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夏天來得格外凶。臨汾像被一隻看不見的野獸按在大地上,炙烤、燜煮、捂悶得沒有縫隙可逃。街道在熱浪中輕微顫動,黑色瀝青軟得像將要滴落的糖漿,鞋底與車輪陷入其中,留下深深的痕印,仿佛每一個走過的人都被刻錄進了這座城。
黃昏時分,男人們光著上身在槐樹下擺著茶杯和紙牌,煙從他們肺裏流出,如同從洞穴中緩緩冒出的灰色霧。女人們則坐在低矮的馬紮上,一手拿扇,一手輕抻著寬大T恤的衣領,以防旁人的目光停得太久。
而夜幕降臨之後,這股熱並不消退,隻是潛入皮膚底下,潛入呼吸裏,潛入人的脾氣與沉默中。
李在這樣的夜裏醒來。他不知道是什麽叫醒了他,也許是汗濕的枕巾,也許是腦海深處突如其來的空洞感。他披上衣服,摸著牆走出磚房,朝小區那口公共水龍走去。
水龍立於巷口,形似數字“七”,被無數次擰動後金屬表麵磨得發亮。它供應著六七家人的洗滌、烹飪、飲用。它是這小片平房區的生命線。
李慢慢前行,不願驚動熟睡的人群。昏黃路燈透過柳葉,斑駁光影落在他的肩。空氣仍像密封著的玻璃罐,沉且粘。
水龍在前方。
李伸手,擰開閥門。
水先是溫的,再變涼。
涼意貼著他的脊背一路滑下,仿佛有某種古老而看不見的力量在替他輕輕脫殼。
他閉上眼,過往記憶隨水聲倒流——
那是他十七歲那年夏天,父親死在堂屋裏。
沒有掙紮,沒有哭喊。隻是午後的一陣風吹過院子,塵土掀動,窗紙抖動,父親便像睡過去一樣。
母親跪在床邊,聲音撕裂喉嚨:
“你醒醒啊——你醒醒!”
李站在門口。
他沒有哭。
他隻是看見父親臉上罕見的
安寧。
村裏人說:“走得輕鬆,沒遭罪。”
李那時不懂“輕鬆”是什麽。
多年以後,在這個夏夜的水聲中,他才明白那是:
把活著這件事放下了。
水繼續流。
李低聲喃喃:
“活著太重了。”
夜裏,沒有人回應他。
但他知道,回應來自更深的地方。
從進化論來說,人類不過是比昆蟲更複雜的生物,背負更多欲望、記憶與自我。昆蟲死去後回歸土壤,沒有儀式,也無悲慟。它們輕得像風吹落一片草。
而人呢?
人被規訓、被期待、被評判、被道德、被羞恥、被家庭、被社會層層纏繞。
像草坪裏纏繞骷髏骨骼的長草,勒著,卻不讓斷。
李知道,人死並不是消失。
隻是回到另一種安寧中。
母親曾說:
“人死了,就像最熱的一陣風停了。”
不是黑,是靜。
不知從何時起,風真的起來了。
枝葉輕輕抖動。
熱氣被慢慢撕開。
李睜開眼,望向遠處柳梁山。
山影沉默、巨大,如同沉睡的獸。
他在那影子裏,看見一種無聲的回歸。
他輕聲說: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
我希望是這樣。
安靜地,
不受苦,
像風停一樣。”
水聲回應他,溫柔且無語。
他關上水龍。
夜色深得像一口井,似乎能把人整個人慢慢吸進去。
李站在其間,既未逃離,也未沉沒。
隻是站著。
隻是活著。
隻是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