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瓊
(這篇是很久以前作品,曾刊於《僑報》
(上)
羅瓊清晰地記得父親是很愛吃青菜的,不管什麽樣的青菜,他都會細嚼慢咽得津津有味。母親總是笑他:簡直跟牛一樣,還是要多吃肉,這裏的青菜多貴呀!母親說這話是笑盈盈的,眼睛掃過父親,羅瓊甚者可以發現一絲柔情蜜意。
那時的母親還是愛著父親的吧,隻是什麽時候這愛不見了,羅瓊到是不知道。或者從母親自食其力打工,或是從爺爺突然過世,沒有給父親留下什麽,也或者是母親覺得父親過於軟弱,沒有和爺爺的後妻打財產官司。羅瓊想不起,這些隻是在母親出走之後的多年,羅瓊也變成了二十歲的成年人她分析的。
父母的婚姻和其他人的婚姻沒有什麽區別,平平淡淡,也會有一些爭執。父親話不多,都是母親在嘮叨和抱怨。羅瓊和哥哥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雖然稱不上十分和諧和溫馨,但是還是有愛可循的。已經十歲了開始朦朦朧朧地看世界的羅瓊也有和別人一樣的奇怪,就是個子高挑長相漂亮的母親如何會嫁給身材矮小其貌不揚的父親。不過,在他們啟程來美國的前夕,外婆對母親說的話解開了她心中的疑惑:到了美國就好好地安心過日子,不管怎麽說你也算是實現了夢想。
原來父親是母親實現夢想的途徑,認識到這點多少讓羅瓊對母親多了一份鄙夷。隻是到了美國之後,母親似乎真地對父親很關切起來,對他們兄妹也慈愛很多。那樣的日子持續得很短。爺爺過世後,後奶奶和叔叔們就把他們趕了出來,也不讓父親在他們的廠子裏上班。一家子的生計都出現了問題。母親一邊臭罵後奶奶他們不講良心,一邊罵父親沒有用,不去爭取應得的財產。她甚至親自去唐人街找到一個口碑很好的律師。但是父親卻堅持什麽也不做:那廠子本來就是後媽娘家的,爭什麽爭,他們同意把我們辦到美國來就已經不錯了。我們有手有腳,難道不可以自己養活自己?
父親倒是很有男子漢氣概,說到做到,馬上找到一份幫人搬貨的事情做。母親的抱怨從那時開始成倍成倍的增長,家裏不大的空間裏到處充斥著。怎麽也揮之不去。父親收工後,變得不愛回家,會找地方喝上幾杯。母親的怨越發激烈了演變成了恨。被迫出去打工的母親也很少回家了。由幾天一次變成一周一次,然後一月一次,然後就再也沒有看到過她的身影,她這樣地慢慢離去,使羅瓊都沒有記得母親是具體哪個時間永遠不見的,隻是大約發生在她十二歲那年。
十二歲的羅瓊承擔了一切家務,還要讀書。羅瓊對讀書不僅是不愛的問題,而是不會,她在中國的時候讀書就不好,來了美國隻能說更不好,她的英文雖然學校有特別的老師輔導著,可是一直進步很慢很慢。這讓她更加討厭上學,她想早點出來工作。父親卻堅決不同意。希望她可以和哥哥一樣好好讀書。哥哥的書讀得很好,仿佛他是讀書的機器。周邊的人和事,對他是不會有任何觸動的。包括母親的出走,再到父親的死去。父親在母親走後唯一的變化就是酒喝得更多了,在知道哥哥可以上哈弗大學的那天晚上,更是一通狂飲,躺下了就再也沒有起來。
喪事是父親的工友幫忙辦的,羅瓊一直不知所措,那年的她不過十五歲,哥哥在父親死後就失蹤了。這樣也很好,反正他也從來沒有照顧過自己,還要讓自己背上和他比較的壓力。羅瓊拿著工友湊的幾千塊錢也離開了已經不能稱之為家的地方。她不希望有人認識她,然後再帶著同情在她身後指指點點:這個可憐的孤女。
羅瓊不知道後麵八年的時光自己是怎麽過來的,依稀之間,她隻是覺得屈指算來應該是這麽多年了。八年裏,她覺得自己是個全新的自己,誰也不知道她的過去,她就像一個被摘下樹的果園裏的蘋果呆在一筐蘋果裏,誰都沒有辦法搞得清她從哪棵樹上摘下的。她唯一和過去有聯係地就是她偶爾會打電話給她的外婆。她還是想知道母親的情況,希望母親也知道他們的情況。不過幾次之後,她還是絕望了。外婆毫不留情地告訴她隻知道母親再嫁了,至於嫁給了誰在哪裏,她也不知道。外婆說:你就當她死了,我也當沒有這個女兒。
其實羅瓊很少哭,就是父親死,她也沒有掉淚,不知道為什麽外婆的這句話讓她哭了很久。或者生離死別和被人遺棄根本不是一個級別。之後她還有聯係過外婆,隻是想聽聽外婆的聲音。外婆每次接到電話都很開心,也很關心她。但是她卻從來沒有給過外婆她的聯係電話。因為說不定還沒等到外婆打電話過來,她就已經又換了新的號碼。她打得勤的時候一周一次,也有可能半年才打一次。終於有次在她過了半年多再打過去,電話已經變成了: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再撥。羅瓊一遍一遍地重複撥著那爛熟於心的號碼,期待下一次會是外婆慈祥的聲音。她的手指都撥痛了,對麵依然是同樣的回答,她用力把手機仍到了馬路中央,任它粉身碎骨,任過往的汽車碾壓,仿佛這樣可以碾壓掉她心中驅之不去的傷痛。
八年除了在羅瓊的耳朵上留下了八個耳洞之外,羅瓊想不明白還有什麽可以證明這時光流過。她墮過兩次胎,因為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她也很努力地想和喜歡的人維持長久的關係,結果發現不是對方厭了就是她倦了,走走就各奔東西了。她像個流竄犯似的到處打工,隻是每一份工她都做不了很久。她的心始終不安分地跳著,她知道自己是在尋找一個安定的歸宿,之後她就不會再流浪,隻是她一直沒有找到而已。
(下)
那年羅瓊突然想看自由女神了,便辭了工作,揣著僅有的一千塊來到了紐約。當她終於看到了矗立在煙霧蒙蒙中的女神像,她並沒有如願以償的感覺,反而多了一些迷茫。那水中央就是自由女神,怎麽會自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與她心目中期待得自由翱翔是多麽的不同。她在想這是不是很多人到了美國的感受,她經常想如果當初他們一家沒有來美國,現在是不是很其樂融融,不過那個設想根本就不可能成立,如果不是父親可以來美國,怎麽會有父母的婚姻。
羅瓊放棄了近觀女神的打算。突然之間,她覺得好累好累。那種心都被掏空了的累。廣場的空地上有些中國人在那裏擺攤給別人畫像,羅瓊走了過去,找了個空凳子就自己坐下了。
畫攤的主人走了過來:要畫像麽?要哪一種風格?
不畫像,隻是想坐一會兒。羅瓊看也不看他,她在等,等他趕她走,然後她就可以破口大罵,像潑婦一樣,那樣發泄一下比較痛快。
結果什麽也沒有,輕輕的聲音:好,你慢慢坐。
羅瓊順著聲音看到的是畫攤主人的背影,微卷的長發,有些另類的衣服在羅瓊眼裏很時尚。羅瓊在那裏坐了一個下午,她讓畫攤的主人流失了幾樁生意,但是畫攤的主人始終沒有來趕她,他隻是若無其事地在畫著一副油彩街景畫。
羅瓊離開的時候悄悄地,她仿佛不想打碎了那靜謐的美好。她漫無目的地亂逛著,忽然發現有棟樓在招清潔工。大廈的管理人員根本不想錄用羅瓊,這種工作他們覺得隻有沒什麽文化的難民做得穩定還好。羅瓊覺得這份工是她通往幸福的路,她急中生智地抖出她的行李一個隨身的小包:我所有的家當都在這裏。你可以試用我一周,不合適你給我一些路費就好了。
羅瓊很珍惜這份工作,不僅早來晚走,事情都是超標準完成。領薪水轉正的那天,午休的時候她買了熱狗和飲料找到了那個畫攤的主人:請你吃的。
畫攤的主人很平靜接過了:謝謝。
這次羅瓊沒有做凳子上,坐在花圃的水泥沿上。他們就好像兩個很熟悉的朋友,熟悉得不需要客套什麽的。他們也像完全的陌生人,因為沒有幾句交談。
從那次以後,羅瓊經常去畫攤,她自己買了個小凳子帶去,有時幾分鍾,有時幾個小時。她知道了他和太太一同來的美國,他還在畫攤奮鬥,而太太已經奮鬥到一個稱之為高富帥的洋人的家裏去了。他在說這些的時候輕描淡寫,一付置身度外的超然。
你的故事好像《北京人在紐約》,你是不是北京人?羅瓊笑著問。其實她似乎並不需要知道太多,這幾句已經涵括了她所有期待的答案。
羅瓊對他是拚命地說,把這些年來攢著的話全部倒了出來。其實和別人在一起,羅瓊幾乎可以稱得上沉默寡言的。可是麵對他,她卻有很強的傾訴欲望。她想告訴他她的一切,他想讓他知道她還有一顆火熱的心,隻是不知該為誰去燃燒。說著說著她就哭了,說著說著她又會笑起來,她說的時候他其實隻是靜默,不過看羅瓊的目光倒是越來越柔和。
羅瓊覺得跟他說話很開心,不和他說話也很開心。她有時隻是在那裏看著,看著他一筆一筆的畫,看大街上人來人往,看夕陽慢慢染紅了天空,看雨簾在傘外垂落。她看著看著就會想起父母,想起母親那時溫柔地指責父親吃太多青菜的情形。羅瓊覺得她的心從未有過的安寧,她想原來這樣也可以一生。
他們從來沒有相約,也沒有彼此的聯係方式,一直就是羅瓊想起了就去畫攤,有時他們聊天,有時他們什麽也不說,但是很自然就像有時羅瓊買漢堡當午飯,有時他們也吃他帶的包子饅頭。簡簡單單,卻也真實得可以觸摸到。
這樣的日子過了近乎一年。有天,羅瓊連續幾天去都撲了個空,她急壞了,難道他就這樣不打招呼就走了?她有些無法想象更不知道怎麽接受。終於第七天看見他了。
羅瓊撲了過去,從後麵抱住他:我以為你再也不來了。
他笑笑:怎麽會,我不來還能幹什麽?生病了幾天嗎!
羅瓊沒有辦法解釋得清楚自己這些天肝腸寸斷的感覺,從那天開始羅瓊開始期待和籌劃他們的未來。她不知道他會不會介意她可以做他女兒的年齡,會不會嫌棄她沒有文化,他會不會接受她太不堪的過去,會不會在意她的工作是清潔工,而他自己卻是藝術家之列。羅瓊覺得他們相處溫馨舒適,可是一觸及到未來,就仿佛有千山萬水難以逾越。
那天羅瓊問:你這樣每天都來,一天也不休息不悶嗎?
羅瓊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天:要不,你找天休息,我帶你去個不悶的地方,而且很好畫畫的。
是嗎?你還知道這樣的地方?他似乎饒有興趣。
誰都知道,就是中央公園啊,要不這周六好不好。
好啊。他應得很爽快。嚇得羅瓊後麵幾天都不敢再來畫攤了,怕他反悔。
周五的晚上,羅瓊跑了好幾家店,買了兩件同款的大紅T恤,她想讓他們一起穿上。像所有熱戀的情侶一樣。
周六一大早離約定的時間差很多,羅瓊就買好了咖啡就等在中央公園的大門口了,望眼欲穿地等了整整十二個小時,他始終沒有出現。羅瓊扔掉了T恤和涼透了的咖啡,打車回了她的小出租屋。
第二天羅瓊就辭了工作,背起行囊去走天涯了。她一點也沒有受傷的感覺,不過是十二歲的事情以不同的方式重演了一遍,有什麽,日子還不是照過。太陽還不是照舊升起。這些年,新傷舊傷,夾雜一起傷痕累累,層層疊疊,誰還分得清痛的是哪一處。
幾年後,羅瓊有次路過紐約,她特地去自由女神的廣場那裏看看,或者會遇著他呢,時過境遷也沒有尷尬了。倒真地想知道當年他為什麽爽約?不過沒有他沒有在那裏,連一個麵孔相熟的都沒有,熙熙攘攘的大城市裏,每一個人都是匆匆過客。
羅瓊依然換來換去地做工,生活上更是,男朋友換得比衣服還勤,捆在一起一生比殺了她還可怕,不過好在和她有一樣想法的大有人在,所以她從來不曾寂寞。
羅瓊後來在一家拍賣行做前台,有天有個同事拿著一幅畫突然走過來:瓊,你看這畫上的是你嗎?
羅瓊愣了,這畫上的女子跟自己比照片像得還傳神,畫的右下角有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的獨特簽名。她顫抖得很厲害地問:有畫作者聯係方式嗎?
畫作者已經死了。同事看著羅瓊的表情,有些吃驚:這是作者簡介。
《女神》作者姓名不詳,二零零六年十月十八日車禍過世,車禍時懷中正揣著這幅畫··············
羅瓊依然很清晰地記得二零零六年的十月十八日,那時還很年輕的她在秋意盎然的中央公園門口癡癡地等,等著她認為生命裏最重要的人出現,但是他失約了············
十幾年前經常去NYC,常常見到給人畫像的,很多有美院水平,一直是匆匆而過,現在想想也許應該坐下來。
青荷做到了這點,讚!
謝謝青荷分享好文,問好!
相對而言,我們的確很幸福,握手 知福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