,至少缺乏常理;明知水裏有鯊魚,還下水遊泳。”公公說。
“那我們現在怎麽辦?”我也被公公婆婆的緊張情緒感染了。
“天色漸暗了,劃小船送她回去不行,等回來的時候天就全黑了。開大船更危險,這裏到處是險灘急流,能見度又差,觸礁擱淺的可能性很大。”公公道。
“我們沒有選擇,隻能把這位不速之客留在船上,與我們一起度過今天這個聖誕夜,明天早上天亮之後再把她送回去。”婆婆無奈地說。
我到是不在乎有陌生人在我們船上過夜,隻是在內心深處對這個女人有一點點害怕的感覺,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你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們有麵包,奶酪,中國餃子,香腸等。”我伸出頭去問外艙的德國女人。
“我不餓。謝謝。” 女人回答道。
“那麽,你要不要下來換件幹衣服?”我問。
女人下到內艙,換上了我的寬鬆的睡衣睡褲。樣子稍微平靜了一點。
可是,我怎麽覺得與她交流的時候還是有點奇怪的感覺,內心深處很不安?對了,可能是她的眼睛,我在裏麵找不到她的眼神!是被鯊魚驚嚇得魂飛魄散,靈魂出竅了?還是這個人精神上有毛病?
“我能喝點酒嗎?”女人看到了桌上的酒瓶。
“哦,當然。”我給她倒了杯紅酒。
“你要不要吃點麵包?新鮮出爐的。我這裏還有很多不同的奶酪,堅果,醃橄欖,都是很好的下酒菜。這個魚肉餃子也很好吃,要不要嚐嚐呢?”我又一次提出邀請。
“不,我隻需要喝酒。”女人堅持道。
一杯紅酒二三口就下肚了。女人問:“你有沒有朗姆酒?威士忌也行?”
“對不起,我這裏沒有烈酒。你要不要喝點水,茶,或果汁?”我實在是有點怕她空腹喝酒會醉。
“那就再來點紅酒吧?”女人道。
我給她倒了第二杯酒,她又幾乎是一飲而盡。
雖然二杯紅酒下去,德國女人麵色無任何變化。目大無神的眼睛還是看著酒瓶。
我把瓶裏剩下的酒全部倒入她的杯子中,心裏暗暗慶幸這個瓶子裏隻有大半瓶酒。我還是非常擔心她會醉。
接下來的問題是今晚讓這位不速之客睡在哪裏?海韻的前後艙鋪位由我們和公公婆婆居住,中艙的二個沙發床由二個孩子睡,剩下的平麵空間隻有稍微寬一點的廚房走廊和狹窄的中艙走廊。讓她睡在廚房走廊,半夜公公婆婆起來上廁所會踩到她。唯一的選擇就是讓她睡在中艙走廊了。
給德國女人鋪了“床”(沙發靠墊)之後,我和Max到前艙去睡覺了。
“你覺得這個人精神上是不是有問題?”我悄悄地問Max。
“應該沒問題吧。我看她是被鯊魚嚇的。”Max答道。
“我有點害怕。她從中午就沒有吃東西,又遊泳走路了大半天,晚飯不想吃,光喝酒,會不會醉了發酒瘋呢?”我很擔心。
“不會的。看她樣子,酒量不錯,二三杯紅酒不算什麽。”Max寬慰我。
“看她很結實有力,廚房的抽屜裏有很多快刀,萬一真的是個精神病患者或發酒瘋,把我們全家人一起宰了…”我的想象力開始雲遊漂泊,很難入睡。
直到德國女人響亮勻稱的鼾聲傳來,我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聖誕節的早上,我在德國女人的鼾聲中醒過來。
一個平平安安的平安夜過去了!
躺著想了想昨晚發生的事情,清醒的頭腦忍不住嘲笑自己豐富的想象力和小肚雞腸。
船上所有的人都還在酣睡。我以雜技演員的技術,爬過中艙德國女人身邊的桌子,來到廚房,給自己泡了杯茶,坐在外艙,享受著一天中最寧靜的時刻。
透亮的藍天,時不時地有海鳥飛過,我最喜歡的是那一群群巨大的黑天鵝, 優雅迷人。清新的晨風徐徐吹來,帶來淡淡的海藻味。可愛的海龜,悠閑地漂浮在藍寶石般的海麵上,伸頭探腦地打量著海韻。
“早上好!聖誕快樂!”我輕輕地向飛禽遊鱗們打招呼。
不久,海韻的船員和客人們都起床了。大家都坐在外艙,喝咖啡。
“早啊!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嗎?”我問德國女人。
“很好!很好!謝謝你們!”德國女人用喜悅感激的眼光看著我說。
“太好了!聖誕快樂!請嚐嚐我做的聖誕餅幹吧?”我太快樂了;我可以看到德國女人的眼神了!大概是飛散的魂魄回到她的身上了!她看上去是個非常和藹可親的女人,在金色的晨曦中,神態自若,再正常不過了。我不禁為自己昨晚的猜測和擔心感到羞愧。
早餐後,海韻起錨,開啟馬達,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海灣裏的大流小溪之中,來到了海灣的進口處。我與德國女人擁抱告別(心有餘悸的婆婆沒有擁抱她,隻是客客氣氣地揮手道別),Max用小船把她送到了岸上。
在我們起錨離開時,德國女人一直站在岸邊向我們揮手,直到她的身影變成一個小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