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緩緩滲入狹窄的巷口,灰白的天幕下,磚瓦的陰影仿佛凝固的灰燼。夜的熱氣未散,空氣中仍漂浮著煤煙與焦油的氣味。李早早醒來,坐在床沿,一動不動。牆上的鍾滴答作響,像舊時光的心跳。
他並不急著去洗漱,也不想吃早飯,隻是靜靜地坐著。屋外傳來孩子的笑聲,還有鍋碗相擊的脆響——那是生活的聲音,熱鬧、真實,卻似乎離他很遠。他的目光落在窗框的一道裂縫上,那道裂縫像一條年久的傷口,每當陽光照進來,就像光在為它縫合。
工地的日子一成不變。灰塵、汗水、呼喊,鐵錘與混凝土的撞擊聲日夜交織。李的雙手早已布滿老繭,手背的皮膚因日曬而泛出銅色。他身旁的工友大多沉默寡言,隻有亞藤——那個來自北方的年輕人,總喜歡在午休時抽著廉價香煙,談些遠方的夢。
“等我攢夠錢,”亞藤常說,“我要開輛卡車去新疆,一路開過去,看天看地,不再回來。”
李聽著,隻笑,不答。他知道那樣的夢,就像夏夜裏的閃電,照亮一瞬,卻留不下光。
亞藤的笑總帶著一絲不羈,像風掠過曠野。但李從他眼底看見的,卻是與自己相同的疲憊——那種被命運反複碾壓後的鈍痛。他們之間不需要多言,隻要在烈日下抬起同一塊磚,夜裏喝同一壺溫酒,便足以彼此明白。
有一晚,兩人坐在屋外的小凳上。遠處的天空閃著隱隱雷光,風還未起,空氣卻已沉甸甸地壓著。亞藤忽然問:“你說,人活著,圖個什麽?”
李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圖個能睡得著覺吧。”
亞藤聽了,笑著搖頭,又灌了一口酒,喃喃道:“也許吧。可有時候,我連夢都不敢做。”
話音散入夜風,遠處傳來狗吠,隨後歸於寂靜。那一刻,李忽然覺得,他們像兩隻漂泊的影子,被同一盞昏黃的燈籠勉強係在塵世。
日子仍舊往前推。有時他們去城西的集市幹零活,搬石料、卸貨、修渠。日工的工錢不高,但足以換來一頓酒與半斤肉。工地的女人們提著塑料桶來取水,孩子們追逐著笑鬧,偶爾摔倒又哭又笑。生活,就這樣在汗水與泥塵中繼續。
有一回,亞藤被墜落的鐵件砸傷了肩膀。血從布料滲出,李背著他跑去診所。醫生縫了幾針,說還算幸運。亞藤痛得直咬牙,卻笑著說:“我就知道,我命硬。”
李望著那張蒼白的臉,心頭忽然一緊。他明白,命若真硬,又怎會被逼到此地?
夜裏,他為亞藤打水擦拭傷口。燈光暗淡,四周隻聞蛙聲。亞藤半夢半醒地說:“李啊,要是哪天我真去了新疆,你替我帶個信給那邊的天——就說,北方的風,我還記得。”
李沒答,隻是輕輕點頭。那句話,卻像一粒釘子釘在心裏,久也不散。
幾周後,亞藤走了。沒有告別,也沒有留下字條。工友們說他是回老家,也有人說他另找了工地。李隻是默默地收拾那隻舊鐵飯盒,把它放進屋角。
此後每個夜晚,李仍會經過那口水龍頭。燈下的水珠滴落,發出清脆的聲響,如同時間一點一點消耗生命的聲音。
他常想起亞藤,也常想起母親與道。那些逝去的人,如遠方的星,雖微弱,卻始終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閃爍。
而他,依舊留在這座城市裏,像石頭一樣,沉默,堅硬,長久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