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常熟翁協揆（清代對協辦大學士的稱呼，意思是協助百揆（指大學士）管理政務），學問家世冠絕班行（在朝為官的位次，同列、同輩）。兩充帝師，名高望重，而禍亦隨之。當戊戌（戊戌年，即1898年）廷試（科舉製度中由皇帝親發策問，在殿廷上舉行的考試）後，德宗（光緒皇帝）禦（駕臨）太和殿傳臚（殿試後宣讀皇帝詔命唱名）禮成，駕還宮，召見軍機（軍機處大臣，負責輔佐皇帝處理軍國大政），謂協揆曰：今科狀元夏同龢與師傅同名，誠（實在）為佳話。足見君臣一德，遭際（機遇）攸（所）隆（興盛）。翼日（次日），為公揆辰（公務時間），兩宮（皇太後和皇帝）先期（在預定日期之前）賞賚（賞賜），亦極優渥（優厚，豐厚）。詎（怎料）公入直（入宮值班供職）謝恩，忽奉嚴旨，驅逐回籍（原籍，家鄉），即日（當日）出京，不準逗留。霹靂一聲，朝野同為震駭。公到籍後，閉門謝客，日在山中養屙（病）。迨（等到）八月政變，康梁獲罪。剛（剛毅）相時在樞府（政權中樞，內庭），首先奏言：“翁同龢曾經麵保康有為，謂其才勝臣百倍。此而不嚴懲，何以服牽連獲咎（罪）諸臣。” 維時（當時）上怒不測，幸榮文忠（榮祿的諡號）造膝（相對近坐）婉陳，謂康梁如此橫決（逆天行事），恐非翁同龢所能逆料（預料）。同龢世受國恩，兩朝師傅（皇帝的老師），乞援（引用）議貴之典（議處權貴的法典），罪疑（估計）惟（為，是）輕。上（皇上）惻然（悲傷的樣子），僅傳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協揆奉嚴旨後，始知夏間獲譴（貶謫），係（是）由剛相構成。因謂人曰：“子良（剛毅的表字）前充刑部司員（司官），由餘保列一等，得以外簡（選拔）。厥（其）後以粵撫入京祝嘏（賀天子壽），適（剛巧）額相奉旨退出軍機（軍機處大臣，負責輔佐皇帝處理軍國大政），餘即（就）力保子良繼入樞垣（樞府，政權中樞，內庭）。雖不敢市恩（買好，討好），實亦未曾開罪。不知渠（他）乘人之危。從井下石如此！”嗟（歎）歎久之。客有告協揆曰：“剛相識漢字無多，聞在直（入宮值班供職）時，每稱大舜為舜王；讀“皋陶（yáo）”之“陶”字，從本音；並於外省奏折中指道員（道台，介於巡撫與知府之間的地方長官）劉鼒（zī）為劉鼐（nài）。”經公當麵嗬斥（嚴厲指責，大聲或粗暴地責罵），渠（他）隱恨，思報複久矣（了）。公熟思（仔細考慮）良久，曰：“是吾之過也。”
甲午中日之役失敗後，軍務處王大臣鑒（鑒於，看到，發覺）淮軍不足恃（依靠），改練新軍。項城（今河南省項城市）袁君世凱，以溫處道（介於省與府之間的區域，猶如現在的專區）充新建陸軍督辦。該軍屯（駐紮）兵天津小站（鎮名），於乙未（乙未年，即1895年）冬成立。當奏派時，常熟（指翁文恭，常熟人）不甚謂然，高陽（指李文正，高陽人）主（主張）之。詎（怎料）成立甫（剛剛）數月，津門（天津）官紳（官吏和地方紳士）嘖（大呼）有煩言，謂袁君辦事操切（脅迫，急躁），嗜殺擅權，不受北洋大臣（鹹豐十一年（1861），清政府設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下設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負責處理對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務。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為北洋通商大臣，簡稱北洋大臣，由直隸總督兼任。管理直隸（今河北）、山東、奉天（今遼寧）三省通商、洋務，辦理有關外交、海防、關稅及官辦軍事工業等事宜）節製（指揮管轄）。高陽雖不護前（不肯認錯），因係（是）原保，不能自歧（提出異議）其說，乃諷（勸）同鄉胡侍禦（禦史，都察院官名）景桂，摭給（指摘）多款（條）參奏（向皇帝提出對官吏的彈劾）。奉旨命榮文忠（榮祿的諡號）公祿馳往查辦。文忠時官兵尚（兵部尚書），約餘同行。甫（剛剛）抵天津，直（直隸，今河北）督王文勤（王文韶的諡號）公文韶傳令，淮練（淮軍團練）各軍排隊遠迓（迎接），旌旂（旌旗）一色鮮明，頗有馬鳴風蕭氣象。在津查辦機器局某道（樁）參案（所參奏的案子）畢，文忠馳往小站。該軍僅七千人，勇丁身量（身材）一律四尺以上，整肅（整齊嚴肅）精壯，專練習德國操。馬隊五營，各按方辨色，較之淮練各營，壁壘一新（一副新的氣象）。文忠默識（暗中記住，暗中認可）之，謂餘曰：“君觀新軍與舊軍比較何如？”餘謂：“素（一向）不知兵，何能妄參末議（不知好歹地提出淺薄見解）。但（隻）觀表麵，舊軍誠（確實）不免暮氣，新軍參用西法，生麵獨開。”文忠曰：“君言是也。此人必須保全，以策（激勵）後效。”迨（等到）參款查竣（完畢），即（就）以擅殺（隨意）營門外賣菜傭（販）一條，已幹（關連，涉及）嚴譴；其餘各條，亦有輕重出入。餘擬（起草）覆奏稿，請下部議。文忠謂，一經部議，至輕亦應撤差（解除職務）。此軍甫（剛剛）經成立，難易生手，不如乞恩姑從寬議，仍嚴飭（命令）認真操練，以勵將來。覆奏上，奉旨俞允（允可）。時高陽（指李文正，高陽人）已病，仍力疾（盡力支撐病體）入直（入宮值班供職），閱文忠折，拂然（不高興的樣子）不悅。退直後，病遂（就）增劇。嗣後（以後）遂不常入直，旋即告終（不久辭世）。足見其惡之深矣（啊）。袁逾年（一年之後）升直（直隸，今河北）臬（按察使，主管一省刑法），仍治軍事。戊戌（戊戌年，即1898年）四月，文勤（王韶的諡號）內召（進入內閣），文忠出領北洋。袁君夙（素，一向）蒙恩遇（特別的賞識），尚能恪守（恭敬謹慎的遵守）節製（指揮管轄）。
維時（當時）新政流行，黨人用事（維新人士當權執政），朝廷破格用人，一經廷臣保薦，即邀（取得）特簡（選拔）。袁熱中賦性（天性、稟性），豈（怎）能鬱鬱（悶悶不樂）久居。倩（請，央求）其至友某太史（指在翰林院任職的翰林學士）入京，轉托某學士（內閣大學士，皇帝顧問，從二品）密保，冀（希望）可升一階。不意（意料）竟超擢（越級晉升）以侍郎（副部級）候補，舉朝驚駭。某學士以承筐（饋贈）菲薄（微薄），至索巨款補酬。輦轂（天子，京師）之下，傳為笑話。袁君遵旨來京，預備召見。入見後，傳聞有旨，以文忠（榮祿的諡號）大逆不道，令赴津傳旨，即行（立即）正法。所有直（直隸，今河北）督一缺（空缺職位），即以袁補授（任）；並帶兵入京圍頤和園。袁謂天津尚有蘆台聶士成一軍，曾經百戰，兵數倍於新建陸軍，圍園之事，萬不敢辦。至傳旨將直督正法，亦恐辦不到。或俟（等待）九月兩宮（皇太後和皇帝）赴京閱操，相機進行。八月初三，袁探知朝局將變，惘惘（失意的樣子）回津。文忠佯作不知，迨（等到）其來謁（拜見），但（隻）言他事，絕不詢及朝政。袁請屏退（叫人避開）左右，跪而言曰：“今日奉命而來，有一事萬不敢辦，亦不忍辦，惟有自請死。”文忠笑謂：“究係（是）何事，何匆遽（急忙）之甚？”袁袖出一紙呈（恭敬地送上去）閱，並觀文忠氣色行事。文忠閱竣（完畢），正色告曰：“大臣事君，雨露雷霆無非恩澤（比喻像雨露滋潤草木一般的恩情）。但（隻）承旨責在樞臣（朝廷中樞大臣），行刑亦有菜市。我若有罪，其願自首入京，束身司敗（自己承擔罪過）。豈（難道）能憑爾袖中片紙，便可欽（指皇帝親自所做）此欽遵。”袁知事不諧（辦妥），乃大哭失聲，長跪不起。文忠曰：“君休矣（不要這樣啊），明日再談。”因夤夜（深夜）乘火車入京，晤（見麵）慶邸（慶親王愛新覺羅·奕劻），請見慈聖（慈禧太後），均各愕然（驚奇的樣子）。越日（次日），奉（承受）朱諭（由皇帝以朱筆批示、書寫以示鄭重的聖旨）以（因）朕躬（皇上身體）多病，恭請太後訓政（垂簾聽政），時局為之一變。首詔文忠入輔（內閣大學士）。慈聖以袁君存心叵測（心存險詐，難以預測），欲置之重典（法典）。文忠仍以才可用，凡作亂犯上之事，諉（把罪責推給）之黨人（維新人士），並以身家保之。袁仍得（能夠）安其位，慈聖意不能釋，姑（暫且）令來京召見。袁最機警，諂（巴結）事東朝（太後），前事不憚（怕）悉（全）諉（把罪責推給）之主坐（皇帝）。而宮闈（後妃所居的深宮）之地，母子之間，遂（就）從此多故（事）矣（了）。上用非其人，轉蒙其害。一切無以自白，遂（就）鬱鬱（悶悶不樂）以（而）上賓（帝王之死）。衝（冒犯）皇禦宇（統治天下），監國（代皇帝處理國政的人）從寬，褫職（革職）放歸，不能鋤惡務盡。武昌難發，特起（起用）督師（掌軍），猶以為長城可恃。卒（最終）至一入國門，遂（就）移漢鼎（國柄，政權）。惡貫雖滿，竟獲善終。匪特（非特，不隻）天道難知，抑亦（抑或，或許）文忠所不及料者（虛詞，無所指）已（矣，了吧）。
淮安關監督署（衙門）在板閘，距清江浦十五裏而近，榷收（征收）運河南北商貨，稅率為內地各關之冠。例由戶部奏請簡（選拔）命滿員（專職）充作監督，大都內務府（管理皇家大小事務的總機構）得力司員（司官）任之。榷（專營）斯（這，此）關者，隨任（任命隨員）筆帖式（職掌翻譯滿漢章奏文籍等事）一員，作為副關。遇監督有丁艱（遭父母之喪）、病故，就近由漕督（漕運總督）委副關先行代理。每於代理時間，勾串（勾結）該關書吏、番役（緝查、緝捕罪犯的官役），朋比（一群人彼此勾結結黨營私）勒索，舞弊分肥。病（害）國病商，幾至莫能究詰（追查深究）。餘任內，適（剛巧）監督某君因病出缺（職位空缺，缺勤）。餘維（因為）該關經收稅款每年約數十萬，現值（當，遇到）洋商三聯貨單（運送的貨物）內河行船，每因各厘卡（征收厘金所設的專門基層機構）刁難勒阻，各國領事屢有責言，致煩辨論（最終引起抗議）。筆帖式職司（職守，職責）奔走，不諳（熟悉）交涉約章（規章，條例），斷難當此巨任。爰（於是）電商署（任職）江督（兩江總督）張文襄（張之洞的諡號）公，會委（會商委任）淮揚道（介於省與府之間的區域，猶如現在的專區）沈觀察（即道台，介於巡撫與知府之間的地方長官）瑜慶署理（擔任），檄（下文書）令先行到任。誠恐（唯恐）該副關大失所望，暗中勾同書（同僚？）役人等，朦蔽（蒙蔽）阻撓，複（又）嚴劄（信）訓迪（教誨開導）而申儆（儆戒，訓戒）之。觀察（即道台，介於巡撫與知府之間的地方長官）署理（任職）三閱月（經過三月），力除弊端，征收較前為旺。文襄聞之，謂僚友（同僚，官職相同的人）曰：“陳漕督初膺（承當）外任，不圖（料想到）處理淮關一事，竟能洞達政體如此。餘並非故違成例，不過審度（觀察並估量）時勢，權衡事之輕重與人之勝任否。但（隻要）使於公家有濟（補益，幫助），雖身為怨府（眾人怨恨所集中的對象），所不敢辭。區區淮關用人一事，乃（是）其（助詞，無實義）小焉（助詞，表示狀態，相當於“然”、“樣子”）者（虛詞，無所指）耳（啊，也）。”
辛醜（辛醜年，即1901年）冬，迎鑾（帝王車駕）河北。適（剛巧）有人奏淮揚運河高、寶交界處馬篷灣，年年淤塞（沉積的泥沙使水流不暢），亟（急）應疏鑿。奉旨命餘酌辦（酌情辦理）。餘到任後，揚州堤工局總辦（總理事務之人）丁觀察（即道台，介於巡撫與知府之間的地方長官）葆元來謁（拜見）。觀察熟習（熟悉）河工情形，此項要工，甚願效力。第（但）須開歲（年首）秋汛（立秋至霜降之間發生的河水暴漲）後，始能築壩動工，估計需帑（指國家庫藏的金帛）銀十萬兩。餘函商江督（兩江總督）劉忠誠公，極以為然。但苦經費難籌，竟在延宕（拖延）。惟係（隻是）奉派交辦之件，該地三十裏河身淤淺，每屆（到）冬令（冬季），有礙舟行，萬難置之不辦。漕署（漕運衙門）又無他款可資挹注（可供投入）。正深焦慮，適（剛巧）淮關監督某榷（征收）使來謁（拜見），知餘主辦此工，而又無款可籌，密謂關署尚存不動雜款六萬兩，可以濟（助）用。但須奏經俞允（允可），即可照撥。兩淮鹽運使程君儀洛因公來浦，談及此項工程，允籌二萬兩。餘急電商忠誠，略謂難得關監督、鹽運司不分畛域（界限，地域），以公濟公。此項工程需款十萬兩，有著（著落）之款已有八萬兩，劄飭（信令）兩藩司（即布政使，俗稱藩台，省級官員，執掌民政和財政）各籌一萬，適（剛巧）符前數。忠誠複電照辦。當即會銜（共同簽名）奏請分撥，並派丁觀察駐工督辦。此壬寅（壬寅年，即1902年）春夏間事也。入秋水落，正在趕辦築壩、放水、開引河各事宜（事情），備夫（抽調人工）購料，逐日興工，詎（怎料）忠誠於九月初間病逝，江督（兩江總督）一缺（空缺職位），以張文襄（張之洞的諡號）署理（擔任）。觀察聞之，驚懼萬狀，星馳（連夜趕來）來署（衙門）辭差。意若文襄一到，功名即（就）不能保，不如早避為是。問以何畏文襄如此之甚，答雲：“文襄前經某京卿（京城高官）參劾（上奏章揭發官吏的罪狀），特旨交忠誠查辦。忠誠派員赴鄂（湖北），同班中無人敢往，卒（最終）令觀察往查。案雖奏結多年，文襄至今猶憾（怨恨）之。”餘謂：“南皮（指張文襄，河北南皮縣人）乃君子人也，前事或已忘之矣（了）。君承辦此項工程，乃係（是）忠誠會銜（共同簽名）奏派，現已開工，年前必須竣（完成）事，豈（怎）能遽（倉促）易生手。君但放膽辦去，如文襄假公濟私，遇事挑剔，致使承辦之員不能放手辦事，貽誤（耽誤）要工，此責必文襄負之，我亦豈（怎）能無言。”觀察意終不釋，勉強赴工，神形極其委頓（萎靡，神情沮喪）。未幾（不久），文襄蒞（到）任，果有嚴劄（信）前來督責。一般迎合者，又複（再次）布散謠言，謂觀察購料不實，用人不當。觀察乃功名之士，利害切身，憂與勞積，身膺（受）重病。此項要工幾敗垂成。時沈敬裕（沈瑜慶的諡號）公瑜慶為淮揚道（介於省與府之間的區域，猶如現在的專區），本有治河之責。餘亟檄（發緊急公文）敬裕馳往（趕往）工次（工地），代觀察簡料（料理）一切。並使轉達文襄曰：“兩江總督參（彈劾）一道員（道台，介於巡撫與知府之間的地方長官），若摧枯拉朽耳（啊，也）。公果與丁道有憾（怨恨），何時均可劾（揭發罪狀）罷。目前要工正在吃緊之際，不應橫加責備，使彼無可措手（應付，著手）。”文襄笑曰：“我不過聊（姑且）示儆戒（告誡）耳（啊，也）。請告漕台（漕運道台）放心，決不牽動公事。”厥（其）後工程事竣（完成），文襄已回鄂（湖北）督任（擔任總督），餘亦調任中州（中原地區），奏調觀察赴豫（河南）差遣（任職）。迨（等到）餘移任蘇撫，觀察複（又）隨來蘇，以資深道員，不數年亦補徐州道缺（空缺職位），可謂幸已（啊）。
豐潤（今唐山市豐潤區）張幼樵（張佩綸的表字）學士（翰林院學士），庚午（庚午年，即1870年）鄉試中式（中試，鄉試中試即中舉），出番禺張蘭軒（張清華的表字）師之房。乙亥（乙亥年，即1875年），蘭軒師典試（主持考試）黔中，餘獲售（科舉中試），與學士（指張佩綸）為前後同門。丙子（丙子年，即1876年）入京會試（禮部主持的中央一級科舉考試），曾見於上斜街番禺會館蘭軒師邸（高級官員的住所），匆匆未交談。丁醜（丁醜年，即1877年）春，師病沒（歿，死）密雲，學士往吊，並撰挽聯雲：“成一代史不可無公，豈期（怎料）積蠹叢殘（？）頓驚絕筆；封萬戶侯何如（怎如）知己，剩有素（本色，白色）車白馬為賦（作詩）招魂。”措詞極其哀痛，餘心折（碎）之。學士遇事敢言，扶搖直上（暴風由下向上盤旋直上，比喻仕途得誌）。癸未（癸未年，即1883年）奉命馳往（趕往）陝西查辦事件，於原參（彈劾）之外，複（又）論列（列出被彈劾者）多人。尋常查辦，無此認真。學士有句雲：“往還五千裏，咒罵十三家。”可想見其崖岸（比喻性行孤傲嚴峻）。厥（其）後馬江一役，自有公論。學士自軍台（邊遠地區傳遞軍報的機構）釋回，一至北洋（鹹豐十一年（1861），清政府設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下設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負責處理對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務。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為北洋通商大臣，簡稱北洋大臣，由直隸總督兼任，管理直隸（今河北）、山東、奉天（今遼寧）三省通商、洋務，辦理有關外交、海防、關稅及官辦軍事工業等事宜），旋（隨即）作金陵寓公。飽經憂患（患難），絕口不談時事。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兩宮（皇太後和皇帝）西狩（西征，即西行），李文忠（李鴻章的諡號）公入京議款（議和），特約學士入幕（幕府，衙署）。時餘以府尹（知府）充留京辦事大臣，襄（輔佐）辦和議，與學士哲嗣（敬稱他人之子）仲昭，同為平遠（今貴州省織金縣）丁氏婿。學士行輩（輩分）居長，詎（怎料）晤餘時，即謂與餘先後出蘭軒（張清華的表字）師門下。同門之義甚古，瑣瑣（淺薄，細碎）姻婭（姻親）不足計也。學士天資英挺，自經遷謫（因罪而被貶官於遠地），學養愈複（愈加）深邃（精深），與餘傾蓋（相交）如故。謂文忠幕中，晦若（義理深微的樣子）可談掌故（曆史上的製度、文化沿革以及人物事跡等），而盲於時勢。其他某某，委瑣（器度狹窄，舉止鄙俗）惡劣，不直（值）一噱（笑）。其月旦（品評人物）峭刻（刻薄）如此。朝廷議行憲政，行在（帝王巡幸所居之地）政府奏設政務處，派某某充提調（負責指揮調度的人），某某充總會辦（清末新設的官署或辦事機構，常設總辦及其副職會辦、襄辦、幫辦等），學士亦在奏派中。電信傳來，文忠喜甚，謂可徐圖大用。學士怫然（忿怒的樣子不悅。時仁和（今杭州市）王文勤（王文詔的諡號）、善化（今湖南省善化縣）瞿文慎均直（入宮值班供職）軍機（軍機處，中樞權力機關，負責輔佐皇帝處理軍國大政），充政務處大臣。於君晦若、孫君慕韓，並在會辦之列。學士擬（起草）就辭差電稿，囑餘代達（送交）榮文忠（榮祿的諡號）公，稿中有句雲“某亦曾近侍三天，忝（謙辭，辱，有愧於）居九列（九卿之列），豈（怎）能俯首王、瞿，比肩於、孫”等語。筆鋒犀利，咄咄逼人，猶是當日講筵（帝王為講論經史而特設的禦前講席）氣概。和局未經簽字，學士已請假回寧（南京）。餘督漕淮（任漕運總督）上，猶時通書劄（信）。壬寅（壬寅年，即1902年），哲嗣（敬稱他人之子）仲昭入汴（開封）鄉試，道經清淮（清江與淮城的合稱，即今江蘇省淮安市），手持學士親筆函，托餘派弁（低級武官）沿途護送。仲昭以世丈（對尊長之敬稱）稱餘，謂出自學士意。餘萬萬不敢當，專敘姻誼。而學士之風義為不可及矣（啊）。今讀《澗於集》，回憶二十四年前，賢良寺（位於今北京市東城區金魚胡同、校尉胡同、煤渣胡同一帶，是內城中一座著名寺院，清代時賢良寺因為臨近皇宮，許多外省官吏進京述職多居於此）內挑燈煮茗，如昨日事。不禁人琴之痛（睹物思人，痛悼亡友）雲（助詞，無實義）。
光緒癸卯（癸卯年，即1903年）科（科舉考試）河南鄉試，餘入闈（考生或監考人員等進入考場）監臨（鄉試監考），見院中廳事（官署視事問案的廳堂）上懸匾一方曰“月華（月光）紀瑞（吉祥，好預兆）”，細審（審視，細看）為雍正壬子（壬子年，即1732年）吾鄉平越王犀川（王士俊的號）先生士俊所題。時以河東總督監臨河南鄉試。八月十五日夜，目睹月華，先生以詩紀事，主司（科舉的主試官）以下各有和章；複（又）手書此四字以留雪爪（筆跡）。誠（實在）科場佳話也。餘亦撰一聯懸之楹（堂屋前部的柱子）間，文曰：“後百十三年雪苑（文苑、學苑，學術、文藝薈萃之處）衡才（銓選人才，即考核才能、資曆，授以適當官職），公賦（作詩）月華，我書雲物（雲氣，雲彩）；合（總共）萬一千人風簷（指科舉考試場所）奏藝，昔吟桂子，今占梅魁。”是（此）年順天（北京市區）借闈（借開封的考場）鄉試，本省試期改遲，十月舉行，故用梅魁以作佳兆。昔聞科場巨典，神鬼實司（擔任）糾察（維持秩序），此言頗信。當點名入場後，夜漏（夜間）三下（淩晨3至5點），監臨（鄉試監考官）應至內簾（鄉試和會試時，為防舞弊，試官在簾內閱卷，閱畢才允許撤簾回家），與主司（科舉的主試官）相見，請發題紙。見時僅作寒暄語。題紙發出，率同提調（負責指揮調度的人）監試兩道（道員）暨（與）任差官吏、文武員弁（低級文武官員）約百餘人，齎（攜帶）送此項題紙到至公堂。由餘升堂，督飭（命令）應差官吏，逐員分給訖（完畢）。比時（當時）場內人數以萬計，燈籠火傘（火炬）以數千計，堂上堂下火光燭天。而凡（總共，大約）百執事（辦事人員）視動（目光身體）俱寂，幾若銜枚（樹幹）戰士，萬馬無聲。亦似有文昌魁鬥（文昌星和魁星，被認為是主宰文運之神，凡參加考試者，無不尊敬），臨在上而質（形體）在旁者。此無他，功令（法令）本極嚴肅，人心先存敬畏。奮多士功名之路，實隱寓天人感召之機。末世不察（不審慎明察），至薄（極端輕視）帖括（科舉）為小技，而未審（推想）先朝駕馭英雄之彀（籠頭），即（就）在乎（於）此。科舉一廢，士氣浮囂（浮躁，不踏實），自由革命，遂（就）成今日無父無君之變局。匪特（不隻，不僅）增餘感想，亦犀川（王士俊的號）先生所不及料者（虛詞，無所指）已（啊）。
黃河大工，自鄭工（鄭州工程）合龍後，當事者減少秸（秸杆，農作物的莖杆）科，多築石垛（整齊地堆積成的堆）。一望金堤（河堤的美稱），河流順軌者十餘年。厥（其）後裁撤河督，責成河南巡撫管理，事權專一，收效尤易。餘於光緒癸卯（癸卯年，即1903年）秋，抵豫（河南）撫任。省中有大王廟四，曰：金龍四大王廟、黃大王廟、朱大王廟、栗大王廟。將軍廟一，群祀（祭祀）楊四將軍以次（以下）各河神。巡撫蒞新（新到，新上任），例應虔誠入廟行禮。越日（次日），黃大王到，河員（治河人員）迎入殿座。餘初次瞻視（觀看），法身長三寸許，遍體著（著色，上色）淺金色。酷嗜（愛好）聽戲，尤愛本地高腔。曆（經過）三日始（剛剛，才）去。後巡視南北各要工，金龍四大王、朱大王均到。朱與黃法身相似，金龍四大王，長不及三寸，龍首蛇身，體著黃金色，精光（明亮的光芒）四溢，不可逼視。適（剛巧）在工次（工地），即（就）傳班演戲酬（犒勞，賞賜）神。在工各員僉（眾人）謂，金龍四大王不到工次已二年餘；此次出見，均各敬異。餘回省後，時值（當）鄉試屆期（到時），入闈（考生或監考人員等進入考場）監臨（鄉試監考官）。夜中不寐（睡不著），偶思河工大王有四，已見其三，不可謂非至幸。獨栗大王尚未見過，不識（知）有一麵之緣否。詎（怎料）至誠竟能感神？翼日（次日），內簾（鄉試和會試時，為防舞弊，試官在簾內閱卷，閱畢才允許撤簾回家）值役之老兵稟報（向上級報告），栗大王已在闈（考場）中第幾房之窗下，當即率同提調（負責指揮調度的人）、監試兩道（道員），齊集至公堂，派員入內簾，用彩盤齎（攜帶）出，安坐堂上，焚香行禮。並用餘所乘大轎全副彩仗，啟門棄（離開）往大王廟中供祀如禮。初疑何以徑（直）至闈（考場）中，詢之老吏，始（剛剛，才）知大王係（是）嘉慶朝河南即用（就地任用？）知縣，曾充鄉試某房同考試官（協同考試官，即副主考）。茲（這，此）之賁臨（光臨），或亦重證文字因緣乎（嗎）。因憶前在蜀中，丁文誠（丁寶楨的諡號）公言，昔（以前）官山左（今山東省，在太行山之東（左）），於賈莊工次（工地）掛纜堵口，親見栗大王到工，大工即日（當日）合龍。翼日（次日），敬詣（到）神位拈香（上香），忽見法身頸上圍繞白線一條，為前日所無。正深疑慮，不兩日接到禮部藍印公文（國喪所批公文），驚悉穆宗毅（同治皇帝的諡號）皇帝龍馭（皇帝的車駕，借指皇帝）上升，薄海（海內外各地）臣民，同服縞素（白色喪服）。始（剛剛，才）知大王精氣為神，猶是本朝臣子。哀詔未到，實已先知，縞服臨工（臨時顯現），示人色相。其神不隔夫（助詞，無實義）幽明（陰間、陽間），其忠亦無間（隔）於存歿（生死）矣（啊）。各大王、將軍姓氏履曆，均有專書，茲（此，這裏）不備（完整）錄。
甲辰（甲辰年，即1904年）會試（禮部主持的中央一級科舉考試）借豫（河南）闈（考場）舉行。餘以豫撫派充知（主管）貢舉（科舉），總裁（主考）為長白裕文恪德相國、長沙張文達（張百熙的諡號）百熙尚書、吳縣陸文端（陸潤庠的諡號）潤庠總憲（都察院左都禦史）、南海戴文誠（戴鴻慈的諡號）鴻慈侍郎（副部級），滿知貢舉為長白熙閣學瑛，其餘同考（協同考試官，即副主考）、監試、提調（負責指揮調度的人）等官，均由京奉派來豫，讚襄（輔助）其事。揭曉日，餘與諸公齊集至公堂升座，拆卷填榜。陸文端手持一卷語餘曰：“此卷書法工整，為通場冠。廷試（科舉製度中由皇帝親發策問，在殿廷上舉行的考試）可望大魁（狀元）。”揭封，知為肅寧（今河北省肅寧縣）劉君春霖。其同鄉閻太史（指在翰林院任職的翰林學士）誌廉，亦係（是）同考官，謂劉君平日所書大卷不下數百本。正欣羨間，張文達又執一卷示餘曰：“吾鄉本朝二百餘年，三鼎甲（狀元、榜眼、探花之總稱）俱備，獨少會元（會試第一名）。場中得湖南一卷，寫作俱佳，以正大光明次序而論，我班次（主考排名）居二，例中會魁。科舉將停，機會難得，情商（以私人交情商請對方同意。）裕相（裕文恪德相國），懇將此卷作為會元，庶（也許）使吾鄉科名（科舉功名）免留缺陷。承裕相允讓，即（就是）此卷是也。”揭（把粘合著的東西分開）彌封（將試卷封麵的姓名、編號密封起來），乃茶陵（今湖南省茶陵縣）譚君延闓，為前粵督譚文卿（譚鍾麟的諡號）製軍（總督）之少子，鹹（都）慶主司（科舉的主試官）得人。迨（等到）殿試（由皇帝親自出題的考試，科舉考試中的最高一級）臚唱（殿試後宣讀皇帝詔命唱名）），劉君（劉春霖，中國科舉製度中最後一位狀元）果（結果）獲大魁（狀元），譚君亦以高第（科舉高中及第）入詞館（翰林院）。私揣（估量）兩君異日文章位業正未可量，詎（怎料）不數年間，時局日非，國步（國家的處境，國家的麵貌）已改。而此兩人者，一則憔悴（勞苦，失意）京華（京城），仍效牛馬之走；一則馳驅（奔走）嶺表（五嶺以外的地方，指嶺南），徒為蠻觸之爭（因細小的緣故而引起的爭端），已忘其為故國詞臣（文學侍從之臣﹐如翰林之類），先朝仙吏（官員之美稱）。國家二百餘年養士之報如此結局，尚（還能）何言哉（啊）！
餘外任時，每月應奏折件交文案繕寫（抄寫，起草）後，必逐一檢閱無訛（錯誤），方始（方才，才）封發。至題本（由官員用印具題，送通政司轉交內閣入奏的文書）則由幕（幕府，衙署）中擬（起草）稿，閱定後恭書題字，即（就）由承辦書吏翻（抄寫謄錄）清繕權（？），即日（當日）拜發（謄好奏疏，供在案上，焚香叩拜後發出），不必再行檢視。豫撫任內，恭值（當，遇到）乙巳年（即1905年）十月慈禧萬壽（帝王的生日），先期（在預定時期之前）例進賀本，錢榖友人某君以稿呈（恭敬地送上去）畫（畫押，在文書契約上簽名或簽字表示負責、認可）。當以循例文字，匆匆一閱，即行（立即）書題。第（但）賀本中有恭值“七旬萬壽”字樣，心竊（暗）疑之。以為本年係（是）慈聖（慈禧太後）七十一歲壽辰，何以敘為七十，減去一歲？詢（問）之某君，謂曆次賀本均係（是）照上屆題本（由官員用印具題，送通政司轉交內閣入奏的文書）抄錄。當檢七十萬壽賀本閱視，與此稿同。而疑終不釋，複檢六十九年萬壽本閱視，則與七十懸殊。更檢五十年、六十年萬壽賀本與各前一年賀本比對，亦複（又）不同。計五十年、六十年賀本標明“五十、六十”字樣，與七十年賀本標明“七十”字樣同。其各前一年賀本文字從同，並不言年數，係（是）屬通同頌語。複（再）檢閱五十、六十萬壽後一年之賀本，文字均與五十、六十萬壽前一年同。反複研究，恍然大悟。緣（因為）尋常萬壽慶典，禮部擬（起草）就普通賀表一通，先期（在預定時期之前）頒行（公布施行）各省，臨時繕寫（抄寫，起草）具（詳盡）題，以照畫一（一致）。獨至整慶（慶整壽）之年，部中另擬（起草）特別表文（臣子向君主陳述政事、表達情感的陳述性的文字），標明五十、六十、七十字，仍先期頒行各省照式繕題（抄寫），以昭（顯示）鄭重。準是（以此為準）以推，本年七十晉（進）一，仍應遵用普通賀表，毫無疑義。當將原稿塗銷，仍煩某君另照普通賀表繕（抄寫）稿呈（恭敬地送上去）畫（畫押，在文書契約上簽名或簽字表示負責、認可）訖（完畢）。此事若於初畫題稿時，稍不審（審視，細看）慎，貿然發繕（發出表章），直待各省表章（臣子向君主陳述政事、表達情感的陳述性的文字）一齊到京，經內閣看出，發回另繕（抄寫），已趕不及。疏忽咎（罪）小，貽誤（耽誤）咎大。即（就是）科（判）以大不敬，亦複（又）何說之辭！猶幸登時看出，從速改正，獲免愆尤（罪過）。始（剛剛，才）知凡百執事（辦事），不得掉以輕心，此特（隻，僅）一端（樁）耳（啊，也）。某君經此周折，卒（最終）不安館席而去，雖欲留之，亦無從已（矣，了）。
河南省賦稅額每年三百十餘萬。開封府祥符一縣稅額十萬零，已逾貴州全省之數。自黃河決口後，河占沙壓。但（隻）以祥符一縣論，報荒已及八萬餘兩，歲僅征稅一萬數千兩。習之既久，幾成定額。實則數十年來，民間墾荒逐漸成熟。小民但知一己之利，罔（不）計國家維（助詞，無實義）正之供，匪（非）一朝一夕之故矣（了，啊）。餘到任後，接準（？）部谘（商議）籌（籌集）餉（薪給）原奏，嚴核各省錢糧一條，內開：河南一省，共報水占沙壓地畝停緩銀十六萬七千餘兩。內多指南中工（工程）、鄭工、蘭儀工等處決口所致。其實決口堵塞以後，昔年漫決之地，早經涸複，半屬膏腴（肥沃的土地）。而承此業者，多係（是）巨室富商，久踞（占據）無糧地畝，官不過問等因。當即設立清源局，劄（下公文）委司道（介於省與府之間的區域，猶如現在的專區）切實整頓。以祥符欠額最多，先從該縣入手。凡有已墾荒地隱匿未報者，悉（全）令和盤托出，不究既往。報明以後，分別全熟、半熟、輕荒、重荒、廢荒五等，酌定（酌情裁定）升科（凡開墾田地，滿一定年限後，按照普通田地賦則納糧）減免去後（？）。詎（怎料）有縣屬東鄉薄鎮、冶台等村回民李沅慶，借端（假托事由）抗阻。在該村禮拜寺內煽惑聚眾，約近萬人，揚言抗糧罷市，攔阻米糧柴草，不準入城。並將茶岡、小黃鋪、招討營等處電杆砍毀約十餘裏。人心皇皇（惶惶），風謠（謠傳）四起。當飭（命令）常備軍翼長（清禁衛軍的火器、健銳、神機、善撲四營，於掌印總統大臣（神機營為掌印管理大臣）下均置翼長）袁道世廉（道員袁世廉），揀派該軍分統（副統帥）楊副將榮泰，帶兵會同縣委馳赴東鄉彈壓（鎮壓）解散。楊榮泰進至該村，忽聞撞鍾集眾，又見四麵火起。該匪等湣（？）不畏法，首先放槍擊傷弁（低級武官）兵數名，並搶去砸毀毛瑟槍一杆，勢頗洶洶。我兵不得已，放槍還擊。登時格斃（格殺，擊殺）四五人，餘匪始（剛剛，才）相率（相繼）潰退。該分統召集鄉董（鄉正）開導，旋即（馬上）一律解散。匪首李沅慶已乘間脫逃，嗣（接著）因捕拿甚急，逃至陳留縣韓岡白馬莊村外，曠地桑樹上畏罪自縊。經督（察看）認明確，將屍身押解來省，飭令（命令）戮屍（斬辱死者的屍體，作為懲罰生前的罪惡），傳首犯事地方示眾。經此懲誡後，各鄉紛紛開報地畝，極為踴躍。仍飭（命令）該縣從輕升科（凡開墾田地，滿一定年限後，按照普通田地賦則納糧），以示體恤（體諒）。當事起之時，河南同鄉京官，以隱糧為紳衿（紳士）之恥，而輸將（捐獻）又非所樂從，不責愚民作奸犯科，反責官府辦事操切（脅迫，急躁）。雖不敢勝（上）章參奏（向皇帝提出對官吏的彈劾），而責言之書，雪片而來。餘一概置若罔聞（雖有耳聞，卻好像沒有聽到一樣不加理會），但（隻）知綏靖（安定，安撫）地方，徐圖善後。直督某製軍（總督），豫產（河北人？）也，貽（贈）餘書曰：“汴（開封）民玩法久矣（了）。經公少（稍）加懲創（懲戒），不至縱成無父無君之局。公之造福於豫民至矣（啊）。”餘方（才）歎其製軍為知禮，豈（怎）料閱時（經曆時日）未久，某製軍行與言違，至成為無父無君之人。可勝（盡）歎哉（啊）！
戊戌變政，首在裁官。京師閑散衙門被裁者，不下十餘處。連帶關係，因之失職失業者將及萬人。朝野震駭，頗有民不聊生之戚（憂）。太仆寺（朝廷的中央機構之一，屬兵部，掌牧馬之政令，皇帝出巡，總管扈從車馬雜物）一應事件，應歸並兵部，事隸（附屬）車駕司（部的下一級機構）。剛相（剛毅）以承辦司員（司官）不能了此，特派餘專辦此事。餘力辭不獲（成），又不願結怨同僚，爰（於是）會同駕司（車駕司）犯（收繳？）印稿（印信文件）諸君公同辦理，當往該寺（太仆寺）查看情形。詎（怎料）寺中自奉旨後，群焉（助詞，表示狀態，相當於“然”、“樣子”）如鳥獸散，闃（靜）其無人。匪特（不隻，不僅）印信文件一無所有，即（就是）廳事（官署視事問案的廳堂）戶牖（門窗），均已拆毀無存，一切無從著（著）手。因思太仆寺管理馬政，與兵部時有公文往來，部寺書吏消息時時相通，乃飭（令）部吏特約寺中得力之書役來見，善言曉諭（明確告知），以安其心。謂：“太仆寺官雖裁，而吏萬不能裁。此時遵旨歸並兵部，不過於部中另設一科，仍責成爾等舊人辦理。寺中堂司（行政長官）多係（是）滿員，餘等無從浹洽（疏通，洽談），爾等可回明堂（指辦公的地方）上，速將信印文件交出，以便接收覆奏。一麵即妥籌附設機關，俾（使）爾等不致流離失所。”該吏等謂：“昨奉裁官之旨，堂司（行政長官）等官一哄而散，信印文卷無人過問，已由吏等暫行收存。今日特攜帶到部，靜候區處（處置）。”餘聞而嘉獎（稱讚）之。一麵回明剛相暨（與）各堂（衙門），即（就）於車駕司（部的下一級機構）五科之外，特設馬政科一科。甫（剛剛）十日，東朝（太後）訓政（垂簾聽政）。所有裁撤各官署，均複其舊。太仆寺衙門亦在光複之列。此戊戌（戊戌年，即1898年）秋間事。迨（等到）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七月，餘奉命署理（擔任）該寺正卿（太仆寺長官），衙署在東城根，已為使館占據，不能前往，僅假（借）內閣漢本堂到任。不數日，兩宮（皇太後和皇帝）西狩（西征，即西行）。次年舉行新政，太仆寺仍在裁撤之列。兵部衙署亦劃入使館區域。迄今思之，如同夢寐（睡夢，夢中）。
自來名父之下，難乎（於）為子。朱（丹朱，堯之子）、均（商均，舜之子）均稱不肖（品行不好）；而能承繼禹之道，啟（禹之子）獨稱賢。蓋（大概）善作猶（還）貴（重視）善述也。吾鄉丁慎五（丁體常的表字）方伯（即布政使，俗稱藩台，省級官員，執掌民政和財政）體常（丁寶楨的長子），為宮保（太子少保）文誠（丁寶楨的諡號）公之子。方伯嚐（曾經）謂：“吾父之高勳偉略，誠（實在）不敢望希萬一，而其清風亮節，雖未之逮（及），竊（私底下）有其誌。”當作郡（擔任一郡長官）三晉（山西）時，南皮（今河北南皮縣）張文襄（張之洞的諡號）公適（剛巧）為晉撫。竊（私底下）疑大員（高官）子弟習於紈絝（自小嬌生慣養），禦（約束）方伯獨嚴，多方（多方麵）裁製（約束，束縛）。自朝（早晨）至於日中昃（午後，太陽開始偏西），不遑啟處（忙於應付各種事務）。卒（最終）以克勤克儉（既能勤勞又能節儉），卓著（突出顯著）循聲（指為官有循良之聲）。文襄（張之洞的諡號）雅重（非常器重）之，深羨文誠（丁寶楨的諡號）有子。長安薛雲階尚書，前授（任）四川成綿道（介於省與府之間的區域，猶如現在的專區），原缺（職位）為固始（今河南省固始縣）丁價藩觀察（即道台，介於巡撫與知府之間的地方長官）署理（擔任），文誠正資（得益於）熟手。檄（下文書）令尚書外署（任職）建昌道。尚書不悅，而無如何（無可奈何）。未幾（不久），升晉（山西）臬（按察使，主管一省刑法）以去。履（開始擔任）晉日，方全以署首府（府衙首席長官？）參謁（參拜，拜見上級），即遭尚書諷刺。謂：“自維（思）才識庸暗（平庸愚昧），成綿道一缺，已不勝任。不意（料）天恩高厚，洊（再）升法司（刑法官員），尚（還）祈（請求）時加照拂（照顧）”等語，迨（等到）署（任職）臬使（按察使，主管一省刑法）時，長白剛子良（剛毅的表字）協揆（清代對協辦大學士的稱呼，意思是協助百揆（指大學士）管理政務）來作晉撫，謂前隨（隨從）恩露圃（恩承的表字）中堂（內閣大學士）、童薇研總憲（都察院左都禦史）入蜀查辦事件，事竣（完畢）後，以宮保（太子少保）係（是）一代偉人，謁誠（竭誠？）拜謁（拜見），竟不蒙傳見。言次（言談之間）意頗悻悻（怨恨的樣子）。方伯（即布政使，俗稱藩台，省級官員，執掌民政和財政，這裏指丁體常）均婉語謝之，而奉公維（助詞，無實義）謹，夙（早）夜匪（非）懈。剛無可挑剔，卒（最終）膺（受）上考（上等考績）。方伯以外補潞安府知府，名不列軍機（軍機處，負責輔佐皇帝處理軍國大政）記名單內，卒（最終）升河東鹽法道（介於省與府之間的區域，猶如現在的專區）。其簡（選拔）在帝心如此。後擢（升）甘臬（按察使，主管一省刑法），坐升甘藩（甘肅布政使，俗稱藩台，省級官員，執掌民政和財政），蒞（到）任未久，適（剛巧）粵藩某方伯（即布政使，俗稱藩台，省級官員，執掌民政和財政）牽涉康梁一案，從寬改調。上（皇上）以（因）方伯（指丁體常）夙著（一向享有）清操，堪（能）以坐鎮雅俗（安坐而以德威服風雅之士或流俗之人），特調廣東藩司（藩台衙門），旋（不久）護（總領）廣西巡撫，駸駸（馬跑得很快的樣子）大用。方伯蒿目時艱（憂慮世局、時事而內心難安），急流勇退。於卸撫篆（印章多用篆文，故為官印的代稱）後，抗疏（臣子向帝王分條陳述的意見書）乞病，還我初服（當初的衣服，引申為未仕）。聞者莫不羨之。餘居文誠（丁寶楨的諡號）甥館（女婿家）數年，代司（管理）箋奏（書信，奏章）。方伯兩次述職（向長官報告所任職務）來京，又複（再次）朝夕與共。鄉情親誼，交非泛常（平常）。嚐（曾經）謂：“文誠值（當）大可為之日，不恤（不體諒自己）鞠躬盡瘁（不辭辛勞，盡力於國事），以身許國（盡忠報國），方伯值（當）無可為之時，不妨蓴鱸（思念故鄉）寄興，以病乞身。”匪特（不隻，不僅）鄉邦（家鄉）哲人，即（就是）求之各行省（省），如此門望，具此雅量（寬宏的氣度）清操，亦恐不多見者（虛詞，無所指）矣（啊）。
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七月廿二日，西宮（兩宮？皇太後和皇帝）西狩（行）。八月全權大臣慶邸（慶親王愛新覺羅·奕劻）、李文忠（李鴻章的諡號）公先後入京主持和議。京畿（京城地區）內外，人心漸定。餘再尹京兆（擔任京城地區的行政長官），徇順（順應）直商民（直隸商人）之請，兩次籲懇（呼籲懇求）回鑾（帝王車駕），均蒙優詔褒答。逾年（一年之後）五月，和約簽字，洋兵一律撤退，交還京師地麵（當地）。適（剛巧）奉旨，定期十月還宮。維時（當時）京城殘破不堪，急須修理。全權大臣先期（事先）電奏，請派大員承修蹕路（天子所經的道路）工程。行在（帝王巡幸所居之地）樞府（政權中樞，內庭）擬（打算）定長沙張尚書百熙、長白桂侍郎（副部級）春，奏請派充。慈聖（慈禧太後）笑謂：“此次工程須由在京大員中揀派，情形熟悉，較為得力。我意中已有兩人：一兵部侍郎景灃；一順天（北京市區）府尹（知府）陳夔龍。不如一並派充，四人合辦。”樞臣（朝廷中樞大臣）承旨後，即刻電京遵照。桂侍郎前在莊王（載勳）府任差，有庇拳嫌疑，不果（果然沒有，結果沒有）前來，張尚書一時不能趕到，先由餘與景侍郎召匠選料，趕速開工。初次入東華門，蓬蒿（蓬草、蒿草，泛指亂草）滿地，彌（滿，遍）望無際。午門、天安門、太廟、社稷（土神和穀神）壇等處，為炮彈傷毀。中炮處所（地方），密如蜂窠。想見上年攻取之烈，不寒而栗（發抖）。披（劈開）荊斬棘，煞費經營。此外如天壇、先農壇、地壇、日月壇暨（與）乘輿（車）回時經過廟宇（寺院房舍），大半均被焚毀，急須修理。工程浩大，估計實需工款約百萬兩。而堂子（清朝皇室祭神的場所）全部擇地移建，與正陽門城樓之巨工尚（還）不在內。景侍郎狃（因襲）於從前習慣，凡工程估定價目後，堂司（行政長官）各員例取二成節省經費。擬（打算）照前例，借工帑（國家庫藏的金帛）餘潤，以償拳亂損失。餘不以為然。謂此次拳禍之烈，為二百年所未有。九廟（古時帝王立廟祭祀祖先，有太祖廟及三昭廟﹑三穆廟，共七廟，王莽增為祖廟五﹑親廟四，共九廟，後曆朝皆沿此製）震動，民力艱難，此項工程不得以常例論，應核實一律到工。即所派員司（中下級員工），一律自備夫馬，潔身任事。將來大工告竣（完成），準給優保（從優推薦）以酬其勞。侍郎意不懌（喜），謂餘有意與彼作梗。適（剛巧）張尚書（指張百熙）到京，頗以餘所論為是。侍郎無如何（無可奈何），始（才）允會同入奏立案。餘等分期就同司員（司官）督理工作，曆經三月，工程大致完竣（完成）。當即電知行在（帝王巡幸所居之地）。奉旨：“蹕路（天子所經的道路）工程現已修竣（完成），陳夔龍著即（立刻，馬上）赴河南布政使（俗稱藩台，省級官員，執掌民政和財政）新任，在中途迎鑾（帝王車駕）。詎（怎料）在京尚（還）未啟程，複（又）奉旨署理（擔任）漕運總督。即日（當日）馳往行在（帝王巡幸所居之地），於河南湯陰縣宜溝驛（驛站，專供傳遞文書者或來往官吏中途住宿、補給、換馬的處所）接駕。次日扈從（隨從）至彰德府，複（又）奉實授（正式任命）漕督之命。次日複（又）扈從（隨從）至直隸（今河北）磁州，恭謝天恩，送駕訖（完畢）。數日之間，三次召見，賞賜優渥（優厚，豐厚），並賞白金一千兩。旋（隨即）麵諭（告）即行（立即）折回河南，取道淮徐赴漕督任。逾年（一年之後）壬寅（壬寅年，即1902年），接張尚書等函，知堂子（清朝皇室祭神的場所）業已（已經）興建訖（完成）。餘複（又）於漕督任內捐廉銀一萬兩，倡修正陽門城樓。各省均提公款助修，計一年餘，始行（剛剛才）工竣（完成）。承修蹕路（天子所經的道路）工程之案（方案），乃（才，就）告一結束。特備書以諗（規諫，勸告）來者。
蜀為天府國，川東最富繁，川南次之，川北又次之。川西出成都百裏，至灌縣止，尚屬內地景象。灌以西，一望沙礫（小石，碎石），廣漠無垠（邊，岸）。光緒乙酉（乙酉年，即1885年）春，丁文誠（丁寶楨的諡號）公鬆、建閱武，約餘同行。曾經茂州（治所在今四川省茂縣）達鬆潘（今四川省鬆潘縣）夷（少數民族）地，為唐時維州一道（介於省與府之間的區域，猶如現在的專區），李衛公（衛國景武公李靖）籌邊樓、安戎城（681年，劍南募兵於茂州西南築安戎城，以斷吐蕃通蠻之路）遺址尚存。窮荒戍（軍隊防守）卒，猶（仍）能談當日綏邊（安定邊區）偉略。蓋（大概）昔賢（？）之規模遠矣（了）。嗣（接著）由鬆、茂折回邛、雅，地接打箭爐（今四川省康定市），乃（才，就）入前藏要道，明正二十餘家土司（中國邊疆的官職，用於封授給西北、西南地區的少數民族部族頭目）頭目來謁（拜見），文誠一一傳見，宣以天朝德意（恩德），繼複（又）懾以幕府（衙署，這裏指清廷）軍威。該土司等誠惶誠恐，匍匐戰栗，謹遵約束，奄有（滿口）讚皇當日治邊才略。繼仍詣（到）灌縣查勘（查驗）都江堰（擋水的堤壩）工程。按（？）岷江發源岷山，滔滔東注，直趨（奔流）灌口。秦李冰為守（郡守），特鑿山穿埠（靠近水的地方），名曰離堆（今離堆公園）。俾（使）江水流入內地，中分內、外二江，資（供）以灌溉成都左近（附近）三十六屬州縣田畝。設立人字堤，並築分水魚嘴（古代無壩取水樞紐工程常用的形似魚嘴的分水建築物），約以內六外四為率。春間放水入堰，灌溉農田。秋成以後放水，堰內所積泥沙，淘汰務盡。並鑄鐵柱三，深埋土中。凡挑治泥沙，以見鐵柱為止，所謂深淘灘也。當夏間江水入堰，顧慮衝決，沿堤多用竹籠，中實巨石，橫列堤間，層累而上，然亦不可過高，以便內江水漫過堤，流入外江，不致為害田畝。所謂低作堰也。前賢為民大興水利，慘淡經營（煞費心思，著意布置、謀劃和管理某項事業），具有苦心。千百年來，不能改易（改變）。川民富庶（物產豐富，人口眾多），實亦半係（是，屬）於此。
餘隨文誠（丁寶楨的諡號）蒞止（到達）時正春初，親臨該堰（擋水的堤壩），早經官吏率同夫役（民工，苦力）挑挖淨盡。第（但）見李冰所製鐵柱以為標準者，一律橫臥地上，徑約二丈，圍五寸餘，中經沙水剝蝕，鐵質適（剛巧）成龍蛇之勢，斑駁陸離（形容色彩絢麗繁雜），古意盎然（形容氣氛、趣味等濃厚的樣子）。曾命拓工椎（敲打，用椎打擊）拓（在刻鑄有文字或圖像的器物上，塗上墨，蒙上一層紙，捶打後使凹凸分明，顯出文字圖像來）數十紙，以備稽考（查考，考證）。時逾（超過）四十寒暑，幾經世變，重檢敝簏（破舊的竹箱），惜已無存。丁未（丁未年，即1907年）七月，銜命（接受任命）督川（擔任四川總督），滿冀（希望）舊地重來，再訪陳跡。詎（怎料）回黔（貴州）掃墓，尚未入蜀，複（又）奉移督兩湖（擔任湖廣總督）之命。西望錦江春色，如在天上。憶於貴陽城南雪崖洞丁文誠（丁寶楨的諡號）公祠（祠堂，供奉祖宗、鬼神或有功德的人的房屋）中載（助詞，無實義）瞻（往上或往前看）遺像，曾有聯雲：“南來重拜祠堂，是葛相（諸葛丞相）一流，如瞻（往上或往前看）北鬥；東去忽撾（打）鞭策（古代的一種馬鞭子，頭上有尖刺），別謝公（東晉的謝安）廿載，怕過西州（謝安被貶西州，生病後被人抬回。謝安死後，他的外甥羊曇非常哀痛，從此不從西州門經過）。”蓋（發語詞）紀實也。今日者（虛詞，無實義），病臥滄江（今貴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興義市滄江鄉），倏焉（忽然）一紀（十二年），夜涼不寐（睡不著），前塵（往事）如夢。不覺觸上心來，爰（於是）挑燈（撥動燈心、燭蕊，點燈）強（勉強）記，拈筆（拿筆）書（寫）之。
長沙張文達（張百熙的諡號）公百熙、善化瞿文慎（瞿鴻禨的諡號）公鴻禨幾，餘官京師（京城）時，均有一日之雅（交往）。文達因其鄉人楊勤勇、嶽斌子嗣（傳代的兒子）爭承襲（承繼）世職（世代承襲的職位）事，曾介（說合）同年（科舉考試同一年考中者）陸文慎（陸寶忠的諡號）寶忠言之於餘，懇為斡旋（調解）。餘執例案（堅持按照慣例）力卻之。雖不悅，卒（最終）亦不忤（不介意）。辛醜（辛醜年，即1901年）入京，同修蹕路（天子所經的道路）工程，力除積弊，意見尤相投，遂（就）結金蘭之契（成為情投意合的朋友）。文慎前官翰林（在翰林院任職的翰林學士），曾於同鄉黃再同編修（翰林院官職之一）處屢晤（見麵）之。辛亥（辛亥年，即1911年）以後，同居滬上，文酒往還，把晤（會麵，互相執手晤談）尤數（更是多次）。兩公同歲（年）舉（中舉）於鄉，先後入翰苑（翰林院），均為高陽李文正公高弟。文正每與長白榮文忠（榮祿的諡號）公祿談宴，極稱許兩君，不置諸（不絕於）口。文忠愛才若渴，戊戌（戊戌年，即1898年）夏出任北洋（北洋通商大臣，簡稱北洋大臣，由直隸總督兼任，管理直隸（今河北）、山東、奉天（今遼寧）三省通商、洋務，辦理有關外交、海防、關稅及官辦軍事工業等事宜），專折奏保人才，曾列舉（上司列舉屬下的功績而保舉）之。庚辛（庚寅年與辛卯年，即1890年與1891年）之際，兩宮（皇太後和皇帝）駐蹕（帝王出行的車駕）西安。樞臣（朝廷中樞大臣）端邸載漪（端親王愛新覺羅·載漪）、剛相毅、趙尚書舒翹、啟尚書秀，因庇拳獲嚴譴，樞府（政權中樞，內庭）乏人。文忠（榮祿的諡號）密薦於朝，特旨令迅速來陝，預備召見。時文達（張百熙的諡號）任廣東學政（提督學政，學官名，主管一省教育科舉，簡稱學政，俗稱學台，與按察使屬同級別，正三品，是由朝廷委派到各省主持院試，並督察各地學官的官員），文慎（瞿鴻禨的諡號）任江蘇學政，相約交卸後會於漢口，聯轡入秦（陝西）。文達先到，諗知（知悉）文慎蒞（到）鄂（湖北）需時，爰（於是）紆道（繞道）回湘（湖南）省墓（祭掃墳墓）。詎（怎料）文慎到漢，接秦中友人密函，星馳（連夜趕路）而去。文達由湘返漢，乃知文慎已著（著）先鞭，竟不稍候，有孤（辜負）前約，意頗不懌（喜）。迨（等到）赴行在（帝王巡幸所居之地），定興鹿文端（鹿傳霖的諡號）公傳霖，已先入政府（中央政府），隻須再簡（選拔）一人充數。兩宮（皇太後和皇帝）無所可否，轉詢（問）文忠（榮祿的諡號）擇一委任。文忠密奏，聖駕計日（指日）回鑾（帝王車駕），舉行新政，可否令張百熙、瞿鴻禨各抒所見，繕具節略（新議略論），恭呈禦覽（天子閱覽）。再求特旨派出一員，較為得力。上（皇上）頗然之。奉諭（告）後，文達力論舊政如何腐敗，新政如何切用。並舉歐西各國治亂強弱之故（事），言之曆曆（清楚明白），何止萬言。文慎不逞辭華，但求簡要，略陳興利除弊四端。兩宮（皇太後和皇帝）閱竟（完畢），謂文忠曰：“張百熙所言，劍拔弩張，連篇累牘，我看去不大明晰。還是瞿鴻禨所說，切中利弊，平易近情，不如用他較妥。”文慎遂（於是就）入直（入宮值班供職）軍機（軍機處，負責輔佐皇帝處理軍國大政），公推主筆（主要主持人），夾輔（任協辦大學士）七年，恩遇（優惠的待遇，特別的禮遇）獨渥（極重）。嗣（接著）因議改官製，與同直諸君（入值軍機大臣）意見不合。北洋（北洋通商大臣，簡稱北洋大臣，由直隸總督兼任。管理直隸（今河北）、山東、奉天（今遼寧）三省通商、洋務，辦理有關外交、海防、關稅及官辦軍事工業等事宜）某製府（總督府）複（再）遙執政權，橫加幹預，文慎遂（就）不安其位而去。時文達（張百熙的諡號）業經（已經）物故（去世），不讀遜位（退位）詔書，尚係（還屬）全福。國變（指滿清被推翻）後，文慎不克（能）家居，避兵海上（上海）。餘適（剛巧）由北洋謝病（稱病）來滬。亂後相見，偶話先朝遺事，幾如白頭閑坐，同說開、天（開天辟地之閑話？）。文慎（瞿鴻禨的諡號）騎箕（去世），忽已七載（年），思之黯然（心神沮喪的樣子）。餘亦老病頹唐（萎靡不振的樣子），非複（再）數年前之意興（興趣，興致）矣（了）。
李文忠（李鴻章的諡號）公文通武達，出將入相，早依香案（書桌？），晚博（取得）侯封，勳名位業，藉藉（眾多的樣子）都人士（人們）之口；獨終身不預（參與）皇華（科舉考試的主考官、副考官）選士之役（差使），不無缺陷。豈（難道）真文昌魁鬥（文昌星和魁星，被認為是主宰文運之神，凡參加考試者，無不尊敬）不入命宮（本命所在之宮，為先天運勢，命運的主軸，行運的源頭）？抑或（或許）珊網（？）玉衡（大熊座最亮的恒星，也是北鬥七星之一）無關鼎鼐（比喻處理國家大事，多指宰相職責）？否則，範衣和缽（衣缽？），別有因緣。未種前世之因，自未結今生之果也。公最喜衡文（品評文章，特指主持科舉考試），前充總理衙門（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適（剛巧）同文館（京師同文館，清末自強運動期間中國政府官辦的外語人才學校，以教授西方語言為主的官辦教育機構，也是中國近代最早成立的新式教育機構）學生年終考試。中文一場，試卷多於束筍（成捆的竹筍，多以形容詩文稿卷積累之多），各大臣請公校閱（檢閱），公喜甚，扃門（閉門）三日，親手點定甲乙，其勤於衡鑒（評估，鑒定）如此。歲在丁酉（丁酉年，即1897年），順天（北京市區）鄉試將屆（到）。七月杪（末），公詰朝（清晨）親造（訪）署（指六部衙門）刑部侍郎（副部級）內閣學士（內閣學士）瞿文慎（瞿鴻禨的諡號）鴻禨之門，排闥（推門）而入。文慎稱公為閣師（內閣師長），平昔（往常）絕鮮（少）往還（往來）。聞公來，不識（知）何事，急肅（整）衣冠出見。公屏退（叫人避開）左右，密告曰：“聞今科（科舉考試）北闈（考場）鄉試主考已經內定，我與君均在選中。但我數十年戎馬奔馳，久荒筆墨，不知能勝任否？君年優學富，久掌文衡（科舉考試的主考官），確係（是）科場熟手。屆（到）時務祈（請）主持一切，格外偏勞（客套話，用於請人幫忙或感謝別人幫忙）。”文慎聞公出言突兀，不勝駭異（奇怪）。而又未便辯駁阻其興致，姑（暫且）漫（隨便）應之。詎（怎料）翼日（次日），八月朔（初一），值（當）簡任（選拔任用）各省學政（提督學政，學官名，主管一省教育科舉，簡稱學政，俗稱學台，與按察使屬同級別，正三品，是由朝廷委派到各省主持院試，並督察各地學官的官員）之期（日），文慎得放江蘇學政，知公所言不盡確然，然猶盼公仍得充北闈考官也。迨（等到）初六日，禮部題請簡（選擇）順天（北京市區）鄉試主考，奉旨圈出四人，公迄（竟）未預（參與）。始（剛剛，才）覺前言全無根據，不知何人憑空擇以餌（引誘）公，公亦貿然信以為真，致向文慎肫肫（誠懇的樣子）告語也。此乙卯年（即1915年）逸社（會社名？清客聚會？）席上聞之文慎者。群歎科場選舉主司（科舉的主試官）一席或預（參與）與否，均係（是）前定，不能妄有希冀（希望得到）雲（助詞，無實義）。
湖南湘潭王壬秋太史（官名，掌管起草文書、記載史事、編寫史書等，袁世凱曾聘王壬秋為清史館館長）丈（對長輩男子的尊稱），餘久耳（聽到，聽說）其大名。甲申（甲申年，即1884年）入蜀就姻，居丁文誠（丁寶楨的諡號）公幕府（衙署）。太史時掌教成都尊經書院，往來較數（多次？），獲益又較多。太史論經不主（注重）宋學，論文力追秦漢，詩五言崇尚選體（一種詩體或文體，因類似《昭明文選》所選的詩文而得名，其作品多綺縟靡麗），七言奄有（滿口）李、杜、蘇、黃之長，洵（實在，確實）為鹹、同、光（鹹豐、同治、光緒）三朝作手（能手）。然議論亦有太過者。一日，過（訪問）我書齋（書房），見案（書桌）上《吳梅村詩集》，笑謂餘曰：“此乃天雨花彈詞（明末清初彈詞作品，抄本26回，刻本30回），君胡好（為何喜愛）之甚？”實則太史所作圓明園宮詞（專詠宮中瑣事的詩），大半摹擬（模仿）梅村（明末清初詩人吳偉業的別號），不能脫彼窠臼（現成格式，老套子）也。太史得名最早，睥睨（斜著眼看，側目而視，有傲然輕視之意）一世，喜作灌夫（漢武帝時大臣）罵座。中興諸將帥，半係（是）舊人，均敬而遠之。獨與文誠（丁寶楨的諡號）公臭味相投，申（表達……意願）之以婚姻。文誠逝世，太史所作誄文（祭文），哀感頑豔（文辭既哀婉感傷，又古拙綺麗，深切感人），其遒麗（剛健秀美）處，恐六朝（東吳、東晉以及南朝的宋、齊、梁、陳等六個朝代）人無此手筆。性情極坦率，不拘小節。餘督湖廣（任湖廣總督）時，太史忽由湘中（湖南）致書，詞頗滑稽。略（大致）謂：“昔歲（早年，往年）端午橋（端方的表字，托克氏，滿州正白旗人）撫湘（任湖南巡撫），曾與彼約，但（隻）薦紳不薦官。午橋唯唯（應諾）。今君督鄂（任湖廣總督/兩湖總督），餘擬（打算）翻（照搬）前議，但薦官不薦紳。君意雲（助詞，無實義）何？”因臚列（羅列）多名，紛紛請托。餘稔（熟悉）太史久，知其筆已到而意先忘，一概束之高閣。太史卒（最終）亦不忤（不介意）也。辛亥（辛亥年，即1911年）以後，一蒞（到）滬江（上海），為餘題《水流雲在圖》長句（七言古詩）。適（剛巧）奏議刊成。並為製序（作序）。詩筆在樊山（清代文學家樊增祥的別號）、止庵（清代文人陳豪的別號）之上，序文較之散原（近代同光體詩派重要代表人物陳三立的別號）、蒿叟（清代文人馮煦的別號），另辟一格，餘寶（珍視）而藏之。未幾（不久），應纂修（編輯修訂）民國史館之聘。乙丙（乙卯年與丙辰年，即1915年與1916年）之際，不恤徇（體諒順從）鄉人之請，首先列名勸進（勸說袁世凱稱帝）。晚節不終，識者惜之。然太史亦老態龍鍾，不久即（就）歸道山（歸隱）。倘早沒（歿，死）數載（年），寧（難道）非全福。昔（以前）查初白（清代詩人查慎行的別號）吊（祭奠）錢蒙叟（清代詩人錢謙益的別號）雲：“生不同時嫌我晚，死無遺憾惜公遲。”餘與太史生幸同時，而太史沒（歿，死）後，誠（實在）不能謂無遺憾。惓（懇切，誠摯）懷親戚故舊，不覺憮然（悵然失意的樣子。
辛醜（辛醜年，即1901年）公約簽字後，兩宮（皇太後和皇帝）回鑾（帝王車駕）。維時（當時）李文忠（李鴻章的諡號）公積勞病逝。項城（袁世凱，祖籍今河南項城市）繼任北洋（北洋通商大臣，簡稱北洋大臣，由直隸總督兼任，管理直隸（今河北）、山東、奉天（今遼寧）三省通商、洋務，辦理有關外交、海防、關稅及官辦軍事工業等事宜）。榮文忠（榮祿的諡號）居首輔（首席內閣大學士），項城夙（素，一向）蒙恩遇（優惠的待遇，特別的禮遇），尚（還能）受節製（指揮管轄）。迨（等到）文忠逝世，遂（就）以疆吏遙執政權。一意結納近侍（近臣，宮內的太監），津署（在天津的衙門，即北洋通商大臣的府衙）電話房可直達京師（京城）大內總管太監處，凡宮中一言一動，頃刻傳於津沽（塘沽）。朝廷之喜怒威福，悉（全）為所揣測迎合，流弊不可勝言。癸卯（癸卯年，即1903年），張文襄（張之洞的諡號）內召，兩宮（皇太後和皇帝）擬（打算）令入輔（內閣大學士），卒（最終）為項城所擠，竟以私交某協揆（清代對協辦大學士的稱呼，意思是協助百揆（指大學士）管理政務）代之。文襄鬱鬱（悶悶不樂），仍回鄂（湖北）督任。繼複（又）推舉某某入直（入宮值班供職）樞廷（政權中樞，內庭），輦下（京城）號稱三君，均為其所親昵（親近）。厥（其）後議改官製，北洋所練大鎮（軍事據點，師級），應歸陸軍部直轄。不得已撥出第一、第三、第五、第六四鎮歸部。以直隸（今河北）地方緊要，暫留二、四兩鎮自為督率。朝廷姑（暫且）允之。以糧餉（軍隊中發給官兵的口糧和錢）處贏餘關係，與某尚書意見相違，竟爾（竟然）凶終隙末（好朋友後來因誤會而反目成仇）。榮文忠（榮祿的諡號）歿（死）後，善化（指瞿鴻禨，今湖南省善化縣人）主持樞政（政權中樞大政）。項城初頗結納之，嗣（接著）因商定中日和約，善化以外務部大臣資格先與日使交際一次，項城不悅，凡事陽推讓，而陰把持，善化幾無發言權。迨（等到）和約告成，兩方遂（就）成水火。善化得君最專（最得君上之信任），一意孤行。適（剛巧）內閣官製成，力排項城援引（提拔，推薦）之某某等，一律退出軍機（軍機處，中樞權力機關，負責輔佐皇帝處理軍國大政）；嗣（接著）以樞廷（政權中樞，內庭）乏人，複（又）召桂撫林讚虞中丞（官名，掌管接受公卿的奏事，以及薦舉、彈劾官員的事務，明、清常以副都禦史或僉都禦史出任巡撫，清代各省巡撫亦例兼右都禦史）為助。項城暨（與）某某等聞之嘩然（反響強烈），思有以（將因此）報複。善化恃（仗著，依靠）慈（慈禧）眷（眷顧，顧念）優隆（優厚尊崇），複擬（又打算）將首輔（首席內閣大學士）慶邸（慶親王愛新覺羅·奕劻）一並排去。兩宮（皇太後和皇帝）意尚（仍然）遊移，詎（怎料）訛言（流言）已傳到英國，倫敦官報公然載中國政變，某邸（高官）被黜（罷免）之說。適值（剛巧正當）慈聖（慈禧太後）宴各國公使夫人於頤和園，某使夫人突以相詢（問）。慈聖愕然（驚奇的樣子。嗣（隨後）以此事僅於善化獨對曾經說過，並無他人得知，何以載在倫敦新聞紙中？必係（是）善化有意漏泄。天顏震怒。項城探知原委，利嗾（指使）言官（諫官）奏劾（揭發罪狀）。善化薄（博）有清名，言路（言官方麵）不屑（認為不值得）為北洋（北洋通商大臣，指袁世凱）作鷹犬，一概謝絕。重賄講官某，上疏（奏章）指參（彈劾）。善化竟不安其位而去。樞府（政權中樞，內庭）乏人主筆（主持），特旨召張文襄（張之洞的諡號）入輔（內閣大學士），項城（袁世凱，祖籍今河南項城市）亦夤緣（攀緣上升，攀附權貴而獲得升遷）同時奉詔。時慶邸（慶親王愛新覺羅·奕劻）年老多病，屢經請假，複（又）詔令醇邸（醇賢親王奕譞）在軍機大臣（軍機處大臣，負責輔佐皇帝處理軍國大政）上學習行走（在京城擔任非專任差事）。然事無巨細，均由慈聖（慈禧太後）主持，諸臣但唯唯（應諾）承旨而已。昊天（蒼天）不吊（憐恤），兩宮（皇太後和皇帝）龍馭（皇帝的車駕）先後上升（仙逝），今上（皇上）入承大統（帝位），醇邸（醇賢親王奕譞）以攝政王監國（代皇帝處理國政）。項城（袁世凱，祖籍今河南項城市）因事獲咎（罪），幾遭嚴譴，賴文襄（張之洞的諡號）多方調旋，得保首領（腦袋）以（而）歸。文襄亦以國事日非，親貴（皇帝的親戚或親信的人）用事（當權），屢諫不聽，齎誌（胸懷大誌）以歿（死）。辛亥（辛亥年，即1911年）八月，武昌發難，沿江各行省（省）紛紛獨立，複（又）特旨起用項城，冀（希望）以支撐危局。詎（怎料）項城甫（剛剛）出，清祚（皇位）即（就）因之而告終。辛亥以後之事，餘不忍言，實亦無可言之價值也。
定興鹿文端（鹿傳霖的諡號）公傳霖，其先德（有德行的前輩）簡堂太守，與先光祿公（指作者父親）同官黔中。太守殉難都勻（今貴州省都勻市），全家盡節（為保全節操而犧牲生命，這裏是殉難的意思）。文端隻身逃出，獲歸故裏。先光祿公以知縣告休，黔亂道棘（道路艱險），致未及歸，即（就）捐館舍（拋棄館舍， 死亡的婉辭）。餘兄弟時僅數齡，零丁孤苦，惟母氏（母親）是（助詞，無實義）依。久之（虛詞，無所指），遂（就）占貴陽籍（落戶貴州）。厥（其）後撫豫（擔任河南巡撫）、督川（擔任四川總督），兩次入京陛見（謁見天子），獲遇文端（鹿傳霖的諡號）。詢（問）及往事，公謂：“我與張香濤、廖仲山均隨宦貴州（赴貴州做官），旋即（不久）回裏，忝（謙辭，辱，有愧於）列科名（科舉功名）。君何以久戀黔中，不回本籍（原籍，家鄉）？”意以久墮（落）邊方（邊遠的地方），代餘扼腕（惋惜）者（虛詞，無所指）。餘謂：“公等去（離開）黔日，年已及冠（男子年滿二十歲行冠禮）。比時（當時）南中驛路（驛道，古代陸地交通主通道），尚未全阻，故獲成行。迨（等到）先光祿（指作者父親）棄世，餘甫（剛剛）八齡。苗（苗族）匪遍地，生存已屬萬幸，何能如公等高舉遠引（遠走高飛）。且今日博取功名，確係（是）由黔發跡。黔不負餘，餘亦不可負黔。”公為嗟歎（感歎）者（虛詞，無所指）久之（虛詞，無所指）。公昔（以前）開府（高級官員建立府署並自選僚屬）中州（中原地區），銳意（意誌堅決）清理糧賦，大拂（違背）汴紳（開封紳士）之意，特繪《中原逐鹿圖》。卒（最終）以未竟（完成）厥（其）施（措施）。量移（官員被貶謫遠方後，遇恩赦遷距京城較近的地區）秦（陝西）中而去。迨（等到）總製（擔任總督）西川，苦心經營藏衛（西藏邊陲），以招撫（招降安撫）瞻對（處理對待）番（西方邊境各少數民族）眾內附（附屬大清）一事，與中樞（政權中樞，內庭）意旨（意向，意見）不合，開缺（造成職位空缺，離職）另簡（選擇）。迨（等到）公入居政府（中央政府），餘兩謁（拜見）公於京邸（高級官員的住所）。公道及前事，未嚐不（不是不）悼（悲傷）惜痛恨也。公操守清廉，意見不無偏倚，而於滿漢之間界限尤嚴。然聞善則喜，改過不吝，為他人所不及。當榮文忠（榮祿的諡號）以都統（清代八旗組織中每旗的最高長官）外任西安將軍，公適（剛巧）為陝撫。將軍蒞（到）秦（陝西）之始，巡撫例須出郭（出城）跪請聖安，並通款洽（誠懇周到，這裏指聯絡感情、互通情誼）。是（此）日公以病敵（借故生病），僅令藩司（即布政使，俗稱藩台，省級官員，執掌民政和財政）恭代行禮。文忠詣（到）撫署（衙門）拜謁（拜見），複（又）托病不接見。將軍、巡撫同處一城，時已半城（品秩相當？），彼此迄（至今）未謀麵（見麵），文忠亦姑（姑且）置之（置之不理）。嗣（接著）因旗、漢互訟（爭辯是非），文忠持平辦理，不袒（袒護，不公正地維護一方）旗丁（旗人）。又以旗營兵米折價事，一照市價，不為畸（偏）輕畸重。公聞之幡然（忽然改變的樣子）曰：“吾過矣（錯了），吾過矣。曩（從前）誤聽他人之言，謂榮公夙（素，一向）有城府（心機），不易締交（結交）。不圖（料）處分旗、漢交涉之事，持平如此。”嗣後（隨後）陝民不受旗丁欺陵（欺淩），皆所賜也。即日（當日）命駕詣（到）軍署（衙門）拜謁（拜見）。軍署材官（勇健的武卒）久不見大儲（應指鹿傳霖）旌旂（旗號），至是大為驚詫，即速（立刻）報知文忠。文忠擬（打算）閉門稱謝（謝客），而公已排闥（推門）直入。相見之下，公首先伏地引咎（稱罪）。自陳誤聽人言，多時未通款洽（誠懇周到，這裏指聯絡感情、互通情誼），此來負荊請罪。並以文忠夫人為宗室（同族）薌生相國雲桂之女，相國充壬戌（壬戌年，即1862年）會試（禮部主持的中央一級科舉考試）總裁（主考），公出門下，以世誼（世交）請見，直入後堂存問（問候），交誼彌（更加）敦（深厚）。秦（陝西）士大夫兩賢之（為此稱兩人賢）。未幾（不久），文忠奉命祝厘（祭神祈福，祝壽），改就（擔任）京職，駸駸（馬跑得很快的樣子）大用。言之恭邸（和碩恭親王奕訢），公遂（就）擢升（提升）川督。卒（最終）以（因）藏事棘手，不安其位。戊戌（戊戌年，即1898年）政變，文忠入輔（內閣大學士），承旨起用公為粵撫。維時（當時）粵督茶陵譚文卿（譚鍾麟的諡號）製府（總督府），輩行在先，公乃再傳弟子（徒弟的徒弟），俗所謂門下門生（學生的學生）。譚公挾（杖恃）長，意頗陵（淩，欺壓）公。公複（又）求援文忠（榮祿的諡號），改調江蘇巡撫，旋（隨即）署（任職）兩江總督。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京師拳匪之亂，率師勤王。嗣（隨後）聞兩宮（皇太後和皇帝）西狩（西征，即西行），公遂（就）馳往西安。文忠複（又）援引（提拔，推薦）入樞（朝廷中樞），同心輔政。未幾（不久），文忠騎箕（去世）以（而）去。公支持危局者（虛詞，無所指）數年。餘三次入京，獲侍（陪同）清宴。公提及文忠，尤時（仍時時）抱（懷）人琴之痛（睹物思人，痛悼亡友）雲（助詞，無實義）。
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拳匪之役，餘署（任職）京兆尹（京城地區的行政長官），兩月適（剛巧，正）冒三大險，而卒（最終）化險為夷。端邸（端親王愛新覺羅·載漪）奏參（向皇帝提出對官吏的彈劾）中外大臣十五人，不才（沒有才能的人，對自己的謙稱）竟附驥尾（自謙的套語，比喻跟在別人的名字後）。倘（假如）非聖明（指慈禧太後）保全，幾遭不測。此一險也。承辦前敵轉運車輛，備西狩（行）之用。乃（就，卻）因後任不善酌劑（酌盈劑虛），兩宮（皇太後和皇帝）臨時傳差，竟缺車馬之供。倘（假如）因此竟觸上怒，責難原辦之人，獲咎（罪）匪（非）淺。卒（最終）邀（取得）聖鑒（太後明察），不加罪譴。此又一險也。以上二險，餘已載入筆記中。更有一險，言之尤為可駭。當中外開釁（引起爭端，挑起戰爭）之初，總署（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照會（一國政府把自己對於彼此相關的事件的意見通知另一國政府）各公使，限二十四點鍾一律離京。各使以限期促迫，萬來不及，紛紛函請展限（放寬限期）。德公使克林德徑（直接）往總署（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麵商，中途遇害。狙擊（埋伏在隱蔽處伺機襲擊）者乃虎神營（義和團起義時， 清政府在北京編募的禁衛軍）旗兵。端邸（端親王愛新覺羅·載漪）等以大錯業已（已經）鑄成，不恤（不顧一切）倒行逆施，圍攻使館之事起。各使困處使署（使館），水、米、果蔬均各缺乏，具（準備）一公函，請查照總署（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前議，即行（立即）離京。但須求兵隊保護，並煩得力大臣一員伴送到津，乘輪回國。此函到後，樞（朝廷中樞）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兩府公同商酌（商量斟酌），事屬可行，第（但）派兵恐生枝節，而伴員尤難甚遠。剛相忽宣言曰：“我意中有一人，如令伴送各使，定能勝任。不知渠肯去否？”眾詢何人，剛（剛毅）相雲：“陳府尹（知府，指作者）曾在總署（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當差，與洋人素（一向）相識。現署（任職）京尹（即順天府尹），又係（是）地麵（當地）官。京通（通州，今北京通縣）一帶，均其管轄地，呼應較靈。”榮文忠（榮祿的諡號）謂：“陳府尹現兼武衛（武衛軍，大清帝國的一支新式軍隊，最後的精銳王牌之師）中軍差使，軍事與民事均資（足）熟手，一時恐難離京。”剛相謂：“各使來函請派軍隊護送，陳某現在武衛軍，若奏令率同軍官偕（一起）往，詎（怎）不更善？”文忠語塞，但（隻）雲：“姑（暫且）與彼商之。”乃謂餘曰：“伴送洋員出京，此事誠（實在）險。剛相言非君莫屬。我看各公使困館中，實非了局（最後的局麵）。彼等願離京，不如送往天津，搭輪返國，留他日相見地步。君如願往，可令董福祥派兵一營隨同護送。”餘謂：“董軍前戕害（殺害）日本書記官山杉彬，各使恨之切齒，萬不能派往。”文忠謂：“武衛中軍右翼統領田總兵玉廣，與君同鄉交好，派其帶兵偕（一起）往何如？”餘思各使多疑，雖來函自請離京，特故作無聊之詞，為希冀（希望）緩攻之計。豈（怎）肯自尋荊棘（艱險），冒此危險。第（但）默察樞府（政權中樞，內庭）之意，甚願將計就計，令洋人全數出京。府尹（知府）一官，職司（職掌）地麵（當地），倘（假如）奉命伴送各使，在我亦複（又）無詞可諉（推托，把責任推給別人），姑（暫且）作依違（順從或違背，不能作決斷）之語，以觀其後。詎（怎料）兩日後，各使複（又）來一函，果如餘所逆料（預料）。略（大致）謂“前函請貴王大臣派員伴送我等出京，繼思由京至津二百四十裏，火車已斷，沿途潰兵拳匪，諒複（料想一定）不少，節節阻止。試問貴王大臣，有何十分把握，能保護我等一律平安抵津？雖有伴送大員，恐中途若遇險阻，無從為力（成功，奏效）。我等公同（共同）商酌（商量斟酌），惟有力守使館，專俟（等待）大兵來援。萬一竟遭不幸，各國政府豈（怎）肯幹休（罷休）？邇時（近時）大軍來華，定惟貴國樞廷（政權中樞，內庭）首輔（首席內閣大學士）大臣是（助詞，無實義）問”雲雲。前事（指由作者護送外國使館人員到天津一事）遂（於是，就）寢（停止）。餘於無形中消除一大苦厄（困苦，災難），各公使自為一身計，實不啻（如同）兼（又）為我計。否則，一出國門，潰兵拳匪相逼而來，餘與各公使同歸於盡。他日議款（議和），不知從何說起。第（但）就餘而論，率（輕易地）能化險為夷，誠（實在）幸事已（啊）。
光緒甲辰（甲辰年，即1904年）冬，中州（中原地區）苦旱，大河南北數千裏，望雪孔（很）殷（盛，深厚）。餘率司道（介於省與府之間的區域，猶如現在的專區）府縣，設壇虔誠祈禱，消息寂然。時已仲冬（冬季的第二個月，即農曆十一月），春麥亟（急）須布種，尤切焦盼。憶前署（前任）京兆（京城地區的行政長官）親見本任王府尹（知府）培佑，奉命至邯鄲縣（今河北省邯鄲縣）龍井，恭請鐵牌到京。越日（次日），即（就）降大雨，成效昭著（明顯，顯著）。當派道（介於省與府之間的區域，猶如現在的專區）府大員，虔（恭敬）詣（到）直隸（今河北）邯鄲縣，恭請鐵牌。維時（當時）文武寅僚（同僚）僉（眾人）謂，隔省祈禱，豫中（河北）向無辦過成案（舊的案例），意在阻止此行。餘謂天人一理，罔（不）分畛域（界限，地域）。但求精誠之感召，何必例案（慣例）之拘牽（拘泥）。僅用一紙公文，谘（商議）行直督備查。時則京漢火車已經合軌，往來甚便。鐵牌請到之日，於渡黃河南岸後，距省約十餘裏，祥符（祥符縣，今河南省開封市祥符區）令驛馬（在驛站間傳遞文書的馬匹）來報，於夜戌時（晚上七點到晚上九點）入城，應先往龍神廟恭候。餘出署（衙門）時，默觀天象，第（但）覺微雲點綴，淡月朦朧（昏暗的樣子），私念天色如此，恐難立沛（盛下）祥霙（雪）。詎（怎料）輿（車）甫（剛剛）至廟門，朔風（北風）撲麵，異常栗冽（寒冷）。嗣（隨後）將鐵牌恭奉神龕（供奉神像、佛像或祖先牌位的小室或小閣子），率屬行禮訖（完畢），已有薄片雪花，紛披滿地。眾皆驚異。由夜達旦，曆一日許（表示大約的數量），雪厚八寸餘。四野沾（浸濕）足，人心為之歡汴（開封）。越日（次日），謝降。餘率襄（輔助）祀各寅僚（同僚），鹹（都）集二曾祠（清光緒十九年（1893年）河東河道總督許振瑋為紀念其鄉試恩師曾國藩而建，因祠內祀武英殿大學士曾國藩及其九弟兩江總督曾國荃，故名二曾祠）瓣香樓公宴，賞雪賦詩紀事。詩載《鬆壽堂大梁集》中，賡和（續用他人原韻或題意唱和）者廿餘人。曾書楷（用楷書書寫）刊（刻）石，嵌（把東西填鑲在空隙裏）於祠之石壁，以留雪爪（筆跡）。餘旋（隨即）別大梁（開封，戰國時曾是魏國都城，稱大梁），複（又）丁（當，遭逢）世變，早已付之過眼煙雲。歲（年）在丁巳（丁巳年，即1917年），豫中（河北）使者（奉命辦事的人，指奉命擔任河北巡撫）田煥亭中丞（官名，掌管接受公卿的奏事，以及薦舉、彈劾官員的事務，明、清常以副都禦史或僉都禦史出任巡撫，清代各省巡撫亦例兼右都禦史），椎（敲打，用椎打擊）拓（在刻鑄有文字或圖像的器物上，塗上墨，蒙上一層紙，捶打後使凹凸分明，顯出文字圖像來）遠寄，細加審覽（審視，細看），已經風雨剝蝕，損缺不完。今又數年，中經兵燹（因戰亂所造成的焚燒，破壞），不知梁園（西漢梁孝王所營建的園囿，在河南省開封縣東南，這裏應代指二曾祠）片石劫後尚存在否。客有自夷門（戰國時魏國都城大梁的東門，借指大梁、開封）來者，擬（打算）訪問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