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來了,臨汾的夏天如野獸般熾烈、幹燥、無情。八月的夜,空氣像被焊槍點著,順著磚牆緩緩流動,連影子都喘息。人們在小區的草坪、巷口、門廊、老槐樹下揮扇、低語,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在與暑氣討價還價。夜色深了,孩子與老人慢慢散去,隻剩幾個煙頭在昏黃路燈下亮滅如螢火。
在這樣的夜裏,死亡顯得格外安靜。
並非殘酷,也非陰森,隻是靜靜地存在。
伊壁鳩魯曾說:“死亡與我們無關,因為我們在時它不在;它在時我們已不在。”
莊子對妻之死淡然擊盆,曰:“方其生也,安所來?既已生矣,又安所往?”
蒙田寫道:“學習如何生活,就是學習如何死亡。”
人類不過是更複雜、更會記憶、更會憂慮的動物。
從進化論的角度看——不過比昆蟲活得久一些,心事多一些,痛苦也深一些。
昆蟲不思過往,不懼未來,隻在當下振翅、覓食、交配、化蛹、再歸於塵。
我們卻被思想與社會規則層層纏繞,如藤蔓束骨。
很多人一生都活在他人的眼光中,活在規訓、評價、期望、比較、恐懼、羞恥裏——
於是,活得反而不如動物自在。
我並不崇尚死。
我隻是承認——死,本就是自然的事。
草木春生秋落,河流有源亦有盡,身體與靈魂也無非如此。
若生命沒有巨大痛苦,死亡便不是懲罰,而是回到萬物的歸處。
不是黑暗的深淵,而是火熄後的餘溫,潮落後的海灘,風停之後的靜夜。
人死時,也許隻是把沉重的殼輕輕脫下。
那殼裏有欲望,有焦慮,有人際的拉扯,有無法命名的執念。
脫去之後,未必要去哪裏,隻是在。
如一粒灰,如一片葉,如夜晚最後一縷風。
因此,我不恐懼死亡。
我恐懼的是——
活得像被鐵絲纏繞的樹,活得不自由。
如果有一天我走入夜色,
我希望它如水聲般緩慢,如月光般無聲,
輕輕落在我身上,
像夏末的一場涼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