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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016:驚動陳賡的“第一槍手”案

(2020-11-07 21:25:50)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016:驚動陳賡的“第一槍手”案

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07年第09期

作者:餘辰南

  1949年5月7日,第二野戰軍第四兵團司令員兼政委陳賡將軍主持指揮了南昌攻堅戰。5月23日,江西省省會南昌市獲得解放。6月6日,陳賡將軍有生以來第四次進入這座於他來說具有特殊意義的城市。當晚,第四兵團第37師司令部流動巡邏哨遭到黑槍襲擊,驚動陳賡將軍的“第一槍手”案發生了……

一、

  1949年6月5日,對於駐防南昌市的第二野戰軍第四兵團13軍37師來說,是一個值得重視的日子。因為次日第四兵團司令員兼政委陳賡將軍就要進城。

  南昌這座點燃“八一起義”武裝革命之火的光榮城市,於陳賡有著特殊意義。之前,陳賡曾三次到過南昌:第一次是1927年春,陳賡抵南昌開展革命工作,蔣介石忽然宣告反共,他險遭不測,匆匆離開南昌,前往武漢。不久,陳賡二進南昌,參加著名的“南昌起義”,與李立三一起負責肅反工作,直至起義成功後退出南昌。第三次是1932年冬,陳賡作戰負傷,前往上海醫治,不幸被捕。蔣介石非常重視陳賡,其時他正坐鎮南昌行營指揮“圍剿”紅軍,特地下令將陳賡押解南昌,親自勸降。陳賡威武不屈,嚴詞拒絕。蔣介石無奈之下,隻好下令把陳賡押往南京關押起來。陳賡離開南昌時,慷慨放言:再來南昌,那我就是帶著十萬部隊來!

  也許是天意注定要讓陳賡實現他的誓願,第二野戰軍在謀劃渡江戰役時,劉伯承、鄧小平下達給第四兵團的任務是從江西彭澤八角洲突破江防強渡長江後,攻占接管南京,也就是說,解放南昌並不是第四兵團的任務。但是,由於國民黨軍隊在江防戰線被突破後,由原先計劃中的堅守演變為潰敗,於是,劉、鄧當即決定取消陳賡兵團攻占接管南京的任務,改向浙贛線上饒東南地區挺進,切斷浙贛線,分隔國民黨湯恩伯部與白崇禧部的聯係,攻打南昌。這樣,陳賡就有了實現誓願的機會。

  當時,第四兵團中流傳著陳賡的這一豪邁誓願,這同時也是全體官兵的意願。因此,當駐防南昌的第13軍37師官兵獲悉陳賡將軍明天就要入城的消息時,無不歡欣。全師上下都意識到必須切實執行身負的勤務,確保陳賡等領導的安全。

  南昌和當時幾乎所有城市一樣,解放伊始,治安混亂,匪、特、盜分子活動猖獗。當天晚上,風雨大作,損壞設備,全城停電,駐紮於南昌圖書館的第37師司令部大門口那臨時點燃的兩個大燈籠被人開槍擊熄。師部警衛連當即出動,搜索了附近一公裏範圍,未能發現破壞分子。37師師長周學義聞訊大怒,下令從師部偵察隊臨時抽調若幹精幹軍人,組建特別流動巡邏組,次日開始嚴加巡防。

  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又發生了,就在次日晚上,也就是陳賡將軍入城的當夜,就是這支由偵察兵組成的特別巡邏組,竟然遭到了不明身份人員的黑槍襲擊!

  那個時節,正是江南地區“梅子黃時家家雨”的黃梅天。陳賡入城的那天,白天夜晚天空都飄著細如牛毛的密密雨絲。午夜過後,當值的特別巡邏組成員郝開濱等四人繞著司令部巡邏了一圈,從百花洲方向返回司令部大門。就在他們走到離大門口隻有七八米處時,槍聲震破了雨夜的靜謐,路燈突然熄滅!幾乎是同時,又是接連兩下槍響,走在頭裏的郝開濱“哎呀”一聲癱倒在泥水裏。

  特別巡邏組成員都是具有豐富戰鬥經驗的老兵,精通戰鬥技能,當下迅即散開,舉槍朝著槍響方向還擊。司令部內的警衛連聞訊出動,這回是尋準了槍響方向——與司令部大門一路之隔的那條小巷。反應不謂不快,動作不謂不疾,可就是由於那短短兩分鍾的時間差,竟然連開槍者的影子都沒見著,手電光下,小巷口的泥水地上有一串滴落的已經化開的血跡。這說明開槍者已經被巡邏的偵察兵打傷了。

  在追搜開槍者的同時,中彈的郝開濱被人抬進了司令部大門,軍醫被緊急召來,一檢查,眾人都暗自一驚:受傷的是下肢膝蓋部位,兩顆子彈分別擊中了左右膝蓋,骨頭已被打碎,傷能治好,但殘疾是免不了的。後來的事實證明,郝開濱的雙腿果然殘了。郝開濱中彈的時候,路燈已經熄滅了,開槍者能在黑暗中連發兩槍準確擊中郝開濱的左右膝蓋,這是一手何等了得的槍法啊!

  傷員被抬上汽車送往醫院後,這邊留下的人查看了現場,從二十米開外的電線杆上耷拉下的一根電線上找到了路燈熄滅的原因:最先響的那一槍打斷了那根電線。眾人又是一個激靈,這手槍法實在不得了啊!

  雁過留聲,人過留蹤。再查找,在小巷口斜坡旁的一攤泥水裏,發現了三個黃銅彈殼。經幾個精通各類槍械的偵察兵初步辨認,認出那是美國軍工廠在抗戰後期製造的左輪手槍。這種武器後來被作為提供給國民黨軍隊的軍援物資,大量配備連以上軍官和執行特種軍事勤務的士兵。如此看來,開槍者很有可能是潛伏下來執行破壞使命的國民黨特務。

  第二天上午,37師師長周學義前往第四兵團第13軍軍部參加一個會議。周學義去得不算遲,他到達時,與會人員還沒到齊,先到的幾位正圍著主持會議的兵團司令員兼政委陳賡說著什麽。陳賡見周學義進門,手一指說:“那次蔣介石就是在周師長現在的司令部內跟我進行談話的,當時那裏叫科學儀器館,後來才改為圖書館的。”忽見周學義臉上神色不對,便問是不是遇到什麽不順心的事了,何不說說,也好讓大夥兒替你拿個主意。

  周學義遂把接連兩夜有人打黑槍之事說了一下。在這些從槍林彈雨中走出來的將領眼裏,這種打黑槍的情況可謂是見怪不怪了,可是,像這種槍法如此準確的黑槍手倒是罕聞,在場眾人聽著都覺得應當重視。陳賡還意識到了另一點,說那槍手不打其他,單打人的左右膝蓋,彈不虛發,這像是在炫耀他的槍法嘛,看來這起槍擊事件還不簡單。

  周學義說:“我們準備組織力量專門進行調查,一定要把這一事件查個水落石出!”

  陳賡說:“這是一起重大破壞事件,一定要調查清楚,緝拿槍手,堅決懲處。不過,調查就不勞你37師進行了,部隊新來乍到,不了解地方上的情況,還是請地方同誌調查吧。城工部下麵不是有個公安部嗎?陳正人同誌這次又帶來了熟悉公安工作的一位行家,回頭請公安方麵調查吧。這事說來也是我陳賡的一份職責呢,就由我來牽頭。不過這是最後一次行使職責了。”陳賡進軍江西時被中央任命為南昌市軍事管製委員會主任,所以他說也是他的一份職責。不過,由於中央對陳賡另有安排,已經決定由陳奇涵接任該職,陳賡這幾天就要辦理移交手續了,所以他又說是“最後一次行使職責”。

  當天中午會議結束後,陳賡親自給前天剛來南昌上任的中共江西省委書記陳正人打了電話,說了黑槍事件。陳正人說這事交給陳泊同誌負責吧,相信必定能夠調查清楚,逮捕凶手。

  陳賡指揮大軍在江西攻城奪地時,中共中央五大常委已在研究接管江西後如何開展工作的問題。毛澤東主席親自接見內定為中共江西省委新的領導班子組成成員的陳正人、邵式平、陳奇涵、範式人、楊尚奎、方誌純、劉俊秀,下達任務,聽取接管思路。陳正人被中央任命為中共江西省委書記,他和其他省委領導商議後,向中央提出要求,從北方已經解放的九省選調大批幹部前往江西接管全省各市。毛澤東說沒有問題,幹部任你們挑選,看中的就調動。這樣,陳正人就點調了許多在各個方麵具有豐富經驗的幹部,其中公安方麵他親自點名抽調了陳泊。

  陳泊原名盧茂煥,別名布魯,1909年出生於海南島瓊海的一個漁民之家,1925年參加中國共產黨。1928年5月,海南的革命鬥爭遭受挫折,陳泊被迫逃往海外,先在新加坡一年多,後又轉到馬來西亞,與地下黨接上了聯係,馬來西亞總工會任命這個二十歲的青年擔任糾察總隊的總隊長。三十年代中期,陳泊返回中國,奉命前往延安,專門從事隱蔽戰線保衛工作,曾主持偵破過軍統特工密謀暗殺毛澤東案等多起大案,被毛澤東主席譽為“紅色福爾摩斯”。1946年6月,陳泊離開延安來到東北從事公安工作,在遼闊的白山黑水間戰鬥了三年。這次被陳正人點名調往江西,內定擔任省委常委、社會部長兼省公安廳廳長,前天剛和陳正人等人進駐南昌。

  陳泊從陳正人書記那裏接受調查“黑槍事件”的使命後,意識到這雖然不是一起命案,但是影響巨大,而且是關係到陳賡等領導同誌安全的大事,必須充分重視。他當即跟當天正式走馬上任出任南昌市市長的鄧飛打了個招呼,直接將這一任務下達給南昌市人民政府公安局(即後來的南昌市公安局),要求市公安局立即選派人員對“黑槍事件”進行偵查。

  “黑槍事件”到了公安局手裏,變成了“黑槍案件”,當天下午,南昌市局就指派三名偵查員負責調查這個案件。

二、

  這三名偵查員,一名叫鄭本冶,原是二野第四兵團政治部保衛部的幹事,是上月22日南昌解放時跟隨奉陳賡之命前來接管南昌的第四兵團政治部副主任胡榮貴、第13軍政委劉有光進駐南昌的,當時被分派在城工部下麵的公安部工作。現在城工部公安部已經正式接管了市公安局,鄭本冶被任命為政保機動股股長,這次受命負責調查“黑槍案件”。

  鄭本冶手下的兩個偵查員,一個叫俞穀雨,四十歲,是原國民黨南昌市警察局的刑警組長,現作為留用人員使用。此人畢業於國民黨中央警校,於偵查業務頗為熟稔,以前在警察局刑警組長任上時曾偵破過幾起重要刑案,所以留用後被作為技術骨幹力量使用。還有一位偵查員名叫解默方,中共地下黨員,原是江西進賢縣國民黨保安團的一名小隊長,解放前夕因身份暴露而逃到南昌避禍。南昌解放次日他向城工部報到,城工部在證實其地下黨員身份後因需要幹部就把他留下,分派到公安部跟著鄭本冶工作。這樣一跟就跟到了公安局,又作為鄭本冶的助手參加偵查“黑槍案件”。

  鄭本冶有自知之明,他知道在城市進行偵查工作,需要紮實的辦案經驗和熟稔的人際關係,以及對於當地各種社會情況的充分了解。這些方麵,三個人中俞穀雨具備,因此,接受任務後他就當著解默方的麵對俞穀雨說:“老俞,這個案子看來還得多多仰仗你呢!”俞穀雨點頭說我知道,請鄭股長放心,我一定盡心盡力,好歹也要把案子辦下。我倒要看看那個打黑槍的家夥究竟長了幾顆腦袋!

  三人便前往37師司令部了解案情。軍方對於這個案件頗為惱怒,故對地方公安局破獲該案寄予很大希望。師長周學義親自出麵接見偵查員,安排保衛處介紹案情,察看現場,還把在現場撿的子彈殼交給了鄭本冶。鄭本冶三人又跟那天晚上遭槍擊時和郝開濱在一起的另外三名巡邏戰士作了交談,又去醫院向負傷者郝開濱作了了解。

  鄭本冶等人返回公安局後,對所獲情況作了一番分析,認為從軍方介紹的內容來看,那個打黑槍的家夥已經被巡邏戰士開槍打傷了,但他還能迅速逃離現場,看來他的傷還不是很嚴重。不過,子彈打著畢竟不是蚊子叮咬,又是當場流了血的,所以,這家夥應該在事後進行醫治,這種醫治可以讓醫生進行,也可以傷者自己購買中西藥品自己進行。所以,有必要先去能夠醫治外傷的醫院、私人診所以及西藥店中藥鋪作一番調查。

  當時整個南昌市的醫院、診所、中西藥店數量不少,以三個人的力量很難迅速完成訪查。鄭本冶便想向上級要求增派人手,但又考慮到解放伊始治安混亂,案子甚多,警力嚴重短缺,不便開口。俞穀雨看出了鄭本冶的難處,說鄭股長你不必為難,我可以動用我以前的那些耳目幫助打聽的。國民黨時期的刑警,大多是跟一些社會閑雜人員有聯係,物色若幹耳目,偵查時提供線索。由於警察局采用按功論賞的辦法,這就涉及各人的收入和升遷問題,所以大家都對掌握的耳目予以保密,時間一長,就成了一個行規。現在,俞穀雨提出動用他的耳目,鄭本冶覺得沒有什麽不妥,於是就點頭了。

  三名偵查員分頭查訪,加上俞穀雨動用的耳目,一天之內就完成了對全市醫藥行業的查訪,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沒有這樣的槍傷人員進行過醫治或者購買外傷藥物。這是怎麽回事呢?練過武術的解默方說,可能那個打黑槍的家夥是會武術的,有自己配製的紅傷止血藥,所以不必驚動外界,自個兒就能在家解決了。

  這樣,偵查員就隻好另外設法尋找線索了。鄭本冶主持進行了一次案情分析會,他提出一個觀點:是否應當從案犯那手頗為了得的槍法來考慮?這個問題俞穀雨和解默方有發言權,他們了解當地情況。但是,兩人的意見是,南昌以及周邊地區由於曆史形成的原因,土匪很盛,加上抗戰勝利後從戰場上下來了一些兵痞,長期以來當地一向不乏神槍手,所以,如果這樣調查的話,這個網撒得可能過於寬,收獲難說,還費時間。

  那就隻有從作案動機方麵著眼了。敢對解放軍打黑槍,說明這家夥對共產黨軍隊有著一份刻骨仇恨。什麽樣的人才恨共產黨?隻有吃過共產黨苦頭的人了。三人中,鄭本冶長期在部隊受到的教育使他的政治嗅覺比較敏感,說到這裏,他馬上想起前幾天南昌進行過的那次全市大搜捕,不禁驀地一震:他媽的!難道跟這次行動有關?

  第四兵團於上月22日接管南昌後,受到了廣大人民群眾的熱烈擁護,而那些潛伏的國民黨特務、反動會道門骨幹分子、暗藏的土匪、作案累累的江洋大盜、惡霸等,出於反動階級本性,紛紛上躥下跳,或公開或暗地製造各種破壞事件,企圖使共產黨無法正常執政。而廣大人民群眾在國民黨長期壓迫的水深火熱中終於盼到了出頭之日,其歡欣心情可以想見,他們紛紛強烈要求共產黨替他們報仇,一時間檢舉、揭發函件如雪片似的從四麵八方飛向城工部。城工部領導從方方麵麵一一考慮下來,認為很有必要組織一次全市大搜捕,對那些血債累累罪大惡極的反動分子采取逮捕行動,其中罪行特別重大的應予迅速鎮壓。

  城工部的意見得到了二野第四兵團黨委的支持,兵團指示已經進駐南昌的13軍37師出動武裝協助城工部進行大搜捕行動。大搜捕於5月31日午夜開始,至次日早晨7點結束,一共抓捕了各類反動分子132名。大搜捕行動中,配合城工部公安部執行逮捕的軍方別動隊曾遭到少數頑固分子的武裝拒捕,發生槍戰,當場擊斃7人。

  次日,南昌市軍事管製委員會舉行全市公審大會,將其中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27人判處死刑,當場執行槍決。其餘被捕者,關押於看守所尚未處理。

  這次行動得到了全市人民的熱烈擁護,當然也引發了與搜捕對象有著密切關係的少數人的怨恨。由於軍方擔負著這次大搜捕行動的主要使命,所以有可能引起上述人員中個別人的極端憤恨,在這種情況下,可能會有極端分子動起了向軍方報仇泄恨的念頭。

  鄭本冶把這個判斷一說,解默方、俞穀雨認為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於是就決定往這方麵去調查。不過這件事的工作量比查醫院、藥店還要大得多,又不能交給俞穀雨的耳目去做,所以鄭本冶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去找領導請求增派人手。正好這時領導找鄭本冶詢問偵查工作進展情況,於是他就把這層意思提了提。領導說咱這局子剛成立,有多少人你也知道,有多少活兒你大概也猜得出,別說從其他部門去給你調人來幫忙了,就你鄭本冶同誌負責的那個機動股,還有幾個人可以讓你調得來的?一個個都已經忙得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來了呢!鄭本冶正覺著沒戲唱的時候,領導又把話說了回來:不過鄭本冶同誌你這個任務是非常重要的,是陳司令員親自交辦下來的,我們一定要盡快偵破。我看這樣吧,我給你臨時調撥幾位地方上的革命青年來當幫手吧。

  這樣,梁、唐、許、包四位總年齡不超過八十歲的青年就被臨時派給了鄭本冶。這四位,都是南昌當地的進步青年,其中小梁、小許是地下共青團員。他們都出身貧窮家庭,政治上追求進步,解放前就已經跟中共南昌地下黨有聯係了,幹過一些張貼無頭帖子、往國民黨當權人物門縫裏塞警告信件、偶爾替地下黨送個信函之類的,雖說不重要,但一旦被敵人發現也得折進局子的機密活兒。南昌一解放,他們就和數以百計的進步青年一起主動來到城工部請求義務做些工作,不管人家怎麽表示的,反正待下就不走了,哪怕替幹部帶帶路,掃掃地擦擦桌子打打開水也好,反正都是為革命出力。於是這些青年就被留了下來,幾天後就分派到了城工部下麵的各個部門。小梁等四人被分派到了公安部,公安部接管市警察局後,他們也就算是市局沒有編製的工作人員。他們的待遇倒跟鄭本冶一樣,享受供給製。後來,這四位全都成為正式警察,而且到了晚年根據國家規定屬於離休幹部,享受很好的待遇。

  鄭本冶也不過二十四歲,被這四位比他小不了幾歲的青年當做老前輩那樣恭敬地對待,心情很是舒適,對待人家很是熱情,把需要做的工作給四人說了說,從辦公室拿了介紹信給他們,就把他們分頭派往各個分局去查閱大搜捕中被捕者的相關材料了。關押在市局和已被處決分子的材料,是鄭本冶和解默方兩人去查閱的,還對其中部分關押者進行了訊問。俞穀雨是南昌當地人,人頭熟,就去調查在大搜捕行動中因拒捕而被擊斃的那幾個頑固分子的社會關係。

  這樁活兒的工作量確實比較大,即使增加了四個人,也日以繼夜一連折騰了三天才總算理出了一個頭緒,黑槍案作案分子的條件是:槍法準確,手段毒辣,身體健壯,行動敏捷,親屬或者朋友中有人是之前那次大搜捕行動的對象。小梁等四人從數以百計的社會關係中找出了五名被認為有作案條件的嫌疑分子,他們的疑點分別如下——

  羊滌新,江西彭澤人氏,三十六歲,原國民黨中央憲兵團少尉,精通武術,擅長使用各種輕火器,槍法準確,曾參加過中央憲兵為蔣介石特地組織的射擊表演,蔣介石親自向其授銀牌。抗戰初期,羊滌新參加“首都保衛戰”堅守南京,南京陷落後逃往湖北,投奔湯恩伯部隊。不久因犯搶劫罪,為逃避處罰離開軍隊。流浪江湖兩年後返回彭澤老家,做起了白天務農晚上打劫的時民時匪的“兩麵人”。抗戰結束後,羊滌新的一位在菲律賓經商已成富豪的堂舅馬貴從海外來南昌定居,隨即成為反動會道門“一貫道”的壇主,羊滌新投奔馬貴擔任保鏢頭目。馬貴在短短一年多時間內就成為當地一霸,利用執掌“一貫道”之便敲詐勒索,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此類惡棍,理應成為共產黨順應人民群眾籲請的打擊對象,馬貴自然上了大搜捕行動的緝拿名單。馬貴落網後的次日,就被押上公審台判了死刑。馬貴被捕時,羊滌新正好回了彭澤老家,等到他在鄉下聽說南昌的搜捕行動而急急返回時,堂舅早已一命嗚呼。據說羊滌新在馬貴靈前長跪不起,發誓要替堂舅報仇。

  薑晨,江西宜春縣人,二十八歲,祖代狩獵為生,七歲隨父進山打獵,長期的狩獵生涯使他練就了敏捷的身手和一手神槍。二十歲那年,薑晨帶著一支單發老套筒獨身進山,擊斃兩頭老虎,被當地譽為“民國武鬆”。薑晨出名之後,被南昌惡霸、民團老總徐博堂聘為護院,不久又納為幹女婿。徐博堂在兩年前中風,臥床不起,但他在曆史上犯下的大量罪惡還是需要清算的。大搜捕行動中,公安人員和37師戰士前往執行逮捕,徐博堂魂飛魄散,當場嚇死。徐的子女在海外,由薑晨以女婿身份一手操辦喪事,屍體放入靈柩時,薑晨拿著一支獵槍在大門前對天頻射,恨聲不絕。

  陶聯旺,湖北荊州人氏,四十歲,行伍出身,係國民黨軍隊一位張姓副師長的衛士長,抗戰中立有戰功。抗戰勝利後跟隨副師長張某來到南昌,張某經商,他則打雜。1947年,經張某介紹,陶聯旺與一位醫師之女結婚。不久,張某染病不起,臨終前留下遺言將位於南昌女子中學旁的一幢住宅贈送給陶聯旺。陶聯旺夫婦此後就住到了那裏,開了一家雜貨鋪。陶聯旺的右鄰住著一個姓夏的老頭,是一個早在十多年前國民黨軍統局還是“複興社特務科”時期就在戴笠手下的老特務,這時據說已經退休。但由於他的那段曆史,所以共產黨免不了要請他進去一趟,說說清楚。大搜捕那天,執行人員半夜三更闖來砸門。本來這事跟陶聯旺沒有任何關係,但這人性格暴躁,好抱不平,又沒有政治頭腦,當下就起床出來對著執行人員罵罵咧咧。37師的年輕戰士當然不能接受,於是差點動手,最後陶聯旺讓槍支逼著退進了家門,關門時留下了一句話:“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施堅璋,二十四歲,南昌人,無業,地痞,他沒有當過兵或者特務,但十五歲那年參加了一支平時打家劫舍,有機會時也打打日本人的土匪性質的遊擊隊,因此練就了一手好槍法,自吹能槍打飛鳥,不過誰也沒有親眼見識過。1946年,他所在的那支遊擊隊因為沒有日本人打了,就拿自己內部的弟兄過起了癮頭,他沒有參加內訌,逃回了南昌。施堅璋有一個結拜老兄,也是地痞,這老兄的叔父是一個有血債的惡霸,在這次大搜捕行動時被捕,次日被處決。施堅璋陪著結拜老兄去收屍,見惡霸親屬痛哭不休,遂跺腳道:“哭個啥!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嘛!”

  莫妮茵,二十八歲,南昌人,這是五個嫌疑人中唯一的女性。莫妮茵出身於富豪家庭,十六歲上初三那年在省國立女子中學讀書時,作為女子田徑選手參加全省中學生運動會,一人包攬了女子組60米短跑、1000米長跑和跳遠項目的冠軍。蔣經國觀摩了這屆運動會,認為莫妮茵是一個人才,遂接見了她,並給她寫了一紙條子,告訴她如果有報效國家的誌向,則在初中畢業後可去南京找戴笠。這樣,莫妮茵便在兩個月後去南京,糊裏糊塗地參加了當時還稱為“複興社特務處”的軍統,成為抗戰前最後一期特務訓練班唯一的一名女性學員。經過一年的訓練,莫妮茵學會了射擊、格鬥、爆破、暗殺、綁架、收集情報等特工技能,被派往上海執行軍統地下組織的使命。後來,她在上海暴露,遭到汪偽76號特工總部的通緝,遂逃回南昌。軍統也沒有再來找她聯係,她就化名去了女子中學當體育老師,嫁了一個空軍軍官。解放戰爭後期,空軍丈夫去了台灣,莫妮茵便辭了教師工作,在家侍奉公婆。她那公公是青幫骨幹,婆婆是紗廠拿摩溫,兩口子都是南昌當地頗有名氣的惡霸級人物。這次大搜捕時自然被列入了緝拿名單,莫妮茵在軍警人員上門時公開謾罵,還和一個戰士動上了手,竟把對方摔出老遠。於是她也被一起抓了進去,但念其家中尚有一對年僅四歲的雙胞胎子女需要照料,所以次日就取保候審釋放了。莫妮茵出來後所做的第一樁事情就是把雙胞胎送往公公婆婆鄉下老家,然後就不知去向了。

  鄭本冶請示領導後,決定以市公安局名義發出傳票,傳這五名嫌疑分子到公安局來分別接受訊問。原以為最不好找的會是那個軍統女特務莫妮茵,卻不料她倒是第一個主動登門的。不過這不能說明她的態度好,因為她一見到接待她的解默方就氣勢洶洶地質問,既然已經把她釋放了,為何又發傳票傳她?解默方因不是承辦拘留她的那個案子的承辦員,所以不跟她談這事,而隻是問她6月6日晚上去了哪裏,在幹什麽?

  莫妮茵對於這個問題似是大覺意外,愣怔了片刻方才回答:她在一個名叫葉正珠的原省國立女子中學的同班同學家裏過了夜。

  解默方一邊示意小梁記錄,一邊有點懷疑,因為他覺得麵前這個女人的穿著有點奇怪。這個季節的南昌,人們都已穿短袖衣服了,她卻在長袖襯衫外麵還套了件外套。這副穿著,是不是想掩飾身上某個位置的傷口?於是,解默方又詢問了幾個相關問題後,就以需要立刻調查為名把莫妮茵扣了下來,一麵請示鄭本冶找女同誌檢查,一麵立刻帶了小梁前往葉正珠家核查情況。

  葉正珠全家人出具的證言證明6月6日、7日兩天莫妮茵一直在她家裏,因為莫妮茵感冒發燒了,一個人在家不方便過日子。應該說,她的感冒到今天也還沒有痊愈,早上離開葉宅回家時還在說身上發冷。解默方聽了便想到莫妮茵穿的衣服,心裏想看來她可能與黑槍案沒有關係。返回市局,果然聽鄭本冶說已經檢查了莫妮茵,身上沒有掛彩。

  這樣,莫妮茵就排除了嫌疑,放了出去。但這其實是一個失誤,莫妮茵在當天晚上就逃離南昌,繞道上海偷偷去了香港,後來又去台灣找到了丈夫。原來,莫妮茵把子女送到鄉下去,就是為了逃離大陸。這裏麵的一番情況,直到四十二年後已經是七旬老太的莫妮茵從台灣返回江西探親時見到了解默方等人,方才說了個明白。

  接著,另外的羊滌新、薑晨、陶聯旺、施堅璋四位也先後拿著傳票來向鄭本冶報到了。這四人身體健壯,穿著單薄,一看便知這幾天沒有負過傷。對於偵查員的回答也很從容,他們在案發時段都在家裏,沒有外出。這點,很快就得到了證實。偵查員沒有為難他們,當場就讓他們離開了。

  至此,線索全斷,偵查工作陷入了僵局。

三、

  領導對於黑槍案的偵查進展甚為關心,一日三問,陳泊也來電了解案情。受命負責該案偵查工作的鄭本冶自然更是焦急萬分。線索一斷,他就叫上俞穀雨、解默方兩人分析案情(小梁等四人屬於臨時幫忙的,相當於現在派出所的“協警”,不能參加案情分析會)。三人議來議去,思路還是定格在現場的血跡上:那主兒受傷了,肯定要治療,不管是找人治還是自己治,總得留下蛛絲馬跡吧?看來還得從這上麵去著手調查。南昌市區已經調查過了,那就到郊區去調查吧。

  這時,偵查員意外獲得了一條相關線索,那是部隊方麵向公安局提供的——

  37師司令部機動巡邏小組遭到黑槍襲擊一事,引起了駐地區域人民群眾的充分關注。駐地街道居民自發地前往部隊和醫院慰問受傷的郝開濱。郝開濱是一個優秀戰士,不但作戰勇敢,也是遵守紀律的模範,平時他非常注意搞好軍民關係,不管到哪裏,隻要有空總是愛幫群眾義務幹活。這次進駐南昌後也是這樣,司令部附近的一些老弱病殘居民都得到過他的幫助。因此,當群眾得知郝開濱不幸負傷很有可能終身致殘的消息後,都深覺可惜。大家又聽說案件還沒有偵破,自然都關心起來,一連幾天都是議論紛紛,說到覺著可疑的地方就會主動去37師司令部反映。軍方對此也深為重視,師政治部保衛處專門安排兩名幹事負責接待群眾,所有情況反映都有書麵記錄。

  反映給警方的那條線索倒不是書麵記錄,而是一個家庭婦女向郝開濱本人口頭說起的。這個四十多歲的家庭婦女是豐城人氏,娘家姓王,因為貧窮,又是女兒,所以沒有正式名字,出嫁前向以“丫頭”稱呼,三十年前嫁到了南昌丁家後也沒有個正式名字,就按照當時的習慣呼其為“丁王氏”。這丁王氏家是郝開濱的房東,郝開濱那個班的一半戰士就住宿在她家。以郝開濱的作風,他肯定主動替丁家幹了許多雜活,所以丁家對他很是感激。這次郝開濱負傷後,丁王氏很是焦急,很想馬上去醫院探望,但她家窮,拿不出什麽慰問品,於是就把家裏養的幾隻母雞下的蛋留著,這天看看已有十多個,就拿著前往醫院探望郝開濱。

  丁王氏見郝開濱傷勢嚴重,免不了落淚,想到不能影響人家養傷,便又強打精神跟對方說話。一說就說到了打黑槍的家夥。郝開濱這幾天已經聽前來探望他的老百姓說起過一些議論,也就接著話題聊了起來。不知怎麽說到那打黑槍的家夥之前可能來現場踩點觀察過地形,丁王氏就忽地想起一個情況:第一次黑槍打熄37師司令部大門前懸掛著的燈籠的前兩天,她曾見過一個有點眼熟的男子在司令部對麵的小巷一帶轉悠過。現在回想起來,這個男子很是可疑!丁王氏對郝開濱說起此事時,正好郝開濱的排長來探望,聽說後就說此事重要,應當向組織上反映。

  這樣,丁王氏就跟著排長去了37師司令部,向保衛處反映了這一情況:那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小個男子,穿著一身黑色手織布衣衫,因為下雨,手裏打著一把綠骨紅底油紙傘。她剛才一路上回想下來,覺得這人似在她的娘家豐城看見過,而且不止一次。

  這情況太重要了!軍方當即指派專人前往南昌市公安局,向負責偵查的鄭本冶專門作了反映。

  鄭本冶頓時興奮起來,送走軍方來人後,他馬上召來俞穀雨和解默方,一介紹軍方的線索,自是皆大歡喜,決定立刻前往豐城調查。於是,就把連同小梁等四人在內的共七個人作了分工,分為三個小組分頭進行查訪。

  豐城距南昌市六十公裏,是一個曆史悠久的古城,為著名的“幹將”、“鏌鋣”寶劍藏地,故別名“劍邑”。鄭本冶等人抵達那裏後,先與公安局取得聯係,針對丁王氏的娘家在河西尚莊的情況,決定以尚莊為中心,分別向周圍的曲江、同田、泉港、董家、梅林、隍城、湖塘、上塘等村鎮進行漣漪式的查訪。

  三個小組當即開始著手調查,這種調查是處於秘密狀態下進行的。具體做法是:由當地派出所或者公安特派員出麵向當地政府或者村委會打招呼,然後讓偵查員以“衛生防疫員”或者“土地情況調查員”的名義對指定的人員進行個別訪問。那些被指定的人員,都熟悉當地情況而且政治立場堅定,有的本身就是村幹部。

  一連查訪了三天,嫌疑對象倒是提出了數名,但是粗粗一查摸就知道不是打黑槍的家夥,因為有的根本從來沒有接觸過槍支,還有的是天生瘸子,不可能在滑不溜秋的泥水地上快步如飛地逃脫偵察兵的追捕。

  第四天,偵查員查進了豐城城區,悄然對城裏的劍光、劍南、河洲等街道進行查摸。連日連夜地查了兩天,還是沒有找到丁王氏所說的那個“眼熟的男子”。這樣,眾人不禁對這一線索有所懷疑,隻有以前進行過這種大海撈針式的查摸的老刑警俞穀雨相信“可能有戲”。盡管俞穀雨這樣說,但鄭本冶本人也已經有點懷疑了,於是便決定和解默方返回南昌當麵向線索提供人丁王氏問問清楚,指望能追刨出點細節來。小梁因家有急事,一同返回南昌。這邊,俞穀雨還是帶著唐、許、包等人分頭繼續進行查摸。

  鄭本冶、解默方返回南昌後,便去訪問丁王氏,不巧的是她正好走親戚去了,得次日下午才返回,於是就隻好停留一日。沒想到,次日中午,鄭本冶正要去找上門時,卻從豐城傳來消息:案犯已經落網了!

  案犯是被留用刑警俞穀雨拿下的。俞穀雨以前破獲過從類似丁王氏那樣的傳言中捕捉蛛絲馬跡順藤摸瓜追查下去獲得成功的案子,因此他在鄭本冶對於線索有懷疑感到心裏不大踏實的情況下,還是堅定不移地追查下去。鄭本冶離開後,俞穀雨讓小唐、小包上豐城街頭四處轉轉,順帶打聽打聽是否有線索,他自己也帶著小許繼續進行查訪,一時沒有目標,就進了南門外的一家茶館喝茶。俞穀雨是留用警察,根據規定他還是拿薪金的,所以手頭有點錢,人又不小氣,所以進了茶館不但要了壺好茶,還讓跑堂拿了幾碟小吃,又讓其去隔壁飯館要了兩樣點心。這種做派,在當時生活條件下的豐城人眼裏,有點像是擺闊的樣子。

  運氣,就是由於俞穀雨這樣一擺闊而來的。俞穀雨和小許兩人正喝著茶沒話找話地聊著天時,從外麵進來了幾個茶客。他們所經過的過道跟俞穀雨兩人所待的座位隔著一排,原本是不會引起注意的,就是因為桌上擺著的那些小吃和點心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要往這邊瞥上一眼,當然瞥過桌上之物之後還會順便看一下坐著的茶客,其中一人一看之下忽然叫著俞穀雨的名字走了過來。

  過來的這位,是一個年歲跟俞穀雨差不多的瘦高漢子,名叫沈方晝,豐城當地人氏,以前是國民黨豐城警察局的刑警。兩年多前俞穀雨為一樁案子到豐城偵查時,曾經得到過沈方晝的大力相助,從而使俞穀雨順利破獲那起刑事案件,得到了上司的嘉獎。之後,俞穀雨和沈方晝就算是交上了朋友,沈方晝上南昌總是要帶些當地特產田螺醬、凍米糖之類給俞穀雨送去,俞穀雨也必置酒相待,禮物相贈。今年以來,由於時局緊張,人心惶惶,兩人就沒有再聯係。這次俞穀雨以“人民警察”身份赴豐城公幹,曾向接待他們的豐城公安局同行打聽過沈方晝的下落,聽說已在豐城解放後自動離職,目前不知去向,就不敢繼續追問下去,因為他不知沈方晝曆史上是否有政治問題,追著打聽顯然是不明智的。沒想到,現在沈方晝竟在眼前冒出來了,他不禁有點驚喜,連忙招呼對方坐下,讓跑堂另送一份茶點上來。

  老朋友見麵,自有一番親熱。俞穀雨和沈方晝寒暄一番後,首先要問的就是為何離開警察局了。以老兄這份本領,完全可以在人民政府的公安局裏留用效力,也就有了一個牢靠穩定的飯碗。沈方晝的回答是,他不像俞穀雨,是無黨無派人士,也沒有參加過舊軍隊。他在曆史上既參加過國民黨軍隊,還擔任過排長,跟共產黨遊擊隊打過仗,又是有著十多年黨齡的國民黨老黨員,這種曆史問題顯然是不可能被共產黨留用的。因此他有自知之明,在共產黨接管豐城警察局後,主動辭職,交出了手槍和一應東西後乖乖走出了警察局大門。他雖然當過反動軍警,但所做的都是奉命行事,而且從未犯過命案,欠過血債,所以心裏還算坦蕩,現在以當藥材掮客為生。

  俞穀雨聽說對方沒有什麽罪行,心裏也就鬆了一口氣。兩人然後就聊到了俞穀雨這次到豐城來的原因,俞穀雨因為對方也是老刑警,所以說話不避,把黑槍案情況簡單說了說,順便拜托沈方晝相幫打聽一下,如有那個打黑槍家夥的線索,就請告知,也好讓他交差。沈方晝當下一口答應。

  當晚,沈方晝請俞穀雨和小許去飯館吃飯,以盡地主之誼。年方十九歲的小許還是第一次上館子,也從未喝過酒,兩杯燒酒一喝已經雲裏霧裏了,回到下榻的旅館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已是半夜,見俞穀雨從外麵匆匆而歸,一臉的疲憊,打著哈欠告訴他說黑槍案已經告破,凶手此刻已經被關進了豐城公安局看守所。

  原來,沈方晝在豐城警界算是數一數二的資深刑警了,他本人還是青幫中人,當地人頭極熟,又由於職業的關係,掌握著一批耳目。他在請俞穀雨和小許赴飯局前,已經召來一名相當於“聯絡員”身份的耳目,布置其通知以前的那些嘍囉,迅速查訪怎樣怎樣一個家夥。那些耳目的工作效率極高,當飯局結束沈方晝將俞穀雨和小許送回旅館後告辭出門時,一名耳目已經跟在後麵了,報告說找到了一個符合條件的嫌疑人。

  嫌疑人名董千穹,豐城人氏,三十歲,二十歲前是豐城當地的一個小混混,社會上那些毆鬥、敲詐、詐騙、調戲婦女、小偷小摸之類夠不上折進局子的輕型犯罪活動,十有八九跟其多多少少搭點界,這可能就是丁王氏看著他覺得有點眼熟的一個原因。董千穹二十歲那年,抗日戰爭已經打得轟轟烈烈了,他的父母均死於日本空軍的炸彈,麵對著民族存亡、國恨家仇,他懷著一腔熱血參加了國民黨軍隊湯恩伯部,整整當了六年兵。據董千穹自己說,他在國民黨軍隊當的是偵察兵,後來又調入司令部衛隊,這話真假莫辨,但到抗戰勝利他退伍返回家鄉時,已經是一個精擅拳術且有一手百發百中槍法的非同尋常的奇人了。

  當時的國民黨政府對退伍軍人沒有“安置”一說,謀生問題得自己解決。以董千穹這時的身份,再當小混混去幹那些輕型犯罪活動顯然已經不合適了,他就盤算找一份正業。於是先經人介紹加入了青幫,然後,經青幫中人介紹,去了南昌一家對外稱為“香煙交易處”,其實卻是向癮君子提供舒適的抽鴉片服務的大煙館當保鏢。一直幹到南昌解放,共產黨軍管會嚴令禁止吸毒,大煙館不得不關門歇業,方才被迫返回豐城老家。

  董千穹在大煙館幹了這麽些年頭,對於這份職業非常滿意,既省心省力且收入不菲,這種行當他真希望作為終身職業。哪知好景不長,共產黨一來就給禁了,而且瞧這氣勢是得永遠禁下去的。這樣,他的生路就給共產黨掐斷了。這主兒原本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自是越想越惱火,少年時就已經形成的那份對於社會的仇恨就重新萌生,決定出出氣。怎樣出法?南昌的事兒應當去南昌解決,軍管會貼的公告就應當找軍管會,於是他就把報複出氣的腦筋動到了打37師司令部巡邏人員黑槍上。

  董千穹在大煙館當保鏢時,有兩支手槍。大煙館被軍管會勒令關門時,他隻交出了一支,另一支美製左輪手槍則偷偷帶回了豐城。當他起了報複的念頭後,便帶著手槍去了南昌,先去37師司令部所在地南昌市圖書館踩了點,然後就連續兩夜實施了他的“黑槍行動”。沒有想到的是,解放軍巡邏人員身手竟是這等利索,處於那樣不利的情形下竟然還能如此迅疾地作出反應,開槍還擊,結果是他的左手食指端被打掉了一厘米。當時血流不止,但他逃命要緊,忍痛逃竄,總算僥幸躲過了追捕。

  董千穹逃回豐城後,不敢去找醫生治療,自己上了點藥,疼痛厲害時,就服些許大煙館關門時偷偷藏下的鴉片止痛。他還算識相,對此事沒敢吐露半點風聲,但不知怎麽還是讓沈方晝手下的那些無孔不入的耳目察覺了蛛絲馬跡,沈方晝這位豐城地區著名的老刑警忽然登門拜訪了。

  董千穹回豐城還沒多少日子,因此不知道沈方晝已經不是刑警了,對於沈方晝的拜訪自然心驚,但還是強作鎮靜詢問有何貴幹。沈方晝說我是看在你我同是青幫弟兄的分上給你老弟指點一條生路的。你在南昌犯下的案子已經發了,南昌的警察此刻已經到了豐城,就要下手拿人,你即使有天大的本領也難逃此劫。打解放軍的黑槍,他媽的小子你有幾個腦袋?還好你總算沒有糊塗到極點,子彈隻往人家腿上招呼沒傷人家性命,尚有一絲周旋的餘地。這樣吧,你乖乖地跟我去自首,根據共產黨的政策,尚能從寬處理;倘若你識時務還能揭發那些暗藏的反動分子,那就是你的造化了,你還能立功。共產黨的政策是“將功折罪,立功受獎”,你自己掂量著看如何辦吧。

  一番話說得董千穹膽戰心驚,思來想去最後決定接受沈方晝的規勸,走自首之路。於是,沈方晝就讓董千穹跟著他走,先不去公安局,而是俞穀雨下榻的旅館,把董千穹交給了俞穀雨。俞穀雨聞訊大喜,他是舊警察出身,辦案也有舊社會的那一套路數。當下先讓旅館另開一個房間,掏錢讓跑堂去外麵買了些酒菜,和沈方晝兩人一邊陪董千穹喝酒,一邊聽董千穹交代,製作了一份筆錄。臨了讓董千穹簽名畫押後,說對不起兄弟是公事公辦,得委屈老弟一下,今晚去這邊的看守所待一下了。

  董千穹已經自首,自無二話,於是就跟著俞穀雨去看守所辦了寄押手續。

四、

  次日上午,俞穀雨去豐城公安局掛通了南昌市公安局的電話,沒有找到鄭本冶,就留言辦公室讓轉告鄭本冶股長說案件已經偵破,人犯下午押解市局。鄭本冶接到辦公室轉告的消息後,剛跟解默方兩人在高興地議論時,俞穀雨和小許、小唐、小包已經帶著董千穹抵達市局了。

  俞穀雨向鄭本冶匯報了偵破案件的經過,然後就和解默方、俞穀雨一起提審董千穹。董千穹是自首,所以交代得很爽快,一五一十說了一番,案情並不複雜,跟偵查員之前的估斷基本上完全一致。鄭本冶查看了董千穹的傷口,確是槍傷,左手食指被打掉了一截;又特別著重問到了那支左輪手槍,董千穹交代說在開槍之後逃跑時已經扔進江裏了,這就無法尋找了,訊問到此結束。於是就交市局看守所收押,等候處置。

  至此,黑槍案圓滿偵破。識不了多少字的鄭本冶在俞穀雨的幫助下完成了一份必須寫的偵查情況報告,三名偵查員都簽字後交給領導。這時正好陳泊來電詢問情況,聽說黑槍案已經偵破了,非常高興,就向省委書記陳正人報告此事,並請示是將案犯交給軍方處置還是由地方處置。陳正人於是就通知陳賡和37師師長周學義,並詢問處置意見。軍方的意見是:請地方政府處理就是了。

  這樣,過了大約半個多月,南昌市舉行新生人民政府成立以來的首次公審大會,以市軍管會名義宣判一批曆史反革命和現行犯罪分子。由於這是新生政權的第一次公審大會,所以省委和市委主要領導都要到場。肩負著公安重任的省公安廳廳長陳泊對此自然特別重視,提前檢查準備工作。以其省委常委、社會部長、公安廳長的身份,完全有資格坐在主席台上主持會議,但他沒有入座領導席,而隻是待在後台側麵的隱蔽處觀察著台下的情況,隨時準備應付意外情況。

  解放初的公審大會,凡是被押解上台接受宣判的人犯,十有八九是有來無回必處死刑,宣判後直接押解刑場處決。這次也是這樣,接受宣判的十九名人犯中,有十七名被判處死刑。其中一名就是董千穹。那時還沒有頒布如何處置犯罪分子的法律,也沒有“程序”一說,判處死刑之權下放到區一級政府,也沒有專業人士把關,全憑領導討論決定,而領導的決定依據基本上是看人犯所犯罪行的民憤大小,如果民憤大,那就決無生路可走。按說董千穹沒有犯命案,不用償命,而且他是自首的,應該得到寬大,留其一命還是說得過去的。可是,董千穹的黑槍對準的是解放軍,那就被認為性質嚴重,所以領導在考慮其判決時,一致認為應該判死刑。

  董千穹本以為有自首情節,又有鄭本冶和俞穀雨從中斡旋,死刑根本是不必擔心的,弄得好些也許當場釋放也有可能。哪知一聽竟是判處死刑,當場執行,心裏不禁大急,當下便張口大呼“冤枉”。他這麽一叫,被判死刑的人犯中大約有一半也跟著大叫大喊,有的還痛哭流涕,台下也有了騷動,現場秩序有些混亂。陳泊便在後台一側下令:“判了的押下台,一邊待著!宣判結束,押解刑場執行!”

  由於有此情節,執行人員感到沒麵子,把死刑犯押下台時,手腳免不了重了一點。這是一種威懾,其他死刑犯也就不敢叫嚷了,隻有董千穹還是大叫“冤枉”。陳泊一看就覺得似乎異常,指著董千穹問:“這個犯人叫什麽名字?犯的是什麽案?”

  鄭本冶也在場,馬上過來悄聲報告:“他叫董千穹,豐城人,打37師的黑槍。”

  倘若是其他人犯和罪行,陳泊沒準不知道,因為判死刑不必上報到他那裏,但黑槍案他知道,心裏便“咯噔”一聲,指著董千穹的背影讓把這個人犯帶到一邊。陳泊見會場已經安靜下來,就走到董千穹跟前,目光炯炯地盯著:“你大呼‘冤枉’,為什麽?”

  董千穹已經嚇得麵無人色,語不連貫:“黑槍不是我打的……是別人叫我假自首的……說保證從寬處理!”

  陳泊一個激靈:“竟有此事?”稍一停頓,回身便走,走到一邊,召來執行死刑的現場指揮,說這個人犯暫停執行,你替我安排專人看守著,必須保證他的生命安全,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動他!

  變故,就這樣突然發生了。公審大會一結束,陳泊就指令省公安廳兩名幹部協同市公安局對董千穹進行緊急訊問。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訊問,董千穹交代了以下情況——

  董千穹與豐城國民黨警察局刑警沈方晝早在三年前就已經結拜弟兄,沈方晝同時又是董千穹加入青幫的介紹人。董千穹這幾年一直在省城南昌當大煙館保鏢,跟沈方晝來往不多。南昌解放前夕,董千穹知道國民黨政權大勢已去,但總不相信曾經如此強大而且背後有著美國支持的一個政府會土崩瓦解,煙消雲散,尋思可能是一種暫時的戰略放棄,如果人家老美出兵幹涉,那不是還是能夠卷土重來?因此,他對於大煙館老板所說的隻好關門歇業一語有點懷疑,為準備重新開張時有備無患,他就決定把自己私藏的武器轉移到豐城老家,找一個可靠的地方存放著。退一步說,即使以後大煙館不能重新開張,而且形勢惡化到兵荒馬亂的程度,他手裏隻要有武器,還不是能夠撐起一塊天來?

  這樣,董千穹就把他私藏的武器——左輪手槍三支、卡賓槍三支、子彈兩箱、手榴彈兩箱,乘陳賡將軍的軍隊還沒有打進來的當兒,從水路偷偷運回豐城。董千穹是單身漢,南昌、豐城都沒有家室,這些武器藏哪裏好?他左思右想,最後決定藏到結拜老哥沈方晝那裏。過去一說,沈方晝一口答應,說可以存放於他家後麵山坡上的一個廢窯裏。還讓他打了一張條子,寫清楚某年某月某日,將什麽什麽武器多少數量藏於某處。董千穹頭腦簡單,不知道這紙備忘錄樣的條子一交給對方,等於是把一條命交到了沈方晝手裏,對方完全可以把這份備忘錄拿到人民政府去檢舉,辦他一個私藏武器罪。

  南昌解放後,董千穹返回豐城老家過日子。從謀生方麵說,他還不至於缺吃少穿,他在大煙館當保鏢所掙的錢鈔,早已換成黃金、銀洋,足夠他過上數年舒心日子。因此,董千穹根本沒有考慮過如何謀生的問題,沒有事做,就向沈方晝借了杆獵槍上山去打獵,消遣消遣。但人若倒了黴,喝涼水也得塞牙。董千穹做夢也沒有想到他這個玩慣了洋槍的老手,竟會栽在一杆土槍上!南昌警察去豐城調查黑槍案的前四天,董千穹在山上打獵,往獵槍裏灌火藥時,不知怎麽的手腳重了些,火藥在槍管裏引燃,沒等他把槍扔下,已經呼嘯而出,當場把他左手食指炸飛了一截!幸虧還沒有灌鐵砂,否則性命是否保得住還是一個未知數。

  董千穹在國軍裏當偵察兵時學過野外生存和簡易自救,當下忍痛就地采集了草藥,先止住血,包紮好傷口。下得山去,還不敢對人說這事,否則還不是惹人笑話?這件事,隻有獵槍主人沈方晝知曉,自是嚴格保密,還替董千穹弄了些雲南白藥和珍貴的“消治龍”藥片來,讓他自己治療,痛得難以忍受時就服食鴉片止痛。

  這樣,董千穹度過了最初幾天最難熬的日子。正在這時,沈方晝忽然來找他,讓他出麵頂那個黑槍案,因為他具備警方正在追查的黑槍案嫌疑犯的特征:身手利索,槍法準確,其經曆可以成為作案動機,更難得的是,他手上正好負了傷,而且正是槍傷!董千穹不知道沈方晝為何要他這樣去做,自然一口拒絕,說我好好地在外麵過著舒心日子不是蠻好,憑什麽要去吃牢飯?這當兒,沈方晝的猙獰麵目就露出來了,說老弟你若是聽大哥我的話,那準有你的好果子吃,這件事做成功之後,大哥我就在共產黨的功勞本子上記了一筆。而共產黨此刻百廢待興,治理治安方麵最缺的就是靠得住的刑事偵查人才,以我的本領,在南昌市公安局甚至江西省公安廳刑偵部門當個骨幹或者顧問弄個一官半職什麽的不成問題。到時候,我當然要大大地提攜你老弟。而你若是不肯照我說的去做,那也好,我大不了不去做事當官,而你,同樣還得去吃牢飯。別忘了你私藏著武器哪!你不是想翻天嗎?

  董千穹這才知道沈方晝當初為什麽要自己寫一紙條子了,這不是把把柄送到人家手裏捏著嗎?董千穹想了想,剛動了偷偷去把武器轉移的念頭,沈方晝早已料到,冷冷一笑,你可別動轉移武器的腦筋,那口廢窯我早已堵起來了,你沒有大半天時間根本甭想挖開。而你隻要開挖,我就立馬前往公安局檢舉。到時候你當然可以說是我替你藏的,但人家會相信嗎?老弟,你槍打得好,還會耍拳,這不錯,可是搞玩腦子這一套你遠遠不及哥哥,我勸你還是好好考慮一番吧。你若是聽哥哥的,去自首了,南昌市公安局承辦這個案子的警察是我哥們兒,保證你不會吃苦頭,而且能夠寬大處理!

  如此這般說了一番,董千穹思來想去,尋思由於有私藏武器的把柄在對方手裏,此刻不從也得從,於是隻好勉強點了頭。然後,他見到了俞穀雨。俞穀雨果然向他保證可以得到寬大處理,於是他也就放心了。董千穹被押解南昌後,在看守所裏沒有受到什麽虐待,其實那是人民政府的人道主義,但他卻以為是因為有了沈方晝、俞穀雨關照的原因,而訊問也就隻有一次,人家並未追根究底要他亂說亂攀,於是他就想肯定能夠得到寬大處理。

  哪知,今天一根索子把他綁住了拉到公審會場,竟然判了死刑!董千穹這才知道壞事了,於是就禁不住大呼冤枉。

  當下,承辦員馬上向領導緊急報告董千穹交代的情況,領導一聽自是大吃一驚,當即下令:原偵查黑槍案的鄭本冶、俞穀雨、解默方三名偵查員即刻停止工作,限製行動,待在指定的地方接受審查;急電豐城公安局,速將原警察局刑警沈方晝拘留,同時派員看住沈方晝家後麵山坡上的那口廢窯,等待這邊派人過去搜查。

  赴豐城搜查的結果,果然從沈方晝家後麵山坡上的廢窯裏搜出了董千穹所交代的那些武器彈藥,又搜查了已經被拘捕的沈方晝的家,意外搜得手槍一支、子彈二十發。

  對沈方晝進行了訊問,這個國民黨的老刑警供稱確實是他製造了這起假案,其目的誠如他對董千穹所說,是為了讓共產黨重視他的偵查能力,好混進公安隊伍弄個一官半職。至於俞穀雨,沈方晝說並未與其溝通,也就是說俞穀雨並不知道這是他故意製造的一起假案。

  南昌這邊,對鄭本冶、俞穀雨、解默方三名偵查員的調查也在進行。這三位對於假案倒確實不知情,特別是鄭本冶和解默方,那真的一點也不清楚。俞穀雨在豐城已經訊問過董千穹了,有訊問筆錄。董千穹被押到南昌後,鄭本冶自己也親自訊問過,確認無誤才上報的。哪知竟然是這麽一回事!鄭本冶、解默方兩人真是窩囊得恨不得一頭撞死。對於俞穀雨的調查進行得更詳細些,因為他是舊警留用人員,又是這起假案的牽線人,跟沈方晝的關係又非同一般。但是,最後查下來,他確實是無辜的。

  這起事件的處理是省公安廳廳長陳泊親自過問的,對於相關人員的處理結果如下:沈方晝製造假案,幹擾公安人員偵查工作,私藏槍支,予以逮捕;董千穹私藏槍支彈藥,協同沈方晝製造假案,幹擾公安人員偵查工作,予以逮捕。俞穀雨在偵查工作中擅自使用不法分子,已經違反相關紀律,且對於假案負有一定責任,已經不適宜繼續留用,即予開除。鄭本冶作為偵查黑槍案具體負責人,盡管對於假案發生毫不知情,但應當負失察責任,免去股長職務,繼續進行黑槍案偵查工作。解默方在假案事件中確係無辜,不予處分,仍進行黑槍案偵查工作。

  沈方晝和董千穹後來均被判處七年徒刑。

  黑槍案的偵查繼續進行,陳泊強調務必“快而準”圓滿偵破該案。正好這時省委組織部給社會部派來一位名叫武定安的地下黨員(當時黨員身份尚未正式公開,所以還是這樣稱呼),陳泊一看他的檔案材料,眼睛頓時一亮,遂決定先讓這位同誌負責偵查黑槍案的工作。

  讓“紅色福爾摩斯”陳泊眼睛一亮的武定安,是一位1936年就加入中國共產黨的黨員,當時他是國民黨上海市警察局的刑警組長。次年,抗日戰爭爆發後,武定安奉組織之命利用其在警界的關係去英租界巡捕房刑事部當上了刑事偵探,利用這一特殊職業掩護中共地下黨開展工作,一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上海租界被日本侵略者占領方才離開。之後,武定安接受潘漢年的指令,前往南京打入汪偽漢奸政府下的“首都警察廳”從事情報工作。抗戰勝利後,漢奸政府的警察廳被國民黨政府接收,武定安被留用,由於偵查經驗豐富,主持偵破過數起疑難案件,次年被提拔為刑警中隊長。這段時間,武定安接受潘漢年指令,從事情報工作。一直到1948年夏天,由於出現了叛徒,武定安的身份不幸暴露。當時接替軍統頭子出任“軍統局”改組的“國防部保密局”局長的毛人鳳親自過問這一案件,密令監控武定安,以期獲得更多的線索,好將中共地下黨在南京的情報係統“一網打盡”。但武定安是何許人?他憑著其出眾的機警馬上發現自己已受到敵人的監視,當下便來了個不辭而別。據說,毛人鳳為此大發雷霆,還槍斃了一名被認為應當對此負責的小特務。

  武定安離開南京後,先去了上海。由於生怕暴露組織,牽連其他同誌,所以他在離開南京時沒有跟任何人聯係。這樣,當他到了上海後,就無法再跟地下黨接上關係。考慮到敵人可能已經把追查的觸角伸到他所熟悉而且有著眾多社會關係的上海,武定安便離開上海,前往他所完全陌生的南昌。在南昌,武定安以其機靈、智慧和一口熟練的外語,在一家英國人開的洋行謀到了一份差使,在站穩腳跟後繼續尋找地下黨關係。武定安自有其一套職業本領,於1949年初竟然找到了當地地下黨組織,說明了自己的情況,要求接上關係。地下黨組織便對武定安的情況進行調查核實,這當然是需要費一番周折的,因此,一直到南昌解放後才證實了武定安的身份。鑒於中央已經指令組建了新的中共江西省委,就讓武定安向新省委組織部報到。省委組織部根據武定安的特長,決定讓他去省委社會部工作。

  陳泊非常重視武定安,親自跟其進行了談話,介紹了黑槍案情況,指定他負責偵查,並提出了“快而準”的要求。

  武定安接受了這一任務,且看這位老偵探如何開展偵查工作。

五、

  武定安受命主持黑槍案偵查,第一步就是跟鄭本冶、解默方兩人碰頭,聽取他們對於偵查該案的情況介紹。然後,他騎了輛自行車去了案發現場,不但在當時在場的戰士的引領下察看了現場,還一個人騎著車子在那一帶不慌不忙地轉悠了許久。

  當天晚上,武定安再次跟鄭本冶、解默方碰頭,提出了他的偵查新思路:案犯作案後迅速逃離了現場,那條路線是從37師司令部對麵的小巷作為起點的。而當時37師方麵迅速作出反應,采取直線加上迂回包抄的方式進行追捕。按道理來說,這種方式應該是有效的,因為軍方追捕的時間和範圍是能夠把案犯包圍在圈子內的,可是他們兩次都未能抓到案犯,甚至連那家夥的影子也沒有瞥著過,這是一個奇怪的現象。他覺得隻有一種原因可以解釋這種現象:案犯並沒有逃得很遠,他就在被軍方包抄的範圍內的某一個地方躲著。這個地方,也許是他暫時躲藏的地點,待追捕過後立刻轉移了;也許是他的一個臨時落腳點,他事先已經住在那裏,事後也還在那裏待了一兩天,甚至還要長些。因此,他認為接下去應當采取發動人民群眾廣泛參與排查的方式來查摸線索。當然,鑒於群眾的具體情況和目前南昌社會治安的混亂現狀,這種排查還是應該通過居民委員會有選擇地不公開地進行。

  鄭本冶和解默方一聽,不由得對武定安十分佩服,尋思人家畢竟是老偵探,這個思路看似簡單,但是何等清晰,沒有拖泥帶水的“可能”、“或者”、“也許”,就是這個路數,再怎麽著,案犯也得有逃跑路線,有去向,就盯著這一點去查摸!兩人於是頻頻點頭,都說這個思路應當落實。

  武定安的作風是說幹就幹,雷厲風行,也不管這時已是晚上9點多鍾,說不能等到次日再進行,誰知道這一個晚上是否會發生什麽變故,能抓緊就抓緊吧。當時小梁等四人已經被領導指派去做其他事情了,就他們三人在進行偵查,於是當即出發。

  列寧說過:革命是人民大眾的盛大節日。這一觀點在解放初的南昌得到了印證,那時候的街道居民委員會幾乎沒有白天黑夜,不享受任何補貼的居民幹部工作積極性極高,每天不過午夜是不可能回家休息的,那股昂奮勁兒,確實就像過節那樣。武定安三人按照白天的查訪路線,分頭拜訪了居委會幹部,請求協助查摸發生黑槍案的那兩個晚上,這一帶是否有人發現過什麽異常情況。

  居委會幹部自是熱情,當天晚上就開始對有些還沒有休息的居民小組長布置任務。次日上午,這種不公開的查摸已經全麵鋪開。到了晚上,偵查員如約前往居委會時,已經獲得了一些情況。其中被認為有價值的是一個姓顧的老頭提供的。

  顧老頭是一個賣餛飩的單身老漢,他賴以謀生的手段就是挑著一副餛飩擔子在這一帶方圓三裏左右的範圍內賣餛飩,因為行當的特殊性,所以通常晚上營業得較晚。如果遇上天氣不好生意清淡,那就得過了午夜才能回家。發生黑槍案郝開濱負傷的那天晚上,因為下雨,顧老頭按照多年形成的慣例,沒有走遠,就在距南昌圖書館37師司令部大約一裏之遙的那個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的五聖廟山門前廊下待著,附近一帶的居民都知道,下雨天晚上如果要買餛飩,上五聖廟去即可。

  那天晚上,不知怎的顧老頭的生意特別清淡,已經過了午夜了,還剩下大約五分之一沒有賣掉,心情就有點鬱悶。看看時候不早了,暗忖看來沒有生意,隻好回家了。就在這時,北麵南昌圖書館那個方向傳來了槍聲。那段時間,南昌市內有槍響算不上一樁新鮮事,別說晚上了,就是青天白日還不是說響就響!歹徒打槍加上軍警追捕,槍聲斷斷續續的每天都有。因此,顧老頭也不當回事,還是動手收拾擔子。就在這時,從遠處小巷口傳來一陣腳步聲,顧老頭定睛一看,隻見一條個子高高的人影飛快地朝五聖廟這邊奔來。顧老頭生性木訥,還沒有把這主兒跟槍聲聯係起來,以為對方奔跑是因為沒有帶雨傘,便想提醒對方這邊可以避雨,如有興趣還可以吃一碗餛飩作為夜宵,反正爐子還沒熄呢。

  這樣想著,顧老頭就下意識地敲了下梆子。沒想到,那聲響把對方嚇了個激靈,腳下一滑跌翻在泥水地裏。那人跌得快爬得也快,顧老頭內疚之情還未在頭腦深處正式形成時,他已經一躍而起,朝這邊掃了一眼,罵了一句,拔腿就跑。顧老頭一嚇,也不整理擔子了,挑了就走。不敢走那漢子去的那條路,而是拐到五聖廟的後麵,繞道回家。

  偵查員認為這人十有八九就是打黑槍的疑犯了,於是迅速找到了顧老頭,由其帶領著前往五聖廟那裏去察看了一番。武定安掏錢買了三碗餛飩,每人一碗吃著聽顧老頭把當時的情況介紹了一遍。武定安聽得很仔細,待對方說完後問:“老人家您聽他開口罵人了,是什麽口音?”

  顧老頭說:“那人的口音是南昌郊區人的口音,他可能是鄉下人。”

  “您說他跌倒以後爬起得很快?”

  “就是,我還沒有見過身手這等利索的人哩,怎麽說呢……哦,就等於是地上裝著彈簧,他一跤就是跌翻在彈簧上,一下子就彈了起來。”

  偵查員因此有點迷惑:案發現場地上的血跡表明案犯是負了傷的,而顧老頭見他一跤跌翻了卻像撞在彈簧上那樣利索地馬上爬了起來,而且不喊一聲“哎呀”,這人到底掛彩了沒有?如果是掛彩了又是傷在哪裏呢?怎麽重重地跌了一跤也不覺得疼痛呢?不過好在負傷與否和傷在何處的問題此刻已經不屬於偵查要點了,所以一時弄不明白也就允許往旁邊擱一擱。

  顧老頭提供的另一點倒是可以作為線索,那主兒是南昌鄉下人,這就好辦,再發動群眾查摸就是了。鄭本冶等人離開顧老頭這邊後,又順著那天疑犯往南逃跑的路線走了下去,穿過一片荒地,繞過一個大大的池塘,然後就是一條七拐八彎有著多條岔巷的胡同,那裏住著許多平民。偵查員走了每一條岔巷,發現出口是對著一個方向的,最後殊途同歸,都到了一條馬路上。而這條馬路,在軍方的地圖上標著的是司令部的外圍警戒線。就是說,如果發生類似打黑槍之類的緊急情況,軍方派出的追捕人員中有一部分是直接衝過來封鎖這條馬路的,如果這時逃犯從哪條小巷裏出來,就正好候個正著,就手拿下。那兩次軍方的追捕行動,也是這樣做的,可是軍方在這條馬路上並未候到逃犯,於是就認為逃犯已經改變方向,往另外的地方逃走了。

  但是,武定安此刻卻不這樣認為,他的頭腦裏產生了一個猜測:也許,逃犯並沒有往這條馬路上逃,而是躲進了那個有多條小巷的平民居住區中的某一戶人家。

  次日上午由居委會反饋過來的消息把這一想法往“可能”的方向推進了一步,這是一條跟武定安的推測思路吻合的線索,是由那個居民區內一家鬱姓住戶的女主人在居民幹部悄然向其了解相關情況時反映的:發生傷人黑槍案的那天午夜過後,鬱氏因聽見院子裏雞舍裏的雞似有異動,擔心有人偷竊,放心不下,遂從床上爬起來,也不開燈,走到窗口前撩起窗簾一角悄然向外觀察。院子裏沒什麽異樣,雞舍也沒有聲音了。就在她剛要放下窗簾的一刹那,忽見鄰家靠近小巷一側的牆頭上露出一顆人頭,不禁大吃一驚,幾乎就失聲尖叫。那人頭往上一伸,變成一條人影,迅速翻越圍牆,悄無聲息地進了鄰家院子。

  小偷!鬱氏頓時愣住了,她馬上推醒丈夫,拉他到窗前,一邊盯著牆頭一邊悄聲告知情況,問要不要示警。丈夫打著哈欠說示什麽警,小偷光顧她家,活該!偷光她我才開心呢!隔壁是一個姓蔣的寡婦,平時一向刁鑽刻薄、蠻橫無理,跟周圍鄰居關係長期不睦,眾人對其深惡痛絕。丈夫說著就去睡了,鬱氏終究放心不下,擔心小偷光顧了蔣寡婦家順便再爬過牆頭訪問她家,於是就眼不錯珠地一直盯著牆頭,可是一直盯到拂曉時分也沒見動靜。小偷呢?要麽是偷了東西後開門離開了?鬱氏總想弄個明白,於是就悄悄出門,溜到隔壁蔣寡婦門前,一看大門緊閉著,上前去推了推,裏麵拴得牢牢的。這就奇怪了,難道那小偷就住在蔣寡婦家了?鬱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天也亮了,就拿了張凳子坐在自家門前納鞋底,看著隔壁到底有什麽動靜。一會兒,蔣寡婦出門買菜去了,家裏卻始終沒見動靜,鬱氏生怕蔣寡婦覺得異樣而開罵,坐了一會兒也就退了回來。但這件事成了一個疑團,始終堵在她的心頭難以釋懷。

  這樣,蔣寡婦就成為重點調查對象:這個女人四十四歲,出生於南昌縣羅漢村的一個破落地主家庭,先後嫁過兩個丈夫,都已歿去。第一個丈夫是個土匪,因跟其他土匪發生利害衝突而被暗殺;第二個丈夫是國民黨軍隊連長,1947年6月跟共產黨軍隊作戰時被擊斃。蔣寡婦是一個個性很是張揚的女人,早年在南昌縣鄉下當大姑娘時,就喜好張狂,充分發揮其口舌尖刻的特長,曾有過連續堵著人家的門口大罵七天的紀錄。後來嫁了人,更是變本加厲,全村男女老少沒有一個敢跟她作對。嫁給第二個丈夫住進南昌城裏後,很快就成為這一居民區裏的名人。其丈夫在前線殞命的消息傳來後,蔣寡婦在門口大罵共產黨的照片還被登上過國民黨的報紙。

  別以為蔣寡婦是一個對於愛情忠貞不二的女人,據鄰裏反映,早在其夫殞命之前,她就耐不住寂寞,經常跟幾個不明身份的男人來往,其夫死後,更是一年到頭家裏男人不斷,曾兩次墮胎。最近一段時間,到蔣寡婦家來得最多的是一個說話跟蔣寡婦相同口音的四十來歲的男子,據蔣寡婦對外放風是她的表弟。

  另據居委會幹部反映,蔣寡婦自6月上旬以來張狂氣焰好像收斂了不少,沒有罵人,也不大見她外出,鄰居以為那是她見解放後的形勢不對頭,不敢再囂張。偵查員聽著卻是一個激靈:6月上旬,不正好是黑槍案發生的時間嗎?難道那個作案的家夥曾落腳她家,她心存膽怯而不敢惹人注目?

  武定安跟鄭本冶、解默方反複商議,覺得應當把蔣寡婦作為一條線索進行調查。

  可是,怎樣調查呢?武定安三人便去了派出所,請管段民警把居委會主任、治保委員悄悄請到派出所來一起商量,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實施的辦法:蔣寡婦跟第一個丈夫生過一個女兒,從父姓水,名秀漣,今年十九歲。水秀漣從小跟祖母生活,一直到十六歲那年經蔣寡婦請人介紹進了南昌市的一家以製作糕點為主的食品廠當女工,才跟其母住在一處。一年多後,水秀漣出嫁了,丈夫是鐵路上的機修工人。那是一個進步青年,解放前已經參加了共青團地下組織,還當著支書,水秀漣在丈夫的影響下,也有了追求進步的意識。南昌解放前夕,參加過地下黨組織的向國民黨官員家裏送傳單、街頭張貼警告信之類的活動。解放後,水秀漣理所當然地成了所在工廠的積極分子。偵查員根據水秀漣的表現,認為如果以組織的名義跟她談請其協助調查其母的相關情況,她是會同意的。

  於是偵查員就去找了水秀漣,當然不能說調查什麽黑槍案,隻說有件事情領導上讓了解一下,你的母親可能能夠提供些情況,但考慮到你母親的脾氣不大好,恐怕不肯協助政府調查,所以想通過你去輾轉了解一下,當然這事得保密。水秀漣果真一口答應,說她當晚就去,讓偵查員同誌明天聽她的消息。

  水秀漣跟蔣寡婦由於從小就分開居住,所以親情很淡,她也看不慣母親的那副做派。因此,結婚後她是很少回娘家的,基本上跟母親沒有什麽聯係。蔣寡婦是個有奶就是娘的主兒,對於女兒也說不上有什麽特別的感情,當然畢竟是自己生下的,所以看見了還是挺高興的。這天傍晚見水秀漣去看她,還帶著一份禮品,就很是高興,母女倆話也說得多了些。

  水秀漣在跟母親的聊天似的交談中,有意識地把話往家裏來人上扯,問最近鄉下有沒有親戚來。蔣寡婦說上旬時你表舅來過的,住了幾天,還問起你呢,聽說你現在有出息了,他也蠻開心的。水秀漣從小跟祖母生活,祖母跟蔣寡婦不是一個村的,所以她根本不清楚她母親家裏親戚的情況,反正蔣寡婦說她就聽,聽著都記在心裏,然後就原原本本報告了偵查員。

  這樣看來,蔣寡婦家在6月上旬黑槍案發生前後確實住過一個被稱為“表舅”的男子。這個“表舅”究竟是不是顧老頭看見過的那個漢子?是不是黑槍案的作案者?那還得進一步調查。於是,偵查員就決定去蔣寡婦的娘家羅漢村調查。

六、

  偵查員前往南昌縣羅漢村,在鄉政府的協助下,通過村農會對蔣寡婦娘家的情況進行了秘密調查。其娘家一共生了三個女兒,蔣寡婦最大,老二早年已病歿,老三留在家裏招了個上門女婿。蔣寡婦確實有兩個表弟,都在羅漢村務農,業已成家,平時沒有聽說過有什麽劣跡。

  化裝成下鄉調查農田所有權狀況的調查員武定安在農會主席的指點下,悄悄觀察了蔣寡婦的兩個表弟,一個是個胖子,神情模樣似乎有點傻,問了農會主席,果然說平時行為有時有點異樣;另一個是膚色黝黑的瘦子,一看就是一副機靈相,跟蔣寡婦鄰居所說的那個經常去做客住宿的漢子的外形相似,和賣餛飩的顧老頭所說的那個雨夜奔逃的家夥也配得上。於是,武定安便要求農會主席了解一下這個名叫蔣阿根的主兒在6月上旬的去向,如果合拍,那就要考慮當麵交鋒了。

  農會主席了解下來,說蔣阿根6月上旬生病了,沒有離開過本村。這是一個意外,偵查員當然不會輕易接受,於是便進一步調查。生病了?治療過沒有?是請哪位醫生治療的?當時醫療狀況非常落後,這一帶方圓幾十裏地有人生病——不管生什麽病——都是請一位姓石的中醫診治的,蔣阿根也是請石郎中看的,因為發燒不能起床,是請石郎中出診的。

  這位石郎中住在距羅漢村四裏地的另一村莊,偵查員便去拜訪了他。武定安出身中醫世家,對於中醫有點研究,平時偶有不適是自己開方抓藥的,憑著這點水平,先跟石郎中試了試,覺得這位老先生倒是有兩下子的,心裏便有了信任感。聊了幾句,問到了羅漢村蔣阿根患病之事,石郎中說那病人患的是傷寒,他出診過兩次,後來好些了,病人自己也來看過兩次,目前應當已經基本痊愈了。說著,拿出了一個厚厚的用毛邊紙裝訂的本子,原來是他的治療記錄,上麵詳細寫明了何年何月何日何時,替何村何人診治過何病,開了何方,以及治療效果。武定安看下來,石郎中曾在6月3日上午10時、6月6日晚9時前往羅漢村出診。6日晚上那次,是病人家屬登門請求緊急出診的,因為病人當時高燒不退,已經出現了驚厥症狀。這兩次出診情況,毛邊紙本子上都有記載。

  這樣,蔣阿根的作案疑點就應當予以排除,因為即使他的病是偽裝的,也不可能9點鍾人還在羅漢村,而三個小時之後就已經抵達作案現場打黑槍了。況且,沒有證據能夠表明蔣阿根的病是偽裝的,倒是有農會主席在內的好幾個人都能證明他確實患了重病。

  這樣,偵查員就得換一個思路了:水秀漣從其母處了解到的上旬來住過幾天的那主兒,可能是另一個男人,那人不一定真是水秀漣的表舅,但一定是跟蔣寡婦交往得很深因而對水秀漣也很熟悉的人。從這上麵推斷,他一定是跟水秀漣見過麵,而且不止幾次,所以,水秀漣也應該回憶得起這個人。

  偵查員決定返回南昌市再找水秀漣一趟,請她回憶一下那個被其母稱為“表舅”的究竟是何許人。

  但是,當偵查員返回南昌市區後,所遇到的情況竟然完全出乎意料!

  武定安回到市局的臨時辦公室,發現辦公桌上的玻璃台板下壓著一張條子。條子是局辦公室的一位辦事員留的,告訴他上午10點20分接到一個自稱是“居委會”的電話,說蔣寡婦家來了一個客人,鄰居看著覺得跟6月上旬來過的那位很相似。武定安一看就來了勁,馬上叫上鄭本冶和解默方,說我們去看看。

  意外,就是在偵查員進入蔣寡婦家的院子時發生的。院門虛掩著,走在頭裏的解默方叫了聲“有人嗎”,推門而進。院子裏的葡萄架下,坐著一個黑黑瘦瘦的漢子,手裏捧著一個杯子正在喝茶。這人的反應奇快,見來了三個一看便知是“公家人”的男子,而且一臉的煞氣,知道不對頭,馬上一躍而起,在摔掉杯子的同時,手裏已經多了一支左輪手槍,對準解默方就開火。解默方後麵的是武定安,見勢不妙,連忙扯了解默方一把。對方槍法甚為了得,槍聲一響,解默方還是“哎喲”一聲跌倒在地,他的肩膀挨了一槍。

  解放初,公安人員執行任務時都帶槍。三人中,若論軍事素質要算鄭本冶最好了,他1943年參加八路軍,跟日軍、偽軍、國民黨軍打過許多仗,不說身經百戰,也有數十次之多,可謂從槍林彈雨中過來的人。當下,鄭本冶二話不說,身子一晃閃到一株樹後麵的同時,已經拔出手槍還擊。對方順著葡萄架像條泥鰍似的滑溜到了圍牆那裏,鄭本冶連發兩槍沒有打中。那主兒隨手一槍還來,竟把躲在樹後的鄭本冶的耳朵削去了一塊,頓時鮮血直流。

  對手飛快地攀上了牆頭,可是,他的運氣不好。老偵探武定安的手槍還沒有開腔呢。武定安對槍戰的熟悉程度雖然亞於八路出身的鄭本冶,但他當年在巡捕房刑事部執行任務時,也時不時跟地痞流氓黑社會分子交手,雙方經常鬧得槍聲砰砰的像過年放爆竹。此刻,武定安見對手企圖越牆而遁,就毫不客氣地開了一槍。這一槍把對手打得從圍牆上掉落下來,摔在地上。那主兒躺在地上竟然還舉槍,武定安、鄭本冶已經領教過他的槍法,連忙隱蔽,沒想到他這顆子彈竟是送給人在屋裏半顆腦袋正朝院裏探的蔣寡婦的,一槍掀去了半個天靈蓋!

  對手打死蔣寡婦之後,帶傷而起,舉手正要衝武定安這邊射擊,一顆子彈飛來,擊中了他持槍的那條胳膊,他渾身一震,被鄭本冶、武定安雙雙飛身撲過去製伏。

  這一槍,竟是負傷倒地的解默方打的。他在保安團待過,還當著小隊長,對玩槍也不算外行,倒在地上乘對方不備開了一槍,給生擒對手製造了機會。

  這個槍法了得的對手身中兩彈,一處在胳膊,這倒不礙事;另一處在腹部,這就有點麻煩了。經過攀牆、掙紮一番折騰,被綁上後發現腸子都流出來了。學過簡單戰地救護常識的鄭本冶到蔣寡婦屋裏拿來一個瓷碗,壓住傷口,用帶子牢牢綁住,然後就招呼人急送附近一家私立醫院搶救。

  私立醫院麵對這個傷勢嚴重的傷員簡直束手無策,草草作了一下止血處理後讓急轉大醫院救治。偵查員聯係了37師司令部,要了一輛軍用卡車將這個特殊傷員送往部隊的野戰醫院。但終因失血過多而無法搶救過來,於兩小時後斷氣了。

  人死了,案子還得偵查下去。武定安考慮下來,決定請蔣寡婦的女兒水秀漣辨認凶手是何許人。考慮到要保證水秀漣的情緒穩定,辨認準確,所以偵查員暫時封鎖了蔣寡婦死亡的消息。

  水秀漣被公安局的汽車接到了13軍野戰醫院,隻一看,就認出了凶手的身份:她的老家南昌縣水莊的農民關克森。接著,經水秀漣的解釋,至此,蔣寡婦的“表舅”之說也終於得到了釋疑。

  蔣寡婦所嫁的第一個丈夫名叫水景生,她和水景生結婚後生了水秀漣。水莊全村莊大多數村民都姓水,隻有少數村民是後來遷入的異姓人。蔣寡婦出嫁到水莊後,由於其丈夫的勢力以及本人的凶悍,在村上也算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這樣,自有一些閑漢來奉承她,其中就有關克森。蔣寡婦對於水姓人家,一律以輩分相稱,因為她丈夫水景生的輩分很高,她也就高,經常有比她大二十來歲的人還稱呼她“奶奶”、“婆婆”。而她對於外姓人,則就以年歲大小來劃分了,這個關克森跟她同歲,大概小幾個月,所以稱其為“姐”,她就叫他“表弟”。據水秀漣回憶,蔣寡婦跟關克森的關係一向曖昧,她的父親水景生在世時就曾多次為此事而吵鬧不休。後來,水景生被人打死後,蔣寡婦跟關克森的來往就更加密切了,村上人經常議論紛紛。蔣寡婦的改嫁,跟這種議論是有關係的。

  蔣寡婦改嫁到南昌城裏後,跟關克森繼續來往。那時水秀漣已經在工廠打工了,住在廠裏不大回來。蔣寡婦讓水秀漣稱呼關克森為“舅舅”,但水景生不讓她這樣稱呼,所以她能不叫就不叫,見到關克森什麽都不稱呼。漸漸長大後,更是對關克森沒有好感,而蔣寡婦也不要求女兒怎樣稱呼關克森了。因此,這次蔣寡婦對水秀漣說鄉下“表舅”來過了,她還以為是羅漢村的親戚哩。現在一看死者是關克森,心裏就清楚了,說6月上旬來她娘家住過幾天的那個“表舅”肯定是他了。不信你們可以去問我娘。水秀漣沒有想一想,如果她母親能夠指認的話,公安人員還何必舍近求遠去找她呢?

  弄清了死者身份和居住地,偵查員決定將偵查觸角移向水莊。解默方已經負傷,按說應該休養,但他心裏為這個案子憋著一股氣,堅持要去,最後經領導批準,還是滿足了他的願望。

  水莊距蔣寡婦的娘家羅漢村四十二裏地,在那一帶是一個遠近聞名的著名村莊。出名之處,是因為以水莊為中心方圓數十裏範圍內的村民,頗有一些是世代為匪的角色。江南的土匪,就如都梁在《亮劍》中所說的,有兩種,一種是業餘的,白天種地勞動,割草砍柴,對上孝順父母對下嗬護妻兒,乍一看,百分之百的良民。到了晚上,就不是那麽回事了,約上幾個親朋好友,起出藏匿的刀槍,找個背靜處就開始了“夜生活”。遇有走夜路的客商,無論有無財物,一律殺死,為的是不留活口,以免後患,屍體也要弄到僻靜處埋掉,不能留半點痕跡。劫得財物一律平分,補貼家用。遇到需要使用大筆款項的,就製造一個種地時掘得寶藏的把戲。這種土匪隱蔽性強,又心狠手辣不計後果,他們打從生下那天起就沒有人告訴他們,世界上還有“良心”一說。在他們看來,人的生命和螞蟻的生命似乎沒有什麽區別,他們沒有犯罪感,隻認為這是正常“營生”,和種地砍柴一樣。他們通常即使發了大財也不動聲色,照樣衣衫襤褸地扛著鋤頭種地,因此很難抓住他們的把柄。另一種土匪屬專業型,天生就不喜歡過安分日子。一到好人群中就找不到感覺,你若用好人來稱呼他,他會覺得你在罵他,非跟你急不行。他們嘯聚山林,打家劫舍,橫行不法。水莊正是聚集著前一類土匪的地方,全村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村民具有“夜生活”嗜好。但是,以前的國民黨政府找不到他們的把柄,現在的共產黨政府一時也難以法辦他們。不難想象,偵查員要到這種地方去調查案子的難度是何等之大!

  不過,幸虧主持偵查工作的武定安經驗豐富,幸虧還有水莊農會主席水明相。水明相是水莊唯一的一個中共地下黨員,曾在贛州幹過地下工作,後來暴露了身份方才回鄉。偵查員通過鄉政府聯係上他的時候,聽說區政府已經接到縣委通知,要調他去縣裏工作。水明相聽偵查員介紹了案情,出主意說暫時先得封鎖關克森在南昌被打死的消息,否則以關克森在水莊的勢力,平時圍繞著他打轉的那夥暗匪沒準把你們三位暗殺了都難說。封鎖了消息,慢慢地查摸線索,想來總能把情況弄個水落石出的。我反正在這裏陪著你們,不把情況調查清楚我也不去縣裏報到。

  偵查員深以為然,於是先向水明相了解關克森的情況。粗粗聽下來,就是一個激靈!

  這個關克森竟是一個大有來頭的主兒:他是水莊鄰村寶鶴村人,十二歲出家當了和尚,跟著師父練過一段時間的武術,十五歲那年聽說井岡山那邊在鬧紅軍,就離開寺廟前去投軍。當了不到半年紅軍就吃不起那份苦而開了小差,叛逃到了國軍第18師那裏,給中將師長張輝瓚當衛士。不久,張輝瓚兵敗被擒讓紅軍給處決了,關克森又給另一位姓黃的團長當衛士。三年衛士當下來,練得一手好槍法。那個團長跟紅軍作戰時陣亡了,關克森聽說旅軍法處要追究他的“保護不力”之責,嚇得馬上連夜開溜。這回他不敢再待在軍隊裏了,就逃回家鄉當了土匪。他當的土匪是屬於前麵說過的打家劫舍的後一類,但不久就退出了。不是良心發現想改邪歸正,而是因為他想憑著自己那手槍法當頭目,但人家占著頭目位置的憑什麽讓位?關克森看看沒有前途,弄得不好可能連性命也得丟在土匪窩裏了,於是就來了個不辭而別。

  這時關克森已經二十多歲了,尋思也該成個家了。正好有消息傳來說水莊有戶人家獨生女兒要招一上門女婿,關克森在本村名聲惡臭,暗忖倒不如換個環境去待,於是就到水莊來安家。這主兒原本就是一個不肯安分的角色,到了水莊一看這裏像土匪窩似的,不禁大喜,一番切口一手槍法一亮,便成為全莊異姓人的頭目,連土生土長的水莊匪首水景生也不敢小覷他。

  不過,經驗豐富的關克森知曉“強龍難壓地頭蛇”的道理,從來不曾給水景生有過什麽難堪,對水景生執禮甚恭,一口一個“大哥”,但管“大哥”之妻卻不叫“大嫂”而叫“大姐”,背地裏與她有密往。後來,水景生一次深夜悄然糾集了一夥人外出打劫時,不知怎麽的得罪了另一夥公開立山頭打出字號的土匪,沒幾天就被對方派人打了黑槍一命嗚呼。此後,關克森就成了水莊那些當秘密土匪莊戶人家的頭目。別看他白天也種田砍柴,一到黑夜卻是威風八麵,發號施令,領著一夥歹徒打家劫舍,殺害良民,強奸婦女,無惡不作。

  當下,偵查員聽了水明相對於上述情況的介紹,暗自心驚,尋思這關克森是這等惡相,那若說他敢打37師的黑槍倒也是有這份膽量的,也確實具備那手槍法。於是就請水明相暗暗了解一下關克森是否有作案時間。水明相很快就查摸清楚了:關克森的兩個子女都說其父6月上旬不在家裏;其一位鄰居也記得那段時間他去了南昌,因為他曾托其捎回過東西。

  作案時間有了,那麽作案動機呢?這主兒跟37師有什麽仇恨,要特地從郊區趕到市區冒著生命危險襲擊人家軍方的巡邏人員?單槍匹馬闖到正規軍司令部大門口打黑槍,那絕對不是一樁鬧著玩兒的事情啊!偵查員議下來,認為對此需要調查,弄清了這個問題,究竟是不是關克森作的案也就清楚了。

  如何弄清這個問題?偵查員進行了研究,最後決定通過水明相了解關克森生前最近一個階段跟何人接觸比較頻繁,從這方麵著手進行調查可能有希望獲得線索。

  水明相對於本莊的情況了如指掌,馬上向偵查員提供了一份有九個姓名的名單。這九人都是水莊村民,也是經常作案的土匪骨幹,而關克森則是他們的頭目,他們不論年歲比關克森大還是小,都一律稱關克森為“大哥”。據說,南昌解放前後一段時間,這些人經常與關克森聚於一處,關著門喝酒,密商什麽事宜。武定安於是推測很有可能這種密商跟向37師巡邏人員打黑槍有關,看來,有必要跟這九人中的某一兩位有個接觸,了解他們喝酒時究竟在談些什麽。

  於是便和水明相以及另一組織上準備讓其接替農會主席的積極分子一起逐個分析那九個人的情況。一個個了解和比較下來,竟給偵查員一種“老虎吃天——無從下口”的感覺,因為這九人個個都是世代為匪的主兒,最難對付的就是前麵所說過的:他們的共同特性是心狠手辣不計後果,打從生下那天起就沒有人告訴他們,世界上還有“良心”一說。這樣,就很難找到切入點,而且,還需要充分保證水明相等人的安全。

  正當偵查員被這個問題困擾時,運氣來了。武定安接到陳泊廳長讓人捎來的口信,說社會部意外捕獲了一名從贛州來的國民黨特務薛遠飛,供稱是奉命前往水莊找以關克森為首的那夥秘密土匪商談參加國民黨特務係統問題的,之前此人已經去過一趟水莊了。陳泊知道武定安等人正在深入水莊調查黑槍案,所以就問一下是否需要利用這一情況。

  武定安聞訊後,馬上和解默方趕回南昌,連夜提審薛遠飛。據薛遠飛交代,他是“國防部保密局駐贛特別行動總指揮部”的地下人員,上校軍銜,奉上司之命前來南昌地區發展地下力量,準備長期潛伏,伺機破壞,配合反攻。在“保密局”的計劃中,南昌地區有希望發展成為地下力量的公開和秘密匪幫共有27夥,他應當跟其中的8夥建立關係,而水莊關克森匪幫則是第一夥,這是因為匪首關克森的名氣大,曾當過張輝瓚的衛士嘛。薛遠飛曾於南昌解放前夕去過一次水莊,跟關克森等人秘密會麵,攤牌談了這一問題,給了對方很多誘惑,其中有一條是:可以給水莊匪幫若幹國軍軍官名額,最高的一個是“反共地下軍南昌地區特別支隊司令長官”,軍銜是陸軍上校。關克森等人對於這個誘惑很感興趣,幾個主要角色的眼睛頓時一亮。那次見麵,薛遠飛隻是吹了吹風,這次去水莊是玩實的了,不但帶了準備發放的活動經費金條,還帶了空白委任狀,另外還將由秘密交通員把許諾發給關克森他們的新式美製武器送去。

  武定安忽然想起了關克森被擊斃時握在手裏的那支美製左輪手槍,便問薛遠飛上次去水莊時是否給了關克森他們武器,薛遠飛說他贈送給關克森和另一名叫水根平的人各一支左輪手槍和50發子彈。

  關克森的那支左輪手槍送到了薛遠飛麵前,他一眼就認出正是他送的,並且隨口報出了槍號,偵查員核對無誤。

  關克森拿著薛遠飛贈送的手槍去南昌襲擊37師巡邏人員,這是什麽意思?若說是為“立功”增加跟保密局的談判籌碼,那倒是應該搞暗殺。但用正常人的思維來看,出於自身安全計,根本大可不必把目標定為軍方,而隻要暗殺地方上的區委書記、縣長之類就可以了。偵查員對於關克森的作案動機簡直百思不得其解,議來議去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能夠理解的理由。看來,這個問題隻有通過另一支左輪手槍的受贈者水根平那裏獲得解決了。

  偵查員返回水莊,向水明相了解水根平其人的情況。水根平是土生土長的水莊當地人,三十八歲,其家庭世代為匪,到其父那一代,因為跟官兵作戰時被打斷了一條腿,不能再呼嘯山林打家劫舍,於是就回到水莊偽裝良民。水根平據說從八歲開始就跟著大人幹“夜活”了。大人為培養他,抓住客商後就讓他用尖刀刺死。如此訓練,使水根平十歲時已經膽大包天,殺人比殺雞還容易。憑著這份罕見的膽量和那手長期以來練就的神槍,水根平在十七歲時就成了水莊僅次於水景生的人物。一直到經曆過真正戰陣的關克森定居水莊後,他的地位才受到了挑戰。後來,水景生被人暗殺後,水根平和關克森結為一夥,兩人稱兄道弟,搞得甚是親熱。

  武定安考慮再三,決定設計將水根平纏住,然後搜查其家,找到罪證後予以逮捕,再順藤摸瓜追查黑槍案。

  正好這時南昌縣人民政府貼出了公告,要求全縣凡是非法藏有軍用槍支彈藥的所有人員,必須在七天內將所藏槍支彈藥上繳其所在地鄉、區、鎮政府,違者一經查出,將予以嚴肅處理。由於水莊是遠近聞名的“土匪窩”,所以縣裏特地指令鄉政府派人去該莊進行宣傳,不但張貼了布告,還召開村民大會進行宣講。於是武定安就讓鄉幹部把水根平找到鄉裏去談話,同時讓水明相派人暗暗留意水根平家屬的動靜。水明相通過水根平的鄰居觀察到,水根平的妻子在丈夫被鄉裏叫走後,立刻去了一趟屋後的竹林。於是就登門拜訪,不問別的,單問武器藏哪裏了。水妻生活在這種環境中,早已耳濡目染把丈夫一夥的那套弄得滾瓜爛熟,一口咬定沒有武器,還潑婦似的把家裏的東西亂翻騰著讓偵查員檢查。

  武定安說,這位大嫂你也不必過於激動,你讓我們檢查,我們就搜查一下吧,說著就朝鄭本冶、解默方使了個眼色。那二位便朝後門那裏走,那潑婦一見馬上攔住,說你們去外麵幹嗎?那是竹園,有毒蛇的,咬死人了我怎麽擔當得起呢?偵查員沒有理睬她,順手拿了倚在門邊的一把鋤頭,那潑婦頓時傻了,卻沒有理由阻擋。鄭本冶、解默方和另一鄉幹部在竹林裏轉了轉,很快就發現有一塊地方表麵跟其他地方有異,那泥土一看便知是剛挖過的,於是就挖掘開來,發現了一個小木箱,打開,裏麵是1支美製左輪手槍、48發子彈、2枚日本手雷、7枚重慶兵工廠製造的手榴彈和一個沉甸甸的銅盒,盒裏竟然全是黃金首飾,掂著估計一下足有二三斤重!

 

  水根平在鄉政府看到這個原封不動的小木箱時,臉色倏變,搖頭無語。武定安當過國民黨上海警察局、英租界巡捕房和汪偽的刑警,對付人犯自有一套心理戰術。當下遞給水根平一支香煙,語氣平靜地告訴對方:你們的事情,政府已經全部掌握了,那位姓薛的保密局上校和關克森都已經把情況交代清楚了,你的老婆也交出了你藏匿的這些東西。政府對於其中的首飾究竟是屬於私人財產還是贓物或者特務活動經費,認為還需要另行認定。而這些武器,有的顯然是抗戰時留下的,但是這支左輪手槍卻是有問題的,這是你跟國民黨特務勾結的證據。而據關克森交代,一切都是在你的指使下做的,我們想核實一下是不是這樣?

  水根平再也忍不住了,勃然大怒道:“他媽的!那是關克森那小子的主意!”說著,不等武定安發問,就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說出了事情經過,其中關於黑槍案的作案動機卻是令人大覺意外!

  原來,“保密局”特派員薛遠飛在南昌解放前夕去了一次水莊後,關克森和水根平對於“保密局”許諾的那個“上校司令官”極感興趣,都有占據之心。由於薛遠飛讓他們自己內部先統一一下各任職人員的名單,然後待他下次帶委任狀來時可當場填寫姓名,所以水根平和關克森為了這個上校司令而多日爭論不休,幾次差點拔槍,隻是因為考慮到已經解放,開槍打死人會引火燒身,這才不敢輕舉妄動。但是,總得有個解決問題的辦法,否則人家薛特派員來了這邊還推不出一個司令官人選來,人家沒準就來個“暫時取消”,那不是把送上門來的運氣傻傻地往外推嗎?

  這個辦法,最後還是那個平時一直替他們出謀劃策的教書先生出身的老土匪水憲幹解決的。他對關克森和水根平說,你倆都是好漢,若論當官,別說上校了,就是將軍也完全能夠勝任,可是現在人家隻給一個上校,那就隻能先委屈其中一位謙讓一下了。我知道你們誰也不肯謙讓的,弟兄們也無法說應當要哪位謙讓,所以你們倒不如自己商量一下,看用什麽辦法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比如搞一個比試槍法什麽的,誰勝誰就當上校司令官。關克森和水根平兩人聽著覺得有理,於是就商議比試一下槍法,誰勝出誰就當上校司令官,還可在江湖上推出一個名號:贛中第一槍手。

  關克森、水根平都是神槍手,對於他們來說,若是比槍擊靶心之類的,那實在太小兒科了,這種本領一般土匪槍手都有的。因此他們不但要比槍法,還要比試膽量,膽量和槍法結合起來,那才叫真正的水平。兩人議來議去,最後關克森提出有種的到南昌城裏去,以共軍司令部為目標試一試槍法。水根平哪肯示弱,說沒問題,就這樣吧!

  但是,在誰先出手這一點上,兩人有了分歧。他們都明白,最好是不要先出手,因為共軍厲害,先出手的那位沒準當場就失風被斃,這樣這個久爭不決的問題就讓共軍給解決了,留下的那位就是當然的上校司令官了。兩人爭來爭去,最後決定抽簽,水根平抽到了頭簽,於是就隻好先打第一槍。

  6月5日,水根平和關克森去了南昌,察看了第13軍和37師司令部,最後決定拿37師司令部開刀。當晚,水根平潛到37師司令部對麵的小巷口,風雨中對準司令部大門口的那兩個飄搖不定的大紅燈籠就是兩槍,把燈籠擊熄後拔腿就逃。

  關克森當晚就住在距現場不遠的蔣寡婦家,自然知曉了水根平的作為。次日,兩人在約定的地方見麵,關克森說老弟你是好樣的,膽子也大得可以,看來我要跟你爭,那就隻有開槍打人了,你聽著我的消息吧。於是,關克森於當晚就出手了,他為了蓋過對手,不但開槍打熄了路燈,還連發兩槍打碎了巡邏哨郝開濱的一雙膝蓋!

  偵查員聽著水根平的供詞,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那武定安縱然見多識廣,也吃驚得睜大了眼睛盯了水根平好一會兒。水根平讀懂了意思,說你們如果不相信我說的,那可以去找其他人來問嘛。

  這樣,水莊的另外七名暗匪幫的主要成員也被捕了,供詞中涉及此節內容時,果然也是這樣說的,並且他們在黑槍案發生後就已經知曉案子的細節,所以不容偵查員懷疑他們是胡說八道。

 

【附錄】

看來居委會和廣大群眾滴力量確實厲害

曾經住在司令部對麵的手動

戰亂了幾十年,民間果然各種開掛的高手。

不錯,兵荒馬亂的年間隨便一個老百姓都是特種兵的素質啊。

看了一半多。眼睛不行了。。歇會

瞎編,左輪為啥會掉彈殼?難道關克森開槍後還有閑心忍著傷痛給左輪手動退彈殼?

那時民間特別是大匪有幾個用左輪的?各種擼子、盒子到處都是。隻不過雜誌社編輯心裏當屬美製左輪最具逼格,所以該係列文章特務壞蛋所持一律美製左輪!

那時民間特別是大匪有幾個用左輪的?各種擼子、盒子到處都是。隻不過雜誌社編輯心裏當屬美製左輪最具逼格 ...

看帖不細心,這是  保密局 特務送給 這幾個土匪的

由於接受了美國軍援,這種左輪手槍在國民黨軍隊大量裝備

可以看看 老電影裏 國民黨軍隊 手槍都是什麽槍,會感覺  塵封檔案 誠不欺我

那時民間特別是大匪有幾個用左輪的?各種擼子、盒子到處都是。隻不過雜誌社編輯心裏當屬美製左輪最具逼格 ...

現場遺留的確實是左輪彈殼,所以很蹊蹺

有手藝吃不了苦?

太好看了,頂一個。不過解默方以前身份不是保安團小隊長嗎?為何也有那麽好的槍法呢?看到這個有點違和感。

啄木鳥係列,現在看來像是傳奇

瞎編,左輪為啥會掉彈殼?難道關克森開槍後還有閑心忍著傷痛給左輪手動退彈殼?

考下來,帶回家給老媽看看。老太太最喜歡這種反特破案故事。

左輪手槍的彈殼遺留在現場是怎麽回事,槍手手受傷後專門退掉再逃跑的?

現場遺留的確實是左輪彈殼,所以很蹊蹺

這個確實是個問題  不知原因

左輪槍裝彈不多,打完後需要立即裝填,自然要把蛋殼退出來。

參見電影《暗夜之仇》中主角用左輪槍戰時不停的補彈。

左輪槍裝彈不多,打完後需要立即裝填,自然要把蛋殼退出來。

參見電影《暗夜之仇》中主角用左輪槍戰時不 ...

這個故事裏,隻有兩槍,然後逃跑,所以,如果換子彈,時間稍顯緊張,因此,多個網友覺得裏麵有瑕疵,歡迎大家討論

至少開了三槍,第一槍打滅路燈,第二、三槍打斷巡邏隊員雙腿。巡邏隊也非泛泛之輩,黑暗中迅速還擊,擊傷槍手,因此槍手不會等子彈打光後才換子彈,一邊逃跑一邊換子彈對於經驗豐富的土匪來說很容易。

回答的好專業,真是受教了

能有這樣的專業回答,說明我發這個帖子發的值了

我還是覺得應該是自動手槍,隻不過文藝創作時覺得轉輪逼格夠高所以該了。八九十年代土鱉不裝備轉輪所以老百姓都覺得轉輪逼格夠高。轉輪不太適合進行這種比槍法的活動,也不適合進行秘密行動,有人見過李向陽用轉輪的嗎?

我還是覺得應該是自動手槍,隻不過文藝創作時覺得轉輪逼格夠高所以該了。八九十年代土鱉不裝備轉輪所以老百 ...

用左輪手槍符合當時曆史條件下,美國軍援中有大量左輪手槍的曆史事實

自動手槍,在當時是非常昂貴的,給一般土匪當禮物,太奢侈了,記得有資料說過美軍士兵都是自己買11.43口徑的大威力手槍來上戰場,中國不可能大量裝備,更別說送人

至於說左輪手槍,是不是準確,我沒有打過槍,不知道怎麽說

但是看過一本書,叫  中共特工,中共特科 在懲治叛徒 白鑫的行動中,為了保證命中率特意找了左輪手槍來作為武器,印象很深。

這個故事裏,隻有兩槍,然後逃跑,所以,如果換子彈,時間稍顯緊張,因此,多個網友覺得裏麵有瑕疵,歡迎 ...

其實我更認為這是把M1911 ....因為美軍在二戰期間並沒有大規模列裝左輪,而是普遍以M1911為主。

美國的軍援有大量左輪

我看過幾個資料,過幾天貼個  台灣 大特務 的帖子,看看那邊是怎麽反間諜的,其中大量提到他們大量使用左輪,就是靠 卡賓和左輪

左輪能打出這樣的精度可不是一般的牛啊

美國的軍援有大量左輪

我看過幾個資料,過幾天貼個  台灣 大特務 的帖子,看看那邊是怎麽反間諜的,其 ...

美軍一戰就在用M1911了,二戰前軍隊都清一水M1911了。至於左輪,是在想不出哪裏來那麽多做剩餘物資的。不過文學藝術嘛,不是新聞,不必太糾結細節了

其實最大的問題是,左輪是不會掉彈殼在地上的。

其實最大的問題是,左輪是不會掉彈殼在地上的。

前麵討論過這個問題,網友說

左輪槍裝彈不多,打完後需要立即裝填,自然要把蛋殼退出來。

參見電影《暗夜之仇》中主角用左輪槍戰時不停的補彈。

左輪的精度太差了,怎麽可能是狙擊主力

瞎編,左輪為啥會掉彈殼?難道關克森開槍後還有閑心忍著傷痛給左輪手動退彈殼?

是的,退彈,再填裝,是習慣動作。

那個年代的居委會太厲害了

顧老頭  哈哈

賭博害死人呐

這幫土匪,起因竟然是鬥狠,結果引來滅頂之災

案件夠曲折的,中間還穿插一段報假案的情節,當時的土匪的確厲害,不僅槍法好膽兒也大,不過他們低估了公安人員的能力和決心,向勇敢機智的公安人員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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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城華僑 回複 悄悄話 好文,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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