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陽還剩最後兩個月了, 大家開始練團體操,據說國家教委的人要來檢閱。隊裏要求每個人都買一件紅T恤。 每個人要自己出20塊錢。
“憑什麽要我們出,他們上頭要檢閱,我們練團體操,還要自己出錢,什麽道理嗎?!” 常鈴在宿舍裏開始抱怨。
“就是,我們每個北大生,國家教委都貼了錢給陸院,憑什麽要我們出。不出!”莫小輝也是個硬骨頭。
“我也不出!”常鈴說。
區隊長把她們兩個一個一個找去說話,據說是軟硬兼施,威脅加嗬斥,但她們兩個還真鐵了心,就是不肯出。玉姍沒想到她們兩個這麽硬氣,心裏佩服,雖然自己不敢頂。
最後隊長和區隊長一合計,所有人都不用出錢了,都由隊裏出。
“你們太厲害了!” 李戰蓉平常很少誇人的。
“北大人的風骨啊!這個我要給你們記一筆!” 嚴紅一直在記英文日記,估計這事她要寫到她日記裏了。
“你的英文真好啊。“張秀明由衷的說。
“我這不算啥,據說25隊好幾個人請假回北京考托福呢。” 嚴紅就是信息靈通。
在信陽的日子隻剩最後幾天了。
各個隊都在排練最後的演出--大合唱。一天晚上,隊裏把三個區隊的人都拉到大教室練歌,剛開始唱第一首歌,燈滅了。
“停電了!” 黑暗裏有人說,馬上開始有人吹口哨,玉姍聽出來是常鈴的聲音,二區隊那邊開始有人跺腳,三區隊的人也開始應和著敲桌子。黑暗裏有人開始大聲叫喊。
“都給我安靜,安靜!”中隊長著急了,可是她的聲音馬上給更大的聲音蓋掉了。大教室像是炸開了鍋,黑暗給了所有人黑色的力量,叫喊聲,尖叫聲,敲打聲,跺腳聲混合在一起,玉姍覺得自己進入了一種亞癲狂狀態。不過這幫軍隊的也不是幹飯的,馬上把所有的人都拉出去,各個區隊帶回各宿舍。
宿舍裏一樣的黑。
三樓傳來了歌聲,是崔健的《一無所有》,“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三區隊的姑娘在宿舍裏大聲的吼。
二區隊在二樓,馬上也開始唱起來了,她們唱的是《喀秋莎》,“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來,來,來,我們也唱!”李戰蓉開了《跟往事幹杯》的調, “幹杯/ 朋友就讓那一切成流水/把那往事當作一場宿醉/舉起杯/跟往事/幹杯!” 這離歌憂傷又沉重。 最後整個樓的人一起合唱《國際歌》,《國際歌》的低沉和悲憤特別適合這樣的場景。那一夜,大家唱到睡覺的點才不唱了,嗓子都啞了,好像要把一年的壓抑和鬱悶都要在這一晚唱盡。
正式演出的那天到了,大家在大禮堂匯演,最後一個節目是大合唱《再見了,信陽》,“再見了,軍校!再見了,信陽!” 玉姍唱著那歌,突然想起了四武,她心裏忽然起了一種悲傷,眼睛也濕潤了。林心蕾就站在她旁邊:
“要不今晚上我陪你去和他道個別。”
“嗯。” 玉姍想,也就是林心蕾知道她的心思了。
晚上兩個人趁著黑,偷偷地溜出了宿舍,走到了炊事班的營房後麵的小樹林裏。
“我去把他喊出來,你在這等著啊。” 林心蕾躡手躡腳的進去了。 過不久,林心蕾就出來了,後麵跟著四武。
“你們有什麽話趕緊說,我給你們把風啊!” 林心蕾說著就特意走遠了。
兩個人站在那,卻是不知說什麽好。
“你要回家了。”四武開了個頭。
“是啊。”玉姍接過話。
“你們馬上要回北大了,正式的大學生活肯定比現在有意思。”
“大概是吧。”
“你是個可愛的姑娘。這一年我的日子好像過的有些盼頭了。” 四武像是鼓足了勇氣,“我知道我們是兩個軌道的人,但是…我真的很喜歡你…”
“謝謝…” 玉姍想說她其實也是喜歡他,想著他,但是,她好像不太說得出口。
“這是一套王朔全集,送給你。” 四武把一個袋子遞給她。
“謝謝,我實在想不出送你什麽好,這個給你。”玉姍拿出一本精致的日記本,扉頁抄錄了一首席慕容的《青春》:
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
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
卻忽然忘了是怎麽樣的一個開始
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無論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輕的你隻如雲影掠過
而你微笑的麵容極淺極淡
逐漸隱沒在日落後的群嵐
遂翻開那發黃的扉頁
命運將它裝訂得極為拙劣
含著淚我一讀再讀
卻不得不承認
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謝謝,喜歡這首詩。” 四武認真的念了這首詩,臉上浮出了淡淡的笑容,似乎還有一絲淡淡的憂傷。
“喜歡就好。” 玉姍看著他的笑容,心裏起了一種惆悵和憂傷。
又是一陣沉默。空氣裏有一種細微的離愁。
“我…我…可以抱一下你嗎?” 四武輕聲的說。
“嗯。” 玉姍點頭。
四武輕輕的把玉姍攬入懷,玉姍站在那,輕輕的靠在他的肩頭,她聞到了一種味道,一種她說不上是什麽味道的味道,她輕輕的呼吸著那種味道,她知道,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呼吸著這樣的味道了。
“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四武輕輕的推開她,又輕輕的笑了。
“再見,四武!謝謝…”玉姍抬頭看他的臉,他挺直的鼻梁,那一刻,她覺得那樣好看的笑容是永遠也忘不了的。
他和她之間似乎什麽也沒有,但是他的身影卻陪伴了她一整年,她和他之間有一堵無形的牆,她和他大約是沒有勇氣逾越的。她知道她隻能把他珍藏在心底,在一個情悄悄的角落裏。
告別的日子到了。
李戰蓉是最早一批離校的人。“來,姐妹們,擁抱一個吧!”混合宿舍的幾個人抱在了一起,玉姍覺得鼻子有些酸。
“好了,咱們北大見!”李戰蓉拿起行李,轉身就走,玉姍清楚的看見了她濕潤的眼眶…
玉姍是最後一批走的人,她輕輕的摸著那床,那桌子,房間裏空蕩蕩的,八張床上幹幹淨淨的,什麽都沒有,就像她第一次走進這個宿舍一般。
陸院還是用軍用卡車送他們到火車站。車裏坐著各個中隊的隊員,有男生有女生。大家坐在車上,看信陽陸軍學院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視線裏。車裏是一片沉默。夜色裏,車子穿行在信陽的陋街上,這個依然陌生的城市啊。不知道誰突然唱起了羅大佑那首《戀曲1990》:
“烏溜溜的黑眼珠是你的笑臉
怎麽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
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麽溜走
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
……”
車上的人都一起唱了起來,
“轟隆隆的雷雨聲在我的窗前
怎麽也難忘記你離去的轉變
孤單單的身影後寂寥的心情
永遠無怨的是我的雙眼”
那一段輕悄悄的舊時光啊,玉姍也跟著大家一起唱,轉瞬之間,眼淚已經悄悄滴落在綠色的軍裝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