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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童年的工地與母親的歌

(2025-10-13 18:10:52) 下一個

 

黑暗輕輕攪動,喚醒了陳舊的記憶——那些塵土與鐵鏽的歲月,如熾烈陽光下褪色的照片,一寸一寸浮現。

那時的李,不過七八歲。他與母親、弟弟道,一同住在紡織廠工地邊一排半舊的宿舍裏。夏天的空氣總帶著石灰、機油與濕泥的味道,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呼吸沉重的塵埃。白天,工人們揮汗築牆,打樁機轟鳴不止,塵沙在陽光中翻滾;夜晚,沉寂如埋葬的工地,偶有遠處犬吠,被風吹散在空曠的平原上。

那年夏天尤其難捱。母親在廠裏做女工,日夜忙碌。清晨天未亮,她便出門;傍晚歸來時,身上滿是灰塵,指甲縫裏嵌著黑泥。她常帶些幹裂的玉米餅,或是工友分來的一小塊豆腐乳。那是孩子們的盛宴。李記得,母親吃得很少,常說自己不餓,隻勸他們多吃幾口。

晚飯後,她會洗去一天的汗水,坐在宿舍門口。月光落在她的發上,淡淡的銀光裏,她的麵容總帶著倦意,卻也柔和。道趴在她膝上玩耍,李蹲在腳邊,聽她唱老歌。

母親的歌聲溫柔低緩,如同一陣細風掠過夏夜的河岸。她唱《小白菜》,唱《小燕子》,唱那些不知從何處學來的舊曲。李聽不懂歌詞的哀怨,隻覺得旋律像在述說一種無形的悲涼——那種屬於成年人的痛,孩子隻能模糊地感受到,卻無法言說。

夜深時,她輕聲對他們講自己的童年。那是另一個時代:戰亂、饑荒、逃難。她說那時最怕聽見飛機的聲音,也怕看到母親的背影遠去。李那時不懂,隻是握著她的手,聽著她的歎息,感覺那手掌上的老繭像一層厚厚的殼,包裹著無盡的疲憊。

有一次,母親講到自己十歲時,如何跟著外祖父逃荒,三天沒吃東西。說著說著,她忽然笑了,笑裏帶淚。道在一旁睜著圓眼,好奇地問:“娘,那後來呢?”
母親伸手撥了撥他頭發,淡淡地說:“後來啊,就習慣了。”

李那一刻突然覺得,母親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棵樹——根紮在苦難的土地裏,卻仍挺直枝幹,庇護著他們免受風雨。

雨夜裏,工地的鐵皮屋被打得劈啪作響。道怕雷聲,縮在被窩裏發抖。母親抱著他,輕聲哼唱;李躺在旁邊,看著屋頂閃爍的微光。每當閃電劃過,母親的眼神在黑暗裏閃亮,那是一種既勇敢又溫柔的光。

有一回,廠區發生了事故。一個工人從腳手架上墜落,當場斃命。那夜,母親回來得很晚,衣裳被雨打濕,臉上也帶著淚痕。她坐在床沿,什麽也沒說,隻是長久地望著空無的地麵。李悄悄靠近她,母親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低聲道:“活著,不容易啊。”

他記得那聲音,如同風穿過鐵柵,柔軟卻帶著鐵的涼意。從那以後,他不再多問母親的事。

日子在塵與熱中緩緩流逝。兄弟倆常在工地邊玩耍,用木棍當槍,磚頭當堡壘。道總愛笑,笑聲清亮,在混凝土的回聲中久久回蕩。李總是護著他,不讓他靠近危險的地方。可有一日,太陽正烈,塵土飛揚,道為了撿一隻斷翅的蜻蜓,踩上鬆動的木板,一腳滑入深坑。

那聲“啊——”短促而尖利,刺穿整個午後。李衝過去,拚命去拉,卻隻抓住了一隻沾滿泥的手。那之後的記憶模糊成一片白光——喊聲、人影、母親的哭聲,還有他自己的心跳,像鐵錘一樣一下一下砸著耳膜。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被人拉開的,隻記得母親抱著昏迷的道,淚水與泥水混成一色。那一夜,母親守在弟弟身邊一整夜,不曾合眼。第二天,太陽升起,她的眼神中多了某種不言的沉靜。

“人哪,”她輕輕說,“命薄得像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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