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叫我姐姐吧。我喜歡這個麥爾維爾式的句子。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我討厭祖傳的姓氏和父母給我的名字。我早已主動離開了祖宗的祠堂。婊子都是一些匿名的人。
當我還是個小鮮肉的時候,我不喜歡小鮮肉。現在我變了,口味變了。我喜歡青蔥。我指的是你,現在的你,此刻的你。你健康、俊美、溫柔、無害,這是我所中意的。感謝春晚,感謝這個春風沉醉的晚上,讓我遇到了你,這是我青春的尾聲。很高興你碰巧也喜歡我。隔著衣服,我聽到了你的“咚咚”心跳,天知道我有多感動。
來吧,按照你的方式,來和姐姐玩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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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除夕的一個小型聚會上見到她的。起先,我們隻是不深不淺地交談了幾句。可是話語之外,我和她似乎交談的更多。
我知道她是個有故事的女人,卻沒料到竟是這樣的故事。
她的臉長得很出色,眼神既犀利又善解人意、略顯倦怠。她已經不年輕,整個人卻透露出一股奇特的清新氣息。那是一種複雜的清新,一種扶搖而上的清新。
她的故事可以寫一部多卷本的《靈肉使用手冊》。真正的《惡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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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的爆竹聲大起來了。春天快樂。謝謝你的拜年紅包。我喜歡生活中有一點小把戲。我厭倦真實。
北京是一個巨型的演員休息室,每個人都等待著粉墨登場。中途我離開了幾年,現在又回來了。我離不開這裏。我樂意當一個北漂。這是一種虛榮綜合症。那首歌是怎麽唱的?燦爛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祖國的心髒、團結的象征……我喜歡春節的北京,聲色狗馬,空空蕩蕩,像末世一樣腦滿腸肥,頹廢祥和。
你想聽我的故事?我的故事裏沒有你希望的戲劇性。好吧,如果你再求我一次,我就講給你聽。要知道,一個女人一天需要傾訴兩萬個字,否則就會抑鬱。啊,《難忘今宵》開唱了。在這難忘的今宵,你就當我的貼心留聲機吧。這可是你主動要求的。你為什麽笑?哈,壞東西,你的幽默感煩著我了。
錢,當然是錢。不為錢,誰會做這一行呢?我永遠記得大師姐的話:天道無親,惟德是輔;婊子無情,惟錢是依。
大師姐是我的引路人。我是她的影子。跟她相比,我什麽都不是。我們倆從幼兒園時期就認識了。大師姐從小就是個格言迷。大師姐說,錢是世界上看得見、摸得著的最有魔力的神,是世界上最通靈的大咖。
和你一樣,我們都是接受成功教育長大的。我和大師姐來自同一個地方。從中學到大學,我們一路成功,既是校花,又是學霸。我們從不接受失敗。我們隻愛自己。與我相比,大師姐的成功欲望更為強烈,對她來說,必須出人頭地。我是另一個她,一個小一號的她。
大師姐先於我來到北京。她是真正的開拓者,真正的策略大師。她用兩條腿走路,摸著別人的身體過河。兩手都很硬。白天和夜晚,她有兩個不同的形象,這兩個形象互相提升,相得益彰。大師姐為我介紹客人,門檻和其他的一切都是她設定的,她一手塑造了我。那些日子,我對夜晚充滿期待。夜晚是我的銀行。對於那些專門喜歡白天的客人,他們的白天同樣是我的夜晚,我的銀行。
大師姐的教誨,加上我的悟性,我很快掌握了這一行的秘密。
優雅的談吐。遮擋。暴露。凝神諦視。浮動的光影。起伏的波浪。最少位移的劇烈運動。餘音嫋嫋的漣漪。冰與火。筍與泥。泥淖中的輕盈抽身……
我經曆過的客人如過江之鯽,我卻對他們毫無印象。做這一切的時候,我什麽都感覺不到。我的良心保持沉默。我私下裏很希望有一天我會良心發現,深以為恥,可是沒有。我不懷疑那些身世不好、在大街上飄蕩的姑娘會有淪落、酸辛之感。可是我沒有。我愛這一行。或者說,我深愛這一行帶來的金色收益。
我還記得初到北京時大師姐對我說過的話:兩年之內,我一定要讓你在這兒擁有一所大房子。我後來得到的遠比一所房子要多。當然,失去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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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宮是女人的頂點,生死在此匯聚。來與回,往與複,無可無不可。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在湍急的漩渦裏,在洶湧的翻卷裏,渾身著力,而又原地不動,如如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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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說到哪兒了?對了。大師姐。讓我換一個舒服點兒的姿勢。這是一個有點沉重的八卦。我們喝點酒吧。這是她最愛喝的牌子。哈哈,不錯,二鍋頭。大師姐是一個美豔的、如假包換的女漢子。
後來,如你所知,大師姐被一個天界裏的大人物看中。她無法拒絕,或者說,她壓根也沒打算拒絕,從此,她如願走上了向往已久的大舞台。
大師姐是內外兼修的全才。她的公眾形象增添了她的魅力,連那個天界裏的老家夥也把持不住。男人都有一根愛逞能的雞巴,還有一個易膨脹的大腦。她懂得在合適的價位和和合理的高度上撫慰他,驅使他。
我一點也不覺得大師姐勢利,她有足夠多的謙卑和善心。她是先進性文化當之無愧的代表。她這種人,理應出將入相。有人把“先進性”翻譯成advanced sex——啊,我喜歡這個恰如其分、別開生麵的妙語。大師姐站在高處,是因為她必須站在高處,理應站在高處。她譴責霧霾,抨擊黑幕,她救助婦女兒童,反對家暴……在她那個舞台上,她做的比任何一個穿黑西服梳大背頭的家夥都好都多。這麽說吧,她有總理之才。如果將來有可能,我一定會投她一票。
她滿心希望我走同樣的路。可惜,這是她的路,不是我的。我有另外的操守。我對一切舞台說不,對一切鳥籠子說不。我不能失去自由,一秒鍾也不行。這是我的致命弱點,也是我和她之間的根本分歧。
隻有一次,她向我談起了那個天界裏的大人物。她說他人挺好的,也和普通人一樣愛吃醋。
我知道那是怎麽回事。一個人地位越高,膨脹得越大,陽痿也來得越快。這是大小暴君們獨享的福利。我貼身了解他們。他們都像影帝一樣擅長表演,他們最拿手的劇目都是“無事忙”。他們都是唯我獨尊的暴力混蛋。他們從來不會真正著手治理苦難和貧窮。因為苦難和貧窮是繁華的必需品。因為苦難和貧窮能增加他們的幸福感。對他們來說,苦難和貧窮這兩樣兒東西必須存在。必要的時候還要加上一點恐怖。很抱歉,我和這種人氣場不合。跟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綁在一起,我都會當場吐血而死。
在大師姐看來,我這麽做有些孩子氣。可是在我看來,思想自由,兼容並包,是一個婊子必備的修養。我們最終在這一點上分道揚鑣了。我當初真該寫一篇《謝本師》送給她。
那年春節在三亞,在兩棵椰子樹之間的吊床上,我起了創業的念頭。這是我一個人的遵義會議。機會主義抬頭了,英雄主義占了上風。我決計要開始新的生活。我決計要全身心擁抱這個男盜女娼的美麗世界。
是的,我的夢想是建立一個小小的脂粉帝國。目的就是提高個人的GDP。對我來說,那類似一個頓悟的時刻:山河大地,廓然粉粹,眼見天下無一不是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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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您喜歡我的畫兒。我原本就是學畫畫兒的。我迷戀技法,迷戀細節。
那些姑娘,比照片裏,比畫布上更美。當然,美並不是藝術品的全部。
我在一個高檔住宅小區包了兩套公寓,物色了幾個國色天香的姑娘。我最不發愁的就是客人,隻要打電話過去,就會有客人上門,之後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之後又不斷會有新人加入。
我用我的眼光工作。我愛這些姑娘。我重新拿起了畫筆,親自為她們畫招貼畫。我們趕上了好時代。這個時代,到處都是及時行樂的人。撈金和通奸,是人生的兩大主題。姑娘們從來沒有時間談情說愛,因為她們都在忙著做愛。
每天工作結束,數著當天的進項,我們都會忍不住露出笑容。那一段時間,我們連睡覺都會笑醒過來。
據說,在精神領域有一條從天使到野獸的垂直線。我們和客人每天在這個範圍內晃蕩,組成奇特的雙人舞蹈。這情形,如同鬥牛,客人是牛,性感是紅布,姑娘們是鬥牛士。牛和鬥牛士互相追逐,以互博的方式進退、逗引、對抗、死亡。真正的交合算的上是一次短暫的死亡。客人尋求死亡,鬥牛士提供赴死的燃料和利劍。這是怎樣一個瘋狂的世界啊,姑娘們既在交合之中,又在交合之外,交合之上。
我們是一個個缺口,一個個天然的、有吸引力的肌肉洞。通過它,我們積累起了財富。積累之快,令人既興奮又惶惑。
我有過不安或者失落嗎?不,怎麽會呢,我可沒那麽矯情。好像隻有那麽一次,我受到了一點小小的震動。那天,在公共汽車上,我看到了一對的男女離別,他們看樣子是要到火車站。兩個人都是失意的人,樣貌都很一般,但那男人對女人的依戀和不舍令我動容。那男人臉上的真情和懇切是無論如何也裝不來的。女人像聖母一樣安撫她的男人。男人在女人的懷裏既像個孩子,又像一條嗚咽的小狗。
那一刻,我的心窩被什麽東西猛戳了一下。我的腦袋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這樣活著到底有什麽意義?那一刻,我像陝西民女秋菊一樣,需要一個說法。不過,這種感覺極為短暫,稍縱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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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婊子。一個有深度的婊子。一個奇葩。一個花灑噴頭。一個自我開鑿的城市噴泉。
我想象著她的皮肉生涯。她躺在床上,身體伏下去,伏下去,靈魂卻升上了常人所不及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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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發生在幾年前。罪名是組織某種非法娛樂。你懂的。哦,不必流露出同情的眼神,壞東西。按照通行的條條,我應該呆在裏麵的時間是十年。不過,事情並沒有那麽糟。沒錯兒,大師姐救了我。我接受了總共十三天的調查,之後,就安然無恙地出來了。這個速度,隻有大師姐辦得到。這一出一進,使我更近便地看清了一切。當然是可鄙視的一切。我驚奇地發現,我和跟我周旋了十幾天、我一向忌憚的這些人原來是同類。我們同樣聽命於某種高高在上的聲音。我們有著同樣利欲熏心的嘴臉,有著一顆同樣脆弱的婊子心。啊,我一直覺得自己特立獨行,卻原來身處一個毫無操守的婊子世界而不自知。
嘲笑我吧,我是說,單純為了錢,我算不上一個好婊子。
打那之後,我放下了一切,自覺服刑,當然是用我自己的方式。我在思想上入了牢籠。十年的長度,對我來說,不多不少,少一天,則不完美,多一天,我就會窒息而死。不用說。這是一次奇特的中斷,一次頓悟。我及時收手。我成了我自己的囚徒。十年一覺青樓夢。十年,是一個摸得著的、完滿的數字。我指的是讀書和旅行。
沒過多久,大師姐遇到了比我大得多的麻煩。一個隱秘婊子的滑鐵盧。她的那位恩主一向有著帝王的消遣。這是粗鄙的,惡心的,不祥的。他統治著大街,卻從來不在大街上出現。他從不親手打人,也從不罵人,有時候甚至還會為別人的不幸一掬同情之淚。但他卻是不幸的源頭。霧霾不過是看得見的罪惡。他這種人,終其一生都在若無其事地折磨著他的同類,用的是自古而然的“遠庖廚”的優雅方式。
他終於倒下了。終於進了真正的牢籠。大師姐也作為花邊被扯了出來。
他一點也不冤枉,結局是早已注定了的。倒黴的是大師姐。當大師姐出事的時候,我卻無力相救,隻能坐看一切發生,坐看一切惡化。我所能做的,隻是為她祈禱。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羞愧。我和大師姐先前的生活代表了我真心鄙夷的一切。我不知道大師姐是怎麽想的。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好好問問她。我隻知道一點,這可決不是大師姐想要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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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變了。一切都又空又滿,微不足道。
一切都將歸於藝術。尤其是引力波被證實之後。引力波就是藝術。
蕩漾吧。做一朵自由自在的引力漣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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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了,歡迎。今天,全世界最耀眼的詞是“引力波”。你一定是引力波帶到這兒來的。
我剛才睡了個好覺兒。醒過來第一眼看見你,真好。
你好好呆著,不許亂說,也不許亂動。出家人過午不食,我是過午不做。這是我的個人時差。我好不容易倒過來了,不想再勉強自己。讓白天的歸白天,黑夜的歸黑夜。
你真是好興致。不過我哪兒也不想去。我隻想呆在家裏。我很少上街,也很少和人交往。除了不幸的人、流浪狗、罪犯和無知無畏的年輕人,你還能在大街上遇到什麽呢?感謝比爾·蓋茨們,為我離群索居的生活方式提供了技術支持。
我珍視平等。大街上沒有平等。一切情況表明,沒有平等這回事。你要是低下頭去,立刻會招致各種蔑視和踐踏。為了避免反彈出雙倍的醜惡,我盡量遠離大街,遠離人群,盡量保持警戒線以上的冷漠。
結婚?算了吧。我們還是換個話題吧。我從來沒有想過結婚這種事。有人傾其一生尋找另一半,可是沒有什麽另一半。至少我不需要。男人很少能把女人當做平等的人。要麽是女神,要麽是婊子。最終都是保姆和傭人。
我自然有過傾心愛慕的男人。他是鄰居家的男孩,一個哥哥。多年後,我在某個地方瞄見過他。獨特性消失了。我見到的是另外一個人,一個苦掙苦熬的男人。好在還有夢。這是老天爺對普通人的恩賜,一個乞丐也會時不常做一個好夢,我相信他們是好夢最頻繁的人。他們的生活裏缺乏做噩夢的材料。
你過獎了,我談的不是哲學。我可不懂什麽哲學。我知道有個自大狂曾對全世界宣稱在他那裏隻談哲學。呸。一個擁有至高權力的人隻談他的獨門哲學終將釀成一場大災禍。談哲學的人,隻能是那些混跡在田間地頭、孤島洞穴、手裏沒有一寸權柄的、心地純良的天真漢。
我無數次想過我的一生。這的確是操蛋的一生。一切都缺乏證據。既沒有證據表明我的一生具有意義,也沒有證據表明我的一生沒有意義。這可真讓人喪氣。不過還好,我的呼吸至少對我房間裏這些親愛的綠植們有益。
哦,不要再說傻話了。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說過這麽多話。這幾天,你把我累著了。用小時候作文裏的話來說,我過了一個革命化的春節。親愛的,你和我是不會有什麽結果的。這一點你比我更明白。我不是你的菜,你也不是我的。我們最好在互相厭倦之前分手。
對不起,我要下逐客令了。今天是咱們最後一次見麵。我會消失在你的朋友圈裏。我會在你拉黑我之前搶先拉黑你。不要總是問為什麽,傻孩子。——嗯,這是一個老女人小小的驕傲,一個孩子氣的遊戲。一個儀式。也可以算是一個任性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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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查看了她的微信。她的朋友圈很少更新,內容多是旅行照片和畫,幾乎沒有文字。她的頭像是一隻古怪的卡通貓。
今天她破天荒更新了兩條朋友圈,都是我半懂不懂的話。一條:“這些可以還歸原處的,自然不是你;這從來就沒有往還的,不是你是誰?”另一條:“啊哈。真正的婊子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您的背影我的目光。你的騷心我的臉。”
你當真是個退役的婊子嗎?姐姐?還是猴年春節一時興起,杜撰了一個自黑的荒誕故事?
晚上的某個時刻,她果真把我拉黑了。黑暗中,我看到了她那張倦怠的臉。她的臉龐漸漸模糊、遠去,如同一朵瞬時盛開、又複歸於平靜的虛幻水花。
婊子姐姐的心我真心不懂。
【作者簡介】範偉,本故事純屬虛構
他們從來不會真正著手治理苦難和貧窮。因為苦難和貧窮是繁華的必需品。因為苦難和貧窮能增加他們的幸福感。對他們來說,苦難和貧窮這兩樣兒東西必須存在。必要的時候還要加上一點恐怖。
一個餛飩的世界,一個善良與邪惡並存的世界,一個謊言與真理同行的世界,一個肮髒的世界、、、、、、
不管用什麽方式生存,隻要不傷害其他人都是無可厚非的,隻是不要耐不住寂寞,時不時炫耀或自嘲、、、、、、
不偷不搶不騙明碼標價,還誠實!!!這道德水平已經超越一半以上中國人了。