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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臨汾》

(2025-10-15 05:32:42) 下一個

 

夏天來了,臨汾的夏天如野獸般熾烈、幹燥、無情。八月的日子,烈日烤炙著水泥樓房與瀝青街道,街麵在熱浪中微微顫動。黑色瀝青融化,緩緩流淌,如同熔岩,將鞋底和自行車輪陷入其中,留下深深的印痕,仿佛雪地上的足跡。空氣中彌漫著燒焦的橡膠味。

日頭一日暴曬之後,夕陽退向柳梁山的背影。夜幕低垂,勞累的男女抱怨著餘熱,空氣中幾乎無絲毫微風,街上、磚屋之間,人人或坐或蹲,揮舞竹扇,驅趕嗜血蚊蟲。三十至五十歲的男子在昏黃的路燈下品茶下棋,有的在臨時搭起的桌麵拍打紙牌。半數男子僅著短褲,瘦削的軀體裸露。手指間總夾著一支香煙。婦女們穿著寬大的T恤,輕拉衣領以掩頸,眼神警惕,留意遊移的目光。

街坊間交談不斷——白日所見、蔬菜肉類的價格、孩子的成長,當然也有彼此的閑話。總有老人講著熟悉的民間故事,孩子們像飛蛾撲火般圍繞,聽得入神。

午夜,人們才逐漸回屋。然而悶熱的夜常常讓人輾轉難眠,汗水濕透臉頰與胸膛。有人起身兩三次,為了稍許涼意,潑水於身,或將頭浸入桶中,好奪得幾小時睡眠,為明日的勞作蓄力。

李在黑暗中踉蹌前行,如夢遊般走向小區的公共水龍——人人皆知的“水龍”,如同醫院或火車站般熟悉。小區六、七戶家庭共用一口水龍,每家獨居的一層磚房屋頂斜起,無簷溝。屋內僅一根裸露電線垂吊天花,懸掛裸燈泡,未有燈罩。磚地凹凸不平,牆麵塗以石灰泥,內夾泥土與麥秸。窗戶透入微光,簡單門鎖多為黑色掛鎖。

屋間古老的文人樹,樹皮幹裂,被晾衣鐵絲刻出傷痕。雨天,磚路為人踩踏留下小徑。每家附建小磚棚,用作夏季烹飪、冬季儲物。煤堆或煙煤堆立棚間,用於燃燒。少數家養雞於棚間,供蛋肉。

滿月之夜,六排平房如黑色棺槨矗立。若無斜屋頂,可誤作平頂倉庫。約三十戶人家,每戶有二至五名孩子。每兩戶之間由磚牆隔開,牆高卻不及屋頂。薄薄的宣紙天花板捕捉灰塵,卻無隔音作用。李可聽到鄰家父親咒罵炎熱,妻女默然。夜裏,尿聲濺入夜壺;屋頂偶有老鼠穿行,啃噬紙漿發出尖叫,鄰人以枕頭驅趕。

李輕步而行,不欲驚擾睡夢中的鄰居。穿過敞開的窗戶,他聽到男子夢囈與女子輕聲哄子。暗影如鬼隨行。

蟋蟀聲稀疏而疲憊,路燈透過柳葉,暖光刺眼。李避開光線,目光鎖於路徑,仿佛光能出賣他。空氣悶熱,呼吸沉重,熱浪如旱地旅人渴水般灼人。盡管如此,在迷離間,他感到一絲怪異的欣悅,與白日的喧囂形成對比。

水龍矗立於前門,四尺高,形似數字“七”,如老人誘童以糖果。水池底有手掌大小的漏孔,常阻塞——鄰裏清洗蔬菜、米、布尿布,尤其夏日用水高峰時,排隊長龍如潮。水龍,是小區的生命線,輕微故障便引發騷動。

李彎腰擰開水龍,熱日煮烤過的水先溫後涼,流入池中,刺激著肌膚,令人酥麻。夏夜中,這份冰涼仿佛神賜,緩緩喚醒他的感官。

記憶回到童年。夏夜雖炎熱,卻總有魔力。街坊孩子鋪竹席仰望星空,聽年長者指北鬥、北極星,講古代旅人、江河怪物、墓地鬼魂的故事。黑暗中,李感到蛇的恐懼沿脊背滑下,如冷水般刺骨。雖少見蛇於幹旱山地,但故事與夢魘常伴。

他憶起母親的傳說:祖母在偏遠山東鄉村,以為撿布擦桌,夜燈下布竟蠕動,嚇得幾乎喪命。雖無毒亦無反抗,但恐懼烙印心底。李獨自沉默,夜晚的恐懼難以驅散。

冷水衝過頭發、脊背,雞皮疙瘩再起,如蛇爬行。水的冰涼在酷熱中帶來清醒,他驚歎簡單之物竟能洗淨滿日疲憊。思緒轉向冬天——凜冽的北風讓他渴望片刻冰涼,而夏日的酷熱又是另一種磨煉。

管道冬季易凍,鄰人需火烤或沸水融冰。偶有成人建小煙囪狀木盒塞鋸末護水龍,但孩子們常拆散。

冷水流淌,他沉浸於當年紡織廠工地的小屋生活記憶——與母親、弟弟共處,六歲那年,烈日下工地荒地與荒涼玉米田,工人們來自河南,說著他難懂的方言。作息規律,休息午覺,夏日熾熱小屋如桑拿。

他記起四歲弟弟道,被稱“大頭”,母親說聰明。三人住三米乘六米的小屋,一高窗,前方門窗采光。床占半間,生活物件隨意堆放,李常翻閱放大鏡、書、照片,觀察牆裂紋、螞蟻、蜘蛛。

工地生活殘酷,午後烈陽,鄰家母雞下蛋,喙張眼鼓,叫聲淒厲。母親下班回家,李幫端玉米粥。她吩咐午休,小李守護弟弟。

夜晚,李回憶母親哄弟、唱《小白菜》《小燕子》,淚水與歌聲交織,童年的恐懼、溫暖與教育的熏陶深深烙印心中。父親信件零散,因祖父被打成“反革命地主”,在春節才短暫回訪。

歲月流轉,李成長。學校二年級,他愛讀書、記詩、唱歌。母親帶他與弟騎行,穿過人群、街道、電影、餐館,體驗城市的喧囂與溫情。

雨夜降臨,夏雨少而暴烈。工人躲避未完工建築,李與亞藤在柳樹下嬉戲,弟弟道咯咯笑。雨水洗淨塵土,衝刷烈日餘熱。


雨點如戰鼓般砸下,屋頂、磚地、小巷回響震耳。李站在水龍旁,雨水順發絲滑落肩頭,冷意刺骨,卻像烈火洗魂。雷聲轟隆,震動空氣,也震動胸腔深處多年的孤獨與恐懼。整個巷子仿佛哀鳴,磚瓦、樹木、積水、風雨同聲共振,世界化作狂烈洪流。

李抬頭,烏雲翻滾,閃電撕裂夜幕,照亮濕漉街道。母親的忙碌、弟弟蜷臥、柳樹搖曳,皆被光影拉長、扭曲,像命運審判。心底恐懼、悔恨、孤獨、渴望全被雨水衝擊,翻湧顫動。

積水映出扭曲倒影,閃電雨水成漩渦。童年、母親、弟弟、父親的燕子、亞藤笑顏——所有回憶在暴雨中衝擊心房。雨水落肩、落麵、落心口,如戰鼓擊血肉,也喚醒潛藏力量。

雷聲如長矛,震屋梁,老柳斷裂,巨幹砸地,濺起泥水碎瓦。李濕透衣服,心跳如鼓,血液奔湧,恐懼、悲傷、孤獨、愛與希望交匯。閉眼任雨水淚水混合,他看到母淚、弟笑、燕子、羈絆,在暴雨閃電中震蕩、破碎、重組,匯成胸中洪流。

雨漸小,空氣濕重寒冽,遠雷低沉回響。李凝視積水映影,明白:風雨如何肆虐,歲月如何摧折,他的血肉、記憶、痛苦與勇氣,已凝結成不可動搖的鋼鐵意誌。他不再隻是那個被暴雨推搡的孩子,而是經曆風暴、直麵命運的青年。

閃電餘光映在濕漉漉的街道和屋頂,也映在他的眼中——整個世界似乎在低語:生死、痛苦、孤獨、歡笑、愛與記憶,都是他的鎧甲,也是他的利刃。雨夜中,他仿佛聽見天地為他震怒、為他呼喚,心底的悲壯與堅毅匯成洪流,伴著夜空的雷聲,一聲比一聲深沉,一聲比一聲壯烈。

他邁步回屋,腳下泥水濺起,像戰場上被踐踏的痕跡,卻提醒他:生命雖苦,命運雖殘,他仍能挺立如初,迎接風雨,承受雷鳴。夜空深沉,月光穿透烏雲,濕冷而清澈,映在街道、屋頂,也映在他心中——一個曆經風暴,卻昂首麵對未來的靈魂。

從這一刻起,李明白了:過去的創傷、童年的恐懼、母親的淚水、弟弟的笑顏、城市的喧囂與風雨,皆匯入他的血脈,化為前行的力量。他將帶著這份沉重,也帶著這份堅毅,走向未知的未來,無論風暴多麽猛烈,無論道路多麽泥濘,他都不再退縮。

雨停了,但空氣仍濕重,街道上殘留雨水閃爍著微光。李抬頭望向遠方,雷聲漸遠,風聲輕柔,他深吸一口氣,感到血液在身體裏奔湧、心靈在暴雨中洗禮。他踏入屋內,夜空與雨水留在身後,但悲壯的餘韻仍在胸中回響,仿佛宣告:風雨中成長的靈魂,將永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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