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婦人背對著我,幾乎不帶任何感情地向我述說著。
----你和你哥是龍鳳雙胞胎,我們村裏的風俗是凡這種雙胞胎一定要分開養,就是要送一個給別人養,不然肯定養不活其中一個。你媽當時都已經同意了送走你了,可是你八十多歲的太奶奶不同意,因為你們的生日是她女兒寶如自殺的忌日。她覺得你就是你姑奶奶寶如轉世,所以堅持要留下你,並給你取名字思如。
我的腦海裏開始浮現老電影鏡頭,這是真地嗎?我出生的年代還有這麽愚昧的想法的人?好歹我們新社會好多年了,還有雙胞胎一定分開養才能都活下來的說法,什麽轉世,那豈是荒唐二字可以形容的?
-----那為什麽還是把我送出去了?我急急地丟出自己的疑問。
----- 你小的時候聰明,可愛,大家都很喜歡你,你不到四歲就會寫很多字。那婦人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從櫃子裏取出一疊發黃的稿紙,上麵的字寫得歪歪斜斜,但是若真出自四歲的孩童,那又另當別論。
我接過一張一張開始翻看,後麵的好多張重複地寫著邵宜真。
-----邵宜真是誰?為什麽全寫她的名字。
------這要問你自己,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有天早上起來,你就開始說自己叫邵宜真,讓我們都叫你邵宜真。
我忍不住有些想笑,想自己那時還是很天真可愛。
那婦人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可是你的絕不同於這一般孩子的遊戲,你是瘋瘋癲癲地,還告訴我們你會殺人,你要自殺。
------什麽?我覺得自己有些不寒而栗起來。
-------那時你哥哥開始發燒,找醫生也治不好,你爸爸聽說有種草藥可以醫你們,就上山去採,結果摔死了。
------什麽?我茫然地看著那白蠟燭,這些都是什麽呀?真地發生過嗎?為什麽我一點記憶也沒有?
婦人頓了頓:我們當時也沒有辦法,覺得你肯定中了邪,又怕你連你哥哥也害了,所以·····
-----所以你們想活埋我?我幾乎是衝口而出這句話,我自己奇怪怎麽會冒出這樣的話,難道是記憶深處湧出來的?
婦人被嚇了一跳,她退了一步,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我們並不願意這樣做,隻是覺得你太可怕了,不知道你還會給我們村莊帶來什麽災難。
------災難?我爸如果真地是摔死那應該是意外,為什麽你們這也要怪罪我,你們真地忍心活埋我?我突然怒火中燒。
------我們不忍心,所以才會求來看你哥的醫生偷偷帶走你。婦人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原來是我老媽救了我!我終於理清了這脈絡。
------是,她是有文化有見識有膽魄的人,她一點也沒有猶豫就說她一定會帶你走。後來村長發現還追了你們很久·····婦人的眼裏閃著崇拜的光芒。
我的心卻跌入了深穀,放電影般突然閃現年輕的老媽拖著兒時的我拚命地逃,老媽的臉上全是汗水,我的臉被山上的雜草也掛得生疼。我顫抖得厲害,我已經分不清眼前的鏡頭是我想象還是真地回想起,隻有那疼是真切地,在心上,一絲一絲地刮著······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那房子,不想再在那裏呆一分鍾。我記得有人說過有的事情不去探究答案是終身遺憾,得到了答案便是後悔終生。那就是我此刻的寫照,如果知道是這樣的真相,我寧願它永遠埋藏,不被挖掘。
我原來以為我們的故事隻不過是老媽那代人裏瓊瑤式悲苦的浪漫感情糾葛,我可能是不被認可的附帶物而已,卻不料大幕揭開,我是命運坎坷九死一生的薄命主角。我在我親媽眼裏大約不如一隻寵物,可以無來由得仍和留,這麽多年也沒有想過找回我,親生兒子卻是要留在身邊的,到死時才想起看我一眼。
生活裏不管是什麽劇,我都曾經希望自己做主角,生平第一次,我希望可以重來不要讓我做主角。
山雨沒有預兆地傾盆而來,打在車上劈裏啪啦地響,我把雨刷調到最高速檔,可是依然掃不幹淨擋風玻璃上的雨水,看不清前麵的路,想後退更不可能,胡亂地往前開著,我想如果現在對麵有車來,我肯定必死無疑。
我不知道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多久,仿佛有一生那麽漫長。隻是忽然眼前一亮,再也不是山路了,馬路大道,雨也莫名得不見了,陽光燦爛。我驚訝得忍不住用手去捂嘴巴,卻發現自己滿臉是淚,有的冰涼,有的還有溫度。
我想起老媽,還有老媽常提的龍蝦。像我們這樣的內陸小城市,海裏的動物隻有在書本上了解到。再看到市麵上用天文數字的鈔票賣龍蝦時,把我赫得心率都不齊了,但我偶爾還是會傾囊一把,每次給自己狂讚一堆,都炫耀地發在網上,引來噓噓聲和讚賞聲一片。那時認為自己是天下第一孝順的女兒。每次買龍蝦的錢我都覺花得好值,因為那些金全貼在了我的臉上。
我現在才知道老媽談龍蝦粥時不是隻說一道美味,更多的是回不去的時光,還有那濃濃的思鄉情。我不是想象力很豐富的人,可是多年的閱曆也讓我知道,老媽當年選擇了不回家鄉,留著這裏生活肯定是為了我,試想一下一個未婚的大姑娘帶著一個半大身世不清不楚的孩子,人們的唾沫足以排山倒海淹死我們母女。
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獨自帶著一個和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不過是見過一兩次的別人的孩子就這樣走過青春,走過輝煌,走到了夕陽。這一路是怎樣的艱辛,我不能說有體會或者可以理解,隻是覺得我以前所有和老媽在一起的美好記憶底下多了一個墊基,那個墊基是老媽的苦,血還有淚。讓我想起是陣陣揪心地疼。我嚐試把自己擺進了她的位置去設想,我覺得自己沒有那麽偉大,縱然可以做到把小女孩帶出來,但是如果真地和我的生活有衝突地時候,我難免選擇地不是放棄······
第四章
我用薑蔥爆炒了一下龍蝦,然後用筷子和牙簽細細地把龍蝦肉剔出來。以前我也是這麽幹的,因為老媽的指導步驟是那樣可以用龍蝦殼煮粥,這樣兩吃的龍蝦是一點也不浪費。隻是以前每次剔龍蝦肉我用心是看在龍蝦的價錢上,而今天,我剔地是對老媽深深地感激,或者感激不夠確切,也太淺了,可是我的確無法用言語可以形容得出我對老媽的深情了。如果說老媽對我是恩重如山,那麽起碼是座喜馬拉雅山,我對老媽現在是不斷噴發的富士火山。
老媽散步回來看到我並沒有什麽驚訝地,雖然我很少這樣給她驚喜。我盛了一碗粥,雙手遞給老媽,她楞了一下,接過了。我瞟見了老媽眼裏有晶亮的東西在閃。閃得我的心又開始疼,我覺得自己好失敗,因為反複思量後,我認為不要讓老媽知道我知曉真相對她最好,可是我這不經意的手勢卻把我的秘密在老媽那洞察秋毫的眼睛下暴露無遺。
我拚命地給老媽夾菜來掩飾自己紛亂的心境。
我朋友怎樣了?老媽平靜地問。
哦,過世了。我也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
----是人都難免的。
----是。我應聲道,突然想到我老媽也有這麽一天,我的更年期情緒毛病又犯了,忍不住撲進老媽懷裏像孩子一樣淘淘大哭起來:我不許你有這一天。
老媽隻是輕輕地撫摸著我的後背,那一刻我希望時光可以倒流,流到我小時候,我一定會做一個乖女兒,把所有讓老媽生氣操心的事情一一篡改過來。
我仰起頭,很認真地問老媽:你後悔養了我嗎?
老媽有些奇怪地:怎麽這樣問?你後悔養囡囡了嗎?
現年芳齡十四的囡囡是我唯一的女兒,也是我今生最大的驕傲,更是我的婚姻最直接和正麵的產物,囡囡從小到大學業上都很優秀,初中就考入了市裏住宿的重點中學,真地是一點也不讓我費心。可是我的情況怎麽可以和囡囡的相提並論,首先我不過是個棄物,再者,我從小到大就是麻煩的製造者,從來沒有讓老媽省心過。還有囡囡好歹也是我和老公當年恩愛的產品呀!
我的歪理論老媽似乎全都知道,她不緊不慢地說:不管什麽樣的孩子對母親來說都是一樣的,至於孤獨,其實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並沒有什麽不好,隻是選擇的人不多而已!
我幾乎給老媽說糊塗了:那當年我早婚,你還積極支持?
-----我支持的是你對生活的選擇,你就是不婚,我也一樣支持。老媽的神情依然淡淡的。
我頓時無語,也冒出很多的遺憾,或者老媽的深意,我從來就沒有懂過。所以現在我依然活得這麽困惑。
老公聽了我的身世之後,也沒有什麽反應。我雖然知道讓他感同身受不不太可能,可是就這樣無動於衷還是讓我蠻難接受的。我想最起碼他也應該擁我入懷,柔聲細語地:老婆,以前的事情過去就算了,以後有我,我們會永遠地幸福地在一起······
我嚐試著述說對親生家庭的失望,和對老媽的感激崇拜,這些無處可講的內心,我希望可以倒出來。
老公卻不以為然:都跟你說了,別沒事瞎折騰。好好地,折騰出親生爹娘,把自己堵得一塌糊塗,吃多了撐得·······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我不知道我和老公究竟是夫妻做久了,不僅沒有激情,連應有的熱情都不見了,剩下仿佛就是赤裸裸,赤裸裸地不是感情而是傷害。
是否每對夫妻都這樣呢?我無從知道,我原生的家庭都隻有老媽一人。或者正因為這樣,我才很害怕孤單一人,所以我是迫不及待地進入婚姻,然後沒有底線的去守婚姻。婚後不久,老公就拉著我辭職做瓷磚生意,不可以去否定他的決策,房地產市場的火熱也帶動著我們的生意欣欣向榮。可是這一路走來,他對生意是個置身度外的旁觀者,而我卻是那苦苦支撐的經營者。我們的感情也是起起伏伏,而每一次讓步的都是我,婚姻對老公而言是點綴品,而於我,卻似乎是必需品。
我現在想或者我的心底都是清晰地記得的,我是怎樣地被拋棄,所以我才那麽迫切地需要溫暖和守護,對婚姻的死守不放,內在真正的緣由不過是我不可以接受被父母拋棄的同時再被丈夫拋棄。我曾經以為老公是我的救命稻草,可是婚姻一路爭戰以來,卻發現誰也不是誰的全部。
我有段時間覺得自己得了憂鬱症,和老公說起,他漫不經心地答:你若是憂鬱症,我就是精神病,我們一直都很般配。我們之間不曉得從什麽時候開始,交心成了很奢侈的事情。
你小時候也挺有趣的,說自己是另外一個人,我怎麽沒有想到這一招呢,我如果要說就說我是偉大的領袖·····老公絮絮叨叨地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一把奪過他手上我小時候的寫的字:除了冷嘲熱諷,你還會幹什麽?
----我不是在幫你分析,解開你的心結嗎?你說這個叫邵宜真的有沒有可能是你的前生?老公搖頭晃腦地問。
老公真地是很有創意,把我都要打上句號的事情重新擬了課題,讓我覺得很有必要探究清楚。四五歲的孩子無緣無故地認為自己就是另外一個人,如果說他們之間沒有關聯,確實是很奇怪的。可是會有什麽樣的關聯呢,如果真有前生後世,照說出生時前世已死,奈何橋上的孟婆湯一喝便忘了往事,難道是我瞞過孟婆,偷偷地漏喝了些,所以今生對此有些記憶。
現在的我知道身世後,也是真情中夾雜著想像,我自己都無法分辨哪些是真實的記憶,哪些是我添油加醋的想象了。我決定去查一查,要知道不管邵宜真是不是我的前生,至少今生這個名字對我影響非常大,我差點因為這個名字被活埋,也因此被迫離開了家鄉,設想一下,如果當年沒有這個邵宜真事件,如今的我是否是邵莊裏風韻猶存的綢緞莊老板娘,數著鋪前路上的石頭打發寂寞的時光。
-----我覺得你有可能會是那個上廁所不洗手,滿嘴髒話的粗野村婦。老公毫不留情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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