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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庫門房子裏的故事(三)— 褚哥一進(上)

(2015-12-24 22:18:29) 下一個

石庫門房子裏的故事(三)—褚哥一家(上)

我每逢周六從學校回來,一踏上大門的石頭台階,總是有些興奮地毫不猶豫地推開大門,住在前廂房裏的寧波外婆正在從廂房端頭不規則的那塊攔成的廚房裏忙著準備晚飯,聽見大門的開啟聲,忙探出頭來,一看見我,滿布皺紋的幹癟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總是親切地向我招呼:“小伯!儂回來勒。”(他們都跟著我侄子對我“小伯”的稱呼)我忙迎著她的笑臉點頭喊聲“外婆!”,便提著書包再經過他們家門口時,他們家的其他人見了我也都與我招呼:“小伯!回來勒。” 褚哥常常還補充一句說:“明天下午別忘了來打牌!”一般我都會應道:“曉得了。”

當時褚哥已經近五十的人了,中等身材,臉上總是露著笑容,紅光滿臉,三七開小分頭總是梳得很整齊、光亮,顯得年輕、精神許多與年輕貌美的妻子看起來般配許多。他不喝酒,不抽煙,但很講究穿著,飲食。唯一愛好就是喜歡打牌,喜歡打‘四十分’或‘八十分’,後來發展到打‘大乖路子’。在家裏,他可以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大家暗底地稱他是安樂王。

他的妻子金花阿姐,四十不到,中等瘦瘦的的身材,白淨瘦削的臉上總是露著笑容,一對大眼睛總是流露著謙卑、慈愛和溫柔。一頭烏黑燙發總是整理的很端莊大方,穿著得體。為人熱情、大方。完全是一個溫柔、賢淑的好太太。聰明、能幹、慈愛的好母親。助人為樂的好鄰居。

從褚哥的走路姿勢和他那一雙粗糙的手知道,他曾經曆過風雨滄桑歲月,他腰椎受過傷,走起路來腰部顯得很僵硬而直不起腰來,曾在上海灘拚搏多年才好容易有了一個自己的作坊。剛過上幾天比較安逸的生活,就被公私合營成了小業主。

公私合營以後,他既沒有太多的文化,又無其他特長,就別無選擇地繼續從事學徒時的手藝—翻砂工。受過傷的腰椎還要經受著一次又一次的考驗。賢惠,溫柔,善良的妻子金花是他同廠的職工,她看在眼裏,痛在心裏,怎麽能再讓他擔負起家庭的重負呢?於是對丈夫處處無微不至的關心照顧,總是依著丈夫的嗜好,把他的衣服燙的筆挺,身上總是搞的幹幹淨淨,整整齊齊。每星期總提醒著丈夫去理發店理發,使他一直保持著很幹淨、精神、年輕的形象。更關心她丈夫的每天飲食,為他準備每頓的飯菜。在上班時,她在廠的食堂裏買他所喜歡吃的最有營養的飯菜,買好後將飯菜端在丈夫麵前,讓他獨自用餐,自己則買一份最便宜的飯菜,或幹脆打一份免費的菜湯,隨便找個地方對付著用完午餐。因為這個家是由她當的,三個孩子都在上初中和小學,年邁多病的母親還需要悉心照顧,靠著她的精打細算,勤儉持家,這個家才看起來過的那麽富綽而溫馨。實際上家庭的重負落在她一個人身上,這可有誰能知道呢?

每天下班回來,她總是包攬了全部的家務,忙換衣服圍上飯單,開始忙前忙後地準備晚飯。晚飯後又忙著收拾飯桌,並為老公泡上一杯茶,好讓老公舒服休息或讓孩子們陪他打牌,自己在廚房裏一直忙到很晚。忙完以後,首先為老公打來溫度適中的洗臉水,看著他洗完臉,把洗過水倒掉,又端來了比較燙些的洗腳水,讓老公泡泡腳,活活血,在老公泡腳時,她已經將床鋪鋪好,好讓他腳還暖和的時候就進入被窩。接著為三個孩子準備洗臉水,洗腳水,直至他們上床睡覺。外婆總是心疼著女兒,陪著女兒一直幫著忙到女兒為她打水洗臉,洗腳後才上床休息。

此時,金花還不能馬上休息,必須把廚房裏的四把熱水瓶的開水注滿,明天早晨上班時要用的,家裏還需要稍微整理一下,省得媽媽明天去整理,煤球爐用完後還得封起來,明天早晨還要燒泡飯。待這些事都做完,已經十點多了。她才開始洗臉洗腳,上床睡覺已經十一點鍾了。

明天清晨四,五點鍾又得起床,此時,馬桶車的輪子已經在弄堂裏的卵石鋪成的街道上滾動發著低沉而有節奏的“咚咚”聲,但不足於驚醒那些正在酣睡中的家庭主婦,隻有馬桶車夫帶著一定調的“倒—馬—桶!”的叫喊聲,才把她們喚醒。她不用馬桶車夫的喊叫聲,總是第一個將馬桶倒掉,清洗後涼在門口。接著忙做早餐。就這樣年複一年的幹著,生活著。

星期天(當時隻休息星期天)一般都可以睡個懶覺,好好地休息一下,可是對金花阿姐來說,從來沒有過這種奢望,反而加重了負擔,如果褚哥的大兒子(前妻生的兒子)或別的客人要來,那真是不堪重負了。次日晚上就必須把當日的菜單擬定,當時的物質沒有像現在這樣豐富,即使憑票供應的東西,也必須早早排隊才能買到。清晨三四點鍾正人們正酣睡的時候,她就急著起床,但又怕吵醒別人,她隻能輕輕地起了床,簡單地梳洗一下,又輕輕地關上門走出去。

回來時,太陽早已爬出了地平線,從東邊平房屋頂上剛剛露出了半個臉,碧空藍天,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大地已經被照的通亮。她兩手提著沉重的菜籃,拖著本來就很瘦弱的身子,搖搖晃晃地進了大門,無力地放下手中的菜籃,瘦削而蒼白的臉上露著一絲痛苦與無奈,前額上滲透著細微的汗珠,染濕了額前的一撮秀發。她女兒見了忙走過去將菜籃拎進了廚房。

她稍稍休息一會兒以後,便忙著去蓬萊市場為褚哥買他喜歡吃的早點—小籠饅頭或生焦饅頭,牛肉粉絲湯或單擋、雙擋。他也隻有星期天才能享受到,所以,不管是寒冬臘月還是盛夏酷暑或刮風下雨天,她都會按時地到蓬萊市場去為他去買不斷更換著的早點。今天也並不例外,準時把買來的點心放在桌子上。

他們平時因工廠(在遠郊)距家較遠,清晨五,六點鍾就得擠車去上班,褚哥隻有在星期天才能睡個懶覺,醒來時已經八點鍾了,深深地伸了個懶腰,起了床,感覺一周的疲憊已經被驅跑,也感覺有些餓了。此時,金花姐已經把盛滿水的牙缸、注上牙膏的牙刷準備好放在水鬥旁。待褚哥刷完牙以後,她又已經將溫度適中的洗臉水端來,看著他洗完臉。

然後,他坐在他固定的位置上獨自品嚐著今天的點心,臉上流露著滿足的微笑。金花姐、外婆他們也很快吃完了泡飯加油條的早餐,好讓孩子們早點陪著根模打牌。打牌使他興奮、快樂,可以忘記以前一切的苦處。有時他們邀我與他們打牌,他們打的都十分認真,很在乎打牌的勝負,特別他的二兒子,在意外失敗時還會傷心得流淚。這樣也增加了許多打牌的樂趣。

打牌時,孩子們都願意與我結盟,但很有個性的褚哥從來不願意與我結盟,而常常與他認為打的比較好的二兒子結盟,他們對於這個父親都十分的敬畏,基本上依著父親的意誌辦,我依然與他的小兒子結盟,(我不在時,他的女兒就是我的替補)牌局進行了一個時間,應該說雙方不相上下,最多我們也屬於小勝,雙方打的十分激烈。雖然這把牌仍然由我們做莊家,但是對方抓到好牌首先亮了主,他的二兒子畢竟還是孩子,一臉的喜悅,隻是沒有說出“這把牌你們總該下台了吧!”,發完牌我手裏的主牌的確不多,可是我的某一門的付牌很好,而且,又從底牌裏拿到了一張可以控製牌的牌(大乖),我往往會打一副副牌冒險牌,寧願將不大的主牌扔掉,留下一門或兩門付牌。在打的過程中,先把不主要的一門付牌出掉,對方得手後,因為我沒有首先吊主牌,知道我主牌不多,他們就會使勁地吊主牌,我佯作潰不成軍,讓他繼續吊主牌,我估計他們手中的主牌已經比我手中付牌少了時,我利用手中最後的一張掌控牌(大乖)得手,取得了控製權,然後,將我唯有的數張付牌一起撒下,他們已經沒有足夠多的主牌來殺我的付牌,他們又隻能以敗局收場,這時他的二兒子就含著淚水搖著頭無奈地將手中的牌扔掉認輸。牌局一直進行到中午開飯時間,期間,即使他的大兒子或客人來,褚哥也隻是笑著與他們打過招呼,從來不會停下牌局去招待客人,今天又何況是他大兒子來呢。

大兒子欣華還在讀初中,也難得來看望他的父親、外婆及金花姆媽和弟妹。今天是接到金花姆媽周五打去的電話,邀他來吃飯,才從浦西趕過來,他達到這裏已經十點鍾多了,他十分親熱地在天井裏與金花姆媽,外婆打過招呼後,由金花陪著走進屋來,金花姐高興地對著褚哥說:“模!欣華來了。”說著拿了一把椅子讓欣華在他父親旁邊坐下,欣華沒坐下就親熱地對著褚哥喊了聲:“爸爸!您好!”,又把臉轉向弟弟妹妹笑著打招呼。然後很安穩地坐下,剛要坐下,褚哥又把我介紹給他,他又起身很有禮貌地跟著喊我一聲:“小伯!”,我忙示意:“不客氣,您來玩吧?” 褚哥忙阻攔說:“不用了!下午再說吧。”此時,我很理解他,他是一個不服輸的人,他又剛剛處於劣勢,午飯前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在他看來完全有反敗為勝的可能,所以,他絕對不會同意換人的。於是,繼續著我們的打牌。

牌局十分緊張,競爭非常激烈,褚哥不願馬上結束戰鬥,一直進行到十二點一刻,他感覺勝利無望才以稍負而結束戰鬥。但他還是不甘於失敗,向我挑戰說:“決定勝負看下午。”言下之意下午繼續戰鬥,我便笑著說:“我會奉陪到底。”

我父母已經將我喜歡吃的飯菜端在桌子上,在當時來說相當的豐盛,其中有我最喜歡吃的糖醋排骨,紅燒帶魚,番茄炒蛋。但我知道這是父母省吃多日後的豐盛,其中包含著多少的父愛與母愛啊!我望著他們明顯營養不良蒼白的臉,愧疚的心靈在隱隱作痛,我真的不希望他們每次都這樣,隻希望能與您們共進午餐就足矣。我剛坐下用餐,母親就使勁往我碗裏揀我喜歡吃的菜,我推辭著說:“媽!您不用這樣,我們學校夥食還可以,您們自己吃吧。”說著我把碗裏的菜往父母碗裏揀,母親感動的抹著眼淚說:“我們會吃的,來!大家吃。”父母揀給我吃了許多菜,但我沒有真正品嚐出菜的味道來,我品嚐到的是父愛與母愛,而又何等的偉大。

我雖然沒有與褚哥他們共進午餐,但從金花阿姐為人和清晨出去的采購、從與我們家僅一板之隔傳來熱鬧聲音知道,他們的午餐很豐盛,氣氛十分和諧,快樂。我飯後與母親爭著把碗洗完後,又休息了一會以後,褚哥派他的小兒子來要我去繼續戰鬥。

還是按著原來的老搭檔,老位置,並接著上午的他們稍負的牌局打下去。牌局一開始就充滿著十分激烈的氣氛,欣華依然坐在他父親旁邊觀戰,但他知道父親的秉性,他隻是觀看,從不作聲,即使父親打錯了牌,他也隻是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不會支聲。說實在的,褚哥的牌技還可以,隻是他的打法比較死板,不能隨機應變,這是他經常失誤的主要原因,但他不大會承認這一點,總認為牌運不佳。不過,與這樣的對手打牌才有樂趣。牌局進行到下午三點鍾左右,金花阿姐已經習慣地從蓬萊市場為他買來兩客生焦和一雙筷子放在褚哥旁邊的台角上,他一點也不妨礙打牌把點心吃完,但我想他可能沒有真正品嚐到點心的味道,因為他一直在聚精會神地打牌。金花又立刻將熱毛巾送來,讓他擦了嘴。他又集中精力投入了戰鬥。

因為欣華距家比較遠,提前結束了一天的戰鬥,五點鍾就開始吃晚飯,菜還是那麽的豐盛,氣氛還是那麽的和諧,快樂。

欣華很有禮貌地與父親,外婆,金花姆媽及弟妹們一一招呼告別後,由金花送他,一直送到大門口,金花又往他背著的書包裏塞著東西,他極力阻攔地說:“姆媽!不要,我有。”金花還是將東西塞進了書包,然後愛撫地拍著他的肩膀深情地說:“欣華!您想著了,就來,這裏也是您的家,我們都愛您。” 欣華感動的熱淚盈眶地走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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