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冬天來了。南方的冬天,濕氣大,又沒有暖氣,真是清苦。兩姐妹沒回家過年,就是天天的苦練。有幾個晚上月珍躺在被窩裏忍不住就掉了淚,可是看到對麵鋪上的月珠跟沒事人一樣,自己先就不好意思了,自己還不如妹妹皮實呢,她擦了眼淚,迷迷糊糊地接著又睡了。
過了年就是廈門的比賽。鐵淩也坐了火車去了廈門觀看在廈大的比賽。比賽的時候他遠遠看著,臉上看不出來,心裏其實是緊張得很。兩姐妹打得不錯,進了全國16強,這可不是件容易事,雖然止步8強,可是是那種讓對手痛苦的輸。最後一場,到了後期,兩姐妹還能自我調整,把比分追平,實在不簡單。最重要的是,國家隊的教練也注意到了這一對姐妹花。
比賽完了,鐵淩帶她們去鼓浪嶼玩,又去吃當地的特色沙茶麵。那家店子生意好,幾個人等了好久才等到位子。端上來的是一盤紅彤彤的湯麵,湯底醇厚,裏麵有鮮魷魚,蝦仁,魚丸和豬肝,香氣在小店裏縈繞。月珠早已等不及吃了起來。
結帳的時候月珠跟老板說, “真好吃。”
“我們在這做了二十年了。每年除了春節關五天門,都是按時開。”老板興致挺高。
鐵淩說, “你看看,人家把一件事做到了極致。”
“我有時候想,人為什麽要這樣,花這麽多時間和心血做一件事?所有的悲歡喜樂都賭在上麵了,值不值?”月珍看著鐵淩。
“值,因為你把一件難事做到極致的快樂要超過你做一百件容易的事。”鐵淩說。
“可是,這之間我們好像都沒有快樂可言了。”月珍還是皺著眉。
“你要是全身心在打球,就不會去想快樂不快樂的事了。很多事情是不能以快樂來衡量的。”鐵淩又說,“是乒乓球選擇了你。我們沒得選。”
月珍看著遠處的海,海浪一層一層洶湧而來,後麵的浪推著前麵的浪,前麵的浪花便摔在了岩石上,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碎玉一般飛濺。
鐵淩在一家店子裏給她們兩個一人買了一串珍珠。 “珍珠都是蚌裏的沙子磨礪而成的。你們兩個是珍珠,但是現在得好好打磨。”鐵淩把珍珠掛在她們脖子上,珍珠稍稍有些涼,月珍打了一個小哆嗦。
月珍月珠17歲的生日是和唐躍華一起過的。是在火宮殿附近的一家小餐館。火宮殿的臭豆腐是出了名的。躍華原說是要請她們兩個去那裏吃臭豆腐,可是月珍說她不喜歡吃臭豆腐,就拉著躍華去了旁邊的小餐館。這一年走過來,兩個人交往已經很多了,躍華沒少往省體校跑。月珍明白了他的心思,她心裏也是喜歡他的,隻是兩個人到底還是小,都不說破。吃了飯,躍華又變戲法似的地拿出來一個小蛋糕, “兩位壽星生日快樂。你們都許個願啊。“兩姐妹就都閉了眼睛。吹了蠟燭。
回家的路上,月珠問月珍,“你許了什麽願?”
“不能說的,說了就不靈了。”月珍說。
“我猜你許願自己能去國家隊,躍華能進北大,你們兩個就都能去北京了。”月珠接著說。
“是啊,可是我還許願你也能進國家隊呢。”月珍笑了。
“謝謝你掛著我,我希望我們都能如願。”月珠小聲說。
“你最近安靜了很多呢,你以前可不是這樣,嘰嘰喳喳的。”月珍打量了一下月珠。月珠聳聳肩膀,“有嗎?”
來年開春的時候躍華已經定下來保送北大數學係了。月珍心裏又高興又緊張。馬上就是省隊的車輪選拔賽了。這個結果再參照以前曆年比賽的結果決定誰能上國家隊。隻有5個人能拿到那張門票。
所謂車輪賽,就是每個人輪著打,一排10張乒乓桌,打完一號,就打旁邊的二號。最後每個人都會跟所有人交手。最後的結果疊加計算總體勝率,每個人的積分排名都一清二楚。
月珍月珠知道這次比賽的重要性,頭一個晚上兩個人都失眠了,兩個人都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和輾轉反側,夜色裏,這聲音格外地刺耳。
第二天,兩個人進入訓練館的大門。訓練館紫銅色的把手依然閃亮。
14個人參加選拔,沒有一個神色是輕鬆的,包括她們兩個。每個人都穿著一色的省隊隊服,每個人都是緊閉著嘴,神色凝重,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月珠又感覺到了那種烏雲壓陣的緊迫感,她心裏怦怦地跳。月珍拉了拉她的手,輕輕說,“不怕。”
月珍平日裏技術就比月珠強一點,人又沉穩一些。打了半圈下來,就知道自己沒問題,心裏越發地放鬆。
那邊月珠打得著實辛苦。前兩場怎麽贏的她已經忘了。總之打下來身上全是汗,大腿上汗往下流,手心裏也是汗。第三桌,第四桌都輸了。第五張桌子是一個益陽的姑娘。平常練得比誰都辛苦,天賦也都有。前三局月珠和她還有來有回,到了第四局就是一麵倒。月珠看著她球的落點,可是追上去就偏了。不是她速度跟不上,而是步法亂了,腳步不幹淨,節奏全亂了。月珠人雖皮實,到底有些毛糙,心裏就發了急。兵敗如山倒,月珠又輸了一桌。
中場休息。
月珠手掌發燙,她拿礦泉水澆手,聽到刺刺的聲音。月珍過來了。
“第六桌喜歡打快球,你就多拉長球。第七桌的,你要打她右下角,她那個角度是弱點。第八桌,你要跟她耗體力,她體力不行…”月珍輕輕地說。月珠吃驚地看了月珍一眼,原來月珍這麽用心。
果然第六桌的想快戰快決。月珠穩住神,一個球打個十多個來回,對方果然慢慢慌了。一分一分,一局一局,對方的失誤率越來越多。月珠總算扳回了一桌,至關重要的一桌。
接下來一桌又一桌,月珠打得昏頭黑地,她都不知道具體結果了,隻知道自己勝多負少。中間有一桌是月珍。是最容易的一場,因為月珍已經知道自己要出線了,而她要做的就是不那麽明顯地輸給月珠。
每一個對麵的人月珠都把她想象成一條魚,一條或狡猾或笨拙的魚,而她,是手持刀叉的漁夫,要把她們一一收入網中。她已經聽不見乒乓球的聲音了,她隻聽到自己的呼吸,在諾大的訓練館回蕩,她覺得自己也已然變成了一條魚,一條遊來遊去的魚,吐出一個一個的白氣泡。白色的乒乓球像流星雨,像珍珠,在她眼前飛舞。
所有的桌子都打完的時候,月珠已經麵色慘白,渾身是汗,頭發濕漉漉的,仿佛嗓子眼裏都是汗。她把球拍一扔,躺在了地上,月珍看著她,“你沒事吧。”
“沒事。”月珠笑了,像一朵掛滿了水珠的大麗花。
過了一個星期,知道結果了,她們兩個都能進國家隊。
知道結果的那天傍晚,兩姐妹給鐵淩打電話,鐵淩說“好樣的,你們都是好樣的。”他隻會反複地說著這一句。他把電話掛了,他知道,他再多說一個字,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一個折騰得你要死要活的東西,你如果不是喜歡,怎麽會走到這一步。”月珍躺在床上,跟月珠說,“看來我們是真喜歡乒乓球。”
“得了吧,你還不是喜歡唐躍華,愛情的力量吧。”月珠笑。
“躍華,對了,我給他打個電話。”月珍笑了。
她下樓去給躍華打了個電話。“躍華說他要給我慶功,要我過去去他那吃飯。”月珍打了電話回來跟月珠說。
“他怎麽不過來,肯定是嫌我這個電燈泡。”月珠說。
“哪裏啊,要不你也去。”月珍笑了。
“算了,你們兩個卿卿我我,我可不去。”月珠躺在了床上。
“再見!”月珍關上門,過了一會兒,又進了門來,從抽屜裏找出鐵淩買的那串珍珠項鏈,掛在脖子上,銀白色的珍珠閃著溫潤的光澤。
“好看嗎?”她問月珠。
“好看。”月珠答。月珍匆匆又走了,沒多會兒,又開了門探頭進來,“月珠,我回來可能比較晚,你先睡,不用等我。”
月珠愣了一下,心裏突然特別地不安。
月珠一晚上都心神不寧。11點的時候,她的眼皮突然劇烈地跳了起來。她心裏猛一沉。樓下的阿姨喊她下了樓,傳達室裏有個警察。是個交警。
月珍在躍華那邊吃了飯,回來的時候打一個摩托的,路上碰到了一個酒駕的司機。她當場就沒了氣息。
後來的歲月裏,月珠一次次回想,如果當初她和她一起去了,月珍會不會就不會打摩托的,會不會就不會碰到那個酒駕的司機了呢?可是,人生的路,又怎麽能假設呢?人生的坎,又怎麽能繞得過呢?人生的劫,又怎麽能躲得掉呢?
那個晚上,月珠一直都看著天上的月亮。月珍,像珍珠的月亮。可是天上的月亮卻像是一個乒乓球,白色的沒有生氣的一個球,冷冷地掛在那,她看著那個碩大無比的乒乓球,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止不住地往下流。
李鐵淩連夜趕去省城。轉瞬之間,大喜大悲,他不知道命運要給他開什麽樣的玩笑。他坐在火車上,看著天上的那輪月亮。圓而大的月亮,泛著點黃,像是在故紙堆裏打了個滾,沾染了古舊而頹敗的氣息。18年前也是有月亮的。又大又白,白得灼眼。清幽的月色裏,鐵淩像是又看到了月珍和月珠,小小的兩個人,手牽著手在摘刺梨子。可是一轉眼,月珍的背影就虛了,沒了。鐵淩眼裏有了淚,冷的淚,流到臉頰上,一時又沒落下來,掛在那,像顆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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