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珍和月珠出生的那個晚上,天上是有月亮的。圓而大的月亮,掛在院角的合歡樹上,像是黑團團的淤泥裏長出了一顆白淨剔透的珍珠。 李鐵淩看著天上那顆大得有些誇張的白珍珠,說,“娃兒有名字了,就叫月珍和月珠吧。”
李鐵淩心裏其實多少是有些失落的。他想要個男孩,知道媳婦秦爽懷了雙胞胎的時候,心想,總會有個男孩吧。隔壁王嫂總說小秦的肚子是尖的。尖的就是男孩,錯不了。他沒想到兩個都是女孩。那時候計劃生育開始了,他和秦爽都在公家單位,超生是要開除的,何況他們家這一下子就是兩個,已經比別家多了一個了。
李鐵淩在家伺候了媳婦幾天,第五天就去上班了。他是市體校的乒乓球教練。幾個學生看他早早回來了,倒是有幾分失望。鐵淩冷眼掃到了那一絲失望,心裏又氣惱又有幾分傷感,心想,小兔崽子們,巴不得我不回來吧。他平日裏對學生嚴格是出了名的。學生們都怕他。哪裏做的不好,動作要重複10次,有時候還要他們出去跑幾圈。
李鐵淩這天早早就把學生打發回了家,騎著自己那輛破自行車,順路去東風菜場買了隻老母雞。回到家,秦爽正忙得前腳不著後腳。床上躺著個嚶嚶地叫,秦爽手裏抱著個在喂奶。
“還不趕緊幫忙抱一下大的!”秦爽看到他,發急叫他。他忙放下手裏的老母雞就去抱床上的娃。老母雞腳上還捆著繩子,在水泥地上直撲騰,黃褐色的雞毛四處飛。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你就是嫌都是女孩,不能去滿你的願!”秦爽發狠說。
鐵淩不說話,手裏抱著的是大的,月珍。剛哭過,臉上還帶著淚,晶瑩剔透的。他笨拙地搖著月珍,她終於慢慢地停止了哭泣,鐵淩停了手,坐在了方凳上。他一抬頭看見了掛在對麵牆上的相框,不由愣了一下。
那是他年輕時的相片,1961年,他那時剛18歲,是省乒乓球隊的骨幹隊員,被派到北京觀看26屆北京世乒賽。他知道自己被挑中的那個晚上,一夜沒睡著覺,激動得翻來覆去,像是睡在烤得發熱發燙的鵝卵石上,滾來滾去,沒個消停。而到了北京,觀看比賽的那個夜晚,更是激動人心,他一輩子都忘不了。他記得那個人聲鼎沸的工人體育館。據說是能裝一萬五千個人。鐵淩是小地方來的,哪裏見過這種陣勢,一進去就是軍綠和蔚藍交錯的海洋。那天晚上是男女團體賽的決賽,女隊贏了日本隊已經把氣氛炒得火熱。男隊一開始打得不好,前三盤隻有莊則棟拿下一分,第四盤徐寅生在決勝局中連扣十二大板贏下比賽,鐵淩跟著所有人一起吼叫,每贏一分就是聲動如雷。那精彩的十二大板讓整個體育館都沸騰了,仿佛體育館頂的屋頂隨時都會被衝破。鐵淩嗓子都喊啞了,喊到最後都沒了聲音,但是心卻是滾燙的。那個夜晚的瘋狂和熱烈就像是刻進了他的血液裏,他這一輩子是再也洗不幹淨了。
照片是那個晚上照的,省隊所有代表的合影,他穿著藍色的衛生絨運動衣褲,站在後排的一角,清俊的臉龐上流淌的是年輕人的熱情和純真。他確信他是為乒乓球而生的,他確信自己有打乒乓球的天賦。事實上,在這一行,天賦太重要了。這個晚上像是給年輕的他點燃了一個火把,一個預備要燃一輩子的火把。
鐵淩回到省城以後就更要命的訓練。別人體能訓練跑5圈,他跑10圈。別人練發球100次,他練200次。他練得很辛苦也很賣力。他信心滿滿爭取要去國家隊,他要拿冠軍!將來也要去參加世界級的比賽!
可是河水一下子就轉了個大彎。沒過幾年,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體委癱瘓了,各個省裏的乒乓隊訓練也逐漸中斷了。灰色的年代,雲和天是灰的,心情也是灰的,鐵淩被打發回了家鄉的小城。回城的頭天晚上,他跑到訓練館,空蕩蕩的場地裏並排六個乒乓球桌。牆角有一筐乒乓球,他踢了一腳,筐子倒了,乒乓球滾得到處都是,像是一顆顆碩大無比而又蒙了灰塵的珍珠。乒乓球彈起又落下的聲音,清脆作響。膠鞋踩在地上的摩擦聲,咯吱地響。各種各樣的聲音在他腦海裏回響,像流星雨,他覺得眼睛濕潤了。
回到家鄉的小城寶慶,過了一年他才在市皮鞋廠找了一份臨時工。他父母催他找個對象,他也沒有大興頭,先是因為沒有工作,等到了皮鞋廠,他也不喜歡那份工,心意闌珊。拖到快30了,終於碰到了秦爽。而其中的契機大概是因為秦爽提起她家有副紅雙喜的乒乓球拍。鐵淩忍不住說起自己曾經的輝煌曆史。那天晚上兩個人本來也是不知道做什麽好,就約了去她家後麵的二紡織子弟學校打乒乓球。秦爽哪裏能接得住他一個球。心裏服了氣,口裏誇讚了他一番,他心裏得了意。秦爽是典型的南方姑娘,瓜子臉,柳葉眉,秀氣得很,她本來沒想來相這個親,隻是她媽怕拂了老鄰居的麵子,硬是要她來。沒想到兩個人對上了眼,她媽心裏又犯了嘀咕,她嫌鐵淩家裏窮,嫌他一個臨時工,將來沒什麽大出息。可是秦爽是個強脾氣,跑到同學家住了一個月,說是她媽什麽時候答應她才肯回家。她媽擰不過她了,隻是恨自己當初心軟讓她去相這個親。
兩個人這之後沒多久就結了婚。沒想到到了72年,乒乓球又活泛了過來,有了生機。省隊原來也有意要鐵淩回省隊,可是看他一來年紀也大了,二來也結了婚,還得安置他的家屬,就把他繞過去了。他後來拐七拐八知道了這些道道,心裏頭卻隻剩下了懊喪。生不逢時啊!好在省隊的老教練還算顧情麵,把他推薦給小城的體校。他就這麽進了體校做了教練。他心裏高興自己到底還是又和乒乓球掛上了。可是又忍不住歎息自己這輩子隻能為他人做嫁衣了。
如今家裏又添了兩個娃,他似乎就更沒什麽選擇了。鐵淩回想著這些,小歎了口氣。沒有什麽了,實在是沒有什麽了。這樣比天還大的一場浩劫,自己一個指頭沒有損失,和那些人家破人亡的比起來,不是要好太多。而那個乒乓球夢,實在是有些遙遠,遙遠的有些不和時宜呢。
日子就是這麽過著,平淡如水,沒驚沒喜的,就連秦爽那張臉,一開始他覺得看不夠,如今看著也是平常了。娃娃們轉眼就大了。會走路了,會小跑著到屋外來迎他了,慢慢地又會從他的背包裏搜吃的了。哪裏有什麽好吃的?就是有一次單位過中秋,分了他兩個硬得跟石頭似的五仁月餅。打那以後兩個丫頭天天搜他的包。他倒是留了心,時不時也會從商店裏買幾顆水果糖放在包裏。孩子們搜到了高興得不得了,幾顆糖比什麽都寶貝。
轉眼娃娃們就上了小學。那天月珠忘了帶家長簽字的作業。秦爽要鐵淩送去。鐵淩先是不肯去,什麽雞皮蒜苗的小破事。秦爽急了,“月珍說了,要是不及時交作業,會站到後排罰站的。”李家兩個姐妹,雖然是雙胞胎,脾性倒是大不一樣。月珍細心,會照顧人,是個大姐樣。月珠做事毛手毛腳,東西沒個收整,經常忘了這個那個。鐵淩隻得去了,到了小學校,正是課間休息的時候。鐵淩看到她家兩個丫頭正在打乒乓,小學校的一個破舊的水泥乒乓球台,四個角都露出了紅磚頭,中間沒有網,就是用粉筆滑了條線。他們打的是雙打。打5個球,贏了的就守著擂台。兩個小丫頭打得痛快得很呢。湊巧月珍是左撇子,兩個人一左一右,左擋右扣,配合默契得很,殺下台兩三對看著比她們年紀大,個子高的,兩個人一直守著擂台。鐵淩看得不覺有些呆了。上課鈴響了,小學生們都做了鳥獸散,月珍倒是注意到了鐵淩,“爸爸,你在這裏做什麽?” 鐵淩這才回過神來,把作業交給月珠。月珠一拍腦袋,“哎啊,怎麽又忘了。幸好你拿過來。”
“幸好你忘了。”鐵淩臉上露出笑。月珠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拿了他手裏的作業本跑了。
(未完待續,明天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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